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孙子》曹注研究

2020-11-30熊剑平

孙子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曹操孙子文字

梁 舟 熊剑平

汉代末年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曹操,因为不满前人注释《孙子》时的“烦富”和“失其旨要”[1],遂决定亲自为《孙子》另外作出一种注解,号为“略解”。他的这个行为,一度引起若干悬案,随着一些文献的出土才渐渐揭开谜底。他的这个注本则流传至今,一题《魏武帝注孙子》,一题《孙子略解》[2],具有重要的文献学等价值,一直受到高度重视,对《孙子》这部古代兵书的流传和推广,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至今仍是我们学习和研究《孙子》的重要参考书。

一、曹操注释《孙子》的缘起及若干悬案

曹操在给《孙子》作注时,同时留下了一篇小序。在这篇简短的序言中,曹操曾经发出这样的感慨:“吾观兵书战策多矣,孙武所著深矣。审计重举,明画深图,不可相诬而(耳)。但世人未之深亮训说,况文烦富,行于世者失其旨要,故撰为略解焉。”[3]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曹操注释《孙子》的原因主要有两点,第一是出于对这部兵书的喜爱和赞赏,第二则是因为对既往《孙子》的注释文字不满,认为它们都是文字烦富不得要领。因此,他决定以“略解”的方式对《孙子》重新作注释。

曹操注释《孙子》,使得一部著名的兵书和一位著名的军事家之间产生了密切的联系,但同时也为我们留下了若干悬案。

第一个悬案,曹操有无删减《孙子》篇目之事?

对此,在笔者看来,答案是否定的。

我们认为,《孙子》在有汉一代基本是以十三篇的面目在流传。1972年在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的竹简中,曾经两次提到“十三扁(篇)”[4],可知汉朝初年《孙子》的篇目数为“十三”。司马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曾两次提到“十三”这个篇目数。而且,1978年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出土的汉代木简中,有一枚竹简赫然写有:“孙子曰:夫《十三篇》……”[5].这告诉我们,在西汉末期,“十三篇”当为《孙子》非常确定的篇目数。如此看来,《汉志·兵书略》中所著录《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应该是另外一部书。而《孙子》在《汉书·艺文志》应当另有著录。至于著录何处,笔者认为,应该是在《汉志·诸子略》,是“《孙子》十六篇”。至于“十三”与“十六”之间的数目差异,很有可能是误书所致。[6]到了东汉时期,《孙子》篇目数应该仍然未发生变化。当时的学者高诱在注解《吕氏春秋·上德篇》时曾写下这样一段话:“孙武也,吴王阖闾之将也,兵法五千言是也。”[7]这说明,当时所流传的《孙子》和今本,在篇数和字数上大致吻合。尤其重要的证据是,曹操在他的《自序》中,并没有为我们介绍他如何删减篇目之事。令曹操发出感慨的,只是那些“训说”《孙子》的文辞“烦富”和“失其旨要”。曹操没有批评《孙子》本身的文辞 “烦富”。他手里的本子,和同时期高诱所持之本,应该没多大差别。曹操对《孙子》的赞许如此之高,如果对其有删减之功,他不大可能对此只字不提。而且,假如果真是《孙子》原文烦富如八十二篇,曹操就一定不会对其发出“孙武所著深矣”[8]之类的赞叹。曹操为《孙子》作 “略解” 的这种举动,之所以不幸被不少人误认为曾有过删减篇目之事,一方面是由于我们对曹操的《自序》解读得不够细致,另一方面则可能是受到了《汉志·兵书略》所著录的“《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的干扰。曹操是一位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行事著文都极有主见,如果删减篇目之说成立,经他删减之后的十三篇还是不是先秦时那十三篇,我们不免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故此,我们认为,曹操不应该会有删减《孙子》篇目之事发生。

第二个悬案,曹操是不是注释《孙子》的第一人?

答案应该同样是否定的。

清代学者孙星衍在校订《孙子十家注》时曾写下这样一段话:“秦汉已来,用兵皆用其法,而或秘传其书,不肯注以传世。魏武始为之注,云‘撰为略解’……”[9]孙星衍将曹操当成第一个为《孙子》作注的人,而且他的这一说法影响很大,至今仍有很多追随者。[10]但是,这种观点在今天看来,尤其值得商榷。从曹操所留下的“序言”中,我们可以得知,在曹操之前就应该产生了一些比较“烦富”的注释《孙子》的文字。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的一座西汉古墓中,在《孙子十三篇》等兵书出土的同时,还出土了《四变》和《吴问》等不见于现存史籍的一些重要佚文。这些佚文体例不一,显示出很明显成于众手的特点,但其性质几乎都可断定为注释《孙子》的文字。[11]詹立波曾经撰文指出,《四变》那一部分文字,是在解释《孙子》的《九变篇》;《黄帝伐赤帝》那一部分,有一些文字是在解释《孙子·行军篇》中的“黄帝之所以胜赤帝也”[12]。简文《四变》是最明显的注释体例的文字,从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它是对《孙子·九变篇》中的部分文字所作出的解释。由于有《四变》这些文字存在,我们认为,《孙子》注释年代的开启,要远比我们想象的早,所以曹操并不是注释《孙子》的第一人。[13]

第三个悬案,曹操有没有见到银雀山竹简这批注释《孙子》的文字?

在笔者看来,相对前面两个悬案来说,这似乎才是一个真正难以解开的历史悬案,至少目前无法解开谜底。

曹操用“略解”来为自己的著作命名,所针对的就是那些“烦富的训说”。曹操一定是见过了这些“烦富的训说”,才会发出“失其旨要”之类的批评声音。但是,曹操所指称的“烦富的训说”究竟是哪些,他在《自序》中并没有明确说明。除了曹操之外,汉代有没有其他人曾经对《孙子》作过注释,我们也无从知晓。由于时代久远,即便曾经有过注释文字产生,可能也是因为“烦富”和“失其旨要”等原因而逐渐散佚。曹操有没有读过银雀山竹简这批注释体文字,我们暂时找不到答案。郑良树曾对曹注和《四变》进行过一番比较研究,发现二者注释《孙子》的方式存在着很大的不同,因此他得出的研究结论是:曹操“似乎没有读过《四变》这篇文章”[14]。愚见以为,郑良树所做的这种比较,无疑是很有意义的,但其推测之论则颇嫌大胆。从曹操《自序》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在注解《孙子》之时,所抱定的主意,正是要与前贤决裂,与那些烦富的训说告别。那么,他所作的注释怎么可能会与《四变》这样的注释文字找到共同点呢?既然如此,说曹操没有读过《四变》这样的文字,证据就稍嫌不足。

二、曹注《孙子》的主要特点

曹操认为别人的注释都“失其旨要”,于是决心与前贤决裂,一举抛弃前人烦富而又不得要领的注释风格。所以,曹操相关《孙子》的注释有着自己的鲜明特点,下面尝试进行一些总结。

曹注的第一个特点便是语言简略、要言不烦。

前面说过,曹操因为不满前人注释《孙子》时的“烦富”和“失其旨要”,因而决意以“略解”的方式为其重新作一次注释,故此,“简略”便成为曹注第一个同时也是最为鲜明的特点。曹操注释《孙子》的文辞,基本是从简从短,惜墨如金,绝不作无谓的长篇大论。正是本着这种简略的原则,曹操的注语有时甚至简短到一两个字。比如《谋攻篇》有一句:“三军既惑且疑,则诸侯之难至矣,是谓乱军引胜。”该句中的“引”字,在理解上是有一定难度的。对此,曹操所作出的解释是:“引,夺也。”在这里,曹操只是用了区区一个“夺”字,就对一个难解之句作出了非常简明的解释,为我们解读《孙子》提供了很好的帮助。再比如《谋攻篇》中的另外一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句中“伐交”一词,曹操所作出的注语为:“交,将合也。”在这条注语中,曹操也只是用了两个字,外加一个虚词“也”字。这同样是一条非常简略的注语。当然,如果我们翻开曹注本就可以看到,类似这样简略的注解文字俯拾皆是。故此,曹操将自己的注解之作命名为“略解”是非常恰当的。十一家注中,包括历代为数众多的《孙子》注释家,能够将注语做到像曹操这样简短的,似乎再找不到第二家了。当然,曹操的注语虽然简略,但多能切合孙子本旨。后人注释虽然详细,但仍有背离孙子原意的。比如,对于“伐交”一词,李筌、杜牧等人的注语越来越烦富,却似乎离孙子本旨越来越远。众多注家多把“伐交”解释为“外交战”,这其实是望文生义。“交”的本义,应该是“两军对峙示威”[15]。对照其他注家,曹注多少能给我们一种“大音希声”的感觉。

当与银雀山竹简这些注释文字进行比较之后,曹注的这个简略的特点更是彰显无疑。《四变》这篇注释体文字,很可能不是一个足本[16],但我们仍然能够从中看出,它是在对《九变篇》中的文字进行逐句的解释。在显示出兵学造诣相当水准的同时,也在篇幅和文字上初步显出“烦富”的特征。而《黄帝伐赤帝》是对《孙子·行军篇》中“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一句所作出的解释。这篇简文长达数百字,而且显出一副活脱脱的兵阴阳家的面貌,与主张“不可取于鬼神”和“必取于人”(《孙子·用间篇》)的孙子是背道而驰的,这应该是既“烦富”,同时又“失其旨要”了。可以说,看到了这种烦富的注释体文字之后,我们可以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曹注“简略”的特点,同时也更能体会到曹操当初作注时所费的心血,深切感受到曹操一切从简的初衷。

曹注的第二个特点是注重实用、平易质朴。

曹操是一个在乱世之中崛起的豪杰之士,有着多年领兵作战的经历,积累了非常丰富的实际作战经验。因为这个缘故,曹操越发体会到《孙子十三篇》的用兵艺术,进而发出“孙武所著深矣”之类的赞叹。孙子之学本为实用之学,是在实战中总结出来,又可付诸战争实践进行检验的具有操作意义的学问。作为一位军事家,曹操对于这一点当然有着深切的体会。由于这个缘故,曹操应当算是孙子的一位隔世知音。曹操深知,烦富的注语无益于事。所以,同样可称一代文豪的大文学家曹操,并不打算在注解《孙子》之时炫耀文采,无意将注释文字变得玄虚费解,而是力求简明质朴。可以说,曹注得以广泛长久流传,除了自身文辞优美和据其多年御军经验,“对十三篇多有发挥”[17]等因素之外,“简明质切”也是其中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

因为注重实用,曹注自觉地与荒诞不经的兵阴阳划清界限。《孙子十三篇》本是抱定主意“必取于人”(《孙子·用间篇》),与“假鬼神以为助”的兵阴阳无涉。但是,孙子后学还是多少受到了时风浸染,逐渐有了兵阴阳的窜入,于是就有了类似银雀山简文《黄帝伐赤帝》这样荒诞不经的注解文字出现。

曹操在注释《孙子》时,是自觉与兵阴阳家的理论划清界限的。在曹注中,我们同样看不到任何荒诞不经的东西。如果对比李筌的注解,我们可以更加明显地体会到这个特点。而这种“必取于人”的精神,显然也是能与孙子求得相通。所以,难怪曹操能获得诸葛亮的“其用兵也,仿佛孙吴”[18]之类的评语。可以说,这与曹操一贯重视“博览群书、特好兵法”[19]以及精心研读《孙子》,有着密切的关联。

曹注的第三个特点是方式多样、不拘一格。

在摒弃玄妙的说理文字的同时,曹注中引入了一些本人御军作战的实际战例,而且言辞简略,同样起到了很好的注解作用。比如《谋攻篇》:“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曹注曰:“以十敌一则围之。是将智勇等而兵利钝均也。若主弱客强,不用十也。操所以倍兵围下邳生擒吕布也。”这则注语中,曹操用“擒吕布”这个亲身经历的战例,很好地解释了“十则围之”这一战法。再如《九变篇》中有“城有所不攻”一句,对此,曹注曰:“城小而固,粮饶,不可攻也。操所以置华费而深入徐州,得十四县也。”在展示自己统一北方的功业的同时,也起到了很好的注解作用。

当然,曹注中这样用战例来注解的案例并不是很多,但值得我们关注和重视。《孙子》是一部兵书,说到底是用来指导领兵作战的,而且其主要阅读对象是武人将佐。所以,在历史上有不少注家都喜欢用战例来注解《孙子》,而且这渐而成为注释《孙子》的一个重要方法。但,追本溯源,曹操很可能是其肇始者。

曹注中多次引用了《司马法》等古兵书来注解《孙子》。比如《谋攻篇》中有“全军为上,破军次之”一句,曹注曰:“《司马法》曰:‘一万二千五百人为军。’”这条注语在完成注解《孙子》的任务之余,也为我们提供了有关古代军制的信息,同时也提供了相关古本《司马法》的信息。又如《军争篇》中有“故三军可夺气”一句,曹注曰:“《左氏》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里是引用《左传》这部史书对《孙子》进行注释。类似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兹不列举。

曹注注解方式多样,还体现在他不拘泥于形式,有时会对《孙子》作适当的补充和发展,也可称之为“新的发挥”。[20]比如《计篇》中有这样一句:“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对此,曹注曰:“击其懈怠,出其空虚。”这样的注解文字,我们可能不能批评其解释不够准确,而是要看到曹操有着意对《孙子》进行补充和完善的初衷。曹操本人是一个经常打胜仗、成功统一北方的伟大的军事家,具有非常丰富的战争经验。在发现孙子立说需要完善之处,便大胆地进行了补充,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当然,这样的例子在曹注中并不多见,但无疑也值得我们关注。

三、曹注《孙子》的价值和意义

曹操用“略解”的方式来重新注释《孙子》,一种简明切要的注释文字便由此产生。在这之后,曹注《孙子》在历史上一直备受重视,并流传至今。曹注的意义是多方面的,下面简要进行一番概述。

第一,曹注《孙子》具有重要的文献学价值。

曹操是一位著名的军事家,《孙子》则是一部著名的兵书,曹注《孙子》可谓是珠联璧合,使得《孙子》这部古代兵学宝典自此更受关注。杨炳安曾经指出,在宋代以前,《孙子》主要是靠曹注流传的。[21].李零也认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孙子》,其实就是靠曹操传下来的本子。[22]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从《隋书》等著录情况来看,曹注《孙子》在汉代以后确实成为《孙子》流传的一种主要方式。有人说,曹操所见本当是刘向他们当年组织编订的本子。[23]这样的说法似乎缺少直接的证据支持。我们从前面曹操的校语中可以看出,曹操所见版本并不是单一的。曹操热爱研究兵书,又有着特殊的社会地位,应该能够比普通人更有条件看到一些珍贵的《孙子》版本。既然如此,通过曹操所流传下来的本子,理应值得人们重视。

曹操注语中也保存了一些古本信息。比如十一家注本的《九变篇》就有曹操的按语:“九变,一云五变。”[24]这些文字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相关古本《孙子》的情况,显得弥足珍贵。此外,曹注中也有不少引用《司马法》等古兵书注解《孙子》的案例,这为我们提供了相关《司马法》等古兵书的一些古本信息,同样弥足珍贵,值得我们重视。

第二,曹注抛弃了那种烦富的注释体例,使得《孙子》的注释文字变得简洁明了。

曹操一生戎马,喜读兵书,但他见过和读过多少烦富的《孙子》注释文本,我们已经无从考证。我们所能知道的是,曹注一出,那些“烦富”和“失其旨要”的注释,就黯然失色。这一方面能说明曹注影响之大,另一方面也说明曹注本是受到普遍欢迎的一种注释文本。应该看到的是,“略”有“略”的优势,比如包容性强,同时也由于文字较少,可以大幅度地节省纸墨。印刷术发明以前,书籍基本都是写本,依靠手抄完成传承。与那些篇卷山积、气势宏大的著作相比,《略解》自然占有这种抄写上的优势。这种优势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自然也可转化为书籍流传上的独特优势。所以,经过千年之后,我们所能看到的是曹注《孙子》,而不是曹操当初所看到的那些内容烦富的注本。应该说,这也是优胜劣汰的必然结果。

第三,曹注发凡起例,对后世注释家起到了引导的作用。

曹操虽不是第一个为《孙子》作注的人,但他很可能是第一个系统地、具有明确主见、带着比较鲜明的主导思想来注释《孙子》的人。后来的注家,有不少都是在无形之中为曹注作疏。比如《谋攻篇》中“不若则能避之”一句,曹操注曰:“引兵避之也。”张预则注曰:“兵力谋勇皆劣于敌,则当引而避之,以伺其隙。”两相对比,我们未尝不可说张预是在为曹注作疏。这样的例子,仅在《孙子十一家注》中就可以找出很多,兹不列举。曹注《孙子》追求的是实用性,这也对后世注家起到了引导作用。曹操在注释《孙子》之时,还充分结合自己指挥作战的实际经验,要言不烦地把他统一北方的功业,通过注释《孙子》的方式展现给了后人,这些既是珍贵的历史资料,同时也开启了征引战例注释《孙子》的风气。而且,因为有了这些注释文字,我们从中可以约略窥见曹操的兵学思想。比如从《谋攻篇》《九地篇》等篇的注释中,我们就可以看出曹操善于“因敌变化”、重视从严治军、善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等战法。这些无疑是由于其对《孙子》有着很好的学习和继承的结果。

第四,曹注简古的注释语言,为我们搭建了一座与更加古朴的《孙子》沟通的桥梁。

就时间跨度而言,曹注毕竟要比唐宋以下注家去古更近,多少可以为我们理解《孙子》原意提供一些帮助。比如“形名”等词语,如果我们离开了曹注,则会在理解孙子原意上产生较大困难。所以,曹注简练而切于实用,“对于后人理解《孙子兵法》本义具有开创性意义”[25]。

总之,曹注的价值是多方面的,故此它才会在后世备受重视。在宋代,包括《孙子》在内的七种兵书被立为兵经,习称《武经七书》。这七书中,其他六书皆用本文,而《孙子》则留有曹注。可见,曹注《孙子》一度是变相取得了与兵经等同的地位,而这显然是其他《孙子》注本所无法比肩的。

四、曹注《孙子》的若干缺陷

曹注是较早的一种古注,一直备受重视。但是,我们也不能厚古薄今,对其赞誉过高而看不到其中的缺点和不足。前面说过,曹注《孙子》的最大特点就是 “略”。“略”自有“略”的好处,但同时也会带来一些问题,会造成“失之过简,言不尽意”[26].之类的缺陷。当印刷术和造纸术相携发展,书籍的流布不再那么费力之后,人们便开始计较曹注“失之过简”的缺点。我们如果翻看《十一家注孙子》,便可以看到李筌、梅尧臣等后起注家,纷纷指出了曹注的不少缺失之处。

对于《孙子》旧注,明代的刘寅曾经有过这样一段评语:“孙武旧注或失之略而不精,或失之繁而无统。”[27]刘寅所批评的“略而不精”显然是指曹注,因为刘寅所见旧注不过数家而已,这有他自己的话语作证:“十一家注,今止有魏武、杜牧、张预三家而已,余未见也。”[28]

明代薛应旂则批评曹注的“言不尽意”,并且把曹注的这种缺失与曹操的性格与为人联系起来,措辞显得非常尖刻:“人谓曹氏智略非不逮此,而其用心如鬼,注多隐辞,将以愚天下,斯亦或然。”[29]薛应旂认为曹操是故意不把许多问题注解清楚,显示出其“用心如鬼”的一面,这多少有些责之不当,但他指出曹注“多有隐辞”的特点还是非常恰当的。

“多有隐辞”其实就是“言不尽意”。“言不尽意”则会造成误解。比如对《谋攻篇》中“伐交”一词,曹操“交,将合也”的注语就显得过于简略,并没有起到注释的作用,人们对“伐交”一词终究还是不能理解,这直接导致了李筌以下唐宋注家的误解。从李筌到杜牧再到孟氏等,大都把“伐交”解释为“外交战”,而且到今天还有很多人相信这种解释,其实是值得商榷的。前文介绍过,“交”的更确切的含义应该是“两军对峙示威”[30]。显然,正是由于曹注过于简略,没有把问题说清楚,这才引起诸多歧义。

此外,曹注中还有一些失误。杨炳安曾经指出曹注《形篇》“九天”“九地”的失误。[31]这个例子其实是很复杂的。《孙子》原句是这样的:“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曹注则曰:“因山川、丘陵之固者,藏于九地之下;因天时之变者,动于九天之上。”对于曹注,李筌曾这样反驳:“魏武不明二遁,以九地为山川,九天为天时也。”据李注,《天一遁甲经》有这样的句子:“九天之上可以陈兵,九地之下可以伏藏。”李筌喜用兵阴阳家理论注解《孙子》,此处就是一例。他借此批评曹操不懂遁甲术,误读了《孙子》相关字句,这其实是值得讨论的。笔者以为,《孙子十三篇》可能会牵涉一些兵阴阳家的概念,甚或这里的“九天”“九地”果真就是兵阴阳家的东西,但从总体上看,《孙子十三篇》是反对“取于鬼神”,号召“必取于人”(《孙子·用间篇》)。《孙子》偶或会用到若干兵阴阳家的名词,但也仅仅是拿来说事而已,并不相信“假鬼神以为助”(《汉志·兵书略》)。所以,曹注不用遁甲术注“九天”“九地”未必是误,只是没有把问题注说清楚罢了。当然,没有把问题说清楚也是一个失误。同样一句,梅尧臣注曰“九地,言深不可测;九天,言高不可测”。这在笔者看来,似乎更符合《孙子》本旨,更加简明切要,比曹注高明。

钱基博曾指出曹操另外一处误注,是注释《计篇》的“主用”。《孙子》原句为:“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曹注曰:“主者,主军费之用也。”钱基博认为曹注“殊为失解”。在他看来,所谓“主用”,“属于军令,指中枢之指挥策动而言”[32]。钱氏解说显然更符合孙子所谓“法”的范畴,很好地解释了“主用”的意思。而曹注似乎是有点望文生义,是一种想当然的解释,相关注解应该是错误的。

曹操对《军争篇》“百里”“五十里”“三十里”的解释也是大可商榷的。从曹注“三十里”一句——“道近,至者多,故无死败也”我们可以看出,曹操是把这些数据当成了距离远近看待,但这似乎有失《孙子》本旨。我们读李筌注释便可看出曹注之失。李筌在注释“百里而争利”时说:“一日行一百二十里,则为倍道兼行;行若如此,则劲健者先到,疲者后至。”可见李筌是把“百里”之类当成行军速度看待。这确是抓住了《孙子》“倍道兼行”的本旨。相关问题,今人钮先钟的解释很值得参考。他在对“五十里争利”“三十里争利”的解释是“假使行军速度减到五十里”“假使把速度再由五十里减到三十里”[33],这些解释与李筌是一致的,也更贴近《孙子》原意。

曹注虽然惜墨如金,用字极省,但还是有一些注释只是在《孙子》原话上套来套去,甚至不如《孙子》原文浅显明白,其实是没有什么注释价值的。比如他对《势篇》“以利动之”的注语为“以利动敌”,二者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更像是做了一次文字游戏。类似的例子可以找出不少,兹不一一列举。

当然,曹注有时候也会把问题复杂化。比如他对“奇正”的解释有这样一些句子:“以五敌一,则三术为正,二术为奇。”“以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曹操的这些解释实则是把“奇正”做了非常机械化的理解,似乎与《唐李问对》中的“无不正,无不奇”之类解释相差较远。而这果然引起了明人薛应旂的再一次不满:“此盖曹操之鬼惑,不令人知奇正之妙也。”[34]

当然,与所存缺陷相比,曹注的积极意义无疑更大。我们今天研读《孙子》时,它仍然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价值,是需要倚重的重要参考书。

【注释】

[1]《魏武帝注孙子·序》,清平津馆刊顾千里摹本,齐鲁书社1992年影印本。

[2]参见于汝波主编《孙子文献学提要》,军事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0 页。

[3]《魏武帝注孙子·序》,清平津馆刊顾千里摹本,齐鲁书社1992年影印本。

[4]参见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108 页。

[5]详见大通上孙家寨汉简整理小组《大通上孙家寨汉简·孙子》,《文物》1981年第2 期。

[6]更为详细的讨论可以参看熊剑平《〈孙子〉著录考》,《军事历史》2010年第5 期。

[7]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17 页。

[8]《魏武帝注孙子·序》,清平津馆刊顾千里摹本,齐鲁书社1992年影印本。

[9]《孙子十家注》,《诸子集成》本,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 页。

[10]比如杨炳安就如此持论。参见杨炳安《十一家注孙子校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0页。类似意见仍可见杨炳安《孙子兵学源流述略》,《文史》第27 辑。

[11]李零:《关于银雀山简本< 孙子> 研究的商榷》,《文史》第7 辑。

[12]詹立波:《略谈临沂汉墓竹简< 孙子兵法>》,《文物》1974年第12 期。

[13]更为详细的讨论可以参看熊剑平《从银雀山汉墓竹简看〈孙子〉的早期注释情况》,《军事历史》2011年第3 期。

[14]郑良树:《论银雀山竹简〈孙子〉佚文》,《竹简帛书论文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15]黄朴民:《孙子兵法解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7 页。更为详细的讨论,则可参看黄朴民《孙子“伐交”本义考》,《中华文史论丛》2002年第1 期。

[16]由于该篇简文的篇名已经漫漶不可识读,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的专家只大致根据文意,将其命名为《四变》。但在笔者看来,相关该篇简文的命名是很值得商榷的。如果考虑到“解”和“说”是先秦时期常用的注释体例的话,它应该叫作《九变解》。从《十一家注本孙子》中,我们可以看到,曹操曾就“治兵不知九变之术”留下过一句“校语”。“校语”中说:“九变,一云五变。”(杨炳安校理:《孙子十一家注校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77 页。经查,《武经》各本和曹注本无类似字句。)前人曾疑《九变篇》中的“九”当为“五”字之误,如果确实如此,那么相关简文的命名可改而称作《五变解》。至少,银雀山汉墓相关简文是对《九变篇》中五个含有“不”字的句子作出了解释。笔者实在不知道整理小组的专家们是从哪找到这个“四”字。

[17]杨炳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校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0 页。

[18]《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注引《汉晋春秋》,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23 页。

[19]《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魏书》,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 页。

[20]于汝波主编:《孙子兵法研究史》,军事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8 页。

[21]杨炳安、陈彭:《孙子兵学源流述略》,《文史》第27 辑。

[22]李零:《兵以诈立》,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6 页。

[23]吴九龙:《简本与传本〈孙子兵法〉比较研究》,《孙子新探》,解放军出版社1990年版。当然,从作者所用词语“当”,也可以看出他是推测之词。

[24]杨炳安校理:《孙子十一家注校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77 页。经查,《武经》各本和曹注本(清平津馆刊顾千里摹本)都没有这一句。

[25]于汝波主编:《孙子兵法研究史》,军事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8 页。

[26]杨炳安.陈彭:《孙子兵学源流述略》,《文史》第27 辑。

[27]《孙武子直解·序》,齐鲁书社1992年影印本。

[28]《孙武子直解·引用》,齐鲁书社1992年影印本。

[29]方山:《孙子说·序》,齐鲁书社1992年影印本。

[30]黄朴民:《孙子“伐交”本义考》,《中华文史论丛》2002年第1 期。

[31]杨炳安.陈彭:《孙子兵学源流述略》,《文史》第27 辑。

[32]钱基博:《孙子章句训义·计篇》,齐鲁书社1992年影印本。

[33]钮先钟:《孙子三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0 页。

[34]方山:《孙子说·谋攻篇》,齐鲁书社1992年影印本。

猜你喜欢

曹操孙子文字
心动杀人
心动杀人
文字的前世今生
热爱与坚持
当我在文字中投宿
山鸡舞镜
孙子壵
孙子列传
孙子垚
孙子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