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梵澄先生《小学菁华》刍议 *
2020-11-30贺佳
贺 佳
《小学菁华》是徐梵澄先生于1963 年编撰的一部汉英字典。20 世纪60 年代,他完成了古、今印度韦檀多学,即诸《奥义书》和近世圣哲室利·阿罗频多(Sri Aurobindo,1872—1950)之重要论著的译介之后,开始向印度和西方传播中国古代学术思想菁华。1960 年12 月5 日,阿罗频多逝世十周年,“神圣母亲”即院母密那氏(Mirra Alfassa,1878—1973)领衔隆重纪念。受院母之托,徐梵澄与会讲演,题目为“中国古代‘圣人’之通义”,他的题目这样写在纸页上:“孔孟老庄之说圣人及其于春秋战国时代之通义——为室利·阿罗频多逝世十周年作(这不是一哲学论文,而是一篇语文学的研究报告)”。(1)孙波:《徐梵澄传》,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第240 页。我们的“语文学”,当然要从文字入手,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像文字这样是纯粹的精神踪迹,但也没有什么东西像文字这样指向理解的精神”(2)伽达默尔著,洪汉鼎译:《真理与方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年,第240 页。。尤其汉字,“她”象形,有一种直感的生命性与精神性,不似拼音文字的字母只是符号而已,而汉字,往往一字表一事物,一情绪,一境况,乃至一境界。
徐梵澄的讲演,从“仁”字谈起,因为这是儒家的“中心原则”。他对与会者这样娓娓道来:
“仁”字的结构很简单:右边是“二”,左边是“人”的偏旁,表明“仁”的意思是有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日常用语中,“仁”字还有水果“核”的意思,保存着植物的生命原则。
肯定地说,“精神之爱”(psychic love)非常接近(“仁”的)原义,但这并不是只针对个人。这是一宇宙原则,汉语中称“天地之心”,宇宙的大和谐以之显现和遍漫。(3)徐梵澄著,李文彬译:《孔学古微》,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47—48 页。
他从字形到字义的通透解说,打动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们,同时也激起他们了解和学习中国文化的愿望。于是,徐先生分别以汉字、儒学和佛学为题目,以英文相继著、译出五部著作。此计划受到了“院母”的大力褒扬。而这“第一项任务”就是这部字典,旨在从文字学的门径引领初学者步入汉语之途。
“激发起”外国朋友学习的愿望,当然要从汉字开始,因为“读书需先识字”,如同人类进化的一般通例一样,学习也要遵循“简朴者在前,复杂者在后”的顺序。比如,徐先生在《小学菁华》中释“仁”,曰:“仁爱、美德、仁慈、善良。原指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在英文中无完全对应之翻译。”(1)徐梵澄:《小学菁华》,载《徐梵澄文集》第2 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年,第162—163 页。同时给出的古文字体只有《说文·人部》一种。何以如此“简朴(单)”?如此日常义?是为了初学者的缘故。而对古代汉语之发生义乃至价值义的理解,如他演讲中说的那些含义,则是入门以后的事情。约略可说,此书是为外国初学者准备的一本“蒙书”。然而,这本书的“初衷(却)并非作为汉语字典或教材使用”,这句话的意思是,识字或可为“谋生”或“兴趣”的“一初步”,然其归旨,却是“治生”即精神性的向上一路。徐先生希望读者能由“字”而“文(化)”,由“文(化)”而“精神”。通过学习汉字,进而能阅读和了解中文古籍,尤其是古典哲学,这是“本书真正价值之所在”。(2)同上,第19 页。
“阅读和了解”,并非“深究”。徐先生说:“此处不宜深究哲学和语源学问题”,止于懂得汉字的精神性即可,因为哲学和语源学是专门的学问。汉字所蕴含的精神性体现在它的“意”中。“简括言之,若以柏拉图式的纯理性体会汉字的‘意’,则所有的汉字皆入乎‘会意’;或可说所有的汉字都是‘指示’字,因为任何汉字皆表达一定的意思,遂有指示。”(3)同上,第41 页。而这“指示”双摄“形”与“事”。我们知道最早的文字是象形,因为“(图)形”是对自然之物的摹绘,无论简略还是复杂。其次是指事,指人为的参与,在某种意义上它更进了一步,从而作出了“能指”(主观)和“所指”(客观)的区分与综合。“象形与指事合二为一——所造之字多数为会意字。”(4)同上。举个例子,“礼”字,有敬神义、礼节义、礼制义、仪式义、礼物义等等,同时亦通“理”义。荀子将“礼”解释为“培育”或者“文化(动词)”,“以理想的生活方式为目标,我们的全部生活丝毫不遗,皆在这陶养和文化之内。细微的情绪、感情经由音乐教育精心的培育,美感在其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这是从内中说,从外部看,“‘礼’是得体的行为、礼仪和礼节的规范,必须在儿童时期学习,或者换个说法,儿童被教以理想的生活方式。”徐先生指出,“礼”为一种人与人之间的规范,悄然地除去了行恶的根源,转化了社会的风气,且先于法律之前,(5)《孔学古微》,第76—77 页。然“百姓日用而不知”“圣人咳然而笑也”。也就是说,如果整个社会知礼、尊礼、守礼,至少能够营造一个“小康”局面。我们看到,这一“礼”字,反映出了一个理想社会的形模。
《小学菁华》释“礼”:“礼节、典礼、仪式、礼拜、礼仪、习俗——原意指‘用来祭祀求福的事’。左部为指事字(示),右部象‘礼器之形’。”(6)《小学菁华》,第332 页。给出古体字有二,一是《说文·示部》,一是《说文古文》,后者右部甚简,象一反“S”。究其“会意”,“一定是源于‘仁’的动机,亦是所有古礼的源出处”(7)《孔学古微》,第78 页。。徐先生说“礼”字在英语中无完全对等的词,常译为“道德观”(mores)或“仪式”(rites),是君子或绅士的行为规范。徐先生在《汉语简史》中提到“礼”,说:“但(其)内涵更为丰富,旨在培养人高上的行为,并在形式和内容上兼具善良、美丽和丰盈。”(8)《小学菁华》,第27 页。“美丽和丰盈”皆形况词,意指有教养者的形式美,是他的行动力和鉴赏力的统一。紧接着下一句徐先生来了一个跳跃,从实践力转而到了判断力,说:“当今世界各大博物馆展出的周代几何图案、装饰纹样、青铜铭文以及乐器,皆体现出极高的审美意识和情趣。”(9)同上。这是君子(大人)的“审美意识和情趣”,同时也是由“礼”培育而出的,故我国有礼仪之邦的美誉。而“礼仪之邦”的成员们,内“仁”而外“礼”,个个文质彬彬,雍容和平,这难道不是儒家所憧憬所追求的大同理想么?可见,我们的汉字,在它的直观结构中就蕴涵着一种价值观和世界观的模式。
汉字第一要素便是这“形”。为什么不是“声”呢?我们不妨把时光回溯到远古。在旧石器时代或之前,人类已然群居并具有社会性了,因为合群才能生存。徐先生说:人与人这“多体间必有情识之相通,于是发展了其相通之工具。工具非一,分析到本源,则一属声,一属形。一诉之耳,一诉之目”。人与人之间的交通,当然是语言,“语言,是若干简朴发声发展出的结果。文字,是发声的符号和记录,其发展远在其后”(1)徐梵澄:《佛教密乘研究——摄真言义释》序,载《徐梵澄文集》第4 卷,第191 页。。“属声”者,发展了“声教”,“属形”者,发展了“文教”。“声教”近自然,“文教”依物质。相比前者,后者重人为,凭思智,较复杂,也较长久。徐先生指出:
华夏自古为“文教”之国,而印度及南洋一带可称为“声教”之区。……我国之始造书契,画八卦,视而可识,察而见意,是诉之于眼目,是文。文之较优胜处,便是可较广大普及,知识亦较易传之于后,换言之,是克服时间,由其记录之存于空间。“声教”则全赖口传,倘不加文字记录,则易灭没,数传之后,其学遂绝。非是说“声教”绝不用文,而“文教”绝不用声。区别在于其所着重者异,其所表征以成其特色者异。推之,亦有其物质环境之异为其相异之由。(2)同上,第194 页。
由“文教”连带起来的词汇很多,如“文明”“文化”“文章”“文人”等等,可见“文”之道实在广大。可以说,从“文”之“形”而入路的思维惯式,使我们中国人的抽象思维总是带有经验的痕迹。正如庞朴先生所说,我们民族习惯于“抽象思维的感性化,即在抽象思维的同时,不愿意完全脱离感性”(3)庞朴:《中国文化十一讲》,北京:中华书局,2008 年,第20 页。。这一思维特点,有不足(不能纯粹),亦有长处(不失温情)。其实,它是介乎于感性和智性之间的一种创造状态,西哲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谓之“先验想象力”,它给予我们的直观诉与以“图形”,即人的“第三种能力”。而“图形”又扮演着双重角色:一方面,它勾连智(悟)性(范畴、观念),另一方面,它带起现象(具体事物);也就是说,它是把“语词及其对象联结起来的纽带”,如果我们想要发现它,“就必须追溯到语词的起源,并从衍生词追溯到根词,必须去发现词根,发现每个词真正的和最初的形式”(4)恩斯特·卡西尔著,甘阳译:《人论》,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年,第145 页。。比如我们汉字中的“生”字就是这样的“根词”,它衍生出“性”“姓”“牲”“胜”“笙”“甥”等等,这些衍生词都与我们的生命和生活不能分离,故许慎说:“凡生之属皆从生”,果若对其做一形象的比喻,则是“进也,象草木出生土上”。朱骏声引《广雅释诂左昭二十五传》语,说“生好物也”,此“生成”之谓也。又转注而出“生民之生”“生养之生”“生财之生”“生孰(熟)之生”“先生之生”等等。(5)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北京:中华书局,1998 年,第860 页下。
《小学菁华》释“生”甚简,“To grow, to produce, to bring forth ——In this picture the plant is growing from the ‘earth’ beneath it”(6)《小学菁华》,第206 页。(生长、长出、产出——像植物从“土”中长出)。同时,给出的古体字只有《说文·生部》一种。这在初学者已足,然而在汉语的语境中,“生”字常表至高概念,如“生生之为易”“天地之德曰生”(《系辞上》),实则一“生”字,价值论与宇宙论双包,创生原则(乾)与终成原则(坤)合摄。寻常我们所说的“生”与“死”的对举,是下了这“大‘生’”一层的,是对“多”而言,而且对于生命之“类”概念来说,“死”就意味着“生”,意味着“生生不息”。如同徐先生说到的大“仁”一样,“凡人所谓的仁与义,是下推了一层,要上到体会宇宙万事万物皆寓乎一大‘仁’,则‘阿难陀’出现”(1)徐梵澄:《玄理参同》,武汉:崇文书局,2017 年,第164 页。。于此又颇涉及印度韦檀多哲学的观念,“阿难陀”是大梵之“真、智、乐”之“乐”境,表宇宙之终成原则,而“智”则表创生原则,两下并之,无非是一“生”字。这“生”字可谓“知觉性”“力”或“精神”,换句话说,亦可谓“大梵”“上帝”“太极”或“道”。“太极”生“阴阳”,“阴阳”生万物,“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终究离不开这一个可读作动名词的“生”字。
再如“人”字。许慎释之“天地之性最贵者也,此籀文,象臂胫之形”。朱骏声引《礼记·礼运》句云“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2)《说文通训定声》,第832 页下。“人”字二划,诸古文字乃大同小异,徐先生正文取《说文·人部》体,另取《王人甗》体和二曲划相对,仿佛一男一女互相鞠躬(不知出于何处)。笔者特别注意到,徐先生于《王人甗》体有所加工,起笔一点有顿,像一人头,落笔一划成横,膝已跪地,而手臂则为合掌之相。英文:“the antique forms show the side view of a man bending”(3)《小学菁华》,第78 页。(古体像人曲体之侧影)。所谓“曲体”,是一人之跪姿的侧面,下“跪”,表礼数,而只有人才能下跪。跪于谁呢?跪于上,跪于天,跪于父母。而这一行为究竟源于何处呢?源于“孝”,源于“爱”,源于“天地之心”。此深意徐先生有说:
人类文化从根本上讲有两个来源:一是源于心,如感情(heart),一是源于脑,如理性(mind)。伟大的建筑,如泰姬陵,乃源于爱。伟大的工程,如大运河,是源于理性的成就。……爱本身是神圣的,在理性之上。……在人中,爱的最基本形式是对父母的爱,尤其是对母亲的爱。其中有一内在的本能力量,如果导向正确,可成为巨大的权能。中国古代教育利用这一原初动力,成就了一系伟大的文化。(4)《孔学古微》,第155 页。
让我们再回到文字本身。《小学菁华》给出的字形正规范例有三种,一是现代印刷体(宋体),一是小篆体,一是楷体(书写体)。我们不妨一问:已定型的汉字需要追溯到多远呢?回答是:秦统一以后的小篆体即可。盖六国之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两下皆异,无疑阻碍了社会的交流与发展。许慎认为小篆是由古文省变而来的,并且其形体已由“笔意”变成“笔势”,这“笔势”可以推迹古文,由此笔意才“可得而说”。也就是说,小篆去古不远,它的构形来源于不同的时期,若细加研究,可知它古今字体兼有,也可以说,它就是成熟的汉字的源头。如上所说的“仁”字,其字较早的构形为《说文古文》的一种,字形为上“身”下“心”,讹变为上“千”下“心”,省变为“仁”,“仁字初义是心思爱惜人的身体。换句话说,就是要时刻想着爱惜人的生命。由此发展成仁爱的观念”(5)刘翔:《中国传统价值观诠释学》,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年,第159—160 页。。这么理解,对研究者必要,对初学者不必。所以徐先生说有时也“不宜深求哲学和语源学问题”,比如“仁”之种子的比喻在这里就未讲,而在其他地方,却常提及——“这一核心,是万善万德具备的,譬如千丈大树,其发端出生,只是一极微细的种子,核心中之一基因(gene),果壳中之仁。孔子千言万语解说人道之‘仁’,原亦取义于此。”(6)徐梵澄:《陆王学述》,武汉:崇文书局,2017 年,第15 页。
这就是说,小篆和今体字能说明问题的,似乎无需再回到古代,如偶有易生误解者,指出即可。比如有西人欲从字形的结构来解释“宿”字,他说那是“一间能住一百人的房子”。“宿”(su)初义是动词,意即“留”“息”;另义(xiu)“夜”也非指具象之物。其实,“宿”的古体字与现代体不同,字的下半部分仅表声,是“夙”字的古体形式,“现在的解释是,‘宿’的右下角部表示‘一个人’睡在一张‘垫子’上”(7)《小学菁华》,第38 页注。。我们看到,这位外国友人真是个望形生义的专家,全弄拧了。其实,从古体字到今体字的省变是有迹可循的,比如“信”字,无论篆体还是古体,大都是由“人”与“言”组成,古体字有一种写法则是由“心”与“言”组成,意思相同。“人”或“心”之“言”从“口”而出,若是君子说话,效果肯定良好,便是“吉”,上“士”而下“口”;如果反之,人出言不逊或言不由衷呢?便可以联想到“害”字,上部(首)“宀”表示家,下部表示被破坏的“言”。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过的心理经验,从幼时起,从家庭起,往往受到长辈或同辈们的误解或呵斥,便觉得是受到了伤害。故儒家讲“慎言”,老氏说“不言之教”。徐先生给出“信”字的正文古体是《满城汉墓玉印》体,其他还有《说文古文》体和《说文·言部》体。(1)《小学菁华》,第163 页。另外,“宝”字给出的古体字有6 种,“子”字则有7 种。揣摩先生的用意,大约是可具象者可感触者不妨多点儿,能抽象者能形上者可以少些。这样对于初学者而言,不仅可以增添学习的趣味性,而且也方便记忆。
汉字为方块字,有其固定的书写规范,横、竖、撇、捺、点、勾,皆有适当的位置和顺序,笔画之“出头”或“不出”,即有正误之别;横、竖或“长”或“短”,即可分为两字。如“工”“土”“干”三个字,从字形上看,它们的区别仅在于竖划的长短,初识者极易混淆,如果结合字源记忆就会清楚了:“工”字即是矩尺之形,“土”字之竖划表示植物破土而向上“出头”,“干”字则表示向下刺入。这么理解并记忆,就会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当然,这是就方法而言,于鉴赏呢,我们来看“巫”字。《说文解字》曰:“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褎形。”如果翻译成白话文,即:巫祝,女人之能奉事神祇,并能凭借歌舞使神祇降临的人,此字像人甩动两袖起舞的样子。“以舞”之姿生动传神,徐先生译为:“The picture represents a man with two long sleeve twirling in a dance in order to induce the descent of spirits”。(2)同上,第290—291 页。“两褎”并未直接译作“two sleeve”,形容词“long”点明了中古服饰为长袖的特点,同时,英文注释使用了动名词“twirling”,道出了长长的衣袖如何随着舞姿的旋转而飞扬的样子。
徐先生说:“学习汉语应从最简单的、最基本的汉字入手,而不是字母。”(3)《小学菁华》序,第14 页。又说:“汉文的制作诚然早了几千年,原是以形为主。然六书中谐音之字,几占十分之九。二者并论,一在前,一在后,亦可谓一为主,一为客。文字居于上层。”同时又指出:
比较观之,中国的古书,实不算难读。这正是中国文字的长处,其千古不磨,或者正因为其主体在“形”,音变多而形变少,这只观于近代英、法、德的历史便可以知道,如“古日耳曼”(Alt-hoch-deutsch)竟几乎完全是另外一事,而又一一各有其方言,与汉语同。论定形之保存,则情势更为复杂。谁也不能预料五百年后,现代的英、法、德语会是什么情形。在文化事业上,我们亦贵乎“知己知彼”。自己的弱点应当看清楚,自己的长处亦不可忽略。(4)徐梵澄:《异学杂著》,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 年,第54—55 页。
“自己的长处”,便是吾族“文化事业”的稳定,绵延几千年而未曾中断。
当然,汉字是形、音、义统一的整体,入门虽靠“形”,于内却不可一偏。“音”是一门绝大的学问,今曰“语音学”,专治声音和韵律;“音”与“形”结合便是所谓的“形声字”,如上所说几占汉语词汇总量的十分之九;许慎定义为“以事为名,取譬相成”的字,又转到了“会意”。徐先生收入的“形声字”只有31 个,且都未给出古体字形,他说:“显然,如此广泛的领域非个人研究所能及,并已超出现有的认知范围。我们只好在已讨论的范围内,关注此一简单原则和造字方法。”(5)《小学菁华》,第310 页。那么“义”呢?可说无“形”不意,或说不“会意”,而最抽象的符号则更含蕴着象征义,如“乾”之三划,可表“天”(自然)、“父”(人)、健(属性)、“马”(动物)、“首”(身体)、“西北”(方位)、秋冬间(季节)。许慎将汉字的用法分为“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这四类之后,汉字又衍生出两类,即“转注”(异字同义)和“假借”(异义同字)。这就是所谓周代讲授汉语的六原则,即六书。六书各自独立,又彼此关联,通过搭配,复合之字不断增加,以此,经过整理又可细分。徐先生在《小学菁华》中列出10 类:一、指事(25 字),如“一”;二、象形(160 字),如“日”;三、象形并指事(36 字),如“中”;四、会意(274 字),如“廿”;五、会意并象形(61 字),如“曰”;六、形声(31 字),如“东”;七、象形并指事(5 字),如“氐”;八、形声并象形(5 字),如“齿”;九、形声并会意(162 字),如“芝”;十、会意并象声并象形(16 字),如“俎”。全书共收录744 字。
除了形声部之外,印刷体不论,小篆及古体和楷体则需制作。徐先生大约是先将字形摹写于纸,然后反贴于木,复用刀刻出模,然后合成铅字。此一过程烦琐、耗时,加之印度天气多酷暑难耐,他劳作之辛苦可以想象。我们姑且一字以四种字形来计算,则需刻出约2000 多个字模,而这又是出自一人之手,着实令人惊叹!再看每一字:真乃各个沉着娴雅,形势流丽,且风度凝远,余韵绵长……那其间好像弥漫着一种博大的“静”气,不由得使人想起了鲁迅的诗句:“心事浩茫连广宇”,似乎要“与人间绝缘”,然只为了沉酣在自己的创作中,因为那是他一个人的“战斗”,却又是为了整个“人间”。这其中必有一以贯之的“渊默而雷声”之力,此是“恒”,是“道”。这里顺便一提,《小学菁华》的全部工作完成于1963 年,而出版却是在1976 年。怎么回事呢?是因为受到了中印局势、院内人事变动以及经费缺乏等因素的影响,加之“院母”于1973 年底去世,所以此书更无人问津了。直到1976 年,在法国友人的催促下,该书才得以问世,然而甫一发行,“旋即销售一空”,而且学院还为此“大赚了一笔”。
《小学菁华》正文之前是古文字图像四种(1. 甲骨文卜辞摹写;2. 甲骨文集字及对应之楷书体;3. 西周盘铭摹本;4. 西周《散氏盘》局部)、“序言”和“汉语简史”,正文之后是附录:“正确的书写规范”“音标”“中国国家语音符号Ⅰ、Ⅱ”(民国标准)、“进一步分类”和“读音示范”。“正确的书写规范”选字128 个,皆用“双钩”墨线描出字形,在前列出练习者注意事项。徐先生非常重视书法,他说我们的华文,“终究以形为主体。从填写影本,蒙纸描书,以至临摹碑帖,如布置的适当,长短大小轻重浓淡的和谐,皆美术上的要素;推及寻常生活行动,要和谐,皆不言而喻,有其良好的效果。这便是生活的一重要部分,是教养之一端”(1)徐梵澄:《古典重温》,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年,第169—170 页。。
笔者有幸,以他的“手摹金文”为原本描摹,一举通过了国家汉办汉语志愿者教师选拔考试,随后在德国图林根(Thüringen)孔子学院担任汉语教师。依本人有限的经验,外国孩子的语言表达易,汉字书写难,这里有“声教”使然的原因,因其发音与书写字母不隔,故称“音位文字”。而我们是“语素文字”,也就是说,即便能说汉语,但欲要写出汉字,仍需专门的训练。笔者曾将《小学菁华》的“双钩”汉字示范册页加以复印,然后分发给孩子们“填笔”,结果收到了很好的效果。6 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是学校的“开放日”,他们蜂拥而至,个个在教室里认真地一笔一画地填写,那一时无人旁顾,无人言语,安静异常。由此我记起一句惯熟语——“静固生明”,我想,如若在这一良好的氛围里长时熏习,他们何愁不能成为一个个的小“佳弟子”呢?那也是徐先生的理想。他说:“若使一时代人士,即现代人的佳弟子,皆养成到那种地步,一个个‘文质彬彬’,实是可憧憬的事。”(2)《异学杂著》,第99 页。“佳弟子”,君子之谓,“(绅)士”之谓,此非指社会的特殊阶层,而是指具有高等知觉性的人。“高等知觉性”,是徐先生所治精神哲学的指归,他所有的文字,几乎都是围绕着这一主题进行的。
在该书“序言”中,有一处注释容易令人产生疑惑,但不妨从“高等知觉性”上来作如是观。他说:“本书出版时(1976 年),中国大陆的大学已经废除常规的考试制度多年,但他们的学术水平和质量并未因此降低。所以就结果而言,废除考试制度是积极而有益的。”(1)《小学菁华》,第9 页注。而实际情况是,考试制度转年就恢复了,再说“文革”十年中国的教育基本处于瘫痪状态,实与“学术水平和质量并未因此降低”相反,可见他与祖国不通消息已然太久了。这问题需跳出文字的表面义或就事论事义,并结合中国古代教育的主旨,即在如何“做人”的道理上来理解。因为“做人”是“更高上之目标”,且是终其一生之事,所以,作为工具性的考试制度显然就是次要的了,盖缘学习已经成为了人们的自觉。学习,当然离不开自家的语言文字,于此自然是有“实用价值”的,但此价值不只是在生存义上的拓展,而更是精神义上的提升。可以想象,如果我们周围的后生小子皆能成为“佳弟子”,那么何愁“小康”乃至“大同”的理想不能实现呢?于是径直可说,文字观亦是人生观,勇力向上,绝不下堕。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本书的装帧是由徐梵澄先生亲手设计的。封面的图案采用了红色的金文来作为装饰,封底则采古体之“舟”字。这“舟”字承载着神圣寓意,它表达了我们中国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因此,它就有了本体论的意义,并犹如我们须臾不能离开的空气和水一样,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
根据过去的发展来判断,基于一种文字形体的语言,延续的时间更为长久。一个不断向前行驶的永恒的舟楫所传送的牢靠的知识——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可以是人类之最伟大的保护者。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们要赢回我们昼夜流失的朋友——时间。(2)《小学菁华》序,第18—19 页。
我们的岁月是在有限的时间中流逝的,而我们的文字却给予我们无限的生命。正是从这一实践本体的意义上,可以说我们的汉字就是“道”,就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