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亦经亦史 古今纷争
2019-09-10郭院林
《左传》鸿文巨制,为众经之首。如无《左传》,《春秋》之学如射覆,古史研究如矇瞽。《左传》纪事起始点与《春秋》相同,都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开始,但先经始事,介绍了鲁惠公入娶诸妃的经过;结束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年),时间点比《春秋》晚了十五年,书末附悼公四年及智伯灭亡。
经传相成
《左传》以《春秋》为纲领,对其中的事件重点介绍,达到解经的目的,纪事详赡,见圣人笔削之旨。一方面,《左传》承自鲁史,具有史的特性;另一方面,《左传》目的在于阐述《春秋》微言大义,为解经而作。郑玄在比较三传时说:“《左氏》善于礼,《公羊》善于谶,《穀梁》善于经。”“《左氏》善于礼”是指《左传》中记载朝聘、会盟、祭祀、田猎之事甚多,从中可见古礼之遗。学者多重视《左传》史实对于《春秋》的补充价值。汉代桓谭就认可《左传》解经之說,他在《新论》中说:“《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
与司马迁认为孔门弟子授受不同,左丘明担心人人异端失其真,故而作《左传》。《左传》的成书,大致在公元前375—前343年之间。《左传》在战国时期已开始流传,不仅诸子,如《荀子》《韩非子》有引用,就连《战国策》《吕氏春秋》等文献也可印证其内容。《左传》得之于鲁恭王所坏孔子宅壁中,出现晚于今文经,也没有今文经那样清楚的师承。刘向试图弥缝《左传》自战国至西汉初期的传授情况,然而这一轨迹多为学界质疑。《左传》在西汉时期始终不显,未能立于官学。
西汉末年的刘歆是《左传》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他的《左传》学传自西汉末年的大儒尹咸和翟方进,属于贾谊一脉。他应运王莽新朝改制运动的政治春风,提升了《左传》的地位,扩大了《左传》的影响力,将以《左传》学为代表的古文经学从今文经学中分立出来。他还打破门户之见,融会《公羊传》《穀梁传》二家的义理来解《左传》,凸显《左传》解释《春秋》的作用,也彰显了《春秋》的义理。同时,刘歆还援经治世,将《左传》在古代礼制方面的优势通过社会政治表现出来,大大提高了《左传》的地位。以《移让太常博士书》为导火索,刘歆挑起了以《左传》为代表的今古文之争。
历代研究
东汉时期,为《左传》作注成为古文学家热衷的研究方法。这一时期最值得注意的《左传》学家是贾逵和服虔,二人的注释留存也相对丰富,是研究《左传》汉注的基础性资料。尤其是贾逵,他兼通《穀梁传》,熟悉《春秋》义理,撰写了《左氏条例》和《春秋左氏传解诂》,指出《左传》在经义方面优于其他两家之处,进一步将今文经学融入《左传》研究中,提升了《左传》的官方认同感。
晋代杜预成书《春秋左氏经传集解》(简称《春秋左传集解》),是流传至今最早的《左传》注本。杜预专以《左传》释《春秋》,依传断经,确立《左传》家法,对诸例、地名、谱第、历数具有创获。发展到南北朝时期,《左传》学形成南北对峙格局,南方推崇杜预,北方推重服虔。南学精细求新,北学务实保守。孔颖达编《春秋左氏传正义》,采纳杜预《春秋左传集解》与刘炫《春秋左传述义》,成为唐代官方标准,与《五经正义》一起成为科举依据,这就打破了南北两种注释之间的力量平衡,北学贾逵、服虔汉注式微。
唐朝的赵匡首先怀疑《左传》不是左丘明所作,开始废传读经。宋元明时期理学兴盛,《春秋》的研究也相应地注重义理探讨,废弃传注,专论书法,发明尊王之旨,荡弃家法。就连训诂方面也往往借题发挥,托古喻今,而不能考证史实。以《左传》为主者有苏辙、吕祖谦、程公说、吕大圭、赵汸、童品、傅逊、魏了翁、冯时可。
清代经学发展迎来了另一个高峰,也迎来了今古文之争的又一个高潮。清代《左传》学者尤重考据,耗费极多时间对古代许多散佚的古书进行了考证,其中有许多关于《左传》汉注的辑佚著作,主要作品有惠栋的《春秋左传补注》、严蔚的《春秋内传古注辑存》、马宗琏的《春秋左传补注》、李贻德的《春秋左传贾服注辑述》、洪亮吉的《春秋左传诂》、沈钦韩的《春秋左氏传补注》、刘文淇等的《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以及马国翰、黄奭等人的辑佚丛书中包含《左传》汉注的部分。
古文经学家们用训诂方法校订、弥补文字上的疏漏之处,旁征博引,不仅还原了汉代《左传》注释的风貌,还在此基础上有所补充和发展,希望借此寻找支撑自己观点的证据,由汉注的发展来窥见汉代儒者对《左传》的接受轨迹,从而为辨明《左传》的真伪性提供一个新的角度,来增加自己与今文学家们论争的底气和声势。
与之相反,今文学家的代表如刘逢禄、康有为等人辨伪《左传》,分别在《左氏春秋考证》《新学伪经考》等书中对《左传》的合法性进行了强烈的质疑,认为《左传》是刘歆编造的伪书。可以说,今古文经学之间的论争又一次推动了《左传》学的发展。
多维价值
正如《四库全书》馆臣所说:“说经家之有门户,自《春秋》三传始。”有关《左传》经史之争,也涉及《春秋》定位问题。《春秋》大义究竟存不存在?如果《春秋》仅仅是鲁国历史记载,那么《左传》以其丰富详细的内容对《春秋》语焉不详的史实进行了补充,其价值不可替代。但如果像经学家所强调的那样,孔子在鲁史基础上修《春秋》,是孔子的政治哲学,其中微言大义必须要揭示,那么《公羊传》《穀梁传》就要胜出《左传》。皮锡瑞在《经学通论》中肯定了《左传》学者参考古义、纵览史实之处,但是指出他们对于《春秋》之微言大义无甚发明。刘师培在杜预之后欲为《左传》重建一套义例,认为周公的制礼作乐固为周初之盛事,然而制度之施行,有因时、地、事而损益的情况。
《左传》集中反映了春秋时期诸侯争霸与秩序重建的社会状况。周天子乾纲失纽,诸侯争霸。齐桓公在管仲辅佐下,九合诸侯,尊王攘夷,维护了中原各国的利益,赢得了诸侯们的亲附。之后晋国公子重耳出亡多年,归国后不计前嫌,重用贤才,抵制北上的楚军,为晋国长期称霸奠定了基础。无论是谁称霸,不仅有绝对的武力,也有深得人心的理念。
《左传》具有浓厚的儒家观念,不仅尊尊亲亲,还有以民为本、爱国爱民等思想。春秋时期诸侯之间依据宗法制度的嫡庶、长幼、亲疏关系,确立了贵族的贵贱、大小、上下各种等级,并以此确立伦理规则和行为准则。
《左传》被称为“相斫书”,客观反映了当时战争频仍的历史现实。而战争也是智慧与能力的集中体现。作品描写战争重在战前规划,于战争场面則略,影响后世谋略描写。齐晋鞌之战,秦晋崤之战,晋楚城濮之战,邲之战、鄢陵之战不仅有背景的分析、计谋的展示,也有瞬间万变的机缘巧合。
《左传》多记录梦、占、预言与灾异现象,一方面为后世科学研究提供了原始资料,另一方面也为后世方术与民俗研究提供案例,对于了解当事人的生活与思想有一定参考价值。
《左传》资料丰富,春秋时期社会文化、习俗、思想在其中得到很好的反映,是研究春秋时期历史必不可少的重要典籍;影响后世史学著作如《史记》等,不仅为其提供原始材料,而且对写人记事予以规范。同时,《左传》文采斐然。每次古文运动与历代文学评点都极其重视《左传》,唐宋八大家至明归有光等俱奉其为圭臬。梁启超在《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中就说过:“《左传》文章优美,其记事文对于极复杂之事项─如五大战役等,纲领提挈得极严谨而分明,情节叙述得极委曲而简洁,可谓极技术之能事。其记言文渊懿美茂,而生气勃勃,后此亦殆未有其比。又其文虽时代甚古,然无佶屈聱牙之病,颇易诵习。故专以学文为目的,《左传》亦应在精读之列也。”
清末以降,经学日渐式微,废经运动以及新文化运动反封建文化,对传统文化不自信,不接受。加上西方现代学科的引入,经学裂变为史料,成为古代文字、音韵、训诂以及历史、文学的材料。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国力增强,人们对传统文化自信心增强,开始重新检视经典的内容,研判经典的现代意义,力求弘扬民族文化,各种经典文献的整理和研究取得丰硕的成果。
《左传》作为大经,不仅历史内容丰富,而且其义理影响深远,对于维系中华民族的认同感具有重要意义。我们可以把经学内容当作语言学、历史学材料,但最重要的是对经学精神的追求,以及对“义”的赞扬。《左传》对于华夷之辨的陈述,一方面可见当时文化优势心态,但也可见其凝聚力,对于后世中华民族的形成功不可没。另外,对经学本身的体例,如记叙手法,所谓的“书法”等,也可以借鉴。《春秋》笔法固然费人猜疑,但属辞比事却可给我们启发,从而挖掘文字背后的隐喻。
科技固然日新月异,我们面临的世界与自然、人伦关系不会消失,传统文化对于现实社会依然实用,我们或可以尝试用儒家文化来思考当今人类社会面临的普遍问题。
郭院林,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