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地区孤岛型河南话方言岛比较研究——以吴江菀坪和丹阳埤城为例

陈晓姣

(山东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一、引言

吴江位于江苏省东南部，吴江方言属于吴方言苏沪嘉小片。菀坪镇位于吴江市西北部，这一地区原是东太湖水域淤塞而成的荒滩，清光绪年间，河南及苏北等地的灾民逃难至此围湖造田，遂安家落户。据资料显示，今吴江菀坪来自河南的人口约15000多人，祖籍多是信阳罗山、光山两地。菀坪当地人说的河南话被称作菀坪话。

郭熙(1995,2000)[1]将苏南地区的河南方言岛分为掺杂型、孤岛型和群岛型，认为苏南地区河南方言岛群的“河南话”是在光山、罗山、商城等方言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种“融合性”方言。吴江菀坪河南方言岛属于孤岛型方言，笔者于2017年利用做“语保工程”的机会对这一地区方言进行了深入调查，通过与信阳罗山、光山方言的语音系统进行比较，发现菀坪镇的河南话以罗山方言为主并融合了两地方言的语音特征。根据郭熙(1991)[2]，江苏丹阳埤城河南方言岛同样属于孤岛型方言，其方言是由光山音系发展而来，本文将吴江菀坪河南话与丹阳埤城河南话放在一起进行对比，拟通过两地方言的新老差异，探讨河南方言岛与周边当地方言的关系及发展趋势。

二、吴江菀坪河南话的语音特点

(一)声韵调

1.声母(24个)

p八兵病ph派片爬m麦明f飞副饭灰v味问温王t多东毒th讨天甜l脑老连路ts资早贼竹争纸tsh刺草抽拆茶s三事山手十z热tʃ柱主tʃh春船权ʃ顺书tɕ酒九tɕh清全轻ȵ年泥ɕ想谢响县k高共kh开ŋ熬安x好活Ø软月云用药

2.韵母(37个)

ɿ师丝试十直尺i米戏急七一锡u苦五骨谷y猪雨出橘局ər二儿a茶瓦塔法辣八ia牙鸭ua刮ɛ热北色白iɛ写接贴节uɛ国yɛ靴月uo歌坐过盒活托郭壳yo药学ai开排iai鞋街uai怪快ei赔对飞uei鬼au宝饱iau笑桥əu豆走六绿iəu九油an南山半短ian盐年uan官宽yan权软ən深根寸灯升硬争衡in心新病星un滚困yn春云aŋ糖床王双iaŋ响讲uaŋ光狂oŋ东用ioŋ兄ŋ你

i韵母与双唇音p phm和舌面前音tth相拼时，实际读音略带摩擦，接近，如：米m24、戏212。y韵母与、l或零声母相拼，声母和韵母之间有摩擦，如：女y24。ɛ韵母的音值略高，实际是E。an在个别情况下实际读音接近或者如：南

3.声调(4个)

阴平31 东通百急哭六 阳平55 门铜皮毒白

上声24 懂苦鬼讨买 去声212 动怪寸路地

去声[212]自身动程不稳定，有[213][312][21][12]几个变体形式，依据大多数单字音情况，统一处理为212。上声[24]有时动程略长，接近[224]。

(二)音韵特点

1.声母特点

(1)古全浊声母清化，今逢塞音、塞擦音，平声送气，仄声不送气。如：平phi55、病pi212、头thu55、逗tu212、才tshai55、在tsai212、群thyn55、掘tyɛ55。

(2)泥、来母部分相混，在遇摄合口一等模韵前都读l，如：奴=庐lu55、努=鲁lu24、怒=路lu212。

(3)知庄章组大部分字与精组洪音字今声母合流，读作tstshs，如竹tsu22、抽tshu31、茶tsha55、争tsn31、抄tshau31、事s212、山san31、纸ts24、十s55；遇摄、山摄、臻摄合口三等知章组声母今读tʃtʃhʃ，如：猪tʃy31、专tʃyan31、春tʃhyn31。

(5)日母字有两种读音：一种读作z声母，如：热zɛ212、人zn55；另一种读零声母，如：儿r55、耳r24、软yan24、润yn212。

(7)晓匣母假摄合口二等字、遇摄合口一等字读f声母，如：花=发fa31，胡=符fu55等。

2.韵母特点

(1)入声字今读舒声韵。

(2)遇摄合口三等鱼虞韵泥来母、知庄章组和见组字读y，例如：女y24、吕ly24、猪tʃy31、除tʃhy55、句tʃy212、徐ʃy55等。遇摄合口一等端系字、合口三等庄组字与流摄相混，如：赌=斗侯tu24、粗模=初鱼=抽尤tshu31。

(3)蟹止摄、山臻摄、宕江摄端系和知系合口字、江摄开口二等字读开口韵，如：对tei212、吹tshei31、短tan24、乱lan212、算san212、孙sn31、桩tsa31、窗tsha31。

(4)曾梗摄与深臻摄舒声字相混，读前鼻尾，如：沉深=陈臻=澄曾=呈梗tshn55、今深=巾臻=京梗tin31。

3.声调特点

(1)平分阴阳，古平声清声母字今读阴平，浊声母字今读阳平。

(2)古全浊上声字今读去声，次浊上声字今读上声。古去声字仍读去声。

(3)古清入和次浊入声字今读阴平，古全浊入今读阳平。

三、河南方言岛语音变化

一般认为苏南地区的河南话是太平天国运动之后河南信阳地区的移民带来的，文献资料记载苏南地区的移民多来自信阳光山、罗山、商城等地，以往由于光山、罗山等地方言大同小异，分析河南方言岛语音特征的发展演变时，移民来源地方言的差异往往容易被忽略，我们认为，正是方言中这些“小异”才能反映出移民接触融合的特征和进程。本文选取河南光山、罗山两地方言材料进行对比，材料来自叶祖贵(2014)，同时参考张启焕(1993)的早期材料。

另外，郭熙、蔡国璐(1991)曾报道过丹阳埤城一带河南村方言的情况，文章对比了河南村方言与信阳光山(移民来源)、丹阳埤城方言的声韵调系统，认为河南村方言的音系主要由光山音系发展而来。笔者曾在2016年赴丹阳埤城对当年同一发音人进行调查，发现二十多年来其河南话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改变。由于丹阳埤城、吴江菀坪河南话都是由信阳光山、罗山方言发展而来，本文在此一并讨论两地方言的新老差异。事实上，丹阳埤城与吴江菀坪发音人的实际年龄大致相当(63岁)，丹阳埤城发音人当年(1991)年龄30多岁，今菀坪青年发音人年龄30岁。对比可以涵盖两个地区方言的新老差异：吴江菀坪老年和青年的语音变异，以及丹阳埤城发音人1991年到2016年的语音变化。下文图表中分别将埤城1991年(参考郭熙1991)的材料称作“埤城(早)”，埤城2016年的调查材料称作“埤城(晚)”，菀坪河南话分别是“菀坪(老/新)”。

(一)声母比较

1.知庄章组字

表1 各点知庄章组字读音

开口字各地声母读音比较整齐，除知二庄、知三章蟹摄和止摄合口字，光山话今读ts组，其余读tʂ组；其他方言点合流为ts组。根据叶祖贵(2014)[3]，信阳地区大多数方言都已经ts、tʂ不分，ts、tʂ组有合流的趋势。各方言点合口字声母的读音情况要复杂一些，例如：知组遇摄合口三等“猪”字，光山话读tʂ，埤城早期读ts，罗山话和菀坪青年读t，菀坪老年和埤城今读tʃ；章组山摄合口三等“穿”字，多地读音保持了较大的一致性，除光山话和菀坪老年读tʂhtʃh外，其余各地都为th。

2.日母字

表2 各点日母字的读音

3.泥来母

表3 各点泥来母字的读音

(二)韵母比较

1.遇摄合口三等鱼虞韵

表4 各点遇摄合口三等字的读音

遇摄合口三等鱼虞韵泥来母、知庄章组和见组字在光山和罗山方言大致有i、、y三类读音，其中，光山基本为类，罗山基本为y类。就韵母或y来看，两类读音在埤城河南话、菀坪河南话中也分别一致，埤城河南话与光山话相同，菀坪河南话与罗山话一致。此外，“徐”字各点的韵母有i//y三种，郭丽(2009)[9]提到湖北黄孝方言“鱼虞韵精泥组字白读是i，文读是y”，其中有些字只有文读音y/，有些只有白读音i(“徐”i5)，根据孝感方言鱼虞韵的文白异读，文章认为“精泥组中的文读是受西南官话或北京话的影响所产生的新文读”，“泥组精组鱼虞韵读、i是鱼虞相混后产生的异读”。信阳罗山、光山紧邻黄孝片，叶祖贵(2014)[10]提到信阳方言“遇合三、山合三、臻合三精组字主要有i类韵母、y类韵母两种读音形式”，他发现i类韵母多是老派读音，y类韵母为新派读音，根据罗山、浉河等地的读音情况，认为“i类韵母是早期阶段”。上文提到，信阳方言y类韵母应该受到了权威方言(郑州话或普通话)的影响，由类韵母演变而来，如果上述推论准确，那么“徐”的韵母在信阳方言中的大致演变顺序应该为“i→→y”。

2.深臻曾梗摄

表5 各点深臻曾梗摄字的读音

(三)声调比较

信阳处于河南的最南端，《中国语言地图集》将信阳地区方言划归为中原官话信蚌片，主要依据标准是“古入声字的今调类”。今信阳光山、罗山大部分方言无独立的入声调，古全浊入声字今归阳平，古清入、次浊入今归阴平。菀坪河南话与光山话、罗山话整体一致，但是，埤城河南话却存在入声，具体如表6。

表6 各点入声字今读

黄晓东(2004)[11]发现罗山周党方言存在入声，只不过这一地区“入声无尾，与阴平的差别只在于调值的高低”。罗山周党方言邻近江淮官话，“是江淮官话和中原官话的过渡类型”，丹阳埤城是孤岛型河南方言岛，其方言由光山话发展而来，方言中的喉塞尾入声韵应该是周围埤城本地方言影响的结果。吴江菀坪镇也是孤岛型河南方言岛，周边是吴江方言，有带喉塞尾的入声韵，但菀坪河南话却没有借入，由此可见，丹阳埤城河南话与当地方言融合的程度较高。具体原因下文再作进一步分析。

表7 各点调值

除丹阳埤城河南话的入声调之外，各点调值整体走向比较一致，同时也存在一些细微差别，如菀坪河南话去声[212]的个别单字调接近[312][21]，上声[24]有时动程略长，接近[224]等。这些方言中声调的变体形式，如阳平的平和升，上声的升和曲折，去声的降(包括先降后平)和曲折等会随着时间、地点的变化，某些特征格外凸显出来，导致一些差异出现。

(四)小结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丹阳稗城河南方言岛的语音变化大于吴江菀坪方言岛，一个重要原因是二者人口数量有巨大差异。笔者于2016年去往丹阳埤城河南村进行调查时，大部分河南移民已经分散到了周边各地，河南村仅剩不到400人，吴江菀坪河南村虽然经历了合并拆迁，但人口相对集中，人口数量也远远多于丹阳埤城，可见与当地方言融合的程度受方言岛人口因素的影响很大。另外，方言岛与周围方言的语音差异也会对源方言产生影响，当语音差异较大，与当地方言无法正常沟通而移民人数又比较少时，移民更容易放弃本方言改用当地方言，或者在本方言中吸收当地方言的某些语音特征，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埤城河南话吸收了埤城本地方言中的入声。

四、河南方言岛语音的发展趋势

如今，埤城、菀坪两地孤岛型河南方言岛正受到权威方言或周边方言的影响，源方言特征逐渐消失，例如，信阳方言n、l相混，但是河南村方言可以区分；信阳方言f、x逢合口呼不能区分，今河南村方言有的能够区分。同时，河南村方言开始带有周边方言特征，例如，埤城河南村有入声，部分臻摄开口字有并入梗摄的情况，与埤城本地话趋于一致。另外，河南村老年人的方言开始被同化，埤城河南村会说标准河南话的人只占少数，其语音成分也已经掺杂了当地方言特征；菀坪河南话保存得相对较为完整，但通过新老差异也能看出向当地方言或普通话靠拢的趋势。以上情况主要有两个社会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河南村的行政归属历经变革，村民来源不再单一，随着新农村发展建设，乡村合并拆迁，人口流动频繁，河南村已不再纯粹。另一方面，村里年轻人与当地人通婚已属常见，且年轻人多外出工作或在城里生活，讲的多是普通话，调查显示，虽然受老一辈影响也会有河南方言的情结，但他们认为在生活中还是权威方言比较实用。

从整体看，河南方言岛语音发生变化的主要原因是语言接触这一外部因素，除人口数量和语音差异对方言间的接触融合影响较大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方言岛的类型。根据移民人口的分布情况，方言岛大致可分为掺杂型、群岛型、孤岛型，不同类型方言岛的发展模式和发展趋向既有共同点，也有差异性。共同点是方言岛都要面临与外部其他方言之间的接触和融合，在外部方言的冲击下，方言岛内部语言发生变化或消亡，中间往往都会经历一个弱势方言与强势方言并存的过渡阶段；其次，在方言接触过程中，方言岛内部语音系统的变化都是不平衡的，可能有的变化发生在声母，有的发生在韵母或声调。同时，不同类型方言岛的发展也存在差异性，以黄晓东(2004)浙江安吉县的官话方言岛为例，与本文所述两个方言岛有所不同。首先，安吉境内各种方言岛基本上都是群岛型和掺杂型[12]，除了与当地方言接触之外，方言岛之间也会相互影响；埤城和菀坪河南方言岛属于孤岛型，被周边本地方言或其他方言包围，像是大海中的小岛屿，相较掺杂型、群岛型方言岛更容易受到外部环境因素的影响。其次，浙江安吉县内移民来源广泛，人口数量大，岛内至少包含了河南话、安庆话、湖北话三种官话方言，方言之间的接触，以及源方言与周边方言的接触，会呈现出趋同或多向发展的可能；埤城和菀坪两地河南方言岛内部的语言比较单一，移民源方言与当地方言在方言岛的发展中处于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中。因此，不同类型的方言岛，发展路径可能不同。最后，不同类型的方言岛处在不同的方言包围模式中，由于语音变化的不平衡性，语音系统内部的变化以及变化不平衡性的具体表现也各不相同。

目前已知江苏、浙江等地有多处大大小小不同分布类型的河南方言岛，这些方言岛移民的语言历经几代人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研究河南方言岛的语言变化及未来发展趋势，对于深入研究语言接触，经济、文化、年龄、语言态度等社会因素对语言变化产生的影响等问题都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注释：

[1] 郭熙：《苏南地区的河南方言岛群》，《南京大学学报》1995年第4期，第120～136页；郭熙：《苏南地区河南话的归属问题》，《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第95～101页。

[2] 郭熙、蔡国璐：《丹阳市埤城的河南方言岛》，《徐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2期，第130～136页。

[3] 叶祖贵：《信阳地区方言语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55页。

[4] 郭熙、蔡国璐：《丹阳市埤城的河南方言岛》，《徐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2期，第133页。

[5] 叶祖贵：《信阳地区方言语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91页。

[6] 郭熙、蔡国璐：《丹阳市埤城的河南方言岛》，《徐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2期，第133页。

[7] 黄晓东：《浙江安吉县河南方言岛的内部接触与融合》，《语言科学》2006年第3期，第65页。

[8] 陈章太、李行健：《普通话基础方言基本词汇集》，北京：语文出版社，1996年，第1020页。

[9] 郭丽：《湖北黄孝方言鱼虞韵的历史层次》，《语言科学》2009年第6期，第660页。

[10] 叶祖贵：《信阳地区方言语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93页。

[11] 黄晓东：《浙江安吉县官话方言岛研究》，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

[12] 黄晓东：《浙江安吉县官话方言岛研究》，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