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通庄骚、散愤兰蕙
——赵壹的辞赋创作与心理体验
2020-11-30霍志军
霍志军
19世纪丹麦文学史家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说:“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他强调“按照心理学的观点来处理文学,尽可能深入下去,以图把握那些最修远、最深邃地促成各种文学现象的情感活动。”①[丹麦]格奥尔格·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流亡文学·引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2页。文学是人学,诗歌的历史就是人类的心灵史,就是创作主体的心灵颤动,变化和表现的历史,而每一个创造的心灵都充盈着丰富的生命体验。因此,“研究中国文学,如果离开充满悟性的生命体验,而想握住文学的‘魂’,把住文学的‘脉’,把住文学的‘态’,那就未免有点缘木求鱼了。”②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文学遗产》2003年第5期。汉末士人注重心理体验,典型地体现在赵壹的辞赋创作中。从士人心理世界,特别是心理体验角度去探讨赵壹辞赋的文学价值,是很有意义的。
一、“党锢之祸”与汉末士人的心理体验
中国文化注重生命体验的传统源远流长,庄子哲学“神与物游”的审美境界在心理体验上有着鲜明的特点。披阅《离骚》《远游》,可以感受到屈原那博大而复杂的生命体验境界,“《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而意中愤然,文采秀发,遂叙妙思。”③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6页。汉武帝一朝是大汉王朝建立以来国力空前强盛的时期,然而随着汉代“大一统”帝国的建立,士阶层失去了战国时代纵横捭阖自由选择的机会,理想中“帝王师”的人生设计与现实政治中“帝王奴”实际地位,造成汉代士人浓郁的“不遇”心态。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中感慨:
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①(汉)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503页。
这段文字对屈原遭遇深感同情,显然包含着司马迁自己深切的心理体验,淋漓尽致地道出了司马迁沉痛酸楚、孤独寂寞、无所归依之感受,满腹冤屈无处诉说的悲愤跳荡在字里行间。其实,它也是高压政治下西汉士阶层理想与现实相冲突、独立人格丧失后的普遍心声。这种思想对东汉士人重视心理体验,提供了形而上的思想指导。
汉末士人的重心理体验,与当时士人的命运遭际和心理状况直接相关。东汉末期,朝政腐败,财狼当道,外戚、宦官交替专权,政局异常黑暗。赵壹就生活在此黑暗腐朽的顺、桓、灵三朝。汉顺帝执政期间(126—144),扶植外戚势力,外戚势力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永建三年(128),顺帝选取梁商的女儿和妹妹进入皇宫做嫔妃,阳嘉元年(132),梁商的女儿被册立为皇后,另一女被立为贵人,梁商一跃成为朝中显贵,和儿子梁冀专权达24年之久,父子两人合谋皇帝废立,随便处置朝廷大臣,整个朝廷乌烟瘴气。汉顺帝死后,梁商与梁冀合谋,立年仅2 岁的汉冲帝,冲帝即位不久即死去。梁太后和梁冀又狼狈为奸,立年仅8岁的刘缵为皇帝,史称汉质帝。一次,汉质帝在上朝时不满梁冀骄横,当着群臣之面称其为“此跋扈将军也”,使梁冀恼羞成怒,遂下令将汉质帝毒死。汉桓帝即位后,梁冀更是有恃无恐,横行霸道,根本不把皇帝看在眼里。史载:“(梁)冀一门前后七封侯,三皇后,六贵人,二大将军,夫人、女食邑称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余卿、将、尹、校五十七人。在位20余年,穷极满盛,威行内外,百僚侧目,莫敢违命,天子恭己而不得有所亲豫。”②(南朝)范晔:《后汉书·梁冀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185页。延熹二年(159)梁皇后卒,桓帝在宦官支持下发皇宫近卫千余人包围了梁冀府,梁冀被迫自杀,然不幸的是东汉王朝又开始了宦官独揽朝政的局面。宦官心理变态、唯利是图,与盗贼无异,朝中正直大臣敢怒不敢言。汉灵帝昏庸无比,“亲小人、远贤臣”,登基后荒淫奢侈、醉生梦死,以致国事愈发不可收拾。外戚集团、宦官集团的相继专权,对东汉政治中枢的交替控制,使得政局愈来愈腐朽黑暗。加之地震、火灾、水灾、蝗灾的不断发生,使东汉末年饿殍遍野、流民四起。朝野中一些正直骨鲠、刚正不阿的士大夫奋起抨击当朝权贵、指斥宦官集团,揭露社会矛盾,发表不同政见。这一举动招致宦官集团的极大恐惧和仇恨,他们先后于延熹九年(166)、熹平元年(172)两次制造“党锢之祸”,李固、李鹰、范谤、陈蕃等著名士人被害,东汉末期朝政之黑暗腐朽于斯可见一斑。
在此黑暗政局中,古代士阶层激昂大义、蹈死不顾、关心国事的精神再次迸发出来,他们亲眼看见下层民众困苦悲惨的生活,对政治黑暗、民生疾苦有着深切体会。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这批士人对梁冀家族等炙手可热的外戚权奸深恶痛绝,对一些奸佞之徒趋炎附势的卑劣行径更有清楚的认识。生当天下动荡的东汉末年、面对朝中党同伐异、纪纲败坏的黑暗政局,带着对汉末现实政治的深刻感受,皇甫规、赵壹等骨鲠之士愤懑不平,他们把这种对社会现状的不满、愤激的情绪形诸笔端,展开对现实的激烈声讨。正如后世史家评论道:“逮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覆公卿,裁量执政,?直之风,于斯行矣。”①(南朝)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185页。于斯过程中汉末士阶层形成一种悲愤激烈如怒涛排壑般的心理体验。
二、融通庄骚:人格精神的相通
清人龚自珍评论李白曰:“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②(清)龚自珍:《最录李白集》,《龚自珍全集》第3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道出了李白身上统合了庄子、屈原之人格精神;也指出了“庄骚”有相通之处,应该说这早已是学界之共识。那么,“庄骚”有哪些相通之处?学界前辈如郭维森、曹文星、雷德荣、孙克强诸先生均有颇为中肯的学术创见。笔者认为,“庄骚”相通之处有二:一是先秦时期的庄周和屈原共同成为我国浪漫主义文学抒情范式之开创者,“前者开创了以散文为主要领域的浪漫主义文学,后者开创了以诗歌为主要领域的浪漫主义文学。”③刘生良:《鹏翔无疆——〈庄子〉文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3页。二是人格精神的相通,亦即人格精神、悲剧意蕴的相通。庄、屈二人,一狂一狷,然都执着于理想人格、理想政治的不懈追求,“无论是庄周对‘道’的热烈礼赞、对‘逍遥’人生和‘至德之世’的深切向往,还是屈原对故国的深挚热爱,对‘修洁’人格和‘美政’理想的坚贞追求,其精神实质都是对现实的否定,对理想的追求。”④刘生良:《鹏翔无疆——〈庄子〉文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3页。他们都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屈原《离骚》云:“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⑤董楚平、俞志慧:《楚辞直解》,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4页。庄子《知北游》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⑥陈庆惠:《庄子直解》,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66页。都有着怨怼不平、牢骚不遇的人生体验。这种人格精神、悲剧意蕴的相通,正是庄骚精神代代相传、历久弥新的原因所在。
赵壹,约生于汉顺帝永建年间(126—131),卒于汉灵帝中平(184—188)年间,汉阳西县(今甘肃天水市)人,主要活动于东汉末年政局黑暗、官场腐朽的顺、桓、灵三朝。《后汉书·文苑传》载:“体貌魁梧,身长九尺,美须豪眉,望之甚伟。而恃才倨傲,为乡党所摈,乃作《解摈》。”⑦(南朝)范晔:《后汉书·文苑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628页。可见是风采绝伦之士。汉末名臣皇甫规与赵壹均为当时陇右知名之士,也许是出于对乡贤的敬仰,建宁元年(168)赵壹迁为弘农太守时曾拜谒皇甫规,遗憾的是“门者不即通,壹遂遁去”,及皇甫规追书致歉,赵壹答曰:“君学成师范,缙绅归慕,仰高希骥,历年滋多。旋辕兼道,渴于言侍,沐浴晨兴,昧旦守门,实望仁君,昭其悬迟。以贵下贱,握发垂接。高可敷玩坟典,起发圣意;下则抗论当世,消弭时灾。岂悟君子,自生怠倦,失循循善诱之德,同亡国骄惰之志!”⑧(南朝)范晔:《后汉书·文苑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633页。这种严厉的态度实际上表现了赵壹对皇甫规等中良贤俊的极高期许。
汉代大一统局面的形成,为不同地域文化的交流融合带来了空前便利。在陇右地域文化与楚文化的交流中,赵壹可以接纳、选择、融合的文化资源就丰富得多了。作为陇人,赵壹又深受陇右文化刚健气息的涤荡,具有骨鲠中正、刚正不阿之性格。此种种复杂因素结合在一起,就使赵壹的生命体验格外沉痛激烈,艺术表现异常杰出特立。庄子与屈原是楚文化孕育之精灵,⑨朱熹曾云“庄子自是楚人”,自宋代以来,学术界大多将庄子归之于楚文化。如王国维、任继愈诸先生均有相似观点。赵壹与庄子、屈原一样都有着特行独立的高洁品性,都因品行正直而屡屡碰壁难容于世。屈原在《离骚》中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等来表现自己的高洁人格。赵壹《刺世疾邪赋》中以“宁饥寒于尧舜之荒岁兮,不饱暖于当今之丰年。乘理虽死而非亡,违义虽生而匪存”①(南朝)范晔:《后汉书·文苑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631页。来表明自己坚贞高洁、不同流合污之志向。他们都对群小当道的世俗进行了尖锐的抨击。屈原在《离骚》中怒斥群小邪恶之徒:“固时俗无工巧兮,皛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②董楚平、俞志慧:《楚辞直解》,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8、9页。庄子在其文章中批判“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③陈庆惠:《庄子直解》,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49页。的黑暗世道。赵壹《刺世疾邪赋》中则对“邪夫显进、直士幽藏”的浑浊世风予以入木三分的揭露。可以说,与庄周、屈原一样,赵壹辞赋批判的尖锐性同样在文学史上始终放射出不灭的异彩。他们还都对腐朽政局中孕育的社会危机有着清醒的认识,对国家命运深深忧虑。《庄子》中指斥暴政造成的惨绝人寰的社会画面:“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攘臂乎桎梏之间。噫,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④陈庆惠:《庄子直解》,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49页。屈原《离骚》云:“唯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赵壹《刺世疾邪赋》同样表现出这种忧虑:“虽欲竭诚而尽忠,路绝险而靡缘。九重既不可启,又群吠之狺狺。安危亡于旦夕,肆嗜欲于目前。奚异涉海之失柁,坐积薪而待燃?”⑤(南朝)范晔:《后汉书·文苑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631页。可见,赵壹无论在人格精神还是悲剧性的心理体验上,与庄骚人格具有一脉相承之渊源关系,我们不妨说,赵壹创作的成功也是陇右地域文化与楚文化、商宋文化相互交流融合的产物。
明人陈子龙《庄周论》云:“愤必怨,怨必深,深必远,远必反。……庄周者,其言恣怪迂侈。所非呵者皆当世神圣贤人。以我观之,无甚诞僻,其所怨亦犹夫人之情而已。庄子,乱世之民也,而能文章,故其言传耳。夫乱世之民,情懑怨毒,无所聊赖,其怨既深,则于当世反若无所见者,忠厚之士未尝不歌咏先王而思其盛,今之诗歌是也。而辨激悲抑之人,则反刺诟古,先以荡达其不平之心,若庄子者是也。”⑥(明)陈子龙:《陈忠裕公全集》卷21,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52、153页。相似的人生际遇,相似的忠正骨鲠性格,相似的怨愤不平、压抑难忍,是赵壹与庄骚人格相通的心理体验基础。古代士人舍生取义、以天下社稷为己任的精神则是其人格精神深深相通、异代共鸣的根本原因,宋人司马光所谓“天下有道,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而莫敢不服;天下无道,君子囊括不言,以避小人之祸,而犹或不免。党人生昏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浊扬清,撩虺蛇之头,践虎狼之属,以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士类歼灭而国随以亡,不亦悲乎!”⑦(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56,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59页。正指出了赵壹之所以能“融通庄骚”的原因。
三、散愤兰蕙:困境中的发愤抒情
屈原赋《离骚》,是诗人遭谗离忧后怨怼不平情感之抒发,“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⑧(汉)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482页。屈原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极度悲愤借助神话传说、游仙题材抒发出来,因而情感高亢激越,开创了“发愤抒情”这一著名的文学创作传统。他在《离骚》《九章》《九歌》等作品中塑造了个有别于世俗的高洁自我,表明其热爱祖国的“美政”理想。赵壹生活于暗无天日的东汉末年,他在群小攻击、饱受打击迫害之后的极度悲痛中更加愤怒,人格精神上的“融通庄骚”必然引起赵壹辞赋创作中的“散愤兰蕙”、发愤抒情,外化为“径直露骨”的抒情方式。赵壹努力地去体验屈原的人格与作品,这从《刺世疾邪赋》的用语中亦可窥探得到:
虽欲竭诚而尽忠,路绝险而靡缘。九重既不可启,又群吠之狺狺。安危亡于旦夕,肆嗜欲于目前。奚异涉海之失柁,坐积薪而待燃?荣纳由于闪榆,孰知辨其蚩妍?故法禁屈桡于势族,恩泽不逮于单门。宁饥寒于尧舜之荒岁兮,不饱暖于当今之丰年。乘理虽死而非亡,违义虽生而匪存。①(南朝)范晔:《后汉书·文苑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631页。
这段文字与《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余”可谓同意。读《刺世疾邪赋》,可以感受到赵壹满腹冤屈无处诉说的悲愤,这悲愤中带有对汉末国运不济之切痛、知音难遇的哀伤;有“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之无奈,有对苟且营利之徒的愤恨,有对世态炎凉的沉痛感慨。古人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当此乱世,士人洁身自守者已属不易。而赵壹志在兼济,虽身处浊世犹存经世治国之心,实属难能可贵,同时还要面对背后射来的冷箭,其感愤牢骚可以想见。刘熙载《艺概》云:“后汉赵元叔《穷鸟赋》及《刺世疾邪赋》,读之知为抗脏之士。惟径直露骨,未能如屈、贾之味余文外耳。”②(清)刘熙载:《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92页。事实上,“径直露骨”风格既是汉末乱世中下层知识阶层普遍心声的流露,更是赵壹作为陇人刚直心性、刚健气度的诗化投射。朱熹所谓“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故其见于诗如此。”③(宋)朱熹:《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13页。正道出了赵壹“径直露骨”风格之本质。
赵壹与屈子一样在现实政治中饱受谗言中伤,群小陷害,“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此种沉痛酸楚的心理体验,使赵壹辞赋中对个体人生困境及生不逢时之感的抒发与屈原几乎如出一辙。这典型地体现在《穷鸟赋》中:
有一穷鸟,戢翼原野。罩网加上,机阱在下。前见苍隼,后见驱者,缴弹张右,羿子彀左,飞丸缴矢,交集于我。思飞不得,欲鸣不可。举头畏触,摇足恐堕。内怀怖急,乍冰乍火。④(南朝)范晔:《后汉书·文苑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629页。
《穷鸟赋》是汉桓帝永康元年(167)的作品,当时在宦官势力的作用下,汉桓帝昏庸无比,竟下令大肆捕捉党人,先是李膺等人被捕,且又牵连甚广,凡与李膺有来往或曾谠言朝政者均被株连,陈萛等二百余人下狱。那些鼠首两端、投机钻营、落井下石的奸邪小人乘机欲置赵壹于死地,幸得友人解救得免。该赋比喻自己如同一只被困的小鸟,四面受敌,“思飞不得,欲鸣不可。举头畏触,摇足恐堕”。通过对穷鸟险恶环境的描写,抒发了自己愤懑不堪的情怀及对现实的抗争,令人想起《离骚》中屈子面对“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之怨怼不平。两相对读,可以清楚看出《穷鸟赋》受《离骚》的影响。这种发愤抒情的方式,是建基于个人独特的心理体验之上的“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⑤(梁)刘勰撰、祖保泉解说:《文心雕龙解说·通变》,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579页。由此观之,赵壹辞赋中那感人肺腑的生命意识、生命体验不是很耐人寻味的么?
因为现实中受压抑、遭蔑视,赵壹对庄周、屈子人格格外仰慕,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对《离骚》《庄子》也多有借鉴。其《疾邪诗》以秦客、鲁生对唱的形式出现,第一首云:“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抗脏依门边。”⑥(南朝)范晔:《后汉书·文苑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631页。揭露汉末取士用人贿赂公行、重钱财而轻才能,谄媚之徒受重用,骨鲠之士被摈斥的不正常现象,表现出赵壹对东汉王朝的彻底绝望,这与庄周对世事的绝望有相似处。第二首云:“势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贤者虽独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尔分,勿复空驰驱。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①(南朝)范晔:《后汉书·文苑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631页。以“兰蕙”喻行为高洁之士,表现对“群愚”的愤慨,此种表现手法来自屈原“香草美人”的喻象系统。“咳唾自成珠”则来自《庄子·秋水》,也是赵壹“散愤兰蕙”、发愤抒情的表现方式,后来建安文学“志深笔长、梗概多气“的特点已孕育于此。
困境中心理体验的相似,使赵壹辞赋中对《庄子》散文的浪漫主义精神亦多有回应。庄子散文表现出超凡入化的艺术境界和虚幻怪诞、光怪陆离的艺术形象。试看《逍遥游》中那鲲鹏展翅九万里,“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壮阔气象,《齐物论》中那至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的超凡脱俗之境,是多么出神入化!庄子的人格理想和人格精神彰显出异常强烈的幻想色彩。这种奇思幻想“在客观上对人们追求独立人格和审美人生,开拓思维视野和思想境界,反抗黑暗统治,争取自由解放,起到了巨大的启迪和鼓舞作用,因而这样的幻想在总体上……是积极的。”②刘生良:《鹏翔无疆——〈庄子〉文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9页。在赵壹作品中,《迅风赋》相当引人注目,其中贯注的充沛诗情和浪漫神韵,既有屈骚传统,更多汪洋恣肆的“庄影”:“惟巽卦之为体,吐神气而成风。织微无所不入,广大无所不充。经营八荒之外,宛转豪毛之中。察本莫见其始,揆末莫睹其终。啾啾飕飕,吟啸相求。阿那徘徊,声若歌讴。抟之不可得,系之不可留。”③(清)严可均:《全后汉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827页。此赋对于迅疾之风的描写,气势纵横、挥洒自如、气象宏阔、自由奔放,极具浪漫风神,有一种冷冽、峭厉、刚劲的美感,同样具有反抗黑暗统治,争取自由解放的意味,是困境中的发愤抒情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自工。在汉末极度混乱、黑暗、腐朽的政局中,不少人随波逐流,改节易行,赵壹却顽强地保持了自己的独立人格,最大限度地践行了士阶层义无反顾的责任意识和承担精神。锺嵘曾称赞“元叔散愤兰蕙,指斥囊钱。苦言切句,良亦勤矣。斯人也,而有斯困,悲夫!”④(梁)锺嵘撰,周振甫译注:《诗品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77页。诚哉斯言!在封建专制的重压下,赵壹通过“散愤兰蕙”、发愤著述为文学史建立起一座丰碑,他还融通庄骚,在历史上树立起一种谠言朝政、刚正不阿的人格范式,这是陇右地方文学对中国文学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