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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寫本的“約定俗成”
——關於中古時期寫本文化的一點思考

2020-11-30柴劍虹

敦煌吐鲁番研究 2020年0期
关键词:環境中國敦煌

柴劍虹

近些年來,隨著珍藏於世界各地的敦煌莫高窟藏經洞文獻的全面刊佈,人們對我國中古時期寫本文化的研究視野大大擴展,認識逐漸深入,與寫本學相關的理論日益豐富。浙江大學出版社推出的“浙江學者絲路敦煌學術書系”第一輯中張涌泉教授所著《敦煌文獻整理導論》,是從寫本内容以及殘卷綴合等爲相關研究重心的重要著作;而二一九年一月,英國劍橋大學亞洲與中東研究系漢學教授高奕睿(Imre Galambos)圍繞中國中古時期的寫本文化所做的系列學術講座,則以“還原中國中古時期寫本産生的社會環境”爲目標,由“寫本的物質形態”切入,力求跨越傳統的文本研究方法,對寫本的文本佈局、裝幀形態、字形識别、書寫方式等諸多方面進行“考古”,全面考察了寫本産生的具體社會環境及其功用,並通過展現中國與中亞相互關聯的寫本元素,在更廣闊的視野下揭示了域内外的文化交流。高奕睿教授在講座中指出:研究寫本物質形態應注重細節,進行跨文化比較的同時還需關注寫本自身演變的歷時性;佛經的漢譯、傳播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中國紙質卷子本的普及。他還探討了文本佈局和字形識别對於判斷寫本年代和起源的重要作用。這些,都對我們進一步深入理解敦煌寫本的文化内涵有很好的啓示作用。

筆者考慮,研究寫本文化,除了關注其寫本内容、物質載體、社會環境等重要因素外,其核心應該是書寫這些寫本的各色人等。“人”是文化傳播、傳承的主體,是“寫本之母”。研究古人們所處的社會環境以及不同身份、文化修養、書寫目的、心理活動、性格特徵等等,對於詮釋林林總總的古代寫本也至關重要。

例如以張涌泉、黄征教授爲代表的研究敦煌俗字的專家,他們對存在於中國中古時期各類寫本中的“俗字”(其實還擴展到“古今字”“碑别字”“異體字”“避諱字”乃至錯字等)做了詳盡的釋讀和論説。而“俗”與“正”是相對辯證的關係,正如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的“俗”與“雅”一樣(1)拙文《雅俗之間——簡論敦煌俗文學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的地位》,《敦煌吐魯番研究》第16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1—11頁。。“俗字”的産生、應用與流行(或曰“通行”)有其社會因素,也不可否認有其人爲的因素。其中,“約定俗成”不可忽視。内容如此,形式如此,物質載體同樣如此。

内容:如敦煌寫卷中的宗教典籍、説唱文學寫本、社會經濟文書、實用字書韻書、書儀、信札、學郎詩、雜寫等等。

形式:如書寫方式(正訛、卜煞、鉤乙、重文、夾注等文獻抄寫通例)、抄經特點(朝廷頒布標準寫經及普通寫經生、一般民衆等)、文體形制(如古今詩體、駢體、八股、契約、曆日、方志、譜牒)等等。

載體:如紙張、絹帛、筆墨工具、各色顔料等等。

以上這幾方面,既有跨越時代、地域通行的延續性與規範要求(如語言學界公認抄寫中的鉤乙符號亦稱“倒乙”“鉤正”“鉤逆”等,漢晉時期即普遍使用,且“在《説文》之前的先秦古文字中就已經産生”(2)張涌泉《敦煌文獻整理導論》,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277—293頁。),也會有特定社會環境下(包括政治生活、語言環境、物質生産條件)的時限性(如抄寫中的避諱字、則天時期的武后新字,因方言方音的借字,紙張的生産與供應情況等等)。

我認爲,約定俗成强調的是不同時期、環境的文化氛圍和人們的認同感、趨同性的關係。這是共性。這帶有一定的“强制性”與感染力(類似唐朝婦女的妝飾,不同民族的服飾,古人今人的追求“時髦”)。

我還認爲,約定俗成也不否認與各色人等自身所具備的習性特徵關係密切。這是個性。如我注意到藏經洞所出的敦煌公、私、寺學中,不同民族、年齡、出身、文化程度的學士郎的詩抄既有共性,也有個性——大多數學郎詩寫本均錯别字甚多,也有像張議潮所抄《無名歌》這樣比較規整者。而吐蕃人習寫漢字、漢人習寫藏文亦有自己的特點,水準亦參差不齊。

至於約定俗成的功能性特點,最典型地體現在唐代朝廷頒發的標準譯經寫本和普通寫經生抄本之間的差别上,體現在紙張正背面空白處的充分利用上,也體現在啓蒙讀物(如《千字文》《太公家教》等)和開蒙雜抄、字書(包括雙語對照)、韻書的抄寫上。

對於“寫本學”而言,對“約定俗成”的認識,既要遵循這門學問的學術規範,也要借鑒有關專家的突出成果,借鑒比較成熟的“西方寫本學”的研究方法與成果。我曾經在學習我的導師啓功先生的“啓功書法學”時得到如下一些啓示(3)拙文《關於“啓功書法學”的斷想》,“第四屆啓功書法學國際研討會”論文,北京師範大學,2012年。:

首先,我國的“書法學”既古老又年輕,是一門學習各體文字書寫方法、源流和書家流派、風格以及作品鑒賞並探索相關規律的學問。啓功先生對傳統書法學的揚棄與創新,形成了他的書法學體系。啓功書法學作爲綜合性學問,包含了書寫學、書史學、文字學、敦煌學、繪畫學、詩詞學、篆刻學、臨摹學、鑒定學和美學等多學科知識,可謂宏贍精深。

其次,書寫學與書史學在啓功書法學中佔有核心地位。書寫學既涉及寫字方法(執筆、運筆、結字、佈局、行氣、題款等),又與書寫工具、載體、心理、環境等密切相關,也似可將碑帖學知識攬入其中。書史學則要求對書家、流派及其關聯與作品特色作全面、準確的比較與分析。

再次,一部成熟的書法史,應該是書家(寫字者)、書體、書風、書派的比較史、發展史,是辯證的、靈動的、變革的,而佔中心地位、掌握主動權的是“人”:只有掌握好各位書家的複雜因素(包括他們之間的模仿、借鑒、繼承、揚棄關係),把握住時代的風尚,才能釐清“史”的脈絡。同時,真正能説明問題的是對書家大量真實不虚的作品的全面把握,追本溯源,求其特質。

我覺得,這些認識,同樣可以運用到對敦煌寫本文化的研究之中。

張涌泉教授在論及寫本文獻與刻本文獻區别時指出:

寫本文獻出於一個個單獨的個體,千人千面,本無定式;即便是那些前人傳下來的古書,人們在傳抄過程中,也往往會根據當時抄書的慣例和抄手自己的理解加以改造,從而使古書的形制、字體、内容、用詞、用字、抄寫格式等都會或多或少發生一些變化,都會帶上時代和抄者個人的烙印。(4)張涌泉《敦煌文獻整理導論》,12頁。

我的體會,在具體分析研究敦煌寫本的過程中,把握其共性(包括其時代性、地域性、民族性、物質性等)固然重要,瞭解其個性同樣不可忽視(包括書寫者個人的出身經歷、家學師承、知識結構、生活小環境、喜好習俗、物質條件等)。總體把握與個案分析必須兼顧。這正是對“約定俗成”全面理解所需要的。

還是可以用藏經洞的學士郎詩抄作爲例子加以簡要説明。

在敦煌學郎詩的研究中,寫本内容的分類釋讀、分析已有豐碩成果,我感到缺乏的是對這些寫詩抄詩學郎做年齡、階層、身份等方面的具體分析,這也涉及對他們進行教學的“教授”學識水準和施教方法的考察。仍以我最感興趣的韋莊《秦婦吟》寫本殘卷的整理研究爲例做些説明。對這首佚失了一千多年的唐代第一長敍事詩的整理、研究,我國自王國維先生1909年發端至今,已有百年的歷史;據統計,迄今爲止,藏經洞所出的此詩有11個寫本、19個殘片(5)田衛衛《〈秦婦吟〉敦煌寫本研究綜述》,《敦煌學輯刊》2014年第4期,153—161頁。。除迻録、整理殘卷的該詩文字外,研究者基本上都是對詩歌内容、作者生平及爲何諱提此作而使其湮没作探討,幾乎没有涉及對抄寫人的探求。而據我分析,鑒於藏經洞的性質和這些寫本的抄寫文字均比較稚嫩粗糙,錯别字甚多,故我以爲均爲當時的學士郎所抄。下面即對其中的貞明五年(919)敦煌郡金光明寺學士郎安友盛的抄本略作分析。

該英藏S.0692號殘卷所抄乃《秦婦吟》結尾的若干行,字跡大小、行距疏密不一,每行字數懸殊,錯字甚夥,以“秦婦吟一卷”結束,詩抄後題署抄寫年月日、身份、姓名,可證確爲學士郎抄寫。值得關注的是題署的左邊還寫有一行五言打油詩:“今日寫書了,合有五升米。高代(貸)不可得,還是自身災。”這裏包含的信息頗有意思:1.抄寫《秦婦吟》這首1666言的長詩可折合“五升米”;2.抄詩是因爲借了高利貸的還貸行爲;3.他借了寺學教授的高利貸,教授讓他抄詩還貸,而寺院僧人放貸屬於當時正常的寺院經濟活動;4.寺學教授此詩,是寺學的教學内容之一,教授自己不抄讓學生抄、學生以抄寫爲“災”均反映出他們的心理活動。同時,如果我們結合這個學士郎的身份,則還可以推測出:安姓是昭武九姓之一,他很可能是粟特人後裔,或原本居住在敦煌粟特人聚居的從化鄉;粟特人亦有出家進敦煌佛寺(這裏是金光明寺)學習,不但已有了初步的書寫漢字的基礎,而且還要學習這樣一首當時甚爲流行的長篇敍事詩(6)此詩抄寫時間爲貞明五年(919),距作者韋莊去世約十年;已知另一位該寺學郎張龜的《秦婦吟》抄本的時間是天復五年(905),可見儘管作者生前自己諱提此詩,而在其生前身後,該詩一直是作爲敦煌寺學的教材在傳抄。。能將如此長詩作爲學士郎的學習内容,連同考察敦煌寫卷中數以百計的詩抄,不僅也可見當時敦煌寺學的教學内容、水準及方法,而且也可以使我們聯想到唐詩從創作、傳播、普及以致繁榮的重要原因。

如此著眼並拓展到其他同題寫本,這個寫本殘卷所包含的豐富的文化内涵是否就可以得到更加充分的展示呢?我想,這也應該可以豐富我們對寫本文化“約定俗成”的認識。

下面再對“俗”做些補充説明。《説文解字》云:“俗,習也。”“俗”的範疇、内容也頗廣泛,如風俗、習俗、民俗等;這些“約定”並“習見”“通行”之“俗”,可統稱爲“通俗”。當然還有在相當程度上並不能被社會普遍認同而通行的“庸俗”“低俗”“媚俗”“粗俗”等,恐怕更帶有個性化色彩,某種意義上只是“約定俗成”之異化,暫不在本文討論之列(7)目前在書法界飽受詬病的“醜書”,恐怕即屬此類。。通俗的形成,無非有“自上而下”及“自下而上”兩種途徑。前者,在敦煌、吐魯番寫本文獻裏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名家法帖的拓本與臨本。如敦煌莫高窟藏經洞所出唐太宗書《温泉銘》拓本、歐陽詢書《化度寺邕禪師塔銘》拓本、柳公權書《金剛經》拓本、蔣善進臨寫的《千字文》寫本、多個臨寫王羲之的《十七帖》《蘭亭序》寫本;吐魯番所出的多個《急就篇》《千字文》寫本等(8)詳見毛秋瑾《敦煌吐魯番文獻與名家書法》,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4年。。原本鳳毛麟角的書法及著作名家、帝王的個性化創作,被全社會所認同、推崇,乃至刻石立碑,紛紛臨摹、抄寫而廣泛流行,成爲通行的蒙學、書學教材(9)前文所述韋莊《秦婦吟》的例子亦屬此類。。後者,最典型的例子是敦煌寫卷中爲數甚多的學士郎詩抄,這些大多是唐五代時期受民衆喜愛的“打油詩”,因其内容、形式的簡潔直白與不事雕琢,不但影響到如李白、白居易等大詩人的創作風格,也導致同時在中原地區與西北邊塞廣泛傳抄、仿作(10)如文字基本相同的詩歌,出現在敦煌、吐魯番學郎詩抄和長沙銅官窯的瓷器上即是明證。,起到了推動詩歌創作大繁榮的作用。

莫高窟藏經洞所出寫卷,除了佛教經、論、疏,道經,以及《論語》《詩經》等四部傳世典籍等寫本外,涉及當時當地通行的民風習俗内容的寫本也甚多,抄寫方式亦各有約定俗成之特色。如講經文、變文類説唱文本的抄寫,地志類寫本,寺院經濟文書,僧傳,民間契約,書儀範本,曆日,星象雲氣占卜,番漢文對抄,等等,均可做細化的分析研究。至於不同時期、不同人抄寫不同内容文本所使用的筆墨紙硯與約定俗成的關係,更是有待學界方家進一步探究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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