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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与存在
——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历史观发微

2020-11-30

现代哲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时间性现象学海德格尔

郭 亮

海德格尔是一位具有强烈历史意识的哲学家,他对历史的现象学思考与其对形而上学问题(存在的意义)的追问密切相关。早在写于1915年的《历史科学中的时间概念》一文中,他就强调作为不同质的时间在历史科学中的“绝对源初的意义”,并指出“历史科学首要的基础性的工作是确保它所描述事件的实事性(Tatsächlichkeit)”(1)Martin Heidegger, Supplements From the Earliest Essays to Being and Time and Beyond, ed. John Van Buren, New York :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2, p.57.。在1919年弗莱堡讲座中,他在批判当时各种哲学思潮的同时,提出建构一门以“原实事”(Ursache)为考察基础的“原科学”(Urwissenschaft),并认为此项科学所研究的课题是“自在生命的内在历史性”(2)[德]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海德格尔弗莱堡早期文选》,孙周兴选编,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页。。在1920/1921学期“宗教现象学引论”的讲座中,他把“形式显示”(die formale Anzeige)的方法运用于对历史的现象学理解中。特别是,在1927年出版的《存在与时间》中,他在第二篇第五章论述“时间性与历史性”时,强调对存在意义的领会必须通过对历史性此在的考察才得以可能,并由此开展出了一套海德格尔式的历史哲学(3)David Couzens Hoy, “History, Historicity, and Historiography in Being and Time”, Heidegger and Modern Philosophy, ed. Michael Murra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8, p.330.倪梁康指出:“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的确可以像黑格尔哲学或狄尔泰哲学那样被视作某种意义上的历史哲学:存在历史的哲学或历史存在的哲学”。(参见倪梁康:《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历史问题——历史哲学的现象学-存在论向度》,《西南政法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第52页。)。职是之故,本文试图从海德格尔早期哲学思想中,梳理出其形而上学历史观的结构性本己要素及通达历史的方法论内涵,并以此审视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历史观与历史虚无主义的问题。

一、“自在生命的内在历史性”:海德格尔早期哲学思想中的“原实事”

胡塞尔有一个宣言式的哲学口号,即“面向实事(Sache)本身”。何为“实事”?如何把握“实事”?海德格尔在其早期的哲学思考中便与胡塞尔分道扬镳。他认为“现象学就是无立场的哲学”,现象学寻求的是“在直观中原本地给予的东西”,并称这个东西为“原实事”即“实际的生存经验”。在此基础上,海德格尔提出要建构一门具有奠基性意义的“原科学”。然而,要想建一门“原科学”,哲学与其他科学之间的关系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它涉及到如何处理“精神”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对此,海德格尔在1919年战时学期题为“哲学观念与世界观问题”的讲座中指出:

由于他们(指哲学家)在专门科学、文学艺术、政治性的社会生活中拥有广博的知识,哲学家们获得了他们精神世界的终极理解。一些哲学家通过在自然与精神二元论范围内解决这一终极问题,其他一些穿越过这两个世界返回到一个共同的本原——上帝——其本身被认为是超尘世的或使所有的存在获得同一。另外一些哲学家把每一样精神性的东西解释为自然的、机械的、具有能量的存在;还有一些哲学家,相反,把所有的自然看作是精神。(4)Martin Heidegger, Towards the Definition of Philosophy, trans. Ted Sadler, London: Continuum, 2002, p.7.

在海德格尔看来,哲学家们无论以什么样的标准对精神与自然进行划分,其实他们都没有获得有关这个世界“实事”的理解。那么,“实事”是什么?海德格尔认为本真的“实事”就是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并且生活在世界中的人能够对“直接的生命意识”有一原初理解,而所谓原初理解就是要解构近代哲学甚至自柏拉图哲学以来把精神和自然进行两分的哲学观念。由此,海德格尔把追求此种“实事”的哲学称为具有奠基意义的“原科学”,并把其视为一种新的“世界观”。哲学是一种“世界观”,这样对哲学的理解始于近代,并不稀奇,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观”这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对此,海德格尔曾通过“讲台体验”和“问题体验”加以说明。

所谓“讲台体验”即周围世界体验。海德格尔认为在对周围世界的体验中,我们先行体验到的不是精神与自然的对立,也不是自我与世界的并峙,而是呈现出一个无主-客体对立的生活世界。海德格尔说:“我是几乎一下子就看到了这个讲台;我不只是孤立地看到它,我看到上面放着一本书,直接对我造成妨碍(是一本书,而绝不是一些堆沾起来的散页,上面撒上了黑色的污点),我在一种定向、光线中,在一个背景中看到这个讲台。”(5)Ibid, p.9.海德格尔在1925年马堡大学讲座中,把这种“看”的方式称为“自身-指向”的“意向性”结构,它看的不是“感知行为,而是去看被感知者,确切地说是去看这一感知行为中的被感知者”(6)[德]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欧东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44—45页。。海德格尔把这种“感知”称之为“自然的”感知,其所感知到的“被感知者”是“周围世界之物”,与自然科学所看到的具有广延、颜色、可移动性等属性的“自然物”有所区别。他认为这种站在“周围世界”背景中的观看体验虽然是在“一种定向”中的观看,但这样的“看”才是没有成见地看,是直截了当地看,如此这般所“看”到的是“纯粹的质朴”。

当然,在这种“定向”方式下的“看”,我总是站在一个特定视角中来观看,虽然我可以不断变换角度,但我所看到的终究是事物的一个面。不过,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可以在一种“定向”中超越所看到事物的某个面向,从而看到事物整体意义的“东西”和“意蕴”,这便关涉到其“问题体验”。而对“东西”“意蕴”的体验,在海德格尔看来,只有在“质朴的观审”中才能观其本来之面目。有时候他也用“纯粹体验”“纯粹观审”“直观的理解”“解释学的直观”来代替“质朴的观审”的用法。在质朴的观审中,对一种东西的体验(后来他在“问题体验”中把“东西”称为“原东西”),是一种“向着东西的生命”(7)[德]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海德格尔弗莱堡早期文选》,第6页。,并且“质朴的体验找不到诸如一个‘自我’这样的东西”(8)同上,第4页。。在此基础上,海德格尔进一步提出“有东西吗”(Gibt es etwas)?这个“东西”被他称为前理论的、前世界的东西,即“自在生命的内在历史性”,而“自在生命的内在历史性构成解释学的直观”(9)同上,第19页。。如此,“自在生命的内在历史性”便成为海德格尔的“原科学”所研究的课题。

二、海德格尔的历史科学批判及其形而上学历史观

海德格尔对“原科学”问题的追问与当时历史科学研究的自然科学化脱不开关系,他在1925年夏季学期马堡大学讲课稿即《时间概念史导论——关于历史与自然的现象学引论》中,一开始便挑明现象学研究的兴起“是由十九世纪科学意识的变革所决定的”。在他看来,当时德国哲学界之所以会出现如此状况,一个根本原因是德国唯心主义的瓦解,使科学研究开始关注各自的经验领域即“经验事实”;而有关“历史性世界”领域的研究也逐渐受到这种趋势的渗透。对此,海德格尔说:“历史科学在根本上放弃了哲学式的思考。就其一般的精神取向而言,它还生活在歌德和莱辛的世界中;对它而言,只有具体的工作才是决定性地有效的,而这就意味着一种尊奉‘事实’的倾向。这一倾向要求做好历史中的一项首要的课题:史料的阐释与维护。”(10)[德]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第14页。

确实,历史科学所鼓吹的“事实”与海德格尔所提倡的“原实事”并非一码事:前者是指实证主义者密尔(John Stuart Mill)所追寻的“那种可计数、可衡量和可测定的东西,可以在实验中加以分析的东西,在历史中,则是那些在史料中首先可以通达的过程和事件”(11)同上,第16页。;而后者所关注的是人的生命现象,特别是人的心灵生活。对此,海德格尔认为由于受到自然科学研究方法的入侵,在当时的德国哲学界存在两种研究取向:一是冯特的“生理学式的心理学”研究,它关注人的感知、感觉;二是受笛卡尔影响的“意识科学”研究,它关注人的精神、理性。依海德格尔之见,这两种取向都属于自然科学式的心理学,具有“科学式哲学”之特征,并且都想占领原来哲学本身的领地,从而成为“哲学本身的基础科学”。

其实,海德格尔对“原实事”的研究深受狄尔泰的影响。狄尔泰不仅反对实证主义者把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移植到历史科学的做法,而且批判新康德主义者以“历史理性批判”名义把康德哲学实证主义化的理解方式。因此,海德格尔认为狄尔泰“摆脱了一种教条式的康德主义,而尝试一种激进主义的走向,纯粹从实事本身出发进行哲学思考”(12)同上,第19页。。狄尔泰的目标是建构一门为人文科学奠基的心理学,即一门后来受到布伦塔诺影响的描述心理学,它“既不是自然科学的心理学,也不是认识论课题意义上的心理学”,它所关注的课题是对历史科学加以哲学反思的“‘生活’的结构本身”。因此,海德格尔认为狄尔泰的工作已经“突进到了传统的问题所未曾达到的源本的领域”,但狄尔泰还不能完全摆脱传统以及同时代哲学的局限,导致他的工作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不稳定性”。

真正具有突破意义的是1900/1901年胡塞尔《逻辑研究》的问世,海德格尔认为这部著作的问世“标志着现象学研究的第一次破晓而出”,胡塞尔在其中对“实事进行一种即时发生的和进一步推进的研究”。而认识到胡塞尔研究的核心意义的第一人便是狄尔泰,狄尔泰曾指出“在《逻辑研究》中,他看到这门有关生活本身的科学已经曙光初现”(13)同上,第28页。。而狄尔泰在一封写给胡塞尔的信中“把他们两人的工作比作从相向的两面钻探同一座山脉,通过这样的一种钻探和打通,他们彼此相会了”(14)同上,第28页。。

但海德格尔并不完全满意狄尔泰、胡塞尔的研究思路。他认为狄尔泰以认识的结构来理解“历史科学之现实”的做法没有“彻底地提出问题”,还处在“同时代人提问方式的框架之内”;而胡塞尔的“《逻辑研究》并没有带给我们任何一种深刻的可以对情感需要这类东西进行驾驭的知识,而是出入于一些完全专业而枯燥的问题之中”(15)同上,第29页。。相较于二人,海德格尔把自己的思考方式称为“生产性逻辑”和“本源逻辑”,它所关注的是“有关历史和自然所秉有的原初的存在方式与枢机的一种现象学式的开显”(16)[德]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第2页。。正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指出的:“从哲学上讲首要的事情就不是构造历史学概念的理论,也不是历史学知识的理论,而且也不是历史学对象的历史理论;首要的事情倒是阐释历史上本真的存在者的历史性。”(17)[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3页。沿着此种致思之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开启了对“存在之意义”的追问。他在第73节中提出要“为追问历史本质的源始问题亦即历史性的生存论构造找到一个出发点”,并明确地指出对“历史”的理解:“历史(Geschichte)是生存着的此在所特有的发生在时间中的演历;在格外强调的意义上被当作历史的则是:在共处中‘过去了的’而又‘流传下来的’和继续起作用的演历。”(18)同上,第429页。

在海德格尔看来,“历史”的内涵主要包括三个方面。首先,“历史”不是指历史科学,也不是指历史学研究的对象,而是指没有被对象化的存在者本身。在历史科学或历史学研究中,一般会把历史理解为“过去之事”,认为它已现成;或者虽然现成,但对“当前”已经没有实际的“效用”,例如博物馆里的古代文物,它们只具有观赏价值,却因失去与原有世界之关联从而没有实际“效用”。但在海德格尔看来,“历史”对于实际生存的此在而言,它不是作为一个过去了的“对象”,而是作为对“当前”此在之生存具有“积极的或阙失的效用关联得以领会的”。其次,历史并不是指过去之事意义上的“过去”,而是指出自“过去的渊源”。而“历史之物”在“变易的联系”之中随着“历史”的发展“时兴时衰”,“以这种方式‘有历史’的东西同时也能造就历史”,并以“划时代”的方式在“当前”规定一种“将来”,因此,历史意味着“一种贯穿‘过去’、‘现在’与‘将来’的事件联系和‘作用联系’”,在根本上,历史是指向“将来”,从而“过去”不具有特别的优先地位(19)同上,第429页。。再次,历史意味着在时间中“演变的存在者整体”,此“存在者整体”虽然包括自然界及其历史,但重点是具有“精神”和“文化”的人类这一存在者领域,因为“人的、人的组合及其文化”有其特殊的“演变和天命”。

由此,海德格尔所讲的“历史”主要是针对此在而言,属于“此在”的特权,并在特别意义上属于“西方中心的我们这个民族”。无论是自然意义上的历史,还是精神层面的历史,海德格尔认为“都关系到作为事件‘主体’的人”,“只因为此在就其存在来说就是历史的,所以环境、事件与天命这样的东西在存在论上才是可能的”。故而,海德格尔从生存论、存在论的角度为历史科学奠基,把“历史”看作是生存论、存在论意义上发生的“事件”和“天命”,而历史科学只不过是生存论、存在论意义上此在生存的一种衍生方式。对此,海德格尔明确指出:“历史学作为此在历史的科学总得把这个源始地具有历史性的存在者设为前提,作为它的可能‘对象’。”(20)同上,第443页。

三、“形式显示”:作为领会历史的现象学方法

如何领会“历史”?如何通达形而上学历史观所关注的“自在生命的内在历史性”这一“原实事”?海德格尔在1920/1921年“宗教现象学引论”讲座中指出:“这个问题只能从形式上予以自身显示。”(21)[德]海德格尔:《宗教生活现象学》,欧东明、张振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63页。这涉及到海德格尔理解历史的“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方法。这个方法论的新突破是他在批判传统哲学研究中主-客二分法的基础上提出的。如所周知,传统哲学研究者往往把“历史”看作是在时间中运行的、变化的“客体”,比如敏斯特教堂、孔庙是建筑,或者阿尔卑斯山、泰山是山。这在海德格尔看来是“绕进了由一般概念表达所形成的圈套之中”。

为了避免把“历史”划归为“客体”,首先,海德格尔认为,我们不应该以历史科学的方式去研究“历史”,因为历史“不仅仅表示在时间中经行”,“不仅仅是一种贴近客体关联的表述”,历史在源初意义上是指“实际生活经验”,它比“存在于逻辑学家大脑中的历史事实(它仅仅是通过科学的理论把生动的现象倒空而产生的结果)”含义更为丰富(22)[德]海德格尔:《宗教生活现象学》,第32页。。其次,海德格尔严格区分“客体”“对象”和“现象”,他认为现象学意义上的“现象”既不是“客体”也不是“对象”,它包括三个方面的含义:(1)在现象中被经验的原始的“什么”(Was)(内涵);(2)现象在其中得到经验的原始的“如何”(Wie)(关联);(3)关联意义在其中得到实行的原始的“如何”(Wie)(实行)(23)[德]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海德格尔弗莱堡早期文选》,第72页。。这三个方面也被海德格尔称为内涵意义、关联意义和实行意义,三者并不是简单的并列关系,但共同构成“现象”的意义整体。而在根本处,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只有“着眼于形式显示着的意义自身所携带的东西,现象得以为人所见”,在此意义上,“‘形式显示’问题应属于现象学的方法‘理论’本身”(24)[德]海德格尔:《宗教生活现象学》,第55页。。

对于“形式显示”的方法,海德格尔承认这首先得益于胡塞尔对“普遍化”和“形式化”的区分(25)张祥龙认为,海德格尔的“形式显示”方法受到胡塞尔的深刻影响。(参张祥龙:《海德格尔的形式显示方法和〈存在与时间〉》,《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第40—61页。)。所谓“普遍化”是指“与种属相应的一般化”,这与西方哲学中给事物下定义的方式有关。比如,红是一种颜色,颜色是一种感性性质;或者愉悦是一种情绪,情绪是一种体验。这里从“红”到“颜色”,再到“感性性质”的过渡便是“普遍化”。“普遍化”是一个从具体到抽象的阶梯序列,这个“阶梯系列(属与种)是按照事物内容而得到规定”,并且普遍化的进行会受到“某一确定的事物领域的限制”,是一个逐渐抽象化的过程,因此,海德格尔认为“普遍化可被当作秩序整理的方式”,“普遍化是一确定的等级序列”(26)[德]海德格尔:《宗教生活现象学》,第61页。,它只能以理论的方式得到发动。而所谓的“形式化”是与形式述谓的表达方式有关,比如这块石头是一对象。在“形式化”中,一般性质、一般事物是本质;红、颜色、感性性质、体验、属、种、本质是对象,从“感性性质”到“本质”的过渡与“事物内容”没有本质关系,不需要经历一个从“较低的一般性而去一步一步攀登上某种‘最高的一般性’、‘一般对象’”,因此“形式化起源于纯立场关系本身的关涉意义,而绝非源于‘一般事物内容的什么’”,它以摆脱“事物内容”的“立场”的方式得以发动。

不过,在海德格尔看来,无论是“普遍化”还是“形式化”都带有“一般化”的取向,从而都带有对“现象”的“预先论断”和“事先的成见”。而“形式显示”避免了“普遍化”和“形式化”中出现的“一般化”的弊病;它与科学的方法论态度极为不同,不会卷入到“事物领域”,并摆脱“所有的秩序规整”,让“一切都处于悬搁之中”。由此,海德格尔认为:“形式显示是一种防范,一种先行的保证,为的是让这个实现特性保持自由。”(27)同上,第64页。

具体来说,“形式显示”中的“形式”是指“某种切合于关系的东西”,而“显示”则是指“事先显示出的关系”。作为理解“历史”的现象学方法,从防范的角度看,“形式显示”可以防范“实际生活经验”的沉沦,防范其自觉或不自觉地滑落到“客体化之物的威胁之中”,因为“现象的关系和实现不可预先就被限定,它应维持于悬而不定之中”;从保证的方面讲,“形式显示”可以让“现象”的呈现保持在开放性、自由性之中,从而“将现象从生活经验中重新突现出来”。因此,在海德格尔看来,如果以“形式显示”的方式来领会“历史”,就不会认同历史科学意义上把“历史”规定为“时间中的生成者”,从而预先确定“历史的最终意义”;也不会认同以一种纯粹意识构造的方式理解时间,认为“只要每一对象性是在意识中构成的,它就是时间性的”。换言之,只要以“形式显示”的方式去理解时间和历史,并在实际生活经验中源初地体验时间和历史,我们才能够真正地理解源初的“时间性”和“历史性”,才能领会历史中“过去、现在、未来”的真正意义,“历史”才能够“得到标识”,“历史的最终意义”才能得以开启(28)同上,第65—66页。。

四、回到“此在的历史性”

无论是把“原科学”的“对象”视为“自在生命的内在历史性”,还是把历史学研究的“前提”设置为“历史性的存在者”,“历史性”一词如影随形般地跟随着海德格尔的哲思之路。海德格尔反复申明,“对历史学这门科学的生存论阐释只意在证明它在存在论上源出于此在的历史性”(29)[德]海德格尔:《宗教生活现象学》,第426页。,“此在是历史性的,这一命题将被证明为生存论存在论的基础命题”(30)同上,第379页。。

当然,海德格尔“历史性”的概念离不开他对时间问题的思考。他一再强调“时间性绽露为此在的历史性”,“对此在的历史性阐释归根到底表明为只不过是对时间性的更具体的研究”(31)[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433页。。而对于“时间性”,早在1915年《历史科学中的时间概念》一文中,他就把历史科学中的时间概念与自然科学中的时间概念做出明确区分。他认为在自然科学特别是物理学中,时间与其抽象化了的研究对象相关联,时间是地点、范围和参数的同质性安排并受规律的制约,它在本质意义上是抽象了的客观时间;而在历史科学中,时间与发生的事件相关,它在本质上是非同质的,因此在历史科学中,历史的时间不能通过精确的数字得到表达,如罗马城的建立、基督的诞生(32)Martin Heidegger, Supplements From the Earliest Essays to Being and Time and Beyond, p.59.。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非同质的时间对于历史科学的研究具有“绝对的源初意义”。其次,海德格尔把“时间性”视为此在整体性的存在意义的根源,这里所谓的“此在整体性”是指此在从“出生”到“死亡”两个终端之间的“生命关联”,并且这一“生命关联”是由“在时间”中一一相继的非同质的体验组成。特别是从生存论上来讲,只要此在实际生存着,作为生命轨道或途程两个终端之间的“出生”和“死亡”就一直现成存在着。

此外,从“时间性”的结构性因素看,“时间性”立足于“当下”此在的实际生存,而奠基于“时间性”的此在的历史性亦有此特点。对海德格尔而言,历史并非已经过去,毋宁说,它对于现在实际生存的此在来说还在。当然,对于当下实际存在的此在而言,此在之实际存在有其过去之来源。海德格尔指出,“历史性就意指这样一种此在的演历的存在建构。在它的实际存在中,此在一向如它已曾是的那样存在并作为它已曾是的‘东西’存在”(33)[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4页。。对此,他在卡塞尔讲座有更直白的描述:“我们是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将来来自于过去,我们现在生存中携有过去。”(34)Martin Heidegger, Supplements From the Earliest Essays to Being and Time and Beyond, p.174.

不过,相比于生存着的此在之“过去”,海德格尔对历史的思考更着眼于此在实际生存着的之“当下”,因为对于实际存在着的此在而言,他/她的生命体验只有“在各个现在中”才是“现实的”,“过去的以及还待来临的体验则相反不再是或还不是‘现实的’”,而在“过去的”和“还待来临”之间这段时间是赋予此在的,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才说“此在是‘时间性的’”。但他不认为此在是由“相继来临而后逝去的体验的瞬间现实的总和”构成的,此在并非生存在这样一个“框架”中,好像此在本身“有一条现成的‘生命’轨道和路程”。围绕着此“框架”,他还批评狄尔泰对“生命联系”的流俗的理解,提出应当在生存论意义上来理解这个“框架”:“出生不是而且从不是在不再现成这一意义上的过去之事;同样,死的存在方式也不是还不现成的、但却来临着的亏欠。实际此在以出生的方式生存着,而且也已在向死存在的意义上以出生的方式死亡着。只要此在实际生存着,两个‘终端’及它们的‘之间’就存在着。”(35)[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424页。

最后,海德格尔对此在时间性的思考与此在实际生存着的“将来”有关,甚至可以说,他对此在时间性的思考主要意图在于如何塑造实际生存的此在之“将来”。对此,他曾明确指出:“历史作为此在的存在方式如此本质地扎根在将来中,乃至于作为描述此在特点的可能性竟把先行的生存抛回到生存的实际被抛境况上去,而这样一来曾在状态才在历史事物中被赋予其独特的优先地位。”(36)[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437页。

五、“先行决心”:作为此在“本真历史性”显豁之根源

此在的历史性必须放在“时间性”中才能得到理解,而“时间性”在源初意义上奠基于向死而在。对此,海德格尔指出:“本真的向死存在,亦即时间性的有终性,是此在历史性的隐蔽的根据。”(37)同上,第437页。“本真的向死存在”如何可能?海德格尔认为,“先行的决心(Entschlossenheit)把向死存在带入本真生存”,由此,“先行的决心”成为此在时间性和历史性开显的“阿基米德之点”。在此前提下,他“把这一决心的演历、把先行着以承传方式重演种种可能性的遗产这一活动阐释为本真的历史性”(38)同上,第441页。,只有通过下一“决心”,本真的历史性才是可通达的,因此,“决心”成为此在历史性的基本建构的枢机,“过去仅仅按照一种当前所具有的启示可能性的决断和力量而开启自身”(39)[德]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海德格尔弗莱堡早期文选》,第77页。。只有在“决心”中那过去了的却又曾在此的历史才能得到“承传”和“重演”,才对当下在此生存的此在来说还是在场的,实际生存的此在才有“命运”可言。

当然,有“本真的历史性”,就会有“非本真的历史性”,这两种历史性对此在来说取决于是否忠诚于“本真自身的生存”,是否有“准备去畏的决心”,否则便如“常人”一般“闪避选择”而“盲目不见种种可能性”,一言以蔽之,“常人迷失于使今天当前化的活动,于是它从‘当前’来领会‘过去’”(40)[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442页。,“本真的历史性”对于常人而言便是隐而不现的。与常人的“非本真性历史性”相对,海德格尔指出,“本真的历史性把历史领会为可能之事的‘重返’,而且知道:只有当生存在下了决心的重演中命运使然地当下即向可能性敞开,这种可能性才会重返”(41)同上,第442页。。因此,他把“本真的历史性”和“非本真的历史性”的开显与否,完全诉诸于此在是否具有生存论意义上的“决心”。如果常人有此“决心”,并能够“从丧失于常人的境况中被唤起”,保持“有所延展的持立状态”,不受制于外在“环境”和“事故”之束缚,就自然能够在“本真”的意义上显豁“在世的演历”,如此,常人便成为忠实于自己“命运”之人,便不再是常人。如果常人没有此“决心”,或者处于“涣散的不持立状态”,受制于外在生存环境之影响,依靠“偶然事件”来维持其存在,此时“命运的源始延展隐而不露”,如此,“常人”便“不可能‘有’任何命运”(42)同上,第435页。。

与“常人”受制于外在之“环境”和“事故”相比,此在在生存论意义上下“决心”离不开“处境”(Situation)。所谓“处境”是一个空间性的概念,是属于此在在世的“本己的空间性”,只要此在实际生存着,这个“本己的空间性”就一直“被设置”。海德格尔把“处境”称为此在生存论规定性的一个“结构环节”,认为“处境”只有在“决心”之中才能够得以显现。这里的“决心”具有行动意义,在《存在与时间》第74节中,海德格尔把“决心”定义为“缄默的、向着最本己的罪责存在的、准备去畏的自身筹划”(43)同上,第433页。。这种“自身筹划”并非是认识论意义上的把“处境呈到眼前”,而是在本质上此在已经把自己投入到“处境”中,即意味着作为下了决心的此在已经行动着。

海德格尔强调“决心”在本真历史演历过程之中的行动意义,他在《存在与时间》第74节中指出,向死而在的此在由于意识到“自己有终限的自由所固有的超强力量”,便“把委弃于自身这一境况的无力承担过来,并对展开了的处境的种种事故一目了然”。此在在做出本真的“决心”之时,需要有超乎“常人”的“超强力量”。只有在“超强力量”的支配下,此在才能毅然决然地与非本真生存状态决裂,才能在“向死而在”的确定性中“自身筹划”出本真生存的可能性来。故而,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历史观带有尼采式的“唯意志论”倾向,与王阳明心学式的历史观有不谋而合之处,只是两者之取向有本质之不同(44)王阳明认为只要在一念之微上做致良知工夫,便可呈现三代以前的历史世界。(参见[明]王阳明:《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7页。。

六、余 论

卡尔·洛维特(Karl Löwith)曾指出,作为一个现代意义上后基督教时代的思想家(a modern, post-Christian thinker),海德格尔把人的存在意义放在时间性、历史性中去考察,认为人的本性是在实际生存的道路之中实现的。与此同时,海德格尔对历史的哲学思考是建立在对黑格尔形而上学历史观的拆解的基础之上,黑格尔曾经把对历史的思考推至到西方形而上学的顶点,而海德格尔则把它带到现世中来。两人对历史的思考有其相同之处,那就是黑格尔在对精神历史以及海德格尔在对存在历史的思考上都与历史主义主动保持距离(45)Karl Löwith, Martin Heidegger and European Nihilism, translated by Gary Steiner,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p.70-71.。

当然,海德格尔关于历史的现象学思考也受到狄尔泰和胡塞尔的重要影响,而其现象学意义上的历史观更多的是建立在对德国历史哲学传统的批判和继承的基础之上。从批判方面上来讲,海德格尔在特别意义上批判了黑格尔的历史理性,从而突出了历史性生存个体的在世地位;从继承方面来看,他主要继承了尼采的“权力意志”观念,强调在“当下即是”的“决心”中获得存在历史的终极意义。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既不是历史决定论者,也不是历史虚无主义者,而接近于在“一念自反”的“决心”中当下呈现历史本质和历史意义的现象学家。

总之,海德格尔对历史的源初性理解,为我们通达历史的意义打开了一条崭新的道路。然而,海德格尔式的形而上学历史观终究是脱离不开奠基于向死而在基础之上的此在的时间性和历史性,并且与德意志的民族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隐秘地纠缠在一起,从而有可能使得他对历史本质和历史意义的领会在当下之“瞬间”重新陷入良知自蔽和历史虚无主义之中。不过,海德格尔对历史的现象学式的开创性思考,仍然启发着生存在当下的我们如何实现美好生活做出正确的选择和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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