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印度汉学家的中国历史研究*
2020-11-30尹锡南
尹锡南
1962 年中印边境冲突以后的半个多世纪以来,印度汉学界的中国研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此前关注中印古代文化交流的学者如师觉月(Prabodh Chandra Bagchi, 1898—1956)已经仙逝,其他学者大多沉寂下来,或改换研究领域。随着中印关系逐渐改善,印度学者对中国历史、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出现了很多新的情况。因此,观察、思考20 世纪60 年代至今印度学界的中国历史研究,特别是分析印度汉学界部分代表人物的中国历史研究,关注当代印度汉学家的成就,有利于加深国内学界对当代印度中国学研究的了解和认识。
一、基本研究概况
20 世纪中期以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印度汉学研究者的关注重点是中印关系史与中国现代史的各个领域。英语期刊《中国述评》(China Report)是印度学者发表中国研究成果的一个主要学术平台。
20 世纪60—70 年代,由于中印关系陷入历史低谷,学术交流与人员往来基本陷入停滞状态,许多印度学者如K. P. 古普塔(K. P. Gupta)、嘉玛希(Kamal Sheel)等只得远赴欧美,特别是美国大学的中国研究机构攻读与中国研究相关的硕士、博士学位,有的则赴中国港台地区的大学与研究机构研修中国问题或攻读相关学位。20 世纪70 年代末,中印关系逐渐改善,狄伯杰(B. R. Deepak)和沈丹森(Tansen Sen,后入美国籍,现为印裔美国学者)等印度学者可以不必假道欧洲、美国,直接到中国(主要是北京)的大学或科研机构学习汉语或进行汉学研究。印度汉学虽然在成果的数量上无法与欧美等国的研究成果相匹敌,但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气象,出现了不少功底扎实的学术著作(译著)与论文。其中值得注意的包括哈拉普拉萨德·雷易(Haraprasad Ray)、谭中和洛克希·钱德拉(Lokesh Chandra)等老一辈学者,也包括嘉玛希、玛妲玉(Madhavi Thampi)、狄伯杰、沈丹森等迅速成长起来的中生代与新生代学者。
20 世纪60—80 年代,在研究中印现代关系史的学者中,古普塔首先值得关注。尽管其观点较为偏激,但其视野宽广。古普塔的长文《从社会历史视角分析印度的现代中国观》(“Indian Approaches to Modern China: A Social-Historical Analysis”)可视为其代表作,它发表于《中国述评》1972 年第4、5 期。该文带有浓厚的意识形态偏见,但其将研究视野扩展为古代、近代到 20 世纪70 年代的中国认知或中印相互认知,这是对中印学界的开创性贡献。(1)关于古普塔对中印双向认知史的研究,参阅尹锡南:《印度中国观演变研究》,北京:时事出版社,2014 年,第124—131、167—168 页。他说:“在中印相互认知这一点上,所有一般的解释完全无效。无法解释中印相互认知历史错位(historical asymmetry)或曰历史不对称的严酷现实。”(2)Krishna Prakash Gupta, “Indian Approaches to Modern China-I: A Social-Historical Analysis,” China Report, Vol. 8, No. 4, 1972, p. 31.
印度学者潘翠霞(Patricia Uberoi)在《中国述评》1987 年第4 期发表文章《“科学”“民主”与五四运动的世界观》,考察了西方科学、民主思想在现代中国的传播历程及其诸多复杂现象或问题。(3)Patricia Uberoi, “‘Science’ , ‘Democracy’ , and the Cosmology of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China Report, Vol. 23, No. 4, 1987, pp. 373—395.此前的1981 年,潘翠霞以《革命话语的认知研究:〈新青年〉与中国新文化运动》(“A Cognitive Study of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New Youth and the Chinese New Cultural Movement”)为题的论文,使她获得了德里大学博士学位。《“科学” “民主”与五四运动的世界观》是对其博士论文进行加工与提炼而成。
这一时期,研究中国历史的著作较为少见,但仔细观察,还是可以发现少量著作。1966 年11 月24 日至26 日,K. P. S. 梅侬(K. P. S. Menon)在加尔各答发表三次系列演讲。在此基础上,他出版了《中国的过去与现在》(China: Past & Present, 1968)一书。梅侬在书中向印度读者介绍了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发展概况。他认为:“没有什么比我们对中国历史无知更加难以置信、更加不可饶恕的了。”(4)K. P. S. Menon, China: Past & Present. Bombay: Asian Publishing House, 1968, p. 7.
1970 年,印度史学家高善必(D. D. Kosambi)的代表作《印度古代文化与文明史纲》(The Culture and Civilization of Ancient India in Historical Outline)出版。在书中,高善必将中国文明作为阐释印度历史的参照,以增强论述的说服力。他说:“亚洲文化和文明的两个主要源泉,就是中国和印度。”(5)D. D. 高善必:《印度古代文化与文明史纲》,王树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年,第10 页。高善必不仅在书中大量引用玄奘、义净等人的著述或相关事迹,以陈述或佐证自己的观点,还以中国古代史学著述丰富来反衬印度古代史学欠发达的事实。
1989 年以来,中印现代关系史和中印古代文化交流史是印度学者探索的重点。例如,印度学者夏丽妮·萨克塞纳(Shalini Saksena)出版《印度、中国与革命》(India, China and the Revolution, 1992)一书,集中笔力探索印度社会各阶层如何看待1947 年至1949 年的国共两党以及印度独立后如何处理中印关系的问题。该书大量参考1947年至1952 年间印度各英语报刊的相关报道和述评。对于关注中印现代关系史的中国学者而言,该书具有特殊的重要价值。萨克塞纳在书中将对中国共产党进行观察论述的印度人分为三派,即以尼赫鲁(Jawaharlal Nehru, 1889—1964)为首的政治家、“左”派人士及新闻媒体、普通知识分子与群众。“就中国局势而言,一般观察家和印度知识界的认知往往与印度政府和‘左’派人士的观点保持一致。”(6)Shalini Saksena, India, China and the Revolution. New Delhi: Anmol Publications, 1992, p. 105.萨克塞纳在书中探索了大变局背景下的中印关系历史走向,为中印学界揭开了20 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尘封往事。
印度国际大学中国学院中文教师余德烁(Yukteshwar Kumar,现在英国巴斯大学教授汉学)出版了探讨中印古代文化交流史的著作《公元1 世纪至7 世纪的中印关系史》(A History of Sino-Indian Relations: 1stCentury to 7thCentury A.D., 2005)。(7)Yukteshwar Kumar, A History of Sino-Indian Relations: 1st Century to 7th Century A.D.. New Delhi: A. P. H. Publishing Corporation, 2005.从大量脚注与书后所附参考文献看,余德烁高度重视对中文一手文献的详细征引。这本书的一个突出贡献是,将20 世纪以来中国学者对中印古代文化交流的研究成果,较为集中地介绍给印度学界。例如,作者对陈寅恪、常任侠、季羡林、金克木、冯承钧、汤用彤、饶宗颐、楼宇烈、王邦维、荣新江、薛克翘等中国现代学者的相关成果皆有参考。对于关注中印古代文化交流的印度学者而言,它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二、主要学者及研究成果
以上是对当代印度汉学界中国历史研究概况的简介。接下来,笔者拟对当代印度汉学界几位重要学者的研究成果进行简要分析。
1. 谭中
20 世纪60 年代至80 年代,由于前述各种复杂因素,印度汉学处于低潮期,当然其力量、底蕴也正在积聚。大部分印度学者如嘉玛希、玛妲玉等远涉重洋,到西方学习汉学,后来成为各自领域的佼佼者。在此背景下,深得国学真传并将其发扬光大的华裔印度学者谭中(具有印度与美国双重国籍)可谓一枝独秀。作为谭云山先生的长子,谭中具有中英文表达的双重优势,在中国史研究领域独领风骚。谭中是20 世纪中后期印度汉学界的杰出代表。
1978 年,谭中出版《中国与美好新世界:鸦片战争起源研究(1840—1842)》(China and the Brave New World: A Study of The Origins of The Opium War: 1840—1842,下文简称“《新世界》”)。1986 年,他出版长达640 页的论文集《海神和龙:19 世纪中国与帝国主义》(Triton and Dragon: Studies o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and Imperialism,下文简称“《海神》”)。此二书被印度各大学采用为中国历史的基本教材。
谭中在《新世界》一书开头即引出西方学者的观点。该学者认为,鸦片战争的起因是傲慢自负的中国皇帝坚持主张来华西人必须磕头觐见,是一场文化战争。谭中通过研究得出结论:“鸦片战争既非文化战争也非贸易战争。战争是国家之间不可调和的社会经济利益冲突的最终解决方式。”(1)Tan Chung, China and the Brave New World: A Study of The Origins of The Opium War(1840—1842). New Delhi: Allied Publishers, 1978, p. 222.他还认为,英国在华的所作所为有力地驳斥了“文化战争”理论的荒唐。谭中还批驳了美国汉学家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 1907—1991)的“中国中心主义”思想。
关于谭中的《新世界》,《中国述评》1978 年第6 期(57—58 页)刊载了简短书评。(2)Attar Chand, “China’ s First Confrontation with the West ,” China Report, Vol. 14, No. 6, 1978, pp. 57—58.书评指出:“这本书在鸦片战争起源背后动机的争论上引入一种新的观点,确实有助于建设性思考与争论。对学者们而言,书末附录的书目提高了书的质量。不过,人们存在这么一种印象:谭博士过于关注驳斥对方的理论,相反,他应该阐释自己的有效理论。”(3)Ibid., p. 58.客观地看,这一观点有些道理。谭中在书中的反驳甚至是讽刺非常犀利,但以自己的理论框架支撑其论点确实显得单薄甚或力不从心。这或许与谭中的治学风格有些关联,这在他后期甚至近期的某些文章、著作中仍然隐约可见。
1986 年出版的《海神》由多篇独立文章组合而成,相当于一本论文集。《海神》中的“美国门户开放政策与中国”一章为印度学者D. N. 古普塔(D. N. Gupta)所撰,其他文章全部为谭中独撰。该书的一些文章曾经先后发表于《中国述评》。谭中在书中对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和美国汉学家费正清的中国历史观,亦即中国形象建构给予犀利的解构。两位西方学者认为,近代以来中国与西方的接触可以用“挑战与反应”的模式来解释。这影响了很多西方学者的中国观,甚至为许多中国历史学家不同程度所接受。对此谭中认为:“费正清学派的最大缺陷是将中国装进一个与世界发展相隔绝的密封舱里……中国同样受到影响其他国家发展的内外动力的影响。将中国视为完全的异类是反历史的。”(4)Tan Chung, Triton and Dragon: Studies o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and Imperialism, “Introduction”. New Delhi: Gian Publishing House, 1986.谭中认为,应该与那种将中国与西方历史分为古典传统和现代转化时期的“费正清模式”决裂。循着上述思路,谭中对马克思关于中国历史的分析提出质疑。他还对近代史上闹得沸沸扬扬的1793 年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 1737—1806)来华事件进行回应。
2. 哈拉普拉萨德·雷易
除洛克希·钱德拉和谭中等少数人外,哈拉普拉萨德·雷易是印度健在汉学家中资格最老的人。1953 年至1956 年,他在加尔各答大学研习中文,导师为沈兰真(Satiranjan Sen)。《中印文化交流百科全书》称其为“印度中国语言和历史研究学者”。(1)中印联合编审委员会编,邵葆丽撰,王凌男译:《中印文化交流百科全书》,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4 年,第503 页。
雷易的代表作为1993 年出版的《印中关系中的贸易和外交:15 世纪孟加拉之研究》(Trade and Diplomacy in India-China Relations: A Study of Bengal during the Fifteenth Century,下文简称“《研 究》”)一书,它把研究触角伸向中印古代贸易史。(2)Haraprasad Ray, Trade and Diplomacy in India-China Relations: A Study of Bengal during the Fifteenth Century. New Delhi: Radiant Publishers, 1993. 书名翻译遵从季羡林先生的译法。雷易的翻译代表作为中国古代史料中的南亚文献系列译本《中国典籍中的南亚史料译文:印中关系史研究资料》(Chinese Sources of South Asian History in Translation: Data for Study of India-China Relations through History),至2011 年已出版四卷。 他还主编出版了师觉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师觉月对中国学、印度学和藏学的贡献》(Contribution of P. C. Bagchi on Sino-Indo Tibetology,2002)。(3)Haraprasad Ray, ed., Contribution of P. C. Bagchi on Sino-Indo Tibetology. Kolkata: The Asiatic Society, 2002.
《研究》一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为研究内容,其中有的章节提前发表于《中国述评》。第二部分为《西洋朝贡典录》选段的英译,并附录一篇作者自撰的论文。雷易精通古代汉语,因此在书中大量引述《西洋朝贡典录》《瀛涯胜览》《星槎胜览》《殊域周咨录》《明实录》和《诸番志》等中国古代典籍,也引述冯承钧翻译的法国汉学家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的《郑和下西洋考》等,还参考梁启超、师觉月、费正清、王赓武、张星烺等中外学者的成果。他深感研究印度古代历史必然面临史料严重匮乏的窘迫,因此在前期资料收集上下足了功夫。他说:“毋庸讳言,印度研究中国历史、文明所需的文献资料仍然极度匮乏。这些文献资料散布于美国、东南亚、日本、英国以及中国的许多中国学研究中心。这也意味着研究中国必须足够富裕,方可满世界跑,或依赖于各种机构或基金会的旅费资助。”(4)Haraprasad Ray, Trade and Diplomacy in India-China Relations: A Study of Bengal during the Fifteenth Century, p. 10.
正如标题所言,该书主要探索明朝时期郑和下西洋前后的古代印度(包括孟加拉在内)、中国之间的贸易往来与外交关系。在书中,雷易充分利用中外一手、二手文献,对古代孟加拉与中国的贸易和外交关系做了全面的探索,得出了一些可信或较为可信的结论。关于郑和七下西洋的目的,学术界曾有各种说法,雷易的解释是:“(郑和船队的)几次航海开始是政治和军事行动,后成为贸易活动。在我们这一阶段的研究中,很难全面评价印度洋的贸易结构。就明代航海而言,需要理解的重要一点是,它们是在印度洋重新进行政治扩张(political expansion)和国家贸易的极佳一例。这是中国贸易长期以来的典型特征,它可有效地抗衡伊斯兰商人的自由与荣誉。”(5)Ibid., p. 136.这种说法是对郑和船队根本目的即“朝贡贸易”的某种误读。雷易还认为,通过研究可以发现,孟加拉倾心于孟中接触,而中国显然缺乏足够热情,这是因为科泽科德(即现在印度的港口城市卡里库特)作为贸易集散地或转口港的地位对中国更有吸引力。孟加拉的商人使团在孟中贸易中更为积极,他们把政治交往与商业之旅合二为一。“中国船队的指挥官郑和从未访问孟加拉,而他几度访问卡利库特并亲自参与贸易协商,充分说明这个港口对于中国的重要性。”(6)Ibid., p. 137.
1994 年7 月27 日,季羡林先生完成《中国制造瓷器术传入印度》一文。他在文章中引述元代汪大渊《岛夷志略》印证元代时瓷器已输出国外时,以雷易《研究》一书的第113 页至116 页所绘图表和第185 页注14 为例进行说明。雷易在表中认为孟加拉从中国输入“青花白瓷”,季先生对此表示认可,但他对雷易认为李东阳《大明会典》没有列入“青花白瓷”表示异议并举例说明。(1)季羡林:《季羡林全集》,第14 卷,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 年,第602—603 页。雷易的这本书于出版次年即获梵学与中印古代文化交流史研究权威季先生的高度重视,这本身就是对其学术价值的首肯。迄今为止,国内尚无此书译本,期待有识之士弥补这一缺憾。
雷易沿着《研究》一书的探索路径继续前进,于10 年后即2003 年出版了两部新著,即《公元前140 年至公元1500 年的印中贸易和贸易路线》(Trade and Trade Routes between India and China, c.140 B.C.—A.D. 1500)和《印度东北部在印中关系中的地位及其在印度经济中的未来角色》(Northeast India’s Place in India-China Relations and Its Future Role in India’s Economy)。前一书是作者几十年发表的论文集萃,他们以四大主题进行串联:贸易路线、贸易内容、中国与印度洋、印度的移民现象。(2)Haraprasad Ray, Trade and Trade Routes between India and China, c.140 B.C.—A.D. 1500. Kolkata: Progressive Publishers, 2003.该书还附录了作者对玄奘《大唐西域记》的研究和相关段落选译,及作者回顾印度中国学发展史的一篇论文。该书的标题显示,作者试图将中印古代文化交流史的探索从明朝时期推至公元前后。在后一书中,雷易结合自己多年研究中印古代文化交流史的特长,在书中介绍了历史上印度与中国跨越喜马拉雅山天险的物质交流和精神联系。他还介绍了“南方丝绸之路”,并呼吁中国西南与印度东北发挥各自的地理区位优势和物产优势,开展经贸交流与合作。他说:“为了实现这一伟大的事业,印度和中国必须采取确立信心的措施,致力于建设真正繁荣幸福的国家。记住这句格言:有志者事竟成!”(3)Haraprasad Ray, Northeast India’s Place in India-China Relations and Its Future Role in India’s Economy. Kolkata: Institute of Historical Studies, 2003, p. 134.
雷易关于中国古代南亚史料的系列译本《中国典籍中的南亚史料译文:印中关系史研究资料》,自2004 年至2011 年共出版四卷。这套译丛将有力地促进印度相对滞后的中印古代文化交流史研究。该译丛第一卷主要选译秦朝、西汉、东汉、三国、刘宋、南齐、北魏、东魏和西魏等公元前3 世纪至公元6 世纪的涉及南亚的文化经典,选译的典籍包括《史记》《汉书》等;第二卷的副标题为“中国典籍中的古代印度地理”,选译康泰的《吴时外国传》和《水经注》;第三卷的副标题为“佛教三部曲”,选译三部典籍即《高僧传》《洛阳伽蓝记》和《释老志》的片段;第四卷的副标题为“印度关系黄金期(公元6 世纪至10 世纪)”,选译的典籍包括《梁书》《齐民要术》《艺文类聚》《法苑珠林》《册府元龟》《酉阳杂俎》等。由此可见,雷易大体上按照中国学者耿引曾等人选编的《中国载籍中南亚史料汇编》上册所载内容进行选译。(4)北京大学南亚研究所编:《中国载籍中南亚史料汇编》(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雷易的上述四本译著,篇幅在130 页至300 来页之间,但却浓缩了中国文化典籍所载南亚史料的精华,他的翻译在印度是首屈一指的壮举。当然,我们也不能忽视中国学者耿引曾的相关编著对印度学者的引领示范,雷易在著作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她的大名以表谢忱。
3. 玛妲玉
在研究中印近现代关系史或文化交流史的印度学者中,出生于印度外交世家的汉学家、现已退休的德里大学东亚研究系中文教授玛妲玉的相关研究不能忽视。笔者在印度向其请教时获悉,她曾自取既契合其印度姓名发音,又带有一丝浪漫色彩的中文名“单玛薇”。她是曾经担任印度驻中华民国专员和首任驻华大使的K. P. S.梅侬先生的外孙女。或许是受其外祖父的影响,她似乎对中国与中国研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中国学者林承节研究过殖民主义时期中印人民友好交往史,但玛妲玉却比其中国导师与同行缩小了探索范围,她的系列研究成果具有独特的创新价值。
就汉学研究而言,玛妲玉崭露头角的时期是20 世纪末。2005 年,她出版了基于德里大学博士学位论文修改而成的代表作《在华印度人:1800—1949》(Indians in China: 1800—1949,下文简称“《印度人》”),探讨殖民主义时期在华印侨坎坷起伏的复杂命运,也探讨他们在中印近现代关系史中的地位及对当代中印关系的深远影响。就近现代中印关系史研究而言,玛妲玉以其视角独特的钩沉和思考走在了中印学界的前列。(1)关于此书的评述,参阅尹锡南:《在历史深处钩沉和思考中印关系:简评玛妲玉的〈在华印度人:1800—1949〉》,《东南亚南亚研究》2011 年第2 期,第84—88 页。
19 世纪初到20 世纪中叶,印度来华人士主要聚集在新疆、上海、广州和香港等地,他们有的在中国西部和东部从事商业贸易,有的在中国内地和香港担任士兵、警察和卫兵,充当替英国殖民者卖力卖命的雇佣兵。因此,在《印度人》一书中,玛妲玉把在华印侨分为三大群体进行研究。她在该书开头写道:“本研究探索相对被忽视的中印关系的一个时期,这便是19 世纪和20 世纪初。此外,它尝试从大体上无人探索的一种视角切入,这便是这一时期在中国居住的印度人群体。”(2)Madhavi Thampi, Indians in China: 1800—1949. New Delhi: Manohar Publishers, 2005, p. 13.她还指出:“19 世纪,最重要的一个发展是,中国人对印度的形象认知在逐渐地发生改变。”(3)Ibid., p. 221.玛妲玉不仅揭示了殖民主义时期一个特殊印度群体的历史命运,还解释了当代中印文化交流基础薄弱以致中印关系跌宕起伏的历史原因。该书虽为历史研究著作,但却包含着非常丰富的信息,值得研究中印关系史和世界现代史的学者关注。
2009 年,玛妲玉与夏丽妮·萨克塞纳合作出版《中国与孟买的建设》(China and the Making of Bombay)。此书着力考察中国、英属印度和大英帝国之间的鸦片贸易如何惠及孟买的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和文化变迁。二位作者在书中认为,与早期中印贸易伴随着文化价值观的对华传播不同,近代时期孟买和中国的关系却“呈现出一幅不同的风貌”(4)Madhavi Thampi and Shalini Saksena, China and the Making of Bombay. Bombay: The K. R. Cama Oriental Institute, 2009, p. 94.。这种“不同”便是中国文化借着贸易的风帆,对孟买的社会生活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孟买人对中国纺织艺术的欣赏和吸纳改造,并非是对西方时尚完全的机械复制,而是“通过印度的情趣和传统进行过滤”(5)Ibid., p. 101.。
可以说,通过她们基于印度文献和中国文献的不断探索,一些似乎将永远沉入地表的历史真相正在逐渐被打捞出水。这为中印学界、特别是中印关系史研究界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参考资料,也使人们对中国文化如何影响近代印度社会生活的情况有了一点基本了解。
2005 年,玛妲玉主编的论文集《殖民主义世界的印度与中国》(India and China in the Colonial World)在新德里出版。这是2000 年新德里中国研究所与印度国际中心合作举办的“殖民与帝国主义时期印度与中国的交流”国际学术研讨会的论文集。玛妲玉在“引言”里指出:“印度和中国的学者们在研究中印两国关系时,很少愿意关注19 世纪。人们可以揣测,理由是这段历史总体上是不幸的。”(6)Madhavi Thampi, ed., India and China in the Colonial World. New Delhi: Social Science Press, 2005, p. 3.该文集的特色在于,它“在主流的印中关系研究领域填补了许多空白”(7)Ibid., p. 4.。
4. 嘉玛希
印度贝纳勒斯印度大学(Banaras Hindu Univer- sity)人文学院前任院长、现已退休的中文教授嘉玛希也是参与《中印文化交流百科全书》的印方学者之一。他早年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导师为美国著名中国学家莫里斯·迈斯纳(Maurice Meisner)。1989 年,嘉玛希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其博士论文《中国的农民社会与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方志敏和信江地区革命运动的起源》(Peasant Society and Marxist Intellectuals in China: Fang Zhimin and the Origin of a Revolutionary Movement in the Xinjiang Region,下文简称“《起源》”)。嘉玛希还主持过一些关于印度的中国认知的项目,发表过一些相关的论文。根据笔者2017 年11 月初在印度国际大学对嘉玛希的访谈得知,他与其他两位学者英译的《在华十三月》于2017 年出版。(1)Anand A. Yang, Kamal Sheel and Ranjana Sheel, tr., Thirteen Months in China: A Subaltern Indian and the Colonial World, An Annotated Translation of Thakur Gadadhar Singh’s Chin Me Terah Mas.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该书是20 世纪初来华印度士兵的印地语日记,国内学者林承节等早已介绍过此书,但它一直没有完整的中译本。这是嘉玛希等人对中印近现代关系史研究做出的新贡献,其功劳值得两国学界肯定。
从《起源》所附参考文献看,嘉玛希不仅引用了1949 年以前中国出版的著作、发表的论文,还参考了1949 年后的许多出版物,并大量参考美国出版的中国研究著作与未出版的博士学位论文。关于此书的写作旨趣,嘉玛希在“序言”中自述道:“本研究聚焦方志敏的革命信仰和实践,我希望这将促进人们理解那些为基层革命做出贡献的领袖。”(2)Kamal Sheel, Peasant Society and Marxist Intellectuals in China: Fang Zhimin and the Origin of a Revolutionary Movement in the Xinjiang Region, “Preface”.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9, p. xiv.通观全书,前五章共130 多页的篇幅探讨的是方志敏所在的江西地区农村经济发展史或乡村变化史,后几章共100 多页的篇幅论述方志敏的理论发展及其领导的革命实践。这种结构安排似乎暗示,美国汉学家莫里斯·迈斯纳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嘉玛希的早期学术思维,它也说明,方志敏的革命思想及其实践是建立在中国农村具体的历史土壤之上的。关于方志敏的革命思想,嘉玛希认为,它有一个转变的过程。在详细介绍方志敏青年时代的曲折经历后,嘉玛希观察到这样一个事实:“确信新的科学技术本身不能解决当代中国问题后,方的注意力更多地转向研究政治学和新的激进思想。”(3)Ibid., p. 149.他说,之所以研究方志敏的革命历史,主要是想说明这样一个道理:不能忽视革命运动中农民的核心作用。“因此,在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及此后的时期,农民成为最终的胜利者。”(4)Ibid., p. 241.
嘉玛希借助马克思主义理论和葛兰西(Antonio Gramsci,1891—1937)、法侬(Frantz Fanon,1925—1961)等当代西方思想家的话语,对以方志敏为代表的一支中国农民革命力量做了力所能及的分析和论述,显示了印度学者对美国汉学的学习与继承。但是,客观地看,嘉玛希的论述存在一些缺憾,例如,他在结论中强调方志敏的个案,说明农民对于中国革命的特殊重要性,但却忽略了中国共产党对农民运动和革命军队的科学指导。这说明,印度学者若要深入研究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人,尚需加深对中国共产党的认识,加深对中国革命历史语境的理解。
5. 狄伯杰
狄伯杰是尼赫鲁大学中国与东南亚研究中心教授、中印关系研究专家、《论语》和《孟子》的首位印地语译者。他的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印关系、中国历史。其印度导师为哈拉普拉萨德·雷易,中国导师为林承节。他从研究中印近现代关系史起家,后不断拓展研究范围,涉猎了中国农业经济、中印政治关系等领域,并不间断地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经典翻译。2017 年5 月,狄伯杰的英文传记《中国情缘》(Tryst with China)在北京翻译出版,他因此成为健在的印度汉学家中第一位在华出版传记的人。目前,狄伯杰还是中印两国政府联合设立的“中印经典和当代作品互译出版项目”的印方负责人,他将协调印方人士以印地语翻译 25 种中国经典和当代作品。
狄伯杰正处中青年学者的学术黄金期,其治学之路前景可期,目前对其已有成果进行归类或对其学者身份进行严格界定,均为时尚早或非常不妥,因此,此处主要对其两部中印关系史代表作略做介绍。
《20 世纪前半叶的中印关系》(India-China Relations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出版 于2001 年。狄伯杰在书中引用和参考了曾国藩、谭云山、季羡林、耿引曾、张星烺等人的汉语文献,也引用了《中央日报》等民国报刊,并参考了印度与西方的大量英文资料,参考资料丰富广泛。作者借助大量一手历史文献,力求客观而理性地叙述中印近现代友好交流史,此种治学风格与作者的中国导师林承节相当接近。狄伯杰在书中形象地指出:“解放以后的中印关系,是一部友好、倒退、正常(friendship, setbacks and normalization)的历史。”(1)B. R. Deepak, India-China Relations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New Delhi: A. P. H. Publishing Corporation, 2001, p. 16.
2005 年,狄伯杰出版了涉及范围更广的史学著作即《1904—2004 年的印度与中国:一个世纪的和平与冲突》(India & China: 1904—2004, A Century of Peace and Conflict)。该书除“引言”外,正文共十章。从作者所附参考文献看,他一如既往地重视中西文资料的参考利用,将中国学者王宏纬和吕昭义的著作均纳入参考范围。该书与2001 年出版的《20 世纪前半叶的中印关系》差异明显,因为后者重在梳理20 世纪前半叶的中印友好交往史,前者则集中笔力探讨英属印度时期至21 世纪初的中印百年政治关系。狄伯杰认为21 世纪的中印关系仍旧面临两国学界几乎达成共识的三大“顽症”:边界问题、西藏问题和中巴友好关系问题。(2)B. R. Deepak, India & China: 1904—2004, A Century of Peace and Conflict. New Delhi: Manak Publications, 2005, pp. 438—450.
6. 沈丹森
印裔美国学者沈丹森与狄伯杰一样,也有长期留学中国的经历。他是印度著名知华派学者沈纳兰(Narayana C. Sen,1955 年为唯一的在华印度留学生,1982—1992 年在北京外文出版社工作)的儿子。他曾在北京大学学习汉语多年,完成了本科和硕士学业后赴美继续求学,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其博士论文《佛教、外交与贸易:公元600—1400 年中印关系的转型》(Buddhism, Diplomacy, and Trade: The Realignment of Sino-Indian Relations, 600—1400,下文简称“《佛教》”)2003 年在美国出版。这本书涉及中印古代宗教联系与贸易关系,是其在中国、日本和印度三地进行学术调研的基础上完成的。
《佛教》主要研究唐代至明代时期以佛教为纽带的中印关系,属于典型的佛教史和中印古代关系史著作。沈丹森精通中文、日文和梵文等涉及佛教研究的重要语言,并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资料,这些都充分保证了该书的学术质量。他在书中引述了汪大渊、刘欣如、许理和(Erik Zurcher)、冉云华等古代和现代学者的观点。沈丹森以佛教和贸易作为释读800 年中印古代关系史的两把“金钥匙”,逻辑非常清晰。
沈丹森认为,公元7 世纪至15 世纪之间的中印关系,已经发生了重要的结构性调整。公元 10 世纪前,佛教是中印交流的轴心,而11 世纪以后,中国的商业市场和不断发展的大陆贸易逐渐成为“双边关系的主要动力”(3)Tansen Sen, Buddhism, Diplomacy, and Trade: The Realignment of Sino-Indian Relations, 600—1400.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 Press, 2003, p. 2.。沈丹森说,他的书主要就是探讨跨越800 年的中印交流转型的原因。
在论述11 世纪前后中印关系开始转型或进入所谓的重组、调整(realignment)阶段时,沈丹森敏锐地观察到宋代佛教翻译出现的怪相,即译经质量下降和译经事业大幅衰落的历史事实。他发现,在宋代,官方而非佛教徒可以决定译经的内容。到了后来,儒家士大夫阶层和一些信佛的译经师也要求终止官办的译场。此外,宋朝时期,来华的印度佛教徒并未绝迹,而翻译佛教经典的合格人手缺乏,但他们并未参与其中。另一些来华的印度佛教徒则为贸易盈利而来。此外,宋代佛教徒倾向于开宗立派,促进佛教中国化,这也是宋代佛经翻译质量不佳的一个重要原因。(4)Ibid., pp. 105—126.本土的各派中国佛教开始流行,佛教徒们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与印度佛教的原始教义拉开某种距离,因此,就佛教经典翻译而言,它对传播印度佛教新教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沈丹森继而指出,此后佛教在中印文化交流中的作用下降,宋代中印贸易往来却呈现出一些新的重要特征:非佛教商人来华,贸易路线发生变化,与伊斯兰教有联系的海路贸易地位上升,非宗教的奢侈品与大宗贸易显著增加。(5)Ibid., p. 142.
换句话说,公元11 世纪至12 世纪,中印贸易开始活跃,在14 世纪至15 世纪达到高峰。“因此,在第二个千年的开头,中印关系不再以佛教信仰(Buddhist theology)为轴心,也不再以佛教在中国的传播来定义。奇怪的是,佛教在中印交流中的作用下降,对中印两地的贸易规模影响甚微。”(1)Tansen Sen, op. cit., p. 197.沈丹森指出,公元11 世纪至15 世纪不断增长的“洲际贸易”(intercontinental trade),促进了印度和中国的经济发展,为中印手工制造业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也给亚洲人民的社会文化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化。“然而,与第一个千年的商业活动不同,这种全球贸易(global trade)没有在印度和中国之间产生理想的文化思想交流。”(2)Ibid., p. 242.除了在印度马拉巴海岸可以看见一些中国渔网的历史遗迹外,五百年间频繁的中印贸易,似乎没有激起什么重要的思想交流。佛教联系的断裂,负责阐释和学习对方文化传统的机构缺失,以前伴随商业贸易所进行的改宗信仰和礼佛活动风光不再,这些是中印思想交流几乎陷入停滞的重要原因。“因此,尽管在第二个千年的头五百年间,中印交流仍令人瞩目,但社会变化与思想融合(syncretism)的进程不再重现,此前中印佛教交流时期便以这一变化和融合为标志。”(3)Ibid., p. 243.
沈丹森书中的相关思考,为中印古代文化交流史和中外关系史研究注入了新的元素,给国内相关领域的学者以不同程度的启示。
综上所述,半个多世纪以来,印度汉学界对中国历史的探索和研究逐渐增多,成果质量显著提高。迄今为止,国内对印度学界的中国历史研究少人问津,这在当今中印学术互动、人文交流不断增加的时代背景下,显然是不理想的。中印学界应以关注、思考印度的中国历史研究为契机,加强学术沟通、思想对话,为“一带一路”建设背景下的中印人文交流做出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