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三角洲地区“自梳女”的信仰生活*
2020-11-30程肖力
程肖力
引 言
“自梳女”(3)本文的“自梳女”所指,除狭义上的“自梳女”(“梳起”者)外,还包括部分终身守贞在家、实质与“梳起”无异的不落家妇女。珠三角乡间习惯统称这群守贞不嫁、独身终老的妇女为“姑婆”。,珠江三角洲地区一个独特女性群体,俗称“姑婆”。“不落(夫)家”与“自梳”,是1949年前流行于珠三角,与当地婚嫁和女性文化相关的两项风俗。前者指妇女婚后不落户夫家过夫妻生活,长期返归母家,甚至终身不落夫家;后者又称“梳起”,指未婚女性通过一定仪式自行易辫梳髻,以示决心不嫁,成为宣誓独身终老的“自梳女”。与清末民国盛行自梳不同,不落家是华南古代族群和汉族共享的一项历史悠久的婚俗传统。
关于珠三角的自梳女,学界已有诸多研究(4)Topley Marjorie.Marriage Resistance in Rural Kwangtung[A].Women in Chinese Society[C].edited by Margery Wolf and Roxane Witke.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5.p67-88;[美]苏耀昌:《华南丝区:地方历史的变迁与世界体系理论》,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马建钊、乔建、杜瑞乐主编:《华南婚姻制度与妇女地位》,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4年;李宁利:《顺德自梳女文化解读》,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萧凤霞:《妇女何在?抗婚和华南地域文化的再思考》,《中国社会科学季刊》(香港)1996年春季卷(总第14期),第24-50页;李宁利、周玉蓉:《珠江三角洲“自梳女”兴起背景探析》,《云南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吴佳宝:《冰清玉洁的女信徒——先天道自梳女初探》,《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等等。。内容包括:不落家、自梳风俗介绍及流行原因分析;自梳女的抗婚心态和身份认同;自梳女的群体组织和社会调适;自梳女群体文化的象征意义和性质定位等。既有全面性的整体研究,也有专题性的个案研究。研究的方法视野集中在文化人类学、历史学、民俗学和社会学等领域。至于自梳女的信仰问题,主要在通识介绍和原因分析方面或简单或部分地提及,专门探讨较少,且多围绕先天道展开。尽管相关深入研究缺乏,现有材料却已透露出自梳女群体与佛教信仰的亲近关系。比如她们离欲守净的价值观念、独身清修的生活方式、佛教斋堂的组织形式。
有鉴于此,从“宗教信仰与地方群体”的问题出发,本文以珠三角的信佛自梳女为研究对象,选取西樵作个案,考察佛教信仰如何与地方传统相融,成为个别群体塑造价值观念、身份认同和生活方式的重要资源,进而探讨佛教信仰何以能融入自梳女的生活世界,并通过自梳女的信仰实践收获在地化的果实。研究目标,一是补充完善关于自梳女信仰生活的探讨;二是挖掘宗教信仰在地化的过程机制和表现形式。
一、自梳女亲近、皈信佛教
清末民国珠三角汉族地区不落家、自梳风行,是本地古代族群遗风(“结同年”“挣嫁装”(5)(清)陈坤著,吴永章笺证:《岭南杂事诗抄笺证》,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48页“结同年”条,第451-452页“挣嫁装”条。),开放又保守的社会环境(地方卷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同时,保持着传统的宗族社会形态(6)[美]苏耀昌:《华南丝区:地方历史的变迁与世界体系理论》,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乡村工业化带来的女性经济独立以及传统习俗观念(如“阻头不便,跨头不祥”(7)(民国)凌鹤书纂:《续番禺县志》(不分卷),民国钞本,中国方志库:“俗谓弟妹嫁娶先于兄姊者为‘跨头’,兄姊不能嫁娶致误弟妹婚期者为‘阻头’,‘阻头不便,跨头不祥’,故通常十二三岁即定婚。然有因拣择过严致成阻头者,谓之‘拣大’。父母心急,辄草草为之结婚。谚曰:‘千拣万拣拣只烂灯盏’,盖谓此也。女子自梳(梳髻自同成人)多于此时为之,亦有伺他家男子夭折往为执丧者,谓之‘冒贞’。总之‘自梳’‘冒贞’以及归宁不返之俗,皆‘阻头不便,跨头不祥’之说有以致之也。”)等因素共同作用于部分妇女的结果。自梳女独身、不婚、不育、留家行为之所以被宗族社会接受,是因为她们的贞洁、顾家、孝悌、重族,符合传统对女性的要求。然而,对从事非正当职业(8)如“做媒(眼线)”“做月会”“撚妹花”“放贵利”等,仅少数为之。参考于城《记一个迷信职业集团“江相派”》(上),陈遹曾、黎思复、邬庆时:《“自梳女”与“不落家”》,分别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东文史资料》(第十二辑),广州:广东人民印刷厂1964年,第161、182-184页。、同性爱和悲惨女工(9)参见谭霜萍《三万女工的不嫁主义》,《申报》(上海版)1933年11月5日第19版;张慕良《自梳》,《申报》(上海版)1935年5月1日第19版。等情形的披露,说明当时社会接受自梳女的程度终究有限。为见容于社会、克服边缘身份带来的精神和生活困惑,这群坚持独身的妇女采取了公开梳起、建立姑婆屋、义结金兰、收徒、买门口、买位、寻求宗教信仰依托等方式,在个体追求和社会要求之间积极做出调适。其中,自梳女亲近、皈信佛教是较为常见的现象,具体表现有:
(一)喜用佛事仪式。珠三角的自梳女不仅拥有自身的组织,还会定期开展集体活动,以联络感情、团结彼此。资料显示,普遍为她们所重视的时节,包括专门致祭先人的节日和观音诞、七姐诞(10)关祥:《南海县自梳女琐记》,政协南海县委员会文史组编:《南海文史资料》(第6辑),1985年,第82页;马建钊、乔建、杜瑞乐主编:《华南婚姻制度与妇女地位》,第76-77、114-115、133-134页。。后者与她们对观音、七姐的信仰崇拜以及所投射的独特情感有关。每逢清明、中元,她们会结伴前往山坟(所谓“姑婆山”)、寺庙、庵堂,相聚在姑婆屋、姑婆祠,一同祭拜已故的先辈同伴(所谓“先人”)。到寺庙庵堂祭拜“先人”的原因有二:一是“先人”的灵牌安放在此,二是祭祀者希望借助佛事仪式为亡者追福超荐。此举早于清代为时人所关注:
粤省,中元各尼庵建醮,妇女结相知,有先下世者,俱得前往附荐。(自注)
粤俗,妇女闺中结盟,其情谊有生死不渝者。(溥臣)(11)(清)陈坤著,吴永章笺证:《岭南杂事诗抄笺证》,第316页。
民国时期,此风尚盛,以佛山为例:
(盂兰节)……清至民国年代,佛山经堂(即塔坡古寺)、仁寿寺、三元寺、莲社等佛门和先天道成善、成庆、宝庆、禅庆、保庆等男女道堂也不例外,每年节日各自举行法事超度亡灵。因此佛山、南海、顺德县属乡村迷信男女(含不落家自梳女),纷纷前来寺庵和道堂,报名参加……,附荐于坛内,超度先人亡灵超生脱离地狱。(12)区瑞芝:《佛山新语》,佛山:南海系列印刷公司1992年,第284-285页。
(二)普遍尊奉观音菩萨。据报告,自梳女于家中或姑婆屋内供奉的神灵以观音菩萨为主,其次为民间宗教和地方神祇,如瑶池金母、龙母等,再次为祖先和“先人”(13)马建钊、乔建、杜瑞乐主编:《华南婚姻制度与妇女地位》,第93、111、129-133页。。在西樵,梳起仪式再简单,也要禀告家族祖先和村落神灵,反映了当地自梳女的民俗信仰。她们虽然与其他村民一样,崇拜祖先、九尊和村落的守护神,相比之下却又特别留心于对观音的供奉。如百东沙瀛村的潘凤生(人称十姑婆)每天早晚必在家里安置的观音神位处上香,同时还会到村中文武庙上香、打扫卫生。调查者称,西樵自梳女多数会在家里供奉观音(14)徐婧捷:《走近西樵自梳女》,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38页。。如是,则观音菩萨亦普遍为西樵自梳女崇拜。
(三)与尼庵、斋堂联系密切,甚至有皈依三宝、严持清戒者。如民国一则关于“妈姐”(多指由自梳女充当的家庭佣工)的报道称:
伊们多数皈依观世音菩萨,毕生食素(帮佣时自己另治蔬食),到中年时,都向各处有名的尼庵中拜有德行的尼姑为师,另以一千或数百元存在庵里,等到倦勤时便入庵长住,终其残生。(15)阑删:《妈姐》,《申报》(上海版)1935年4月8日第18版。
以金钱购买在庵堂居住、养老、过世和供奉牌位之权限的做法,常见于自梳女群体,称为“买位”。珠三角旧俗,独身未嫁妇女不能在原生家庭(甚至村里)过世和供奉神主牌,她们当中也鲜少有人会或者能够长期依傍父母居住,除非个别独生女以及家中富有资财能为其另置房屋居住者。因此,安身立命、老年照顾和死后安置成为自梳女一生关注的焦点问题。随之,“买位”等办法(16)还有“买门口”“冒贞”和收养徒弟、儿女等做法。应运而生。“买位”的处所,一般是姑婆屋或地方的尼庵、斋堂,以姑婆屋、斋堂居多。如黎银欢姑婆提及以前西樵自梳女多会到斋堂“买位”(17)徐婧捷:《走近西樵自梳女》,第127页。。而从西樵和均安(18)据介绍,顺德均安著名的两所姑婆屋——鹤岭静安舍和佛教陶轮学社均具有浓厚的佛教氛围。见欧阳婉娆《珠江三角洲“自梳女”风俗初探》,《广西民族研究》1999年第2期。两处自梳女集中地的情形来看,姑婆屋又多综合了佛教斋堂的性质功能。由此可见珠三角自梳女与佛教的亲近关系。
接下来,本文将从这些与自梳女信仰生活密切相关的活动场所着手,考察西樵自梳女如何在地方社会和日常生活层面实践佛教,其信仰实践反过来又对她们的身份认同和价值观念,以及地方社会的宗教景观产生何种影响。
二、自梳女如何信佛——以西樵为例
细考文献及田野所得,西樵不落家、自梳风俗被提及,往往关系两项内容:一是西樵发达的桑蚕业和丝织业,二是地方的尼庵、斋堂、庙宇和姑婆屋。
珠三角是广东商品性农业生产发展较早的地区。西樵位于桑园围中心地段,与九江、龙江等乡相连成珠三角桑蚕养殖和缫丝织造专业区,后更发展为南海县的丝织基地(19)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南海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陈启沅与南海县纺织工业史专辑》,1987年,第87页:“南海县丝织业,历史悠久,是本县分布最广、人数最多的行业之一。县内的西樵自古以来是丝织业的基地。”。据不完全统计,汽机缫丝技术引进以前,西樵机房工人已达三四万人(20)(清)葛士濬编:《清经世文续编》卷八十三“兵政二十二”,清光绪石印本,中国基本古籍库:“西樵一带机工至三四万人私自立设锦纶堂名目。”。19世纪60年代,陈启沅率先在西樵简村开办丝偈,由他二次改革的足踏缫丝技术极大地带动了南海、顺德两县的丝织业发展。1881年,西樵可容纳女工三、四百人的丝偈发展有9家(21)《陈启沅与南海县纺织工业史专辑》,1987年,第8页。。丝偈的出现加速了地方女性群体的崛起:
自简村的第一家缫丝厂出现后,带动了整个珠江三角洲的缫丝业。鼎盛期单官山墟缫丝厂多至十余家……此时凡是女子,十有八九入厂缫丝,女子的经济得以自主,推动了当时的社会一大进步,曾对封建的“夫权制”及女子的“三从四德”予以一定的冲击,于是出现“自梳女”“贞洁堂”之类终身不嫁的自发组织,避免了夫家掣肘的女子颇为盛行。(22)岑浩源:《桑蚕的怀念》,转引自张燕庄《丝语:西樵蚕丝业口述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58页。
在西樵,自梳风行确与缫丝织造业的发达有关。资料显示,抗战前,简村乡连续8年没有出嫁过一个女子;杏头乡解放初总人口1523人中就有400多位自梳女(23)区瑞芝:《自梳女的因由》,刘志文主编:《广东民俗大观》(下卷),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1993年,第504页。。简村、杏头均为西樵最早发展机器缫丝业之地。1977年简村尚建有集体缫丝厂,村民生计仰赖种桑养鱼、缫丝耕田,村妇们普遍懂得缫丝(24)张燕庄:《丝语:西樵蚕丝业口述史》,第46-47页。。如此深厚的传统,自然有陈启沅回乡办厂引进技术之功。陈氏最初设厂,即着意大量从本村及邻乡招聘年轻女工。由于收入颇高,虽管理制度严格、工作强度大,仍有趋之若鹜、自小勤习缫丝者,其中多为不落家、自梳妇女(25)《陈启沅与南海县纺织工业史专辑》,第31-32页。。此外,据说陈氏曾有废除“鸡米酒”(26)《陈启沅与南海县纺织工业史专辑》,第73-74页。不落家妇女落户夫家时,须自备资粮再次宴请亲友,否则将为乡人耻笑,所费甚多。以改革乡俗的壮举,间接反映当时西樵乡村妇女不落家风气之盛行。
“鸡米酒”虽自清末起渐趋式微,但西樵不落家风俗至1949年前仍流行(27)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西樵镇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南海市西樵山旅游度假区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16-717页。。尤其简村、杏头、民乐、百西等传统桑蚕业和丝织业发达地区,它们同时是西樵自梳女的集中地。对此,《丝语》《走近西樵自梳女》(28)张燕庄:《丝语:西樵蚕丝业口述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徐婧捷:《走近西樵自梳女》,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中的调查可说明。从两书共25名相关人士(出生于1910~1940年间)的情况(29)限于篇幅,此处省略详细的整理表格。来看,西樵自梳女普遍拥有宗教信仰,除崇拜观音、祖先和地方神外,突出的是与佛教寺庙庵堂的密切联系,以及部分人士虔诚的佛教信仰。
25人中,有5人说明梳起仪式或晚年安置时,提到几所地方佛教寺庙,分别是官山潮水庙、太平静修堂(又称“龙华洞”)和西樵山白云古寺。它们的共同点在于可供自梳女百年后安置牌位。作为西樵历史最悠久的寺院,白云古寺设有功德堂,供善信居士供奉往生者的牌位。据管事者称,前来供奉之人主要有两类:一是虔诚的佛教徒,希望藉此使往生者日夜得到三宝的功德加持,早日投生善道;二是无直系后人祭拜或后人基本迁离家乡定居外地未能早晚供奉者,由亲人帮忙供奉于寺内以获得持续香火供养,其中包括为数不少的自梳女(30)访谈对象:看管师父;访谈时间:2016年8月30日;访谈地点:白云古寺功德堂;访谈人:程肖力。。结合西樵儒溪某村族规未正式梳起者只能将牌位放置白云古寺供奉(31)徐婧捷:《走近西樵自梳女》,第150页。的情形,可见西樵独身未嫁妇女以寺院为百年归宿有一定传统。其原因在于寺院香火的相对开放性(不同于排他的祠堂、村庙、家祀)和持续性。而香火对外开放的,除寺院外,还有部分庵堂和民间佛教庙宇,如潮水庙、龙华洞。
据梁莲娇、潘友、黎银欢、带喜(32)徐婧捷:《走近西樵自梳女》,第101、112、125、154-155页。四人的说法,潮水庙和龙华洞既是可以正式拜菩萨梳起的场所,也是许多自梳女的百年归宿地。清同治年间潮水庙已存,早期主祀潮水娘娘(天后),后与邻近的大石观音庙合一,兼奉观音。现存的潮水庙主祀观音,负责人是一名女居士,总体佛教性质浓厚。潮水庙旧时为本地及周边妇女举行梳起仪式的场所之一,有师父主持仪式,今庙内仍供奉有姑婆牌位。20世纪80年代,该庙得到一位定居香港的自梳女慷慨捐资重建,并延请数位老姑婆常住管理日常事务(33)关于潮水庙的情形,综合笔者(2015年3月2日)和徐婧捷现场调查(《走近西樵自梳女》,第178-181页)所得。本文认为潮水庙自重建以来所供奉的神灵的地位有所变化,总体偏向民间佛教庙宇发展。。可见,在仪式服务和庙宇管理方面,潮水庙与自梳女有着长久的联系。
有师父主持仪式,供奉姑婆牌位,由自梳女管理,这些情况同样见于龙华洞。综合黎银欢和带喜的说法,龙华洞始建于清末民初,由带喜的师父李富弟连同另外三人(四人均为自梳女)创办,供有需要的独身妇女在此居住、静修、养老、过世,并对外提供问神服务。因性质多重,人们对其定位有异。如黎银欢称之为“静修堂”“斋堂”,回忆当时住在静修堂的皆是决心梳起不嫁之人;带喜习惯以“庙”称呼,因为她师父是专门帮人问神的,旧时很多人会前来上香、问神;徐婧捷则从龙华洞曾聚居大量自梳女、集中供奉姑婆牌位等方面判断其实质是一座姑婆屋。(34)徐婧捷:《走近西樵自梳女》,第125、154、157页。本文认为,龙华洞兼具姑婆屋和修道场的性质,带有民间庙宇的功能,显然是民间佛教信仰与地方风俗相结合的产物,且有可能属于先天道斋堂的地方变体。这从三个方面得以体现:一是龙华洞主祀观音并供奉大圣,而崇祀齐天大圣是先天道善庆一脉的传统(35)游子安:《“文在兹”与粤港地区先天道出版及传播》,《世界宗教研究》2014年第5期。;二是“龙华洞”之名,容易让人联想到先天道对龙华三会的信仰;三是李富弟之收徒,与一般自梳女收徒以养老送终、继承财产不同,带有明显的传道性质。另外,带喜称龙华洞有一本“族谱”(已亡佚),上面记录买位入洞之人的信息。“族谱”之名,亦透露出道友一家、道脉承传之意。
“族谱”一类入位花名册,官山益善堂(又名“观音堂”)称之为“道友芳名部”(2010年前后堂内遭小偷洗劫丢失)。益善堂与龙华洞相似,兼具姑婆屋和斋堂性质,同样有人前来参神问卜,大概建于清末民初(36)徐婧捷:《走近西樵自梳女》,第176页。。较早介绍益善堂的文献是1985年的一篇琐记,称里面住着几位年老的自梳女(37)关祥:《南海县自梳女琐记》,政协南海县委员会文史组编:《南海文史资料》(第6辑),1985年,第82页。。2006年记者采访时,堂内仍住有4位姑婆(年纪最大者为堂主潘珠四,时年100岁)和1位自愿入住的41岁独身妇女;报道称她们均十分信佛,每天早晚上香礼佛,过着青灯常伴的生活(38)“闹市背后有座百年益善堂”,网易新闻, http://news.163.com/06/1027/15/2UF0I13C00011229.html,访问日期:2006年10月27日;“100岁自梳女重阳节前体检”,新浪网,http://news.sina.com.cn/o/2006-10-27/150910342447s.shtml,访问日期:2006年10月27日。。至2011年,该堂已无人居住。益善堂最初由西樵山和杏头村的自梳女筹资修建而成,百年来共有300多位自梳女到此买位,兴旺时有30多名自梳女同住(39)徐婧捷:《走近西樵自梳女》,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74-177页;“闹市背后有座百年益善堂”,网易新闻,http://news.163.com/06/1027/15/2UF0I13C00011229.html,访问日期:2006年10月27日。。
益善堂位于西樵尼庵的聚集地。西樵现存的五所尼庵皆或多或少供奉有姑婆牌位,且部分旧时曾是地方妇女举行梳起仪式的场所(40)信息来自笔者2014年2、6-7月和2015年2-3月集中走访西樵尼庵时所了解到的情况。。值得注意的是,笔者调查时曾多次被街坊引至尼庵,可见当地民众潜意识地将自梳女与尼众等类划分。究其原因,一是西樵不少尼师有长期戴发修行的经历(未剃度前在庵堂拜师学道、侍奉老师父);二是西樵部分自梳女持斋守净的生活(尤其住在斋堂者),与当地尼众颇有相似之处;三是确有虔诚信佛的自梳女后来剃度出家的,如樵山庵的住持。自梳女虔诚信佛在西樵并不鲜见。梁佑好姑婆即提及她有一个梳起的堂姑,是吃斋念佛的,每逢念经便会找人替代缫丝工作(41)徐婧捷:《走近西樵自梳女》,第77页。。樵觉庐斋堂的两任管理人也笃信佛教。
作为目前西樵境内唯一存续的姑婆屋,樵觉庐斋堂是笔者所见供奉姑婆牌位最多的地方。据了解,上世纪80年代,该斋堂由珍姑婆(已故)发起,以易地重建原西樵山蟠龙洞万佛堂(西樵早期的佛教女众修道场)的名义修成。因捐资修建、居住管理的主体是自梳女,故更名为“樵觉庐斋堂”,以示与前者的不同。其早期性质偏向姑婆屋,主要供前来买位的独身妇女(以自梳女为主,含部分长期寡居者)居住、养老、临终和安置牌位。斋堂建成以来,一直坚持念佛持斋的清修生活方式,并延请尼师住堂引众修行和开展佛事活动(初一、十五的普佛,各佛诞尤其观音诞的相应佛事),且设有求签问神事务,由此吸引了不少信众。2006年,应信众要求,斋堂再次扩建至现有规模(包括三宝佛殿、观音殿、功德堂)。其时珍姑婆年已老迈,身体欠佳,遂将斋堂托付给年轻有为的莲姨管理(42)访谈对象:斋堂负责人莲姨(化名);访谈时间:2015年2月12、16日;访谈地点:樵觉庐斋堂;访谈人:程肖力;访谈对象:慈航院住持;访谈时间:2016年7月9日;访谈地点:慈航院;访谈人:程肖力。。
早已宣誓独身不嫁的莲姨一直视珍姑婆为榜样。在她看来,珍姑婆主持修建斋堂,为她们提供栖身修道、百年归老的场所,已是大功德,其人又虔诚信佛、广结善缘,深受同伴和信众喜爱,且凭借自己的修行和德行,在当地佛教界拥有一定地位,获得出家众的认同和尊敬。如此独立自强、清净有德的人生,既鞭策莲姨精进修行,也给予她在斋堂度过余生的信心。现住斋堂的莲姨,每日早晚功课不落,茹素持戒,日常固定带领信众念诵八十八佛,此外还经常走访寺庵,向出家师父请教佛教义理和佛事知识,遇佛诞则在斋堂举办法事活动。其为人之本分、修行之严笃、处事之公道,受到斋堂善信的一致赞誉。由于斋堂要求管理者须皈依三宝、掌握佛事技能,因此从正式接管起,莲姨便自觉其下半世生活将与黄卷青灯、木鱼引磬紧密相连。并且,随着佛教信仰认同加深,她废除了斋堂原有的求签问神事务,将斋堂开放给有需要者念佛清修。在她看来,这不仅是正信佛教徒理应做出的选择,也是基于现实情形(姑婆所剩无几,姑婆屋没有存在的必要),力图斋堂得以长存的积极举措(43)访谈对象:莲姨;访谈时间:2015年10月20日;访谈地点:樵觉庐斋堂;访谈人:程肖力。。
三、自梳女为何多信佛
有研究者指出:“女尼对广东女性贞节观的影响的最显著反映是衍生出了相对特殊的与佛教有关的女性团体,即‘自梳女’与‘不落家’。”(44)赖佳敏:《古代广东佛教女信众研究》,暨南大学2015年中国史硕士学位论文,第90页。如本文开篇所述,自梳女的出现,实诸多社会、经济和文化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并非单纯佛教或女尼影响的产物。然而,从信仰角度来看,佛教的思想人物和组织形式确实从多方面吸引了自梳女。自梳女多信佛有以下原因:
(一)自小受群体文化的相关熏染。从女儿屋的少女到姑婆屋的妇女,珠三角自梳女长期从长辈(包括姑姐、姑太,女儿屋里的自梳女导师,姑婆屋和斋堂中的长者)(45)马建钊、乔建、杜瑞乐主编:《华南婚姻制度与妇女地位》,第77页。处听闻关于贞洁、独身的传说故事,并经常在神诞期间结伴参神、观戏和走访尼庵斋堂。如果说对七姐的喜爱强化了她们重视姊妹情谊的思想,那么动人的观音传说,与尼庵斋堂、出家尼僧和清修姑婆的亲密接触,则使她们了解到佛教的思想主张和生活方式。这有助于她们佛教信仰的培育。如樵觉庐斋堂的珍姑婆,年少由前辈指引在万佛堂梳起拜师后便与佛教结缘一生;莲姨年轻时为照顾珍姑婆,曾暂居斋堂,对佛教信仰和清修生活,从最初的不熟悉和排斥,逐渐发展到接受认同。
(二)对贞洁观音的亲切认同以及先天道等教派推动的家居佛教信仰的影响。民间传说,妙善(观音)身为公主,一心守贞修行,违命拒婚而遭父王多次迫害,最终仍甘愿挖眼割臂救父,其抗婚之坚决与大孝之无畏,引起同样坚持独身和重视孝悌的自梳女的强烈认同,使她们自觉尊奉观音菩萨为偶像和保护神,在其面前宣誓梳起,日夜供奉,遇事祈求。同时,这份对观音女神的崇敬之情,导致她们容易受到先天道等教派(46)关于先天道等教派,参见[美]欧大年:《中国民间宗教教派研究》,刘心勇等译,周育民等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马西沙、韩秉方:《中国民间宗教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郑永华、赵志:《近代以来的会道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韩秉方:《罗教及其社会影响》,《世界宗教研究》1994年第1期;等等。的吸引和影响。
先天道等民间佛教教派在珠三角的传播,地方史志略有记载。如宣统《番禺县续志》称,道咸年间“乡有大成教,号曰斋堂。每岁六七月间,为传教期。”(47)(清)梁鼎芬修,丁仁长纂:(宣统)《番禺县续志》卷二十“人物志三”,民国二十年重印本,中国方志库。又前引文提及清末民初,佛山地区有先天道成善、成庆等男女道堂,与寺、庵同为自梳女参与佛事之场所。大成教和先天道,承传罗教法脉,在偶像崇拜和教规组织方面多有相似。如尊奉观音菩萨,强调素食持戒和清净寡欲,设立斋堂为集体活动场所(48)如解放前,广东河源紫金县流行的先天道组织即以“斋堂”形式存续。参见刘志文主编《广东民俗大观》(上卷),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1993年,第792页。等。这些民间佛教教派的显著影响,是对中国妇女的强大吸引力,以致明清时期兴起一种“妇女家居宗教信仰”现象,造就诸多“在家信女”(49)[美]于君方:《观音——菩萨中国化的演变》,陈怀宇等译,北京:商务印书局2012年,第338-339、460-461页。。其激进者,会过着类似比丘尼的清修生活。咸丰《顺德县志》载:
近复有静修一流,不薙发而奉佛诵经,各居其家而以时会于其师所居室,其宗与尼无异(50)(清)郭汝诚修,冯奉初纂:(咸丰)《顺德县志》卷三“舆地略·风俗”,清咸丰刊本,中国方志库。
此类日常生活宗教化的在家信女,其他地方也存在。如台湾的“菜姑”“菜妈”(51)林美容:《台湾的斋堂与岩仔——民间佛教的视角》,台北:台湾书房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第18、51-52页。,闽南的“菜姑”(52)魏婷婷:《闽南“菜姑”身份认同及其信仰生活——以崇武镇“菜姑”为个案》,华侨大学宗教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3页。,宁都的“斋婆”(53)刘劲峰:《活跃在佛教寺院外的斋公斋婆——宁都县民间佛教文化调查》,谭伟伦主编:《民间佛教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82-283页。,梅县的“斋嫲”“斋姐”(54)刘一蓉:《民间宗教科仪对佛教忏悔仪式的采纳与应用——粤东梅县的斋嫲》,谭伟伦主编:《民间佛教研究》,第294页。等。她们的共同点在于均过着茹素持戒、戴发修行的生活。这种生活方式,同样受珠三角自梳女青睐,甚至成为她们实现独身不嫁和组织团体的手段资源:
甚至有已聘者,绝其夫而不嫁,已嫁者,弃其夫而不归,结伴群居,托言学佛,且美其名曰静修者。(55)(清)郑梦玉等修,梁绍献等纂:(同治)《南海县志》卷二十二“列传”,影印本,广东省地方史志办公室辑:《广东历代方志集成·广州府部》(一一),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700页。
(三)价值和生活追求与佛教部分思想人物的亲缘性。有学者发现,先天道对观音女神的崇奉,对两性平等以及贞洁守净是一种美德、救赎资财和修行条件的强调,在精神上鼓励安慰自梳女的同时,促使她们自觉产生年老退隐斋堂、潜心修道的诉求;斋堂(56)“斋(戒)”一词在汉文化语境中既有儒道“洗心防患、清心不净”的修身养性内涵,也有大乘佛教强调茹素持戒的宗教修行意义。随着在家佛教的发展,尤其明清以来民间教派对素食、斋堂形式的普遍采用,民间逐渐将“斋”等同“素食修行”(所谓“吃斋”)。其结果是,相比儒释道体系的斋堂,民间斋堂具有更为复杂的内涵。总言之,斋堂,无论由出家人还是在家人住持,均指向一种清净修行的生活方式。而民间教派对家居宗教信仰的推动,导致民间大量出现由在家人建设管理的斋堂,斋堂随之成为民众凝聚同道、持斋守戒、生活修行的场所。的存在,一方面便于自梳女近神近道、践行独身禁欲的生活,另一方面给予漂泊无“家”可归的她们一个凝结彼此、老有所依、死有所安的处所(57)马建钊、乔建、杜瑞乐主编:《华南婚姻制度与妇女地位》,第128-129页;吴佳宝:《冰清玉洁的女信徒——先天道自梳女初探》,《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同样地,强调出家离欲、清净修行的佛教信仰实践也能为自梳女的独身坚持提供宗教方面的合理解释、支持力量和典范偶像,使其行为上升至效仿观音菩萨和出家僧尼的圣洁举动,从而收获“合法化”的身份感以及身前身后的归宿,缓解于现实生活中由边缘身份带来的种种困惑。
此外,如同笔者在西樵的经历,有记述者回顾清末民国佛山丝织女工(多为自梳女)的遭遇时,提及因许多女工单身寡居,故丝织厂被称为“尼姑厂”(58)刘志文主编:《广东民俗大观》(下卷),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1993年,第510页。。可见,将自梳女与同样独身的出家尼僧等类视之的现象较为普遍。如此的社会定位和他者目光无形中增加了自梳女同情亲近尼师、庵堂的可能性,并影响她们采取相似的生活和组织形式。
(四)佛教的信仰实践不仅可以满足自梳女的精神和生活需求,还能为她们提供实现人生价值的平台。作为一名妇女,自梳女在妻子、母亲等身份角色上的“失职”,可通过为原生家庭做种种贡献,在经济、社会和宗教事业方面谋求成功来弥补。在西樵,自梳女往往因其贞洁身份和守净生活而被视为管理民间庙宇的适合人选。她们也因此常常积极参与地方宗教信仰事务,以展现自身的才能、实现个人的价值。如樵觉庐的珍姑婆和莲姨。
结 语
综上,珠三角地区的自梳女群体,因独身无靠、老无所安的处境而热衷于寻求宗教信仰的依托。因自小在姐妹伴、女儿屋、姑婆屋中受到群体文化熏染,加上独立自主、清净自在的价值和人生追求与佛教部分思想取向暗合,自梳女亲近、皈信佛教成为常见现象。观音女神的榜样力量,佛教的思想主张和组织形式,不仅让她们坚持独身的行为获得宗教方面的合理解释和精神安慰,从而弥补其由边缘社会地位造成的身份认同缺陷,同时影响到她们的价值观念(守贞持戒是高尚圣洁、值得追求的行为)和生活方式(念佛吃斋,道场清修)选择,还成为她们抗婚的手段和团结的资源。
在西樵,自梳女普遍信奉祖先和地方神灵,也多尊崇观音菩萨,当中信佛者并不鲜见。这些信佛自梳女不仅自觉到寺庙庵堂向菩萨宣誓梳起、安排年老归宿,还居住其中拜师学道、参与寺庙日常管理,更有甚者成为剃发染衣的出家尼僧、民间仪式专家或民间庙宇的负责管理人,如樵山庵的住持、龙华洞的带喜姑婆、益善堂的四姑婆、樵觉庐斋堂的珍姑婆和莲姨。
像莲姨这样1949年以后出生,年龄介于50-70岁之间的住庙独身妇女,笔者在西樵其他民间佛教庙宇中也曾遇见。她们和莲姨、珍姑婆、带喜姑婆、潮水庙曾经的住庙姑婆一样,因其独特身份而与地方庙宇联系密切。强调清净修行的佛教信仰实践,一方面有助于西樵的自梳女将独身不嫁的私人选择转化为离欲守净的“卡里斯玛”,从而拥有在外人看来得以亲近菩萨神灵和入住管理庙宇的资格条件;另一方面把她们凝聚在道场内,共同营造宗教化的日常生活,并在此过程中帮助个人完成宗教信仰的生活化(如莲姨)。当然,也为她们提供来自宗教方面的归宿,以及实现人生价值的平台。
最后,本文关于珠三角自梳女的信仰生活研究反映了佛教的在地演绎如何与地方传统、群体需求相互作用,经由主体实践,呈现出丰富的社会表现形态。包括清末顺德、南海等地涌现的“静修流”,自梳女到寺庙庵堂买位以及入住、接管地方庙宇的传统,百年来综合姑婆屋、静修道场和民间庙宇性质功能的斋堂在珠三角地区的发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