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孙子创新品格的再认识
2020-11-30路秀儒
路秀儒
守正创新,最重要的是既要有非凡之识,又要有超人之胆。敢破敢立是孙子的鲜明个性,是《孙子兵法》“鹤立鸡群”、历久弥新的关键所在。推动孙子兵学文化研究创新发展,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在守正的前提下,要深刻领悟孙子那种敢破敢立的胆魄魂、精气神。
一、突破“卜筮占验”的定式,倡导“必取于人”
孙子生活的时代,上古三代流传下来的卜筮占验之风依然很盛行,人们往往依据卜筮的结果判定胜负之数,择定作战日期。孙子坚决反对这种做法,认为一切求神问卜的行为都是迷信,毫不足取。在《孙子兵法·用间篇》中鲜明地提出:“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指出正确的方法应该是“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这实际上是在突出强调人在掌握敌情上的主观能动作用,充满了朴素的唯物精神,摆脱了当时笼罩在兵学思想界的神怪诡谲迷雾。在我国古代思想家中,像他这样公然否定鬼神的极为罕见。
历史上,在人们的心目中,“神”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鬼”具有无量无限的魔力,人们对鬼神不仅崇拜有加,而且敬畏无比,许多情况下既要求助于鬼神,也不敢冒犯鬼神,生怕招来报应、带来祸患。因此,烧香磕头、敬礼拜鬼,是一项异常严肃的事情,王侯将相、平民百姓均丝毫不敢含糊和敷衍。孙子能够站在时代发展的最前列,反其道而行之,旗帜鲜明地阐明自己的“逆世”思想与观点,大声疾呼:“取于人”而不可“取于鬼神”,主张军队在战争活动中“禁祥去疑”,切实体现了难能可贵的科学精神和勇于挑战“禁区”的大无畏气概。
二、突破“兵凶战危”的定理,倡导“先发制人”
中国自古素有“兵凶战危”“止戈为武”之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子的这一至理名言,深刻反映了古代中国军事传统的重要特征。对此,法国学者弗朗索瓦在《迂回与进入》一书中这样写道:“我们看到,在战略之中反映出中国思想某些最根本选择,它立于理论,赋予其他许多思想领域以形式。然而,如果在中国存在一个所有古代兵书都坚持的基本原则,那就是避免与敌人直接发生冲突。”
尽管孙子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大力倡导者,并旗帜鲜明地认定“伐兵”“攻城”绝非上策,但他并不一概否定战争。他既反对穷兵黩武,又毅然突破传统的“兵凶战危”之说,把战争作为不可避免的历史和社会现象来认真研究、积极对待,作为解决诸侯国之间矛盾问题和利益纷争的有效手段来选择。在对待战争问题上,孙子既表现出“慎战”的一面,又毫不掩饰地摘掉“矜持”的面纱,表现出主动、“恋战”的一面。《孙子兵法》说到底是一部探究进攻作战的兵书,在孙子的战略思想里面,非常突出的一点就是先发制人,认为打仗不能被动地应战,必须主动地进攻,提出“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并敌一向,千里杀将”等一系列主动进攻的思想,力求在进攻、再进攻中把握主动,速战速决,取得最大的成果,更好地实现战争的目标。
三、突破“耻于言利”的定律,倡导“非利不动”
孙子生活在鲁国的近邻齐国,稍晚于孔子,其思维与思想难免要受到中国古代文化核心儒家文化的影响。但是,儒家非常讨厌讲利,“耻于言利”。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说:“王何必言利,有仁义而已。”宋朝朱熹更进一步提出“存天理,灭人欲”。这虽反映了中国古代文化的传统认知,却违背了人的本性与战争的本质,正如司马迁后来所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对儒家“耻于言利”的思维理念,孙子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没有盲从,没有惧怕留下“小人”的骂名,而是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理性和深邃。他从战争的内在规律出发,义无反顾地提出以利驱动的用兵原则,鲜明地把基本的衡量标准定在“非利不动”“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上。
对于孙子这一思想的形成,黄朴民教授在《新读〈孙子兵法〉》一文中分析指出:“从道德的意义、人道的意义上讲,战争是不应该有的,但是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讲,从实际的利益来讲,战争又是不可避免的。孙子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使道德和功利取得一个平衡点,找到一个结合点,统一起来。”这个平衡点是什么呢?就是利与义的融合。孙子在重利的同时,也很讲道义,他强调的“上兵伐谋”、不提倡的“伐兵”、反对的“攻城”,就是要求用最小的损失、最少的人员伤亡来取得最大的战争效果。他反对虐待俘虏、屠杀俘虏,提出“卒善而养之”的优待俘虏政策,等等。这些都包含了难能可贵的人道主义主张,反映了《孙子兵法》思维既有“利”的追求,又把守道德的底线。
四、突破“仁者不诡”的定规,倡导“兵以诈立”
古代中国的军事传统一向认为,仁者无敌于天下,有德者无往而不胜,要显威必先立德。许多著名将帅,带兵打仗颇为看重忠、义、信三字。在宋襄公以前的时代,战争是非常温文尔雅的,大家都是彬彬君子。宋襄公规定,在战争中不杀上了年纪和未成年的敌军将士,不进攻半渡中的敌军部队,虽是“蠢猪似的仁义”,把“仁”绝对化了,但这种战争不是宋襄公一个人的发明,而是当时整个社会潮流背景下的一种战争形态,是军礼传统下的一种必然产物。在这种时代条件下,诡诈无疑是没有“市场”的。因此,在一些儒家学者看来,仁信与诡诈是水火不相容的,仁者不诡,诡者不仁。如荀子就认为:“仁人之兵,不可诈也。”
孙子毕竟不是凡人,他或许被宋襄公的“愚仁”逻辑、可悲下场所刺痛,毅然决然地走出这一传统的思维定式,直言不讳、大鸣大放地宣传“诡诈”之道,从而推动了战争形态的演变发展。正如黄朴民教授在《从宋襄公到孙武子——古代战争形态的变化》一文中所言:在中国的军事领域,自从宋襄公死了之后,贵族文化就断种了,小人文化崛起。战争也由军礼传统下的温文尔雅向诡诈转变……总结概括这些新的诡诈战术规律、运用原则的军事著作随之出现。这就是我国最伟大的军事著作《孙子兵法》的诞生。
孙子虽讲诡道,但没有摒弃仁义。他认为,“仁”与“诡”是既对立又统一的矛盾关系,并非水火不容、不可调和。他既宣扬“兵者诡道”“兵以诈立”的思想,研究提出施计用诈之道,又讲仁爱,提出“仁”是将帅必备的五大条件之一,在《孙子兵法·用间篇》中强调“非仁义不能使间”。他认为,战争指导者在对敌斗争中施行诡道,是由战争的特殊规律决定的,不使用计谋就无法取得战争的胜利,而将帅打不赢战争就是对国家、对君主、对民众的最大不仁,“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这是因为,失败者不仅要亡国失地,还要沦为胜利者的奴隶,甚至带来整个民族的灭顶之灾。对此,于汝波在《〈孙子兵法〉以“胜”为核心的战略理论体系》一文中指出:“《孙子兵法》的诡是‘仁诡’,而非不仁之诡,《孙子兵法》的仁是‘智仁’,而非迂腐之仁。二者互相界定,互相为用,以取得和保持战争的胜利为目的。这就是《孙子兵法》的仁诡辩证法统一思想。”儒家的“仁者无敌”论固然非常正确,而从实际看,只有把仁信与诡道有机结合起来,把握好二者的平衡点,才可能真正达到无敌于世的境界。当年刘备之所以能形成“气候”,成为“三足鼎立”中的一足,靠的就是刘备之“仁”与诸葛亮之“诡”的完美结合,而后来蜀汉之所以走下坡路直至亡国,症结之一就是“仁度”和“诡度”都下降了。据分析,一代枭雄曹孟德之所以没有最终统一中国,“诡”有余而“仁”不足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五、突破“德者不掠”的定识,倡导“胜敌益强”
人无德不立,军无德不威,国无德不盛。春秋鲁卿大夫穆叔有言,做人当“三不朽”,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但战争毕竟是人类一种特殊的社会活动,孙子从战争的本质要求出发,毅然挣脱传统的“德律”。顶住可能的舆论压力,鲜明地提出了“掠乡分众,廓地分利”的用兵思想。在《孙子兵法·作战篇》中强调:“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秆一石,当吾二十石。”在《九地篇》中强调“重地则掠”“凡为客之道……掠于饶野,三军足食”。
六、突破“婴儿之爱”的定执,倡导“投亡后存”
孙子强调仁慈与爱兵,在《孙子兵法·地形篇》中强调:“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孙子这种爱兵理念,与司马穰苴、吴起等古代军事家是一脉相承的。但是,孙子对士卒的仁爱,并没有限定在“婴儿之爱”“父子之爱”上,他不但超出了前人司马穰苴的境界,而且让以爱兵著称的后来者吴起也难以企及。
孙子突破一般意义上关爱部属的传统思想理念,在《孙子兵法·九地篇》中独具特色地提出“登高而去其梯”、“深入诸侯之地”而“焚舟破釜”、“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的思想,认为使士卒失去退路,才能让他们拼死作战;把士卒置身于亡地,才能保存自己;使士卒陷身死地,才能死中求生。对这些思想,后人有一定争议,在一些人看来似乎不可思议,没有什么道义可言。实际上,这里面有很高的用兵哲学,蕴含着深层次的爱兵思想。带兵者固然需要关心士卒的饥饱冷暖、伤病疾苦,但唯有孙子这种把日常之爱与生命之爱、个人之爱与国家及家庭之爱、眼前之爱与长远之爱有机地统一起来的爱兵观念,才是大视野、高层次的追求,才真正称得上“善之善者也”。
七、突破“多多益善”的定见,倡导“兵非益多”
古代作战,主要靠兵力数量和“人海战术”取胜,故有“多多益善”之说,以至延续到当代,即使在20世纪后期,世界上仍有许多国家的军队不同程度地靠数量规模谋优、补劣。然而,孙子毕竟是“兵圣”,早在2500 多年前就果断地摒弃了“兵多益善”的思维理念,创造性地提出了“兵非益多”的精兵思想,认为用兵打仗,绝非简单的兵力投入和使用,并不是兵力越多越好,在一定的兵力基础上,关键要看作战指挥怎样,看能否准确判断敌情、集中使用兵力,通过高超的调兵遣将艺术战胜敌人。
孙子关于精兵的思想,贯穿于《孙子兵法》的思想体系之中。比如,他基于对吴国的敌国——越国的情况分析研究,在《孙子兵法·虚实篇》中断言:“经吾度之,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败哉?”孙子认为,越国军队虽多,然而不知众寡分合的运用,这对战争胜利的取得毫无补益。孙子又说:“敌虽众,可使无斗。”在他看来,敌人虽然众多,但通过有效之策,可以使他无法与我作战或发挥不出应有的作战能力。当然,这离不开己方将帅高超的谋略与得当的指挥。
孙子“兵非益多”的精兵思想,并不是否定实力的作用,而是强调在一定的实力条件下,通过精妙的兵力调动与使用,形成局部的力量优势,凭巧力而不是蛮力取胜。他在《孙子兵法·虚实篇》中提出了专分命题,指出:“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我方即使兵力总体上不占优势,而在局部形成我以十攻一的态势,那么岂有不胜之理?这便是孙子高人一筹的地方。
毛泽东是驾驭战争、指挥作战的高手。无论是国内革命战争还是反侵略战争中,在总体兵力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毛泽东都十分注重在大范围的战略战役机动中集中优势兵力,在高超的分散聚合中调动敌人、寻找战机,在局部形成以多击少之势,从而创造了无数个以劣势兵力战胜优势兵力之敌的成功战例,达到了师孙子而远超孙子的境界,在更高的层次上深刻诠释了《孙子兵法》“兵非益多”的思维理念。
八、突破“常规”“正矩”的定论,倡导“无法”“无政”
孙子在《孙子兵法·九地篇》中提出:“施无法之赏,悬无政之令,犯三军之众,若使一人。”意思是说,施行不合惯例的奖赏,颁布不拘常规的号令,指挥全军就如同使用一个人。这种“无法”“无政”,充分体现了孙子用兵不循规蹈矩的创新精神与创新思维。对于如何才算“无法”“无政”,孙子接着作了很好的诠释:“犯之以事,勿告以言;犯之以利,勿告以害。”他要求,向部下布置作战任务,但不说明其中的意图;统率士卒,只说明有利的条件,而不告诉他们行动的危害。对此,许多人视为孙子论兵的瑕疵,反映了无法克服的时代局限性与贵族陈腐性。其实恰恰相反,这彰显的则是孙子的胆识与创见。孙子倡导的一些“无法”“无政”招数,在今天看来算得上是“下三路”,但在那个年代适用、实用,行得通。这就是孙子的过人之处。
宋朝时期的武学博士何去非在其所著《何博士备论》一书中讲道:“不以法为守,而以法为用;常能缘法而生法,与夫离法而合法。”这与两千五百年前的《孙子兵法》思想是相一致的。孙子在《孙子兵法·计篇》中总结提出“诡道十二法”后,就明确指出:“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这都深刻揭示了“无政”“无法”的用兵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