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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兴亲属称谓语的认知阐释

2020-11-30

华中学术 2020年1期
关键词:构词词缀新词

彭 琳

(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广东女子职业技术学院,广东广州,511450)

称谓语是人们在交际中指代交际对象的称呼,可以用于识别交际对象的身份,体现交际双方的社会角色和社会地位,所以称谓语既是一种语言现象,也是一种社会现象。称谓语分为亲属称谓语和社会称谓语两类。亲属称谓语是汉语称谓系统中主要的组成部分。“汉语亲属称谓系统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从不同的角度反映着亲属关系。”[1]体现家庭核心亲属关系的称谓语,如“爷、叔、妈、哥、姐、弟、妹”等,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用到的亲属称谓语。随着互联网的不断普及和迅猛发展,社会上产生了大量的新兴称谓语。值得关注的是,在这些新兴称谓语中出现了很多亲属称谓语,比如“范爷,犀利哥,微笑姐,奶茶妹”等等。这些称谓语是在亲属称谓语泛化之后产生的一种新兴称谓形式,其中原有的亲属称谓义已经淡化。罗湘英认为:当今网络环境下,亲属称谓语泛化的语言现象,即“以单音节的亲属称谓名词为构词要素产生大量的新词词群,其中的亲属称谓名词的词汇意义逐渐弱化,语法意义增强,构词能产能力空前扩大,具有标注词性的功能,且所处位置相当固定。这一特点和汉语中的词缀相当,我们称之为亲属称谓的词缀化”[2]。吕叔湘(1979)认为:“汉语里地道的语缀不很多……有不少语素差不多算是前缀和后缀,然而还是差点儿,只可以成为类前缀和类后缀。”因为这些在语义上还没有完全虚化,有时还以词根的面貌出现[3]。

当今网络环境下产生的新兴亲属称谓语是传统亲属称谓语类词缀语法化的结果。本文在分析汉语亲属称谓语泛化之后,形成类词缀语法化的现象,继而阐释现代网络环境下新兴亲属称谓语形成的认知机制。

一、亲属称谓语类词缀的语法化

1.1 类词缀与语法化

国内语言学界对类词缀的界定有多种争议。“类词缀”这一术语最早是由吕叔湘在《汉语语法分析问题》中提出的。他指出汉语中有些词素被看作后缀,但它们仍然能以自由词的形式出现,类词缀是由词根虚化为词缀的一个中间现象,其意义并未完全虚化。吕叔湘将语义没有完全虚化的词缀称作类前缀或类后缀。沈孟璎(1995)认为,类词缀主要表现在词的语义趋于概括和抽象,意义泛化,语义偏离[4]。曾立英(2008)在《三字词中的类词缀》中把能产性强,具有一定定位功能但没有完全具备词缀资格的语素称为类词缀[5]。在前贤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我们认为,类词缀与词缀的主要区别在于词的意义是否虚化;类词缀是词义逐渐虚化的介于词根和词缀之间的一种语法单位;其位置比较固定,构词定位,具有能产性和类化的特点。

何谓语法化,Kurylowicz认为,语法化是从词汇形素向语法形素的转化,或者从低级语法形素向高级语法形素的转化[6]。沈家煊给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的定义是: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语法功能的成分,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中国传统的语言学称之为实词虚化。语法化就是指词义抽象化达到一定程度后引起词义虚化,实词最终失去原有的词汇意义,变成只表示语法关系,具有语法功能的语法单位[7]。一般来说,语法化现象包括三种现象:实词虚化,句法化,词汇化。邬菊艳、王文斌(2014)从语法化和词汇化的视角探究了英汉语类词缀现象。他们认为,类词缀的生成是一种语法化过程,单位结构体的词汇化促进了语法化的形成,其中,语义虚化是语法化现象的最基本特征[8]。

1.2 亲属称谓语的语义虚化

为考察亲属称谓语类词缀语法化现象,我们从中国语言资源网中的“新词语研究资源库”[9]中搜索了含有“爷、奶、叔、爸、妈、哥、姐、弟、妹”为词模的部分新词以及其释义,从中来观察这些新兴亲属称谓语类词缀的语法化过程。

倒爷:指称从事倒买倒卖投机的男性。

国民奶奶:对在影视剧中饰演奶奶角色,并得到普遍认可的女星的美称。

房叔:指称利用权力非法拥有多套房产的男性政府官员。

萌叔:指称形象、举止可爱的中年男子。

虎爸:指称对子女期望很高,教育方式严厉的父亲。

拼妈:指称在教育理念、教育能力等方面与人拼争的妈妈们。

淡定哥:指称遇事从容镇定、处变不惊的青年男子。含戏谑色彩。

托姐:受雇于货主,假装顾客购买商品以引人上当的女子。与“托哥”相对。

炫富弟:指称网络上高调炫富、嘲笑穷人的初中生网友“叨叨”。

Q妹:喜欢QQ聊天的年轻女性。

从上述新兴亲属称谓语中我们可以发现,大量的网络新亲属称谓语是由汉语亲属称谓语泛化产生的,旧词衍生出新的义项,新的语用功能。比如,以表长辈亲属称谓词“爷、奶、爸、妈”为词模泛化而来的新词“倒爷、国民奶奶、虎爸、拼妈”等;以表平辈亲属称谓词“姐、哥、妹、弟”为词模泛化的新词“淡定哥、托姐、炫富弟、Q妹”等,这类亲属称谓语的变异属于称谓语的泛化现象,但这种泛化与传统称谓语的泛化完全不同。首先,从新词的语用功能来看,这些新词不再符合传统称谓语泛化的原则,即不是以拉近交际双方亲近关系为目的,而是表示某一类人、某种职业、某个群体的形象,某种嗜好或者表示某社会焦点事件[10]。传统汉语中“爷、奶、爸、妈、姐、哥、妹、弟”都是亲属称谓语中的典型成员,从义素分析法的角度分析,要考虑系属、亲缘、辈分、长幼以及性别五部分的因素,即包含“[+父/母系]、[+血/姻亲]、[+长辈/同辈]、[+男性]、[+女性]”等义素,但随着新兴亲属称谓语“X哥、X姐”等词语的广泛流行,泛化之后的亲属称谓语在词义方面表现为义素脱落,区别意义的义素特征开始脱落,并向“类词缀”方向发展。比如,“哥”词缀化构成的新词“淡定哥”,“姐”词缀化构成的新词“托姐”等,泛化后新词中的“哥”“姐”义素完全有别于传统亲属称谓语中“哥”“姐”的义素了,失去了原有的称谓名词中[+长辈]、[+父系]、[+血亲]三个意义要素,仅保留了[+男性]、[+女性]的义素,亲属称谓义淡化并脱落,其泛化变体具有了新的特点:在语义上有较强的概括性,一个称谓词就能概括一个完整的社会焦点事件,或者某一类人的形象,职业特征等,比如“房叔、淡定哥、拼妈”等。泛化后的新词“淡定哥、托姐”不再表示亲属关系,而是概括某一类人的形象,标示某一职业特征,传递一种感情色彩。从词的内涵上看,这类词具有直观性和描述性,带有鲜明的感情色彩,表现出明显的意义泛化的特征。

新兴亲属称谓语的亲属义素大部分脱落,语义趋于概括和抽象,语义偏离,意义泛化,这是传统亲属称谓语演化为类词缀的表现,同时也体现出新兴亲属称谓语意义由实到虚的语法化过程。

1.3 新兴亲属称谓语的构词特征及能产性

在造词方面,新兴亲属称谓语表现出一种新的语言现象,即这些新词在语法特征上遵循着一定的构词模式:语素(名词、动词/动宾结构、形容词)+词缀化的亲属称谓词[11]。

如下图:

新兴亲属称谓语的构词特征

新兴亲属称谓名词词缀化的词有:“爷、哥、姐、妹、弟、婆”等,泛化的新词一般采用这些词缀化的词或词模,加上其他义素构成,结构上以偏正式为主,比如,“哥”词缀化构成的新词“的哥,犀利哥”等;“姐”词缀化构成的新词“款姐,托姐”等。

类词缀在构建新词时,其位置是固定的,这也是我们判断新词是否类词缀的标准之一。新兴亲属称谓语中,词缀化的亲属称谓词都是固定为后词缀,这种构词特征也是传统亲属称谓语演化为类词缀的表现。

新兴亲属称谓语演化成类词缀后,其构词的能产性很强,体现在其构词形式的多种多样。新兴亲属称谓语中,从语音方面来看,在“X+亲属称谓类词缀”结构槽中,“X”的音节数量可以不受限制,可以是单音节、双音节或多音节,比如“股爷、女性爷、犀利哥、暴走妈妈”等。从语法方面来看,在“X+亲属称谓类词缀”结构槽中,“X”的词性可以是名词、形容词、数词、副词等,也可以是短语和字母,合成类型丰富多样,例如“票爷(名词)、炫富弟(动词)、打工妹(动词)、犀利哥(形容词)、富婆(形容词)、必须哥(副词)、LV姐(字母)”等。从新兴亲属称谓语类词缀的语义方面来看,其语义泛化后,语义越来越宽泛,所以其外延也会越来越大,构词能力也越来越强。以“姐”为例,有“托姐、导姐、的姐、房姐、微笑姐”等等。“姐”被用作类词缀,形成“X姐”的格式,指称人们所关注的各种特色女性,如“微笑姐、暴力姐、犀利姐、淡定姐”等等。

汉语亲属称谓系统是一个非常庞大丰富的词汇系统,具有长幼有序、父系母系、内外有别、男女有别的特征。在当代社会结构,多元文化以及科技的迅猛发展等因素的影响下,一些单音节的亲属称谓语的亲属称谓义淡化,逐步成为类词缀,具有强大的构词能力,并生成了大量的新兴亲属称谓语。亲属称谓语类词缀化后,语义虚化,位置固定,能产性极强,体现出汉语语言内部类词缀的发展趋势和语法化的特征。

二、新兴亲属称谓语的形成机制

在当今网络时代,传统亲属称谓语演变为“类词缀”后,生成了大量的新兴亲属称谓语。由实词语义虚化成为类词缀,从语言的内部发展来看,是词根义素自身虚化的结果,而导致语义虚化演变为类词缀的生成机制是隐喻(Metaphor)和转喻(metonymy)机制。

2.1 亲属称谓语“类词缀”与隐喻机制

隐喻是认知语言学的主要理论,是从一个具体的概念域向一个抽象的概念域的映射。(Lakoff,Johnson 1980/200;贾泽林2011)[12]隐喻是人类运用联想和想象,依据心理空间的相似,将彼心理空间映射到此心理空间。隐喻是人类的一种认知模式,是用概念A来说明概念B,因为A、B共享某一相似特征。相似性是隐喻的基础,是指始源域与目标域这两个不同的认知域之间具有彼此相像的特征或特性(王文斌2007)[13]。类词缀生成新词语时,将原词语的词义引申,也就是将已知的抽象概念与新的概念相联系,找到两者之间的相似特征,这样就形成了始源域与目标域两个相似的认知域间的映射。

新词的产生是与人类的认知和思维密切相关的,隐喻是新词或新概念形成的一种手段。认知语言学家认为,人们在对抽象事物进行概念化的时候,往往是以始源域的经验来说明或解释目标域的抽象概念的。面对新事物,人们会找出新事物与已知事物之间的相同特征,以实现概念的转换,这个过程可描述为始源域向目标域的语义结构映射。新词的创造源于人类的认知规律,所以通过类词缀生成的新兴亲属称谓语是人类的隐喻认知规律的体现。

在类词缀化趋势下生成的“X爷、X叔、X爸、X哥、X姐”等“X+亲属称谓类词缀”结构槽中,其原型亲属称谓语“爷、奶、爸、妈、叔、姐、哥、妹、弟”的语义虚化非常明显。以“哥”的语义演变过程为例,在原型亲属称谓语中,“哥”作为一个实词语素,其传统的语义有“[+人]、[+男性]、[+年长]、[+亲属]、[+尊称]”,而新兴亲属称谓语“X哥”中,其传统语义大多已脱落,仅保留了“[+男性]、[+年长]”两个义素,指称从事某一行业和具有某特征的男性,如“的哥、淡定哥”等。虽然“哥”从传统的实词语素类词缀化了,以后词缀的形式出现,但是它仍然保留了始源域中亲属称谓“哥”的最基本的语义:年长于自己或相仿的男性。这表明人们在创造新词时,是将自己熟悉的始源域中的概念投射到目标域中具有相同特征的概念上。当人们将亲属称谓语“哥”的原始基本语义投射到“X哥”类词缀上,即投射到新的认知域中的时候,就是隐喻机制参与类词缀语法化的过程。

隐喻机制对其他的亲属称谓语,如“爷、奶、爸、妈、哥、姐、妹、弟”的类词缀化的形成也产生了同样的作用。

2.2 新兴亲属称谓语与转喻机制

王寅(2007)认为,转喻是指同一个ICM(理想化认知模型)之内表述和理解部分与整体关系的认知现象,即可用一个部分来认识另一个部分或整体,或通过整体来认识部分,两者具有接触或临近关系[14]。由定义可知,转喻是在同一个认知域内表述和理解部分与整体关系的认知现象,以事物间的邻近联想为基础,用“X”指称凸显、易感知、易记忆、易辨认的部分,用部分代替整体,其主要功能是对事物的指称。

新兴亲属称谓语是人们认知和思维的成果,隐喻和转喻机制在其构造方式上均起到重要的作用。我们观察到新兴亲属称谓语,比如“倒爷、国民奶奶、房叔、萌叔、虎爸、拼妈、淡定哥、托姐、炫富弟、Q妹”等,其构造方式都是属于“X+亲属称谓类词缀”结构槽,其中亲属称谓类词缀“爷、奶、叔、爸、妈、哥、姐、弟、妹”的原始亲属称谓义的义素大部分已脱落,语义虚化,这是隐喻机制导致的;而“X+亲属称谓类词缀”结构槽中的“X”表述主要是由转喻机制促成的。“X”表述是人们在同一认知域内,通过联想,用某一凸显、易感知、易记忆、易辨认的部分代替整体,在这一语义的演变中,转喻产生了作用。李军华(2012)认为,认知称谓语对人物的指称主要是由转喻方式构成的,其转喻主要有以下类型:言语转喻、人的品质转喻、财产转喻、体态语转喻、形象特征转喻、物品转喻、服饰转喻、行为转喻、职业转喻和场所转喻等等[15]。比如“倒爷”,指称从事倒买倒卖投机的男性,人们用“倒”来联想,来凸显“倒买倒卖”这一不光彩的行为,属于行为转喻,突显的是人物的行为。类似的还有“托哥,托姐”等。“房叔”,指称利用权力非法拥有多套房产的男性政府官员,人们用“房”一词来表达某官员非法拥有的多套房产,用部分来认识整体,突显人物的非法财产。“萌叔”,指称形象、举止可爱的中年男子。“萌”一词,很容易让人产生“可爱”的联想,易感知“可爱”的形象,可以归为形象特征转喻。

转喻的过程就是抽取事物凸显特征的过程(邬菊艳、王文斌2009)[16]。在同一个认知域内,以凸显的部分代替整体,是一种转喻模式,通过这种模式,可以生成无限的新词。

三、结语

网络语境下,亲属称谓语时时刻刻在发生变异,变异形式的产生和发展一方面受到语言内部规则和机制的压制与影响,另一方面与语言外部因素也密切相关,如社会现状,文化形态以及民众的心理状态等等。语言内部的机制主要是隐喻和转喻机制,在亲属称谓语类词缀化的过程中,除了隐喻和转喻机制外,语言自身的类推机制以及经济原则等机制也产生了一定作用。一种语言现象的出现必定是由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新兴亲属称谓语的出现,体现了当今社会上层出不穷的新事物、新观念、新思潮。为了满足人们语用的需求,传统的亲属称谓语发生了变异,亲属称谓语类词缀化使得传统的亲属称谓义虚化,新称谓的语用空间得到扩张,填补了当今社会交际中社会称谓语的缺环现象。这一课题值得大家从各个角度做进一步的研究探讨。

注释:

[1] 胡士云:《汉语亲属称谓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6页。

[2] 罗湘英:《亲属称谓的词缀化现象》,《汉语学习》2000年第4期,第74~77页。

[3] 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49~52页。

[4] 沈孟璎:《试论新词缀化的汉民族性》,《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第93页。

[5] 曾立英:《三字词中的类词缀》,《语言文字应用》2008年第2期,第32~40页。

[6] J.Kurylowicz,“The Evolution of Grammatical Categories”,EsquissesLinguistiques,2,1975.

[7] 沈家煊:《“语法化”研究综观》,《外语教学与研究》1994年第4期,第17页。

[8] 邬菊艳,王文斌:《论英汉类词缀的语法化和词汇化》,《外语教学》2014年第5期,第5~8页。

[9] 中国语言资源网中的“新词语研究资源库”:http://ling.cuc.edu.cn/newword/showWordResult.aspx?page=4.

[10] 刘永厚:《汉语社会称谓语的语义》,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7年,第126页。

[11] 包乌云:《流行语语义泛化研究》,大连理工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20~24页。

[12] 贾泽林:《现代汉语类词缀认知研究》,西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32~35页。

[13] 王文斌:《隐喻的认知构建与解读》,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27页。

[14] 王寅:《认知语言学》,上海: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35页。

[15] 李军华、余蜜:《“XX哥”类认知称谓名词的构造方式与理据》,《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第158~161页。

[16] 邬菊艳、王文斌:《英语“类词缀”的认知阐释》,《外语与外语教学》2009年第2期,第15~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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