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的三要素与实践哲学的三维度
——对象、意识与语言
2020-11-30叶甲斌
叶甲斌
一、从认识与实践到实践哲学
世界有各种各样的物体,物体之间的具体联系形成事情。事情和物体即是事物,构成我们关于世界的本体论图景。有的事情之所以发生是因人所致,有些则不是。因人所致的事情中,有些是人主动为之。换个角度说,人主动谋事的过程就是人的活动,其结果为一件件事情。
(一)认识与实践
人的众多活动中,有两种尤为重要。一种是认识,可谓“思”,即探究和解释事物的活动,目的在于求真。理论思考是典型的认识活动。另一种是实践,可谓“做”,即构建或改变事物的活动,目的在于求善。工程建造是典型的实践活动。“想做”一件事尚且不是实践,还只是某种“思”。只有把“想”做出来,即借助身体的活动将内在的“想”呈现于外在的经验世界,它才真正成为实践。在这个意义上,实践必须是外化、对象化的人类活动。
实际上,认识与实践关系复杂得多。从历时态来看,认识与实践经常互为中介。认识不限于沉思,它可能需要调查研究、科学实验、翻阅文献等,这些无一不是实践。认识需要实践以获取新知。调查研究等活动在认识过程所占的份量已远非亚里士多德时代能比。为了展开调查研究,务必先对研究的方法和对象等有所考察。换言之,为认识而进行的实践,需要另一种预备性的认识——为了实践的认识。从共时态来看,一个人的实践可能是另一个人的认识对象,后者又可能是他人的实践对象。它们还可能同时是他人的认识或者实践对象。
为了实践的认识有两种,即认识普遍和认识个别。认识普遍,是为了将理论用到实践中;认识个别,可以帮助辨别哪些理论适用、哪些不适用。工程建造等大规模、系统性的实践,离不开预先筹划,但筹划不是认知,而是另一种类型的行为(1)徐长福教授系统分析了这两类不同的思维方式。参见徐长福:《理论思维与工程思维:两种思维方式的僭越与划界》修订版,重庆:重庆出版社,2013年,第53—54页。。筹划既需要普遍的知识,也需要关于个别的认识。
人是筹划的动物。我们时常为未来之事预先筹划,据此安排我们的生活实践。当然,这并未排除出于任意而实践的可能情况(2)Michael Bratman, “Taking Plans Seriously”, Social Theory and Practice, Vol. 9, No. 2/3, 1983, pp. 271-287.。假设我突发奇想要写一本科幻小说,但对科幻小说和写作一无所知,这不能阻止我愿意为此进行准备,例如写作训练。为了写科幻小说进行写作训练这一事件包含两个实践活动:写科幻小说与进行写作训练。前者是后者的目的,后者是前者的手段。如果把写科幻小说当作该实践的整体,写作训练则为它的部分。
(二)研究实践的三个层次
研究属于专业层面的认识活动。研究实践是对实践活动的专业性认知。研究实践活动的方式很多,按照普遍性的层次大抵可分为三个层次:对个别实践活动的研究,对某类实践活动的研究,对实践活动整个类的研究。每一类又可分为研究其本质或整全,还是研究它的某种属性。
研究实践的第一层次,即个别性研究。个别的实践活动可以通过起源学、民族志等方式加以研究。相比其他两个层次的研究,它最大程度刻画了个别的经验事实,这是此类研究的可贵之处。但这种研究存在明显的理论局限,即个别性认识无法举一反三,获得普遍性。和其他个别性研究一样,对实践的个别性研究无法按本质和属性分为两种,因为个别事物不可定义(3)参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2年,第172—174页。,也就无所谓本质。本质通过定义,即属(species)加上差(differentia)得来,而属和差都是普遍之物,普遍相加无法抵达个别。因此,普遍性的理论通常被视为知识的范本。
研究实践的第二层次将更为一般的实践活动作为研究主题,这种研究可称为对实践的特殊性研究。实践活动按照内容可分为认知实践(4)认知性实践本身不是认知,目的是认知。认知性实践指为了求知展开的实践,包括科学实验等。、生产实践、政治实践、伦理实践、艺术实践等;按照空间可分为巨型实践、中型实践、小型实践;按照时间可分为长期实践、中期实践、短期实践;按照人际维度可分为全体实践、集体实践、个体实践;按照效益高低可分为高效实践、低效实践;按照成功与否可分为成功实践、失败实践……特殊性研究按其对实践的分类,将某类实践作为研究主题。
就其研究全部的实践而言,第三个层次可称为对实践的普遍性研究。对实践的普遍性研究有两种。第一种普遍性研究将实践活动的某种属性作为研究对象,如伦理学研究实践活动的伦理性、政治哲学研究实践活动的政治性。根据“具体-抽象-具体”的思维规律,研究实践的某种普遍属性尚未到达思维中的实践具体。只有将抽象后的普遍属性综合起来,才能形成思维中的实践具体。这就是第二种普遍性研究的对象,即把实践本身作为主题,因此是完整意义上的实践哲学。相较而言,第一种普遍性研究属于各类实践哲学的领域,如伦理学、政治哲学、法哲学等。与之相比,对实践作整全性研究的理论工作尚且有限。为此,有些学者提出“实践学”(Praxiology或Praxeology)(5)Praxiology或Praxeology也译为人类行为学。当代西方实践学有三位主要开创者:法国思想家Alfred Espinas、奥地利经济学家Ludwig von Mises、波兰哲学家Tadeusz Kotarbińsk。(Piotr Makowski, “Praxiology Meets Planning Theory of Intention: Kotarbiński and Bratman on Plans”, Praxiology and the Reasons for Action (Vol.23), ed. by Piotr Makowski Mateusz Bonecki and Krzysztof Nowak-Posadzy, 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16, pp.15, 29;[德]哈贝马斯:《理论与实践》,郭官义、李黎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6页。)和“元实践学”(Meta-praxeology)(6)徐长福:《走向实践智慧:探寻实践哲学的新进路》,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228页。,以专题研究实践之为实践。
(三)实践哲学谱系中的实践概念
实践哲学在最严格的意义上是对实践“是其所是”的理论研究,即整全性的实践哲学。划定实践哲学的定位和研究对象后,接下来需要剖析“实践”概念的意涵。剖析的方法至少有两种,即逻辑的和历史的。逻辑的方法通过对实践概念的逻辑性考察,离析出内部结构和形成机制。历史的方法指考察哲学史上已有的实践概念,找到实践概念的相互关系和流变轨迹。在实践哲学研究中,实践概念往往指向关于实践的不同理解,为避免讨论实践哲学时出现同名异义的问题,在此先简要梳理实践哲学的历史,尽量厘清实践的概念及其嬗变。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将学问(episteme)分为三种:理论的(theoretike)、实践的(practike)、创制的(poietike)。据此,实践自然是一种学问或学术(7)参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134页。。然而,哲学(philosophia)追寻的智慧(sophia)是一种理论智慧,实践学问只能获得实践智慧(phronesis)。若研究实践无法取得普遍必然的理论智慧,那么实践哲学的提法至少是成疑的。在亚氏的时代,闲暇为少数人所有。追求神之生活的哲学与追求人之生活的实践都需要闲暇,而大多数为创制所累的人只能成为少数闲暇拥有者追求属神、属人生活的手段。
西方进入现代社会,尤其工业革命之后,社会经济状况发生巨大变化。实践哲学的内涵也随之转变。一方面,创制即生产劳动的重要性和劳动者的地位改变,体现在实践概念中便是创制地位发生变化。先是弗兰西斯·培根提出“知识就是力量”,将亚里士多德分离的理论与创制联系起来。黑格尔敏锐地揭示了劳动导致的主奴关系现象,却囿于“以头置地”精神哲学框架而未能深化。创制即生产性劳动,在马克思那里才真正完成在哲学上地位的擢升。劳动和伦理性活动一样成为目的性活动,成为人的自由自觉活动,而且,解释世界的理论在重要性上让位于改变世界的实践。相比亚里士多德,马克思将伦理性活动与生产性活动的地位进行了颠倒。另一方面,受到休谟关于“是”与“应该”二分的警醒,康德把实践放到与理论同等的高度。不过康德的实践概念排除了创制,成为纯粹的伦理性活动。也就是说,康德将亚里士多德对理论、实践与创制的三分,变为理论与实践的二分;他继承了亚里士多德将伦理性活动视为实践的观点,通过形式化的构建让伦理性知识获得普遍性与必然性,从而抬升了伦理性活动的地位。
进入20世纪后,西方哲学发生实践转向。胡塞尔晚年提出“生活世界”概念,开启当代实践哲学研究的复兴之路。受此影响,海德格尔的生存论将存在(Sein)的意义放到首位,而存在的意义绽放于作为此在(Dasein)的人的历史性生存中。对此在而言,实践是存在显现自身的方式,是筹划、烦、生存。海德格尔将实践与存在关联起来,使历史与世界的概念融入实践,同时赋予历史与世界以实践的意义。可以说,海德格尔思想的实践哲学底蕴,构成20世纪实践哲学复兴的理论基础(8)张汝伦:《历史与实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83页。。
其后,伽达默尔旗帜鲜明地主张,作为哲学的诠释学,其实质是一种实践哲学(9)洪汉鼎:《实践哲学、修辞学、想象力:当代哲学诠释学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5—127页。。他接续了古希腊的实践哲学传统,回到亚里士多德对理论、实践和创制的三分,呼吁恢复实践智慧。在伽达默尔看来,现代的科学概念已从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理性学问转变为创制学问,造成了技艺(techne)的宰制,同时实践智慧日益被忽视,唯有实践智慧才是人类生活形式的引导力量。由此,他提出恢复实践智慧为核心的人文科学模式。同样面对现代社会中工具理性的一家独大,哈贝马斯则强调人与人之间语言交往作为最重要的社会行动,具有内在的价值。
总体来说,亚氏的实践与创制概念在康德与马克思那里发生重大变化:康德升高了实践的地位,马克思以创制置换了实践。二者将各自主张的实践概念提升到和理论平起平坐,甚至更加崇高的地位。康德的改造方案为获得实践理性的普遍性而丧失了社会历史的现实性。马克思的改造方案强调生产性劳动在社会历史中的现实效应,却相对忽视了伦理性实践。伽达默尔等人则回到亚里士多德,肯定现实社会中伦理性活动的内在价值,完成了对康德和马克思改造方案的“否定之否定”。
二、实践的三个要素:对象、意识与语言
分析实践的含义,首先要阐明“实践”这个词语及其对应物。作为一个不可再分的词语,“实践”是一个类名,指包含实践活动的类。这是极其大的类,包含各种各样的实践活动,因而无法形成相应的具象的意识,充其量只能形成其中的某些或某类事物的意识。理论上讲,越小的类越接近经验对象,对其意识也越清晰。例如,作为苹果、梨等一般物的类型,果实本身是不能被想象的,或者是“虚幻的”(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71—71页。。
最清晰的当属对个别事物的即时意识。它是个别事物在意识中的印象。在时间、空间和抽象程度上,离个别事物越远,相应的意识内容越稀缺。对于意识内容稀缺的对象,语言符号一方面帮我们突破时空的限制,极大扩展认识的范围;另一方面,语言的建构能力给我们加载大量无法确知和验明的信息。为了确认实践的具体内容,下文将举例分析。
(一)实践的结构:一次有限的例示
对实践概念史的梳理可以发现,当前的实践概念的内涵比亚里士多德时期大为拓展。亚里士多德、康德将伦理性活动当作实践;马克思主要把生产性实践当作实践,但未完全排除伦理性活动;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和哈贝马斯把人的生存、人与人的理解与交往当作最要紧的实践。鉴于此,有必要区分两种实践概念。一种是“薄”(thin)的实践概念,它的外延最广。这种实践概念大致对应当代行动理论所讨论的意向性行动(intentional action),可以涵盖上述所有的实践概念。另一种是“厚”(thick)的实践概念,它的外延相对较窄。它对应一些哲学家主张的实践概念,如伦理性活动、生产性活动、交往活动等。当然,后者之间也有层次之别,或者说有“厚”和“更厚”之别。
按“薄”的实践概念,我写科幻小说当然是实践活动。在动笔写之前,我必然面临一个决定的时刻:要不要写科幻小说?从我决定要写的那一刹那,我已经准备开启写科幻小说这项实践。不过,仅仅决定要写还是一个心理活动,不足以区别于其他心理活动。只有开始着手写的那一刹那,写科幻小说的实践才真正开启。这好比是一个串联电路有两个开关,我下定决心要写时按下一个开关,当我着手写的时候按下另一个开关。只有两个开关都按下,实践才算开启。我决定要写科幻小说后→我首先想的是要如何写→于是想应该先做准备工作→如何做准备工作呢?→训练写作能力,最后我拿起笔和纸进行写作训练。这个过程只有最后拿起笔和纸才是外在经验世界的事件,但正是后者正式标志一项实践的开启。
通过上述分析,实践过程可描述为:时间点1,行动者有发起实践的意念;时间点2,该意念导致行动者开启外在经验世界的事件,以践履意念,此时实践正式开始;时间点3,行动者达到了既定目的,此时实践正式完成。
可见,一个完整的、连续的实践活动大致包括三个时间节点和两个阶段:时间点1,意念发出,标志着实践的可能开启;第一个阶段,从时间点1到时间点2,从发出意念到开启外在经验事件之间,一般为筹划实践(11)简单的实践(如摇头、挥手),第一个阶段的时间很短,几乎是刹那间完成;但并不必然如此,比如婴儿刚开始学习挥手需要反复实践。复杂的实践(如工程建造),第一个阶段时间很长,并且为了筹划会发起后续实践。;时间点2,外在经验世界的事件开启,一般为身体活动(12)身体活动被一些行动理论学者称为基本行动(Basic Action)。现在一些设备已经做到通过脑电波控制机器操作。如果脑电波算身体活动,那么大量心理活动将算作身体活动;如果不算,表明身体活动不是开启外在经验世界事件的唯一方式。,实践正式开始;第二个阶段,从时间点2到时间点3,为实践的展开阶段(在此阶段,实践可能随时终结);时间点3,时间点1的意念包含的目的已达到,实践正式完成。
值得注意的是,发起实践的意念其确切内容是动作,如“我(主体)-要(决定)-写科幻小说(动作)”,而不是“我(主体)-要(决定)-科幻小说(事物)”。不过,后者可以改写成“我(主体)-要(决定)-拥有科幻小说(动作)”。其中的区别体现了不同动作的持续性不同,比如微笑只需瞬间,写科幻小说需要一段时间,一旦写完即告结束,而过幸福的生活则是一个长期持续的动作。
很多实践到不了完成的那一刻。未完成的实践只要进入第二阶段也是实践,只不过是没有成功的实践。实践达到目的也不意味一样的成功。在有效性(effectiveness)方面,就实践达到预想的目的而论,实践的有效性一样。但在效率(efficiency)方面,即便实践的有效性相同,因为涉及到不同的代价或成本,二者的效率也会大相径庭。
(二)实践何以是“这一个”?
我在决定训练写作后,拿笔、拿纸、下笔、挥笔等都是主动的身体活动。如果连续展开可以发现,一个大的实践可以分为无数小的实践,小的实践可能由更小的实践行为构成。如此,实践的同一性(identity)遇上问题:一个实践活动何以成为“这一个”(this)?
当我伸手拿笔时,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伸手”,我无需借助任何观察和推论就可以告诉他“我要拿笔”;再问我“为什么拿起笔”,我可以立刻告诉他“我要训练写作能力”;问“为什么训练写作能力”,我回答“为了写科幻小说”(13)这是著名的安斯康姆(G. E. M. Anscombe)的“Why”问题。(See G. E. M. Anscombe, Intention (2nd ed.),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 9-10.)。不同的实践通过目的-手段模式联系起来。与外在经验世界的其他事件相比,实践活动特殊性还在于:行动者无需观察和推理便知自己做什么。这意味着当我在拿起笔的时候,我知道我从事的实践是训练写作能力。当我这么做时(拿笔、拿纸、下笔、挥笔等),我知道“我在训练写作能力”。在这个过程中,“这一个”实践就是训练写作能力。至少从行动者的角度来说,这是确定无疑的。
按照之前的定义,伸手是我主动的身体活动,它们也算是实践。但被问到“为什么伸手”时,我的答案是“我要拿笔和纸”。训练写作能力作为实践,在我拿笔、拿纸的同时我可以即刻确认。当我伸手的时候,我意图的实践不是伸手,而是拿笔和纸。只有在反思的情况下,我才重新思考它们的性质与地位,授予它们实践的地位。因而,考虑到同一性对实践的意义,对实践的描述应增加一点:从时间点1到时间点3,我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是为了实现起初的意念,无需借助观察和推理。这样,通过语言的使用情况确定实践的个别性,来自实践同一性问题的焦虑可以暂时缓解,即便无法根除。
(三)作为实践要素的对象、意识与语言
最初,我发出一个意念。意念有意识对应物,同时它还必须指向外部经验世界的对象。在第一个阶段,意念仅仅指向对象。当实践正式开启后,对象、意识与语言作为实践的三个要素相互配合、共同促成实践主体完成实践。在第二个阶段,意念不仅指向,还可能导致对象实际变化。
上述例子中,实践只涉及一个主体,涉及的对象不多,时间、空间的范围也较有限,因此是一个小型实践。涉及众多主体、对象且时空范围大得多的巨型实践,过程会复杂很多。小型实践中,对象、意识与语言的联动几乎一瞬之间完成,比如拿笔拿纸一气呵成,不加反思便不会关注其中三者的联动机制。但在巨型实践中,每一个环节都不简单,如决定前可能要反复讨论、决定后需要大量的筹划方可付诸实践,实践过程也绝非小型实践可比。
对象、意识和语言是实践中的三个要素,不可或缺,同时它们可以内在地扩展为观察实践某个面向。从移动身体开始,实践就是和对象世界不断互动的过程。这揭示了实践在对象层面的展开过程。实践的整个过程伴随着自觉的意识:我主动发起和结束实践,我知道我在实践,调动身体以实现目的。这揭示了实践在意识层面的展开过程。我发出实践意念、调动身体、领会我在实践、结束实践,这些必须借助语言才能进行。这揭示了实践在语言层面的展开过程。
三、实践哲学研究中的三个维度
探究哲学的方法很多,其中有三种基本的致思维度:对象的维度、意识的维度、语言的维度。从历史的角度看,上述区分大致对应于本体论-认识论-语言分析的哲学史。从逻辑角度讲,上述区分对应于语言分析哲学中关于对象、意识与语言的语义三角理论(14)See C. K. Ogden and I. A. Richards, The Meaning of Meaning, A Study of Influence of Language upon Thought and the Science of Symbolism, San Diego: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 1989, p. 243.。第一,对象的维度展开哲学思辨,分析经验世界中的对象。传统的本体论或存有论哲学多是从对象的维度进行哲学思考,将经验对象作为哲学的基点。第二是意识的维度。近代哲学发生认识论转向后,对认识机制的反思愈发自觉。经验对象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它呈现在我们的意识中。意识作为认识的关键,逐渐成为哲学研究的执手。第三是语言的维度。当代哲学发生语言转向后,从语言维度进行哲学研究的重要意义得到陆续阐发和印证。语言不仅是分析的工具,语言的界限就是思想的界限,也是世界的界限。如今,分析语言对研究哲学已不可或缺。
这三个维度贯穿哲学史,构成哲学思考的重要面向。一方面,它们之间相互竞争。无论从对象的维度、意识的维度还是语言的维度,都可以揭示一套独立的世界图景。从对象的维度可以揭示出世界存在着各类事与物,它们之间存在各种联系,而意识和语言离不开对象。同样,从意识的维度可以揭示一番完全不同的世界图景,并强调对象和语言离不开意识。从语言的维度也可以阐述另一种世界图景,并强调语言是思维的关键。另一方面,这三个维度存在内在联系。理解一个概念的含义需要同时动用它与对象和意识的关系。具体说来,一个词语关联着意识中的对应物,而意识中的对应物指涉意识之外的对象。语言符号是意识之外的某个对象的名称,其含义在于它所表示的意识内容,意识内容是该对象留在意识中的印象。这些关系构成语义的基本结构。分析对象也离不开意识与语言。分析意识也离不开对象与语言。
(一)从对象维度研究实践
从哲学史看,从对象维度理解实践容易把实践理解为本体。实践在本质上是一种中介,明显有别于传统的物质本体或意识本体。在传统教科书哲学体系影响下,物质与精神、主体与客体等二元对立的讨论陷入僵局,而实践作为人的活动,把物质与精神、主体与客体等对立双方通过人的对象性活动辩证联系起来。不仅如此,实践是历史性、社会性的活动,将实践理解为本体,取代旧的物质或精神本体,赋予世界以全新的历史性与社会性,具有重要的哲学意义。
把实践本体化的实质是把实践作为一种是者。这也是从对象角度研究实践的症结所在——把对象“物”化。尽管实践是历史性的社会活动,一旦被实践当成本体,它与物质和精神等本体一样,只提供另一种解释世界的版本。鉴于此,从对象维度研究实践的另一进路对把实践“物”化有所提防。这种进路号召将实践置身于历史性中,以“事”代替“物”作为实践研究的基本单元,透显实践的历史性。对于实践的对象、意识与语言三个维度的结构,引入时间性维度似乎是把三维结构四维化(15)与以“事”代替“物”类似,意识维度的存在主义哲学、语言维度的交往行为理论表现了各自维度上对实践历史性的追求。。相比传统的主客框架下的实践本体论,上述理论工作充分展现了实践的历史性和社会性,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二)从意识维度研究实践
从意识维度研究实践,首先要面临认识论问题。传统实践哲学往往从理论与实践、认识与实践,以及中国人所熟稔的知与行的关系来诠释实践,于是,实践不再是世界的本体,而是认识的来源和最终目的,实践与认识构成可以相互逻辑推导的概念。尽管实践与认识分处两类不同的活动,但实践是认识的来源与检验标准,是认识发展的动力与最终目的。上述研究路径充分肯定人的知性能力,却容易忽视认识与实践的实质差异。
通过意识活动的意向性分析实践是另一种路径。从对象的维度看,世界由不同事物构成,事物的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从意识的维度看,意识中的对象因意向性保持独立性与完整性。只有通过意识的意向性结构,意识与事物才能达到统一。这一路径避免了传统认识论中主客体分裂的模式。通过这种现象学的解释方法,存在论的实践观认为存在的意义为此在的实践所揭示,由作为此在的人在其生存中历史性开显。
(三)从语言维度研究实践
不同维度研究实践带来不同的启发:从对象的维度出发,优点在于方便直接刻画实践的本体论图景;从意识的维度出发,可以深化对实践的认识机制;从语言的维度出发,便于发现和反思作为分析对象和分析工具的语言。
在20世纪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后,从语言分析角度研究哲学已经蔚为大观。在这一潮流中,对实践研究较集中的领域是行动理论。行动理论对实践的意向、因果和同一性等问题的研究很有启发性。从某种意义上讲,行动理论对实践的分析更多的是关于实践逻辑的研究。然而,行动理论对实践的研究忽视了行为者与社会和世界的互动关系,又将行动理解成对世界的有意干预,目的-手段关系的合理性就走向前台(16)[德]哈贝马斯:《交往行动理论》第1卷,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61页。。
交往行为理论拒斥了这种目的-手段的实践解释模式,主张以沟通为取向的交往行为。以语言的理解和交流为基础的交往活动,对重新理解实践理论有重要意义。如果说行动理论主要从语义学和语法学角度解释一般行动,那么交往行为理论主要从语用学角度诠释交往活动。这种对实践的语用学研究实际包含了相互关联的两个主题:实践的语言与语言的实践。前者关注以语言的维度研究实践,后者关心语言的实际运用。
四、对实践哲学的三点思考
对实践哲学研究来说,对象、意识与语言三个致思维度往往交织在一起,很难单从某个维度从一而终地讨论实践问题。
(一)三维互动的语言分析
三维互动的语言分析首先作为一种实践哲学研究的方法论出场。语言分析因其确定性、公共性与易于操作等特点,成为当前哲学研究最倚重的工具。遇到抽象概念时,分析对象、意识也需借助语言分析。更重要的是,语言符号之间存在逻辑关系,可以据此进行逻辑推导,极大方便了哲学研究。尽管这样,语言分析离不开意识与对象,因为语言是否属实最终要落到意识和对象的层面。
具体来讲,三维互动的语言分析要求,语言的意义属实与否需要先确认它对应的意识,然后将意识的内容与客观的对象对照。语言系统有不同层次,语言与意识和对象的距离也不同。一般来讲,词语越抽象,它指涉的类越大,对应的意识内容就越少,离开经验对象也越远。这种词语需要谨慎考察,因为它受到的经验对象的客观性约束少,容易发生“脑补”现象。考察的方法之一是分析它们的逻辑关系,看它们是否违法语言逻辑;之二是举其中的个例加以检验,从词语出发,找到它的意识对应物,然后找到指代的对象,看对该词语的判断是否符合对象的情况。在这个过程中,由语言出发,经由意识,最后落到对象,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可以说,对象、意识与语言在此是一个三棱镜的三个维度,可谓是三维一体、三而一、一而三。
对于研究具体的实践问题来说,三维互动的语言分析既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上文分析实践的结构时已提及,在实践过程中对象、意识与语言有具体的关联。这说明采用三维一体的方式探究实践有事实依据。根据语义三角理论,对象、意识与语言逻辑上互相关联。这表明采用三维一体的方式探究实践有理论依据。另一方面,采用这种研究范式是必要的。首先,它接近实践的结构,有助于充分展开对实践活动的分析。其次,这种分析方法在考察认识时具有独特的价值。在当今社会,实践规模越来越大,其各个环节越来越依赖语言符号,因此对语言的分析尤为重要。最后,它可以和其他不同的研究进路相互补充和提醒,共同促进关于实践的学问。
(二)实践哲学与哲学实践:此在、筹划、实践智慧
揭示实践中对象、意识与语言三个要素,分析实践哲学研究的对象、意识与语言三个维度,还只是阐述了关于实践的认识论和研究实践的方法论。对实践“是什么”的追问纵然重要,不过对实践转向后的实践哲学来说是不够的。上文曾提及,实践哲学研究的三个维度实际上都出现走向历史性和社会性的趋势。历史中的“事”、人的生活、行动语用学不同于传统的“物”、“是者”、行动语法学、语义学。这是实践哲学研究中的实践转向效应。
实践哲学研究的三个维度纵然可以各成一派,形成对实践的理解,但考虑到实践的具体性和历史性,一种三个维度合而为一的研究范式更加可取。三个维度合而为一,不是它们的简单相加,而是它们都系于一体,即作为历史和社会主体的人,即此在。在这个意义上,可谓是“三维一体”。对此在而言,对象、意识和语言是认识世界的门票,又是它借以筹划生活的前提和方式。
实践哲学主要研究“应该”和“筹划”的问题。应该为实践哲学的研究课题众所周知。海德格尔以降,筹划对于生活实践的意义也广为人知。筹划至少可分两种:生活意义上的筹划,即“过生活”;工程意义上的筹划,即“做事情”。前者侧重处理人与人的关系,后者侧重处理人与物的关系。相比亚里士多德的三分法,前者大致对应实践,后者大致对应创制。当然,这不是决然的划分,毋宁说只是强调不同的向度,互有交集,各有侧重。“过生活”要时时处理与物的关系,“做事情”也需要和人交往。与筹划对应,实践智慧不仅限于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也处理人与物的关系。实践智慧不仅是过生活的智慧,也是做事情的智慧。
实践哲学作为一门学问,从实践上升到哲学是它的第一要务,从实践哲学下降到哲学实践则是它的第二要务。应当注意,普遍的理论运用到个别的实践,不是直接推导或简单应用。这个过程需要实践智慧的中介。一言概之,在实践智慧的引领下,此在方能于不断的筹划中展开其生存。
(三)走出实践与创制的对峙
从哲学史看,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实践与创制,构成后世实践概念讨论的基本框架。对实践与创制的不同理解,导致实践哲学的发展变化。在这些理解中,最极端的做法是把二者对立起来。简单说来,实践与创制的对峙是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可欲性与可行性的对峙。
从某种角度讲,实践与创制的对峙之所以发生,是因为预设了某种人类活动的价值性判断。亚里士多德认为,实践的生活是属人的,创制的生活是低于人的,当然属人的生活更值得向往。康德为心中的道德律而震撼,认为作为道德主体的本体才是真正自由的,因而将道德等同于实践。马克思有感于劳动者的普遍贫穷,将劳动视为人的自由自觉活动,以此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对无产者的剥削与压迫。伽达默尔和哈贝马斯目睹现代社会被工具理性支配,人的价值性存在受到威胁,将人的相互理解和交流置于重要地位。概言之,对某种人类活动的上述价值立场影响了他们对实践的不同理解。这正是实践与创制的对峙局面产生的原因。
人类的活动纷繁复杂,对此无法作出精确的说明。(17)[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61页。假若把政治生活、生产劳动、交往行动视为合目的性活动,有人却认为政治生活、生产劳动、交往行动毫无吸引力甚至是折磨,这些人及其行为该作何解释?如果把他们当作特例加以排除,那么显然折损了理论的普遍有效性。如果把他们当作某种“问题”、把他们的行为当作某种“社会病状”加以解释,那么这不仅是事实性问题,还带有对他们存在之价值的怀疑甚至攻击。
走出实践与创制的对峙,办法不在于提出另一种基于“厚”的实践概念上的实践学说,而是回到社会现实,回到个别性实践中,实际地考察和反思具体行动的实际内容和表现。这不意味着取消实践哲学作为理论的合法性,而是提醒实践哲学像任何一门关于对象的理论一样,需要审视理论前提与价值预设,回到现实接受检验,以此形成自觉的限度意识和开放态度。在这个意义上,建基于“薄”的实践概念上的三维互动的语言分析和三维一体的实践存在论,想必会有一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