破零——破碎——
2020-11-30童莹
“如果死亡的教育不请自来。”
那是你还可以张目对日的时候。你从没见过那么红那么冷的太阳,就跟刚从冰柜里钳出来轧到半空那样。天上什么云丝也没有,煞白的一整片。偶尔掠过一两点黑麻雀,尾部淡得离奇。
破零——破碎——废品车来了。那个人身后,杂物比他高,一层垒一层,都是用过的颜色,褪色的、染坏的、沾脏或是晒焦的。进入童稚园后,你开始对簇新的东西发懒,现在你浑身发颤。你没见过带着天线的彩电收音机,那线上的指纹该有分层的排布;那条带着金线刺绣的空调被,毫无疑问地,出自刚关停的美凤裁缝街。如果定神看,你会发现硬纸板上黄龙商都的龙头。去年,手摇机还能压出它的波纹,换成自动机后,这些龙头的深浅都差得不多了。当然,你也不是都知道,不知道那两捆黄席是不是手编的,入秋“除三害”后,席子里有没有钻出过席虫,滚出过耗子。
“去屋里,讓外公看看你。”你年轻的妈妈给你披上夹克衫。
“谁把你爹接回家的?”爸爸问。
“阿根,老爹结拜兄弟的儿子。”妈妈把煮花生腾到汤碗,卡紧煤炉的通风口:“他说老人是要死在家里的,以前是这样的,现在也该这样。”
“医院没办法了?”你听不到爸爸的声音。他是唯一在城里的女婿,到了这里,他必须说得小声。
“肠梗塞,气怎么也通不出。”妈妈在煤炉上搁了一壶黄酒,撒上几把姜丝。
“你们和他熟么?”
“我拿不了主意。”妈妈领你去小屋送上煮花生。避了这么久,你还是撞见了三姨父的醉脸。他举起尿壶,说:“老爹尿也撒不出了,还要尿壶做什么?”这个发了酒昏的男人,被二姨妈笑着推到了前院。姨妈们的头发,从黑,到染过的深红,白色的斑点,表明了渐渐增大的年纪。最老的姨妈比你妈妈老一倍。在任何场景里,她都只是个背景,反复念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那天她套了发亮的绿衬衣,从早到晚守在床板边,像雨后桑叶混进了稀泥。
四姨妈也赶到了,超市制服紧绷着她。她掀开床头蚊帐,说:“老爹这气色,是要熟了的人?”
“老爹一早流眼泪水了!”老姨妈对每个赶来的妹妹都讲过了一遍,“夜里仓库没锁门,贼骨头偷走了他的七个小板凳。”
四姨妈叫了几声“老爹”,没得到什么回应。她说:“现在叫他不应,夜里耳朵那么灵光?”她走到后院,向你妈妈抱怨,大家作决定时怎么不通知她?
“老爹的脑子到现在还这么清爽,是我们的福气啊。”二姨妈吐掉花生壳,披上天鹅绒红披肩翻来倒去,逗得几个人大笑。她的儿子坐飞机出了事,没留下骨头,后来她习惯了在台上台下闹出快乐。为了村里的晚会,她即将上演一场和杨宗保的对手戏:“地地道道道道地地,只是一个大脓包。”
“你竟敢,把我当作一个大脓包,招打。”三姨妈读出杨宗保的戏文。
“笑笑笑,笑得我弯了腰,羞羞羞,羞得我脸儿臊。”二姨妈用披肩遮了头,只露出那口向右倾斜的牙齿。她再次打转,撞到头顶的白炽灯,就这样扮演出一个年纪和体态都不像样的穆桂英。
“外公。”你踩上木鱼。
早些时候,你已经想过他的模样,吓的,阴的,冷的,一切都不可能回旋。但你错了。他是刚睡醒的婴儿,长眼线里露出蓝眸子。
“饭吃了?”
“吃早了。”
“老太婆,买点心。”他支起手腕,似乎想起床,没过多久,又把手指搁在眼角。那里什么也没有。
你等着接着上次的说,地球,三分是陆地,七分是海洋。
他点头。
“老爹熟了?”大姨父探进头。他没有松开过手机,只要那个时刻来临,他就会立马打电话。道士、尼姑、果品贩子、厨子、搭帐篷的人、祠堂的阴阳眼婆子,会最快地赶来。
“没,还没,”三姨妈说,“他要喝水。”她忙拿棉签沾了水,涂在他的嘴唇上。她的上半身,包括脸,被一场火烧伤,也从此没有了夫妻恩情。如果三姨父不染上毛病,喝酒,抓鸡,在外面玩,她都是应允的。至于她,继续见不得人,在这个屋子里,帮外婆拼接塑料零件,旋小螺丝钉,一天两万个,一百零五元,日复一日。
“他要起床吃饭。”你说。
“肠堵住了,怎么吃?”老姨妈抱你下床,给你一截护身用的短桃枝,说,“你会是最有福气的,外公朝你说话了。”
“哦呦!”二姨妈撞到你。一块毯子形状的东西从抽屉掉到地上,她大声告诉姊妹,“好一块蓝灰长毛绒!”念戏文那样,“我倒是想看看有多大!真是最想不到的,是一只比脸盆大的死老鼠,干的,瘪了!”她原来踩的是亮紫色坡跟鞋,为了更方便,就赤了脚,往柜子里翻更多的旧东西。工分本记账册,饼干罐和油灯,都被拖到前院了。
破零——破碎——有人追着你走,你知道那是谁。胖外婆在水缸里对你招呼:“一起来踩呀!”你忍不住往缸里看,她的脚趾缝里全是咸菜汁,半透明的黄绿色。你不想这么腌菜。再走几步,是围聚着的姨父们。他们的腰部无一例外地发粗,夹克也都是靛青、黑色和深灰色,没什么不同。他们教你的爸爸,吐烟时,眼睛应该朝向什么方向,嘴可以做出什么形状。他的连襟们叫他吸,他不能不吸。这种事,你是不能过问的,你必须是个好孩子,唐突的问题足够让他们一辈子都觉得你是坏的、没有教养的野人。你逃进西向的仓库,桌板和凳子已经被搁满,神龛角也点好了蜡烛。这是道士马上要来做事的地方。墙壁边眼角下垂的佛像,不会有一样的分量,大点、更明亮的,不一定显出更厉害的神通;不显眼的,说不定会给人更多的保佑。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这些,也没有推翻过这些。
有一只手从门框伸进来,把你从地上扛到肩膀,举过头顶,转上两圈,当你发晕,它就伸进你的领口,找护身玉一样,摸到胸脯,当着这些佛像的面,就那样抓你的胸,一直到他开始喘气,还要继续往下找。
“笑一个,”三姨父隔着门栏对你说,“吸点烟”。你被烟呛得咽口水。以前他只是捏你的前臂、小腿,伸手到你的后颈,或者沾点酒涂到你的嘴唇。过去你以为在神仙宫里腾云驾雾是快乐的。如今你有了无爱的教育,危险的烟雾并不为你负责什么。你闭上眼,把衬衣和毛衣塞进裤腰里,一层又一层,尽力去想太阳和天离奇的搭配。那张红脸在你脑中高声调戏着。你知道他想做什么更多的事情,这是被他和更无奈的人宽容的黑网。未来你肯定像小麻雀那样离开,但这张网还会扑下来,在很多类似的时刻出现又消失。你陷在沙发里,抓到一块明红布袋。落地鹤,升天鹤,缝在蓝绿方格里。
“哎呦,闷死人啦。”胖外婆喊着,拉开了门。
你挤出去。
“嫑弄破啊。”她在后面追你。
你毫不留情地踩过那么多晒太阳老人的脚。出了矮墙,铁红的太阳被新修的两行路灯托着,它的分身——那三五个火球在房子的玻璃上扫射,一个比一个更冷更轻。到了桥头,它们彻底地熄灭。
“破零破碎,过来。”桥对面的人喊。
草绳被轻巧地甩下。盘旋的蛇身渐渐地伸直。两台缝纫机摔到杨梅树荫。这些笨拙的、瘦长的物件被自由地支配。你靠近它们,多么羡慕撒满了车板的塑料粒子,它们密实地、艳丽地在栏板里滚来滚去。
“我是不认结拜兄弟的!不认的,不认的!”四姨妈跑上桥,说这一切都是外人的主意,“万一肠子自己通了!”
追四姨妈的人是妈妈,但她不会劝,不会说,在踏出一步前从沒想好为了什么。
“就因为我们是女的?”她骂道,“软骨头!你既然和他们一样,以后别管我的事。”离婚后,四姨妈的脖子和背都粗了几圈,声音更厚实。要是有人议论她,她就抽出腰带甩出去,直到把人逼进河渠。
妈妈抵挡不住她的烈性,跟着去叫医生。
“出事了就找阿根打一架,去不去!”四姨妈看妈没回话,就骂她是墙头草,“学娘做老好人?你学不来的,学不来的!她是最搞不拎清的人啊!”
你躲着她们,跟废品车一起驶进夕阳。你辨不清这些老人是男是女,饿了还是饱着。他们都前倾起脖子朝着你看,不断逼近你。你的胳膊很快被扭住。“做得真好啊!一针虚线也没,真好啊!”他们按住布袋看,“还有金线银线,熟在袋里的人有福气啊!”手指在你头顶摸出他们的缺憾。
你踩他们的脚,蹬到那些皮扣上,扑进祠堂。这里堆了干豆荚,阴阳眼婆子摘下你的布袋,捻了黄豆佛珠,摊开一叠明黄色的图符。你听她的话,写你已经学会的字,涂已经会的形状,你不知道那些组合的意思,从她的表情上看,也没必要知道。“许个好愿吧!”于是你跪下,四方的蜡烛都点亮了。她往碗里倒了生米,热毛巾盖到上面,很迅疾地,翻过碗,握紧裹米碗的毛巾,就像倒握一只脚爪朝上的野鸡,慢慢地走近你,驱散你头顶的晦气:“丢了的魂过来啊!来吃夜饭啊!”
你绊到的人对你磕头。这次他对你磕头,下次不会不一样。最危险的部分吸引着你,但你又在靠它最近的瞬间逃离。里弄的人们经过你,把断电急用的照明灯交接出去。这里不会再有断电的日子,每一条电路都被修好了。乱堆的布鞋堆、被砍下的茶花树枝、灶台上的竹筛和汤面架。那么多次,你的三姨父在荒地找东西,捕捉豆荚地上蹲着剥豆的,没有上过学的女孩。你飞越帮老爹娘打下手的子女、给孙女塞糖吃的阿公。而你和你的老外公?你们之间没有足够多的事情,催发将来你对他的思念。你不过是每次从家里拿来存了一周的破东西,口香糖纸、塑料袋、香烟壳,递给正在敲打板凳的他。他是多么乐意接受啊,好像那是什么宝藏。除此之外,你也不过是看他在柿子树下画一个圆,告诉你海洋和陆地的区分——用燃着的香烟头,蘸上井边的水渍,沾出足够多的海洋,然后烤干他的烟,继续点燃。
冲卷麻将,冲卷麻将,冲卷麻将。
窗门被掀开,不断有旧扑克像暴雪那样被泵出来。发黄的麻将牌也被吐出去,被收废品的男人铲起。是的,你和废品车又遇见了,它跑了一圈,带走一批不会再用的,你也跑了一圈,飞越新的旧的。
“听到了么,肠通了!通了!”送走了医生,四姨妈冲你妈妈喊。
“肠是通了,医生也说,不会再好了。”
“当初不该的!不该的!不该的!”四姨妈在桥上扑腾。
你终于知道,心愿不可能实现。他被注定了。氧气罐上午就被用完,喉咙已经发绿,舌头和天花板已经紧紧地贴合了。如果他死了,便衣道士们会从不同的角落集合,神龛上的蜡烛会被熄灭:佛祖观音和道士们不属于同一个系统。
“抠牢了!”胖外婆摘下布袋,抱你到空地。
眼前是黄绿色的一大块,太阳就正好立在地平线上。
她在你头发上插上玉兰,喘气说,真俏!又欣喜地告诉你,那天在电视上看到了你,你跳舞的俏样子,真讨人欢喜。她会把所有在电视里看到的女孩都看成女儿、外孙女。
“这袋子做什么用的?”你问。
“装外公骨灰用的啦,”她前前后后检查袋子,“幸亏幸亏。”
“怎么变成骨灰。”
“在火葬场烧了。”
“痛不痛。”
“死了就不痛了嘛,”好像她被烧过,说,“不痛的,这怎么会痛呦。”
她点着你的鼻头问:“外公跟你说了什么。”
“他不想死。”你说。
她坐到稻草堆上嚎啕起来,拍着滚圆的膝盖,说:“不想死是随他吗?不是随他的啊。”她打了几个嗝,抹掉小腿上的咸菜汁。
你问她:“那我会死吗?”
“哈哈,你现在还是一点小苗头。”
你已经知道有关譬喻和等待的陷阱。死到底是最强硬的,无所不包,只有它在你的体内,你才能从里面看到外面,有自由的眼睛:
野猫跳上稻草,山上的坟墓是风的抽屉;河渠的另一边,楼房更高,颜色更多,树也比另一边整齐,它们被开发得很好。
“他哭什么。”你说。
“多少怪的贼骨头啦!”胖外婆说,“也把破板凳当宝贝肉,他去和你外公拜亲兄弟好了!”她完全看不出嚎啕过,好像发现了好玩的东西,快速地走到荒地,说,“这里有个哑炮啊。”
外公搜集了一抽屉哑炮,你每次来,他都要抓一把甩到地上,每次都能炸出一簇大火花。
已经是铁红色的傍晚,没有老人还坐在弄堂。木门和洋门都已经关上,只有一家火柴盒般的彩票店点了灯。很奇怪的,胖外婆还不想回去。她带你走到一块圆桌大的田里,开始铲里面的杂草。背影里她的雪纺衫如此肥大,杜鹃花纹灌不进她的身体。
“这下死了,”她捡起一根紫茎苗子,说,“这么好的中药草子,被我铲了。”胖外婆嗷嗷张嘴,清理了更多的杂草,说:“我也是傻,你外公快没了,怎么再怪罪我?”你和她中间,隔了何首乌槲叶八角桂枝,太暗了,你都快分辨不出。这个世界上,难道只是因为外面的光线,你才区分这里什么是什么,可以治什么毒害什么?她还是不想回去,问你要不要煨个什么。橘子,番薯,还是一种叫做菩提果、可以治痔疮的果子?你只顾着找废品车,一点也不知道胖外婆怎样煨了三个小菩提果。这个疑问将不断地绊住你:火是从哪里来的,果子又该在什么地方获取。
后来的这一刻无可抗拒地到来了。铁红夕阳里,院子里的一切都涌动着。刻着“龙体”的旱烟袋,没有芯子的油灯,撕下的草药图,柴火,浅子,铜烛台,捣橘皮粉的石臼。你坐进薄扁秤,来自金属凉意,才让你感到这是秋天,万物没有沉睡。你使劲晃西洋钟的摆子,但它丝毫不动。板凳里的铁钉怎么歪的?没瞄准,手臂打滑?它们像歪了的牙齿那样被天然地原谅。过去你蹲着看他,他发现了你,就呦一声,或者呜哇地叫,假装敲到了手。有时候他会让你坐上小凳子,看四个角稳不稳,平不平,该不该打磨,最后对你说,不管走还是坐,两只脚得在地上搁稳,像凳子脚那样。至于那些罐子,说实话,你一点也不喜欢炼乳罐子和里面的纽扣、大头钉、接龙牌,都沾了发黑的糨糊。当你翻开报纸账本记分册,看到繁体字和被圈划出的数字、手印,你不懂那是什么,未来也没有机会懂。你抓到身边的渔网,扁担和铜盆,想到被他救起的落水小孩,挡过的贼,救过的明火。你刮到搓衣板上被磨掉的痕子,一盘牛皮纸夹在里边。你拆开,捻里面变黑的种子。你爱这片土地绝对是有条件的,它必须像外公天聋地哑。你绝不会随意地去爱,为了口口声声的土地吃下变质的饲料和果子。
“这是最好的柿子。”外婆拿扫帚扑打完果树,对收废品的男人说:“带点走吧。”
“阿公真有福气,子女都到齐了。”他说。秤砣子从大到小排在他脚前。这个男人掂量着它们的重量,对细小的东西涂抹眼光。他是精瘦的,最懂行的,计量的,你不知道他是不是比外公更有见识。
有人踩进这里,踢走螺丝钉烛台子,闯进小屋,在外公床前跪下,是哭的样子。
是阿根。
“杀人犯啊!他还有气!”谁也拦不住四姨妈。她操着高跟鞋打阿根,“再明显不过的了,你快弄死他了。”越来越多的人把她的手脚抱住。
“阿四离婚了?”阿根问。
大姨父说:“离两次了。”
四姨妈被绑到了椅子上,蹭掉另一只高跟鞋。
“哦,理解,理解,”阿根说,“没有家总是不行的。”
“你,杀人犯,” 四姨妈冲大姨父喊:“是我们的老爹啊,不是他老爹。”
“阿妹嫑喊了,现在谁不认识你啊!”老姨妈说,“自己的生活顾得好点吧。”
“你们弄死他啦,弄死啦。”
“妹子,落叶归根,死在家里好,”阿根好像见过更大的场面,在这情境里不为所动,“结拜老爹失势了一辈子啦,有一点是成功的,养大了五朵金花。”好像不对哪一个人说,又像是对所有人说。大姨父顺着阿根说:“阿四不正常了,也别说孝心了。”阿根说他没生气,继续问它们,棺材坟墓是不是准备好了,又补充道,做道场的时候他还会来,挑到山上那天他也还会来。走之前,他教他们坟头的钱该怎么出,五姐妹該平摊,不过五女儿住在城里,理应出两倍的。你的爸妈没有反对。
见不得人的三姨妈也出门了,给四姨妈松绑,说:“阿妹,医生也来过了,牢骚也发好了。”
快啊,就像你期望的,四姨妈站到水井上,骂全家都是杀人犯。这种架势,跟扮演穆桂英的二姨妈一样。笑笑笑,笑得我弯了腰,羞羞羞,羞得我脸儿臊。按自己的方式骂够了,她光脚跨上电瓶车。你多想像她那样飞驰啊。女人和男人们,重新聚拢在屋里、院子里。大姨父讲起阿根在外面冒险的经历,说完后,朝着天空笑了又笑,并且强调这是真的:“管他卖的货是不是真的,修了村里这么多楼,他就是出山的人。”
你还是坐在扁秤上。墙边的帐篷很快就会被支起,用来招待好友亲朋。很响的一声,后院的水缸盖了起来,外婆踩完了咸菜,拖进晒好的橘子皮。你想问外公,橘子皮磨成粉到底是为了什么?既然七分是海洋,为什么你却只看到满目的陆地?如果你反对面前的姨妈姨父,如果不想吃变质的饲料与果子,难道不得不去爱那些被磨损的部分?夹克上被食堂油星子溅得发亮的袖口,烧出的洞眼?从工地脚手架上滑落,以至于骨裂的手臂?因妻子烧伤的皮肤而把自己灌醉的不得不被谅解的醉脸?
妈妈匆匆把你抱回屋:“最后看一眼外公。”在这个屋子里,姨妈们还是聚在一起,翻出更多的杂物。床下、电视机边、棉鞋里、过期的牛奶箱里,越来越多的破东西被扫出去。三角的菱形五边形的纸币香烟盒火柴盒佛珠雪花膏罐子牙膏盒……这么小的屋子,怎么会有这么多藏品,它们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眼睛鼻子耳朵肋骨下被清理出去。
你重新爬上床,看他的眸子从长眼线里重新露出来。
简直是个最小的婴儿。皮那么薄,发皱,酱红色。刚出生的婴儿,皮也是发皱的,酱红色的,包裹着血肉的,筋肉不足的。
可是难道不会有那么多人围着婴儿看?
“是,九十八块,不能多了。”收废品的男人说。
外公突突地吐气,薄嘴唇被气掀开,是漏了风的篷布。
老姨妈观察说:“要给老爹剪指甲了。”
于是四朵金花都围过去,拿了毛巾、脸盆、剪子和锉刀,各领一份分内的事。
“老爹死前这么爱钱了,真是稀奇。”二姨妈说。
她们笑了,是很和气的。
老姨妈说:“老爹,你嫑撞心了。”
这时候,大姨父夹着百元纸钞,靠近外公,说:“呐,卖了一百块。”手指在纸币上弹出清脆的响声,“我们不藏你的钱,是你的就是你的。”
破零——破碎——废品车启程了。你跑到外面,什么也找不到。
童莹,1994年生于浙江宁波,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研究生,曾任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社长,获第九届北京大学王默人小说创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