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挂云帆济沧海
——评《新疆洋海墓地》
2020-11-30魏坚
魏 坚
由吐鲁番市文物局、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吐鲁番学研究院和吐鲁番博物馆联合编著,著名文物保护专家、吐鲁番学研究院院长谢辰生先生和新疆著名考古学家王炳华先生作序,吕恩国、张永兵执笔的《新疆洋海墓地》三卷本考古发掘和研究报告,经15年的整理和研究,于2019年3月由文物出版社隆重出版。报告分上、下两编。上编为资料篇:分七章对墓地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人文背景和历史沿革做了全面介绍,同时归纳了相邻的三个墓地墓葬的分布及基本特征;在此基础上依据墓葬结构的差异,将发掘清理的521座墓葬分成四种类型,并依照三个墓地的编号顺序,逐墓介绍墓葬概况和随葬品,同时报道了该墓地历年被盗墓葬清理和征集的流散文物;最后是发掘者在墓葬分期研究的基础上提出的对文化性质的认识和年代推断,并探讨了生业形态及与周边考古学文化的交流等基本认识和学术观点。下编为研究篇:附有洋海墓地人头骨、毛纺织物、植物遗存、随葬动物、金属分析等几篇研究报告和碳十四测年数据,洋洋200万言,蔚为大观。
新疆位于中国西北边陲,地处欧亚草原的南缘,远离海洋,四周高山环绕,“三山夹两盆”的地形条件使得境内形成了森林草原、大漠戈壁和田园绿洲的生态景观,十分有利于畜牧业和灌溉农业的发展,也是各种经济作物栽培的好地方,自古以来就以物产丰饶的“西域”而闻名遐迩,特别是自西汉设置以来,这里便作为中国版图的一部分,成为中西“丝绸之路文化交流”的必经之地。近年来的考古发现更是让我们相信,这种文化交流早在距今五千年左右的铜石并用时代就已经通过“草原丝绸之路”开始了。
吐鲁番古称“车师”,属“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地处新疆东天山南麓的山间盆地,盆地最低处的艾丁湖水面低于海平面154米,是中原内地连接中亚和欧洲的大陆桥和交通枢纽。优越的地理环境和灿烂的古代文化积淀,使得吐鲁番成为历史文化重镇,还曾作为西域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留下了著名的交河、高昌等众多古代城址和雅尔湖、柏孜克里克、吐峪沟等具有学术和艺术价值的石窟寺等历史时期古迹。早在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吐鲁番就成为外国探险家和考察队不断光顾的地方,俄国的克列门兹、德国的格伦威德尔和勒柯克、英国的斯坦因、日本的大谷探险队等先后进行了多次的考察和盗掘,劫掠了许多珍贵文物。1927-1935年间,中瑞西北科学考查团的黄文弼发掘了交河故城附近的古墓群,获得过一批遗物。建国后,从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发掘了著名的阿斯塔那和哈拉和卓墓地,出土大量纸质文书,同时七十年代又发掘了采坎儿墓地,九十年代中日合作发掘了交河沟西墓地,以及本世纪初对巴达木、木纳尔、交河沟西和阿斯塔那墓地的发掘,大量的出土遗物,为研究晋唐时期吐鲁番的历史文化提供了充足的实物资料。对于吐鲁番史前时期文化遗存的发掘与研究,始于七十年代开始的对阿拉沟口和沟内墓葬的发掘,八十年代初对苏贝希三个墓地和遗址的发掘,对艾丁湖墓地和喀格恰克墓地的发掘,以及在九十年代对三个桥墓葬、交河沟北和沟西墓葬的发掘,学界将这类遗存都基本归属苏贝希文化①邵会秋:《新疆苏贝希文化研究》,《边疆考古研究》2012年第12辑。。1987年因鄯善县洋海墓地发生盗墓,1988年第一次抢救发掘墓葬82座。由于其后连年发生盗墓事件,2003年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吐鲁番地区文物局合作组成考古队,开展了对洋海墓地的大规模抢救性考古发掘,在三个墓地共发掘清理墓葬521座,此后经长达15年的整理研究,终于完成并出版了这部可以称得上是煌煌巨著的考古发掘报告,这实在是值得我们庆贺的学界盛事,吐鲁番也因发掘了诸多青铜时代至早期铁器时代的史前墓葬,并保留有诸多历史时期遗存,特别是《新疆洋海墓地》的出版而奠定了其在新疆考古学研究中的学术地位。
《新疆洋海墓地》出版已近一年,利用鼠年春节闭门在家的时光通读这部考古报告,我认为有如下几点值得高度评价和借鉴。
一、资料完整。一部科学的考古发掘报告,首先应当保证资料的完整性。在中国考古学近百年的发展历程中,由于早期对发掘资料的解读和认识的程度不同,又受到条件和出版物体量的限制,往往对出土遗存在简单归纳的基础上给予取舍,致使考古报告不能全面地反映客观原貌,不但会造成信息的缺失,有时甚至会直接影响到正确结论的得出。因此,多年来有学者呼吁希望考古报告能够尽量做到发表全部考古资料。应该说,《新疆洋海墓地》的出版是近二十年来这方面努力追求的典范。《新疆洋海墓地》在“序言”部分介绍了本地区的既往工作和本次发掘经过后,专设“墓葬概述”一章,专门就墓地布局、墓葬结构、埋葬习俗和随葬品做了简要的归纳介绍,还对一些器物名称和关于人骨性别、年龄方面的问题做了说明,并附有三个墓地的“墓葬形制统计表”,为阅读报告起到了很好的引领作用。洋海三处墓地共发掘521座墓葬:一号墓地218座,二号墓地223座,三号墓地80座。《新疆洋海墓地》发掘报告按照三处墓地序号,依照“墓葬概况”和“随葬品”逐墓对墓葬形制和全部3000多件出土物进行了介绍,并配以墓葬平剖面图、器物线图和大量的图版,以及三处墓地详细的“墓葬登记表”。此外,《新疆洋海墓地》发掘报告整理者专门辟出一章,介绍历年因盗掘而清理征集到的所有器物。因此,本发掘报告应当是目前新疆考古出版物中体量最大,出土遗物最为完整的田野发掘报告了,真可谓图文并茂,洋洋大观。这部专著逻辑之流畅,材料之详实,查阅之方便,运用之得心应手,令人赞叹。
二、治学严谨。洋海墓地位于火焰山中段吐峪沟南戈壁,分布在三块相对独立又彼此相邻的台地上。台地基本东北—西南走向,位于东侧最长的一号墓地南北长约350米,三个台地上均布满了墓葬,且布局疏密有致,但三处墓地墓葬分布的密集程度略有差别。《新疆洋海墓地》发掘报告的整理者一入手,便抓住了所有“墓口都开在表土层下并打破生土层,墓葬之间没有叠压打破关系”②《新疆洋海墓地》,第7页。这一问题的关键,认为三处墓地的“随葬品及随葬品所反映的生产方式、生活习俗、考古文化相同”,“同型墓的葬俗、葬式、随葬品相似或相近”①《新疆洋海墓地》,第594页。,因而可以看做是存在着不同发展阶段的同一个考古学文化。基于这一基本认识,报告的整理者运用考古类型学的方法,通过对墓葬形制和随葬品器形、组合的变化分析,将全部墓葬分为椭圆形竖穴墓、长方形竖穴二层台墓、长方形竖穴墓和竖穴偏洞室墓四种类型,并根据其逻辑顺序和随葬品演变确定了四期考古学文化由早到晚的年代发展关系。比如就彩陶纹饰而言,认为从网格纹、三角纹、锯齿纹和竖条纹,发展为涡纹、波纹、同心圆纹和羽状纹的流行过程,同时结合其他随葬品的阶段性变化,反映的也正是这一考古学文化的产生、发展、繁荣和衰落的历史过程。根据类型学分析和与周边考古学文化遗存的比对,参考碳十四测年数据,报告的整理者将洋海墓地四期墓葬的年代分别推定为:第一期为距今3200-3100年阶段;第二期为距今3000-2800年阶段;第三期为距今2700-2300年阶段;第四期相当于两汉阶段,前后延续发展了近1500年之久,这恐怕是新疆地区延续年代最长的考古学文化了。尤为重要的是,洋海墓地前两期遗存的年代可能早于当地的苏贝希文化。由于吐鲁番独特的气候条件,使许多遗物和有机质得以保存,洋海墓地“尤以精美的彩陶器、华丽而奇特的服饰、狩猎工具、马具、青铜兵器和动物纹最具特征。还发现一些稀有的器物,有竖琴、旋镖、泥俑、吹风管、皮马鞍、鞍毯、皮射韝、小觿、法衣、长衣等”②《新疆洋海墓地》,第603页。。《新疆洋海墓地》发掘报告在关于这批墓葬文化面貌和文化性质的讨论中认为:该文化遗存中广泛流行的彩陶图案母题应来自于日常生活中的大量毛纺织物图案,墓葬出土的马具、青铜兵器和特色鲜明的动物纹则体现了斯基泰文化因素的交融,认识颇有见地。此外,《新疆洋海墓地》发掘报告在畜牧业为主的生业形态、男女在生产生活中的分工、家庭和婚姻习俗等方面的研究中,都依据丰富的考古资料,做了令人信服的分析和推论。因而,这可以说是一次以严谨的治学态度,在中国考古学基本理论与方法指导下,解读考古学资料的完美实践。
三、体现学科融合。中国考古学从其诞生,就与体质人类学和动物考古等相近学科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近20多年来多学科的综合研究更是取得了长足的进展。《新疆洋海墓地》发掘报告的另一个显著的亮点,就是多学科研究成果在报告中的集中体现。《新疆洋海墓地》发掘报告的研究篇,包括了韩康信先生领衔的《洋海墓地头骨研究报告》、贾应逸先生牵头的《洋海墓地出土毛纺织物整理报告》、蒋洪恩的《洋海墓地植物遗存研究》、贝内克(Norbert Benecke)的《洋海墓地随葬(或祭肉)动物(骨骼)登记表》、凌勇、梅建军等主持的《新疆吐鲁番地区出土金属器的科学分析》和46个《洋海墓地碳十四测年数据》等。这6个科研报告,共有340页的篇幅,其中《洋海墓地头骨研究报告》就占了260页。洋海墓地521座墓葬当中,可以用于人骨鉴定和数据测量的头骨就有489具,这不仅在新疆,就是在中国境内也是考古发掘获得的最大一批人类学资料。经对头骨各项指标的测量和分类的对比研究,表明洋海人群的综合体质特征明显倾向于高加索人种系列,在前三期中有三分之二近于古欧洲类型,三分之一近于地中海类型,第四期出现了蒙古人种因素的增加,这个结论与目前新疆地区青铜时代早期阶段的人类学研究结果是一致的。洋海墓地出土的毛纺织物达400多件,研究报告向我们展示了图案精美的緙毛织物、色彩艳丽的红、黄、蓝“三原色”和最早的栽绒毯等毛纺织品,使“我们可以了解当时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毛纺织手工业发展状况,及其文化内涵和科学知识的掌握等等”①《新疆洋海墓地》,第938页。。洋海墓地采集有16种可鉴定植物,其中随葬的黍、青稞和小麦等三种作物,有的具有茎秆,可以证明其属于本地栽培,还有云杉、胡杨和柳等树种则都是用于墓室建筑,这对复原当时的生态环境和了解人群的生业经济具有重要意义。对洋海墓地出土的5件金属器样品的检测表明,4件铜器为锡青铜,1件铁器属于低碳钢经锻打制成,尽管检测样品数量有限,“但仍为我们认识吐鲁番地区的早期金属技术提供了重要线索”②《新疆洋海墓地》,第971页。。毋庸讳言,这些相近学科对出土物的科学检测和提供的数据,极大地拓宽了我们的学术视野,使考古学的研究因获得多学科的支持而更具科学性。
四、启迪未来研究。有关中国北方地区农牧业交融和畜牧业起源的考古学研究,当前正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新疆地处欧亚草原地带的南缘,有着畜牧业和绿洲农业发展的良好条件。林沄先生指出:“北方长城地带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基本上是农业地带,它之变为游牧人往来驰骋的地带,是文化、生态环境、族群等变动的因素交互作用下形成的一个复杂过程。”③林沄:《中国北方长城地带游牧文化带的形成》,《燕京学报》新十四期,2003年;杨建华:《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北方文化带的形成》,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近年来,新疆史前考古学文化遗存的发现取得了重要成果,阿勒泰的阿依托汗墓葬④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新疆哈巴河阿依托汗一号墓群考古发掘报告》,《新疆文物》2017年第2期。、塔城的松树沟墓葬⑤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布克赛尔县219国道松树沟墓地发掘报告》,《新疆文物》2018年第1-2期。和伊犁州尼勒克县G218沿线墓葬(ⅢM5)⑥刘汉兴,特尔巴依尔等:《新疆伊犁州墩那高速尼勒克段考古收获及初步认识》,《西域研究》2018年第3期。等墓葬遗存,都带有明显的阿凡纳谢沃文化特点。据兰州大学人骨碳氮同位素分析显示,“人骨的碳同位素值表明,ⅢM5人群主要是以食草动物的肉类为食,此外还可能摄入了一定的小麦、大麦等作物以及野生植被或粟、黍等植物”⑦兰州大学资源环境学院西北及中亚环境考古中心安成邦团队检测并提供相关信息。。碳十四数据表明这批墓葬的年代为距今4900-4300年左右。此外,在新疆西部和北部地区已经发现了诸多距今4000-3000年之间的遗存,主要有塔什库尔干的下坂地墓地与尼勒克县的穷科克遗址等⑧邵会秋:《新疆地区安德罗诺沃文化相关遗存探析》,《边疆考古研究》第8辑,2009年。。其中规模较大的考古发掘有博尔塔拉温泉县的阿敦乔鲁、呼斯塔、伊犁尼勒克县的吉仁台沟口和哈密地区巴里坤县的东黑沟等大型的聚落和墓地,此类遗存与从南西伯利亚南下的安德罗诺沃文化关系密切。洋海墓地发掘与研究的意义则在于:同一群人的墓地延续了近1500年,其反映出的自距今3000年前开始有着固定居住区域,采取倒场放牧为主,兼营农业种植、狩猎和手工业的生业模式,是新疆地区探讨在农牧交融过程中,畜牧业逐步发展和成熟的典型范例,这对于我们今后进一步探讨生态环境变化、人群迁徙和文化互动的复杂过程,从体质人类学、纺织考古、动植物考古和冶金考古等多方面解读吐鲁番乃至新疆的历史,研究中西文化交流史提供了新的重要材料。
有启迪必有值得借鉴之处,如此规模,延续时间如此久远的洋海墓地,至今在周边没有发现居住址或与居住址相关的遗存,这是考古研究者今后需要关注之处。此外,也许是发掘工作紧迫所致,抑或是既往工作的习惯使然,这批墓葬没有保留头骨以外的其他人骨材料,造成了部分信息的缺失,实为遗憾。
吕恩国,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新疆洋海墓地》发掘报告的主要执笔者,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经过了系统的考古学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的训练,扎根西北边疆,从事新疆考古四十余年,足迹遍及“阿尔泰山南麓、伊犁河谷、天山腹地、塔里木盆地绿洲,以及本书重点涉及的吐鲁番盆地”①吐鲁番市文物局、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吐鲁番学研究院、吐鲁番博物馆编著:《新疆洋海墓地·序二》,北京:文物出版社,2019年。,“他不仅有丰富的田野考古经验,也有炉火纯青的考古类型学知识,为新疆的考古事业做出了特殊贡献,受到了同行的尊重与好评”②吐鲁番市文物局、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吐鲁番学研究院、吐鲁番博物馆编著:《新疆洋海墓地·序一》,北京:文物出版社,2019年。。本人与吕恩国兄相识于1985年国家文物局在山东兖州举办的第二届田野考古领队培训班,四个月的朝夕相处让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吕兄是典型的西北汉子,秉性耿直而不失谦和,为人持重而厚道,在学术上往往一丝不苟,在随后几十年的考古生涯中,在北方考古的这块热土上,我们不仅是考古酒桌上的豪饮之士,更成为痴心坚守学术的挚友。
李白有《行路难》诗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吕恩国兄用四十余年的努力坚守,用《新疆洋海墓地》的出版,迎来了新疆考古的又一次乘风破浪,扬帆出征。我相信,随着国家文物局和新疆自治区文物局这几年对新疆考古工作的周密部署,随着多家科研院所和高校考古队以及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新疆的大规模考古发掘与研究的推进,新疆的考古工作将展现出美好的前景和广阔的未来。
农历庚子年二月初二于北京时雨园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