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岭南诗派“雄直”诗风的形成
2020-11-30王富鹏
王富鹏
在中国文学史上,岭南地区长期以来都较少受人关注。实际上,自唐代张九龄之后,岭南诗坛代不乏人。元末明初南园五先生之后,岭南诗派已经引起了研究者的重视。明代万历年间浙江学者胡应麟说:“国初吴诗派窻高季迪,越诗派窻刘伯温,闽诗派窻林子羽,岭南诗派窻于孙?仲衍,江右诗派窻于刘崧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据一方,先驱昭代。”①(明)胡应麟:《诗薮续编》卷1,少室山房刻本。至明末清初,岭南诗坛更是异军突起,走上了巅峰。胡氏所谓的“岭南诗派”,作为一个地域诗派的名称逐渐得到了学界的认可。
胡应麟所谓“岭南诗派”是就地域进行的区分,泛指岭南(此特指广东,下文依习惯亦称岭南)地区诗歌创作的一个群体。尽管胡氏并非是从风格学的意义上进行命名,但“岭南诗派”既然作为一个地域性诗派为学界所认可,它一定会有着不同于其他诗派的特征。“岭南诗派”整体上到底有着怎样的风格特征呢?因为所谓的“岭南诗派”是泛指广东地区的诗人群体,所以这里论述“岭南诗派”的风格,实际上也就是对岭南诗坛、岭南诗歌整体风貌的论述。
明末清初岭南诗人辈出,产生了一批在全国有较大影响的诗人。明末清初岭南诗派以其突出的成就和独特的诗风备受关注。清代中期著名诗人洪亮吉云:“尚得昔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①(清)洪亮吉:《道中无事偶作论诗截句二十首》其五,见刘德权点校《洪亮吉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244页。清末诗人沈汝瑾《国初岭南江左各有三家诗选阅毕书后》云:“鼎足相诗笔墨酣,共称诗佛不同龛。珠光剑气英雄泪,江左应惭配岭南。”清末学者程秉钊《国朝名人集题词》云:“浩瀚雄奇众妙该,遗民谁似岭南才?”陆蓥《问花楼诗话》卷三云:“国朝谈诗者,风格遒上推岭南,采藻新丽推江左。”②(清)陆蓥:《问花楼诗话》卷3,见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12页。陆蓥之“遒上”、程秉钊之“雄奇”与所谓“雄直”之意相距不远。近代人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云:“雄直二字,岭南派诗人当之无愧也。”③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见《汪辟疆说近代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0页。由此看来,岭南诗坛不同于其他地区的“雄直”诗风基本上得到了普遍的认可。现代学者陈永正、吕永光、郭培忠、刘斯奋、杨权、左鹏军等先生以及吾师吴承学先生也有类似的看法。温柔敦厚、雅正和平是中国的传统诗教。“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朱熹注曰:“南方风气柔弱,故以含忍之力胜人为强,君子之道也。”“北方风气刚劲,故以果敢之力胜人为强,强者之事也。”④(宋)朱熹《四书集注·中庸》第十章,见《四部备要》经部。远在南部边裔的岭南诗坛却形成了“雄直”的诗风,显然与人们的常识相左,事实是否如此?其背后又有着什么样的原因呢?
一、岭南诗派的雄直一脉
汉代和帝时,岭南人杨孚作《南裔异物赞》,可以说是最早的岭南诗歌。屈大均云“亦诗之流也。然则广东之诗,其始于孚乎?”⑤(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312页。大多数岭南诗人,包括屈大均,仍然普遍把唐代的张九龄看作是岭南诗歌的真正开端:“吾粤诗始曲江,以正始元音,先开风气”⑥(清)屈大均:《广东文选自序》附凡例之六,见屈大均《翁山文外》卷2,康熙刻本。。张九龄是岭南地区公认的文学宗主。他的出现为岭南文学树立了一个良好的形象和开端。
张九龄之后的一个时期岭南文学比较沉寂。北宋时期,余靖(1000—1064)又为岭南文学增添了光彩的一笔。其诗“清劲幽峭、质朴疏朗,一洗西昆铅华,与张九龄并称岭南二诗宗”⑦陈永正:《岭南文学史》,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48页。。他对岭南文学的发展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南宋名臣崔与之(1158—1239)少卓荦有奇节。他力图扭转南宋政局的颓势,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诗抒发政治理想,沉郁深挚、苍劲激昂。梁善长《广东诗粹》评曰:“七言古体,宋崔菊坡(与之)高华壮亮,犹有唐人遗音。”⑧(清)梁善长:《广东诗粹·例言》,乾隆十二年达朝堂刻本。李昴英(1201—1257)生于官宦之家,深受崔与之器重。他多次弹劾权臣,“直声动天下”。宋理宗云:“李昴英,南人,无党,中外颇畏惮之。”其诗刚直激昂、奇崛遒健。其门人李春叟在《重刻李忠简公文溪集序》中评曰:“刚方正大之气,蟠郁胸次。泄而为文,光芒自不可掩”。崔与之、李昴英生逢末世,其诗同属“雄直”一路,而又各具特色。宋代的余靖、崔与之和李昴英的诗风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对自张九龄开始的岭南诗歌传统的继承和发展,同时也对后来者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岭南诗派常常于狂澜既倒的末世表现得最为慷慨悲壮。南宋末年,岭南为抗元的最后据点。宋朝行将覆亡之际,在岭南涌现出一批慷慨抒情的诗人。赵必王象(1245-1294)为宋太宗十世孙,因祖父任粤盐官,落籍东莞。宋末曾参与粤中军事。国变后,每望?山,伏地大哭,设文天祥画像于堂朝夕泣拜。晚年与陈庚、陈纪、黎献、李春叟等故宋遗民交游。“宋亡隐居终身,故其发为诗歌,多愤懑激烈、黍离麦秀之致。诗见言外。”①(明)胡氵靓:《覆瓿集叙》,见赵必王象《秋晓先生覆瓿集》卷首,新文丰出版公司《丛书集成续编》133-29 影印诗雪校刊本。李春叟于宋末亦曾参与粤中军务,其诗沉雄劲健,深挚悲壮。陈纪于宋亡之后与兄陈庚偕隐居家,与赵必王象、赵时清等遗民交游唱和。其诗借景抒怀,寄托亡国之痛,风格雄浑悲慨,沉郁苍凉。这一时期在岭南地区形成了一个为数颇众的遗民诗人群体。亡国之痛、遗民之恨自是其诗所抒写的重要主题。其诗虽时有哀叹感伤,但难掩其沉痛苍凉、慷慨悲壮的风格。这批诗人“形成独特的风格,实开岭南诗派之源。”②陈永正:《岭南文学史》,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48页。这种风格的形成应该说与其人生选择和不屈的心态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对后世岭南诗人的影响主要不是发生在艺术层面,而主要是在人格和精神上的感召。南宋末年岭南这群遗民诗人,代表了这一时期岭南诗派创作的主体,并对岭南诗派乃至岭南诗风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陈永正先生对岭南文学有广泛的研究,认为“岭南诗歌‘雄直’之气,在唐代已露端倪……余靖诗继承了张九龄、邵谒的传统,体现出幽峭傲兀、苍劲朴老的风骨……崔与之和李昴英二家诗,健笔凌云,体现了岭南诗歌‘雄直’的本色。宋末的爱国诗人区士衡、赵必王象、李春叟、陈纪等均遵循岭南诗歌的传统进行创作。”③陈永正:《岭南诗派略论》,《岭南文史》1999年第3期。不能否认,这些诗人确有部分这样的诗作,他们对之后岭南诗人也有一定的影响,但在全国的影响,除张九龄之外还十分有限。而这诗风景成为岭南诗派的主导风格并被普遍认可还有一段比较曲折漫长的过程。
胡应麟《诗薮》云:“张子寿(九龄)首创清淡之派,盛唐继起,孟浩然、王维、储光羲、常建、韦应物本曲江之清淡,而益以风神者也。”④(明)胡应麟:《诗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35页。胡应麟的这一说法为众人所认可。陈永正先生在《岭南文学史》中也说曲江诗“清淡蕴藉”,并引用胡氏“首创清淡之派”⑤陈永正:《岭南文学史》,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44、46页。的观点,但同时又认为“岭南诗歌‘雄直’之气,在唐代已露端倪”。这里所谓的唐代,实际上指的就是张九龄时期。表面上看前后矛盾,如果仔细分析,却可以发现两者有相通之处,因为张九龄诗在清淡之中透露出雅正、劲秀,乃至兀傲之气。这一特点与“雄直”当中的“直”有着内在的关联,而由“直”到“雄”不但跨度不大,而且“雄”也是“直”的一个自然指向。因此说岭南诗派的“雄直”之气于张九龄就已初露端倪,是有一定道理的。再者,一个有成就的诗人,其诗风往往也不是单一的。两宋时期的余靖、崔与之、李昴英、区士衡、赵必王象、李春叟、陈纪等虽然各有其特点,但如陈永正先生所论,也数量不等地创作出部分这类作品,不同程度地表现出“雄直”之气。
元末明初,诗人孙?、王佐、赵介、李德、黄哲结社于广州南园抗风轩,称“南园五先生”。孙?七古笔力雄健,意态横肆;王佐诗作清圆流走,雄俊丰丽;李德炼气归神,静穆淡远;黄哲用笔清劲,颇有气骨。五子之中孙?成就最高。“孙?之诗,既有‘气象雄浑’的一面,又有‘清圆流丽’的一面,直接继承张九龄、邵谒的传统。”“南园五子一反元诗的浅薄靡弱,上追三唐。”⑥陈永正:《岭南诗派略论》,《岭南文史》1999年第3期。其流风余韵,在当地影响甚远。丘?为诗“格律精严,不失矩度”(程克勤语);陈献章为明代著名哲学家,其诗超妙冲淡,清新自然。明嘉靖时期,岭南诗派再度活跃起来。朱彝尊说:“岭表自‘南园五先生’后,风雅中坠,文裕力为起衰,如黎惟敬、梁公实辈,皆其弟子。嘉靖中‘南园后五先生’,二子与焉。盖岭南诗派,文裕实为领袖,不可泯也。”①(清)朱彝尊著,黄君坦校点:《静志居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297页。所谓“南园后五先生”一般是指黄佐门下的欧大任、梁有誉、黎民表、吴旦、李时行等数位诗人。黄佐为陈献章门人,诗作风格雄直奇丽,壮浪恣肆,后人尊为“吾粤之昌黎”。欧大任气韵沉雄,宏阔高华;黎民表感慨殊深,深秀庄严;李时行“栖踪霞外”(文徵明语),“格高调逸”(檀萃语);吴旦婉曲有致,清新俊逸。梁有誉诗才秀出,“学诗于泰泉,又与乡人结社……所得于师友者深,虽入王、李之林,习染未深。”②(清)朱彝尊著,黄君坦校点:《静志居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388页。区大相生当万历衰世,关注现实,摆脱复古思潮的影响,“力祛浮靡,还之风雅”。屈大均《广东新语》云:“明三百年岭南诗以海目为最。”王士?也说:“粤东诗派,皆宗区海目(大相)”③(清)王士?:《渔洋诗话》,见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06页。。
以上所述比较著名的岭南诗人,不但各人有各人的风格和特色,单就诗人个体来说其作品也不是仅仅如上述之单一风格。要之,整体来看,岭南诗坛在千年的发展过程中,比较偏于雄直一路,雄直一脉如草蛇灰线,虽时隐时显,却贯穿始终。时至明清鼎革前后,“雄直”诗风开始大盛,才真正成为岭南诗歌的主导风格而被普遍关注,并在全国产生了重要影响。
明代末年政乱国危,岭南诗坛涌现了一大批慷慨悲歌的诗人。这批诗人在岭南文学兄上有很高的地位,其人生选择和诗歌创作对之后的岭南诗人产生了更为直接的影响。他们当中比较突出的有所谓的“岭南前三家”:邝露、黎遂球和陈邦彦。黎遂球(1602—1646)于甲申之变后,积极抗清,清顺治三年丙戌(1646)任南明隆武政权兵部职方司主事,率两广水陆义师驰援江西赣州,与清兵苦战三日,入城与督师阁部杨廷麟会师,合力拒守。城破,率师巷战,中箭而死。黎氏于诗歌创作较有成就。崇祯初年自北京落第南归,行至扬州,参加江淮名士举办的“黄牡丹会”,即席赋诗十首,名列第一,被誉为“牡丹状元”,诗名大噪。其后,与陈子壮等十一位诗人倡复南园等诗社,世称“南园十二子”。其诗雄直痛快,高华俊爽。清人温谦山谓之“粤中李白”。康熙十六年丁巳(1677)屈大均访黎遂球之子延祖、彭祖于番禺板桥之?园,拜黎遂球像。延祖、彭祖兄弟二人于国亡之后隐居不仕。
明清鼎革之际,以陈邦彦、陈子壮、张家玉等为代表的岭南士人,揭竿而起,一定程度地改写了清军征服岭南的历史。陈邦彦(1603—1647)“性刚正果毅,忼慨喜任事,识见通敏,穿穴古今。”④(清)阮元:《广东通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921页。南明弘光初北上南京,上《中兴政要书》三十二策,不为所用。隆武时为大学士苏观生所荐,授监纪推官,未赴,旋中广东乡举,晋兵部职方司主事,监粤西“狼兵”入赣作战。隆武政权倾覆后,返回岭南,寻机而动,顺治四年丁亥(1647)七月与陈子壮、张家玉等互为犄角,会攻广州,以牵制清军快速西追永历皇帝。攻广州失利,转战三水、高明、新会、香山,一月十余捷。复应驻守清远的南明卫指挥使白常灿之邀,合兵拒守。九月城破,陈邦彦巷战被执,腰斩于广州,全家被祸,唯长子陈恭尹逃匿得免。陈邦彦诗法杜甫,笔力老健,感慨深沉,在明清之际影响很大,其风格慷慨苍凉,被称誉为“粤中杜甫”⑤(清)温汝能辑:《粤东诗海》,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64页。,著有《雪声堂集》十卷。屈大均、薛始亨、程可则等皆出其门下,梁佩兰也自称私淑弟子。邝露(1604—1650)狂傲不羁,出处行藏迥异世俗,因避祸出走广西。后度桂岭,入湖南,泛洞庭,出九江,至江浙,北上京师,复南行至安徽。沿途历览山川,广交朋友,意欲共纾国难。清军入关后,赴南京进光复之策,至九江,因南京陷落而折回。清顺治三年丙戌(1646)清军攻广州,守城激战中痛失长子。顺治七年奉使还广州,清军再攻广州,邝露与城中诸将戮力守城十月余。城破,他整肃衣冠,怀抱古琴,环列古玩图书于身旁,端坐就戮,年仅四十七岁。他在岭南诗歌史上有着很高的地位,有“旷世未易之才”“旷代仙才”之誉,著有《峤雅》二卷。其诗意境深窈,词采华茂,悲劲苍凉,被誉为“粤中屈原”①(清)温汝能辑:《粤东诗海》,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78页。。屈大均和陈恭尹在作品中多次咏及邝露。
在这一过程中岭南士人虽然遭到残酷的镇压,但以屈大均和陈恭尹等为代表的清初岭南士人,受其遗风鼓荡,他们用行动、用诗歌仍然继续着自己的反抗。屈大均诗云:“慷慨干戈里,文章任杀身。尊周存信史,讨贼托词人。”②(清)屈大均:《舂山草堂感怀》,《屈大均全集》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86页。这一时期屈大均、陈恭尹、陈子升等一大批志士、遗民毋庸赘述,即便是后来入仕清朝的诗人如梁佩兰、程可则、方殿元等,其诗也颇具风力,有雄直之气。梁佩兰前期的作品词锋显露,风格雄健,意概恢宏。程可则“其为诗取材于《选》,取法于唐”③冼国干等:《南海县志》卷12,见《广州大典》第272册,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年。,施闰章序其诗云:“腾踔奋伟,熊熊有光焰”④(清)施闰章:《海日堂集序》,见程可则:《海日堂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0页。。沈德潜评曰:“湟溱诗俊伟腾踔,声光熊熊。”⑤(清)沈德潜:《清诗别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09页。方殿元少时与屈大均等游,诗源古乐府,于竞尚苏、黄时独操唐音。沈德潜云:“九谷(方殿元)雄长南粤……诗文集鸿丽浑厚,苍然蔚然。”⑥(清)沈德潜:《归愚文钞》卷13,清乾隆刻本。颜鹤汀云:“九谷乐府寄托遥深,节韵苍峭。”⑦转引自(清)温汝能纂辑,吕永光等整理《粤东诗海》,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232页。“其乐府节韵尤苍峭入古”⑧(清)凌扬藻编:《国朝岭海诗钞》卷2,清刻本。。再有此时岭南的大批诗僧如函可、函昰、澹归、阿字、成鹫等,他们的诗也颇具风骨。
岭南诗派“雄直”一脉传承千年,至明末清初因着岭南地区特殊的时代背景得以光大,“雄直”于是真正成了岭南诗派的主导诗风。
二、岭南遗民精神对岭南诗风的影响
这一脉“雄直”诗风相传千年,有其内在的原因。岭南地域诗学的两个核心是“曲江规矩”和“宗法汉魏”。无论曲江之诗,还是汉魏之诗都有内在的风骨。“曲江规矩”是指张九龄在融汇汉魏、楚辞和初盛唐基础上形成的诗歌规范。曲江诗透露出的刚正不阿的骨鲠之气,与汉魏的质直和风骨一脉相承。岭南诗派的“雄直”诗风,一定意义上就与其诗学的这两个核心有关。岭南诗派“雄直”诗风的形成,除了自唐代张九龄以来的诗歌传统之外,还有其他因素的影响,其中岭南人强烈的遗民精神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中国历史上有明确记载的遗民当属商周之际的伯夷、叔齐,而岭南遗民群体的出现却是发生在蒙元入主中国的宋末元初。遗民意识和遗民精神在岭南的群体性生成,也应该发生于此时。左鹏军教授《?山记忆与岭南遗民精神》一文说:“这场惨烈的战争(?山战役)导致了对于南宋王朝而言灾难性的后果……遂使?山具有了昭示民族精神、反映历史兴亡的特殊的象征意义,成为宋代及其后绵延不绝的岭南遗民精神的寄托与象征,成为岭南历代文化记忆中一个具有特殊政治内涵与历史意味的标志,甚至是岭南遗民精神、不屈意志的一个精神原点”。⑨左鹏军:《岭南文献与文学考论》,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页。屈大均《广东语新》卷二《地语》专设“?门”一条:“?门在新会南,与汤瓶山对峙若天阙,故曰?门。自广州视之,?门西而虎门东,西为西江之所出,东为东、北二江之所出,盖天所以分三江之势,而为南海之咽喉者也。宋末,陆丞相、张太傅以为天险可据,奉幼帝居之,连黄鹄、白鹞诸舰万余,而沉铁碇于江,时穷势尽,卒致君臣同溺,从之者十余万人,波涛之下,有神华在焉。”①(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31页。清邵廷采《明遗民所知传》指出:“两汉而下,忠义之士至南宋之季盛矣……此则天运,非人力可及焉。”②(清)邵廷采:《明遗民所知传》,见《思复堂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94页。宋元之际,岭南涌现了一批遗民诗人。清末民初陈伯陶辑录南宋遗民,仅在东莞一邑即得二十七人,成《宋东莞遗民录》一书。可以想象当时岭南地区南宋遗民之多。遗民精神在当时一定程度地成了岭南人的集体意识。在遗民精神的感召之下,此时出现了一些比较著名的遗民诗人如赵必王象、赵时清、陈庚、陈纪、黎献、李春叟等。他们是当时岭南地区有相当影响的诗人,代表了当时岭南诗派的主体。其诗虽时有哀叹感伤,但难掩其沉痛苍凉、慷慨悲壮之气。这一批诗人“形成独特的风格,实开岭南诗派之源。”③陈永正:《岭南文学史》,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48页。这些诗人对岭南遗民意识和遗民精神的群体性生成,应该说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明代中期著名的思想家岭南人陈献章表现出对南宋末年宋元大战的发生地?山的浓厚兴趣,并创作大量有关?山的诗作④见张大年选编:《?山诗选》,香港:香港广角镜出版社,1991年。。他与广东右布政使刘大夏率先提议在?山于大忠祠近处建慈元庙(又名全节庙),并撰写《慈元庙记》。记云:“弘治辛亥冬十月,今户部侍郎、前广东右布政使华容刘公大夏行部至邑,与予泛舟至?门,吊慈元故址,始议立祠于大忠之上。”“宋室播迁,慈元殿创于崖山。宋亡之日,陆丞相负少帝赴水死矣。元师退,张太傅复至?山,遇慈元后,问帝所在,恸哭曰:‘吾忍死,万里间关至此,正为赵氏一块肉耳,今无望矣。’投波而死,是可哀也。?山近有大忠庙,以祀文相国、陆丞相、张太傅。”⑤(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0页。“可以说,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位诗人像陈献章这样如此周详全面、如此满怀深情地记载?山、歌咏?山。?山的思想内涵和精神象征由于陈献章着意进行了‘?山诗史’书写而变得空前深刻辽远。”“在?山象征与岭南遗民精神的形成过程中,明代江门的陈献章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作用。”⑥左鹏军:《岭南文献与文学考论》,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4、11页。
南园五先生之后,岭南诗坛一度沉寂,至理学名家陈献章才又重新振起。以理学名世的陈献章创立了岭南学派,亦称“江门学派”。据张诩《白沙先生行状》记载,其时四方学者致礼于门,“自朝至夕,与门人宾友讲学论天下古今事。”⑦(明)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870页。“自此粤士多以理学兴起,肩摩屣接,彬彬乎有邹鲁之风。”⑧(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7页。陈献章提倡“自然为宗”和“自得之学”,学风开放,以疑为贵,独立思考,对岭南学术和岭南诗界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与白沙先生一样,其门下弟子,既修习理学,也不废吟咏,因此,其弟子既有理学名家如湛若水,也有名传后世的诗人如黄佐。“甘泉尝撰《白沙诗教》以惠学者”⑨(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315页。,南园五子之后,再次使岭南诗坛为世所重的是南园后五子,而他们均出于黄佐门下。其中的李时行更同时师事黄佐和湛若水。在黄佐和南园后五子的影响之下,岭南诗人结社吟咏,蔚然成风。这批诗人基本上都是白沙先生的弟子和再传弟子,“白沙诗教”和他推崇的“?山精神”通过他们在岭南得以广泛传扬。
左鹏军教授《?山记忆与岭南遗民精神》一文说:
没有其他任何地域的诗人可以像岭南诗人那样如此直接、如此近距离地感受、体会甚至见证?山的厮杀呐喊、血雨腥风,品味与反思?山战役之后的兴亡成败、王朝更替。因此,古今遗民思想中临大节而不可夺的信仰、忠义精神、英雄气概、烈士情怀等等,在岭南诗人的?山书写中得到了空前充分、空前深入的表现。从南宋末年开始,特别是到了明代前中期以后,随着汉族统治的日益稳固,汉族江山的逐渐恢复,?山与?山故事越来越深入地进入岭南诗人及其他人士的心灵。在许多岭南人的思想意识中,?山已经成为岭南诗人的一种文化符号和精神象征,成为承载和传达民族意识、烈士精神、不屈意志、故国情怀的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在这种连续性的文化感知、思想反思和文学表现中,?山逐渐成为岭南遗民文学的一个精神原点,?山象征直接促成了岭南遗民精神的形成,并由此向其他地区、向后世传布和延伸开来,产生了极期深远的历史影响。①左鹏军:《岭南文献与文学考论》,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0-11页。
毫无疑问,白沙先生所推崇的?山精神对岭南人的遗民精神和其后的岭南诗歌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通过诗文创作褒扬南宋英烈,推崇危难存节、反抗异族的崖山精神”“陈献章的‘崖山情结’对后代岭南文人影响深远。”②李婵娟:《清初岭南遗民诗人集结的文化因素考察》,《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2月。
在?山象征意义的发掘与建构和岭南遗民精神的发现与形成过程中,明末世乱之际出现的一批岭南人士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岭南思想文化史的角度来看,这批杰出人士的出现,不仅使?山书写得到进一步丰富,使?山记忆和?山象征得到了更加充分的彰显,而且将岭南遗民精神与世变之际的政治选择、人生命运空前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而使这种文化精神获得了具有理想追求色彩的实践品格,也使岭南文化精神中的英雄气概、烈士情怀、报国激情得到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展示,将岭南遗民精神提高到了一个全新的思想高度。③左鹏军:《岭南文献与文学考论》,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6-17页。
明清鼎革之际,岭南士人的表现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岭南士人在这次陵谷位移之际的表现,是宋末以来岭南遗民精神和白沙先生刻意建构的“?山精神”在新的变局中的一次集体飙发。相对于宋末元初,这一次遗民群体更为庞大,更充分地彰显了岭南的遗民精神。
明末清初以陈邦彦、陈子壮和张家玉为代表的岭南士人,发动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抗清军事行动,不但一定程度地改写了清军征服中国的历史,而且也极大地激发了岭南士人不屈的精神。岭南士人的遗民精神实际上就是这种不屈精神的体现和延续。入清之后,“不服清”一词长期流行在岭南某些地区。可以肯定,岭南诗派的“雄直”诗风与岭南人这种抗志不屈的遗民精神有着直接的关联。因着岭南遗民精神在鼎革之际的这次集体飙发,“雄直”诗风也才真正成为岭南诗派的主导的诗风,并在全国产生重要的影响。
三、明末清初自抒性情的岭南诗人
诗歌的本质特征即是抒写性情。“诗言志”“诗缘情”是中国诗学最基本的原则。不过,诗歌的发展又常常因一时的观念、好尚等的影响出现偏离这一基本原则的现象,明代中期的七子派即是如此。明代中期之后的某些岭南诗人如梁有誉等就曾受时风影响,倡言秦汉盛唐。不过,岭南远离中原,僻处岭海之间,粤人之诗“不在天下风气之内”④(清)梁佩兰:《东轩诗略序》,见《六莹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20页。能“自抒声情,不与时为俯仰。”⑤(清)陈恭尹:《征刻广州诗汇引》,见《独漉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754页。
明末清初的山海巨变,使人们的身心都遭受了巨大的创伤。秋夜虫唱、清风残月式的幽人独怀,温柔细腻、煦暖平和君子之思,显然不是这一时期诗文所要表达的主要情感。这一时期诗文所表达的情感内容主要是痛苦的呻吟、悲恸的呼号、愤怒的呐喊以至绝望的诅咒等。这一时期人们心中所积郁的情感过于浓厚激烈,发而为声、为言、为歌、为诗,都难以做到温柔敦厚、雅正和平。天地间的巨大变故,使人们内心的剧痛、悲苦、愤怒一时间都无法掩饰地迸发出来,因而也就使诗歌创作迅速向抒写性情的本质特征回归。无论七子之斤斤秦汉、寸寸唐宋,还是竟陵之幽情单绪,孤怀独寄,都已无暇计较。
明清鼎革之初,虽然没有哪一位领袖人物真正主导诗歌的发展走向,但综观诗坛生态,却可以清楚地看出当时诗歌创作上的两个主要趋势:抒写性情和以诗存史。这两者都是当时诗歌创作自然形成的整体取向。当时的诗坛之所以形成这两种主要的倾向,与鼎革之初以遗民和志士为主体的诗坛格局直接相关。钱谦益《爱琴馆评选诗慰序》云:“夫诗者,言其志之所之也。志之所之,盈于情,奋于气,而击发于境风识浪奔昏交凑之时世。”①(清)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有学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13页。“古之为诗者,必有深情蓄积于内,奇遇薄射于外……于是乎不能不发之为诗,而其诗亦不得不工。”②(清)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初学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23页。顾炎武说:“诗主性情,不贵奇巧”③(清)顾炎武著,严文儒、戴扬本校点:《日知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800页。,其诗“以性情时事为诗,故质实而有余味”④见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转引自刘世南《清诗流派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48页。。黄宗羲云:“诗之为道,从性情而出。性情之中,海涵地负。古人不能尽其变化,学者不能窥其隅辙。”⑤(清)黄宗羲:《南雷文定》,上海: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第86页。毛先舒云:“诗以写发性灵耳,值忧喜悲愉,宜纵怀吐辞,蕲快吾意,真诗乃见”⑥郭绍虞编:《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83年,第12页。。申涵光云:“诗以道性情,性情之事,无所附会。盛唐诸家,各不相袭也”⑦王云五主编:《聪山集》,北京: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页。。不可否认,这一时期的诗歌所抒写的感情多为绝假纯真的悲哀、怨痛之情。“《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汩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⑧(清)顾炎武著,严文儒、戴扬本校点:《日知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48页。这些引文讲“感愤之怀”“写发性灵”“纵怀吐辞”,又强调时世、时事和奇遇,显然在这里性情关联着当时的历史,关联着乱世中个人的悲愤和苦思。
岭南诗坛也不例外。这一时期成长起来、且在此之后长期主持岭南风雅的著名诗人论诗也多主性情。他们的诗论思想对岭南诗派的影响是直接的。屈大均说:“今天下善为诗者多隐居之士,盖隐居之士能自有其性情,而不使其性情为人所有。”⑨(清)屈大均:《见堂诗草序》,见《翁山文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79页。此所谓隐居之士即指遗民。梁佩兰在一些文章中强调诗写真情:
诗以自道其情而已矣。情之所至,一唱三叹而已矣……性情勃然而兴,跃焉而出,激发焉而不能自禁。故夫天地、日月、风雨、露雷、山川、草木、动植,鸟兽飞走、鱼龙变化,无一而非吾性情之物。而吾之喜怒哀乐,或则言笑,或则歌舞,或则感慨,或则幽咽,一一见于讽咏之间,而诗成焉。此天地之真声也……故夫情之不真,非诗也,团土刻木而已矣……夫性情,无所谓庸与奇也。诗亦如是而已矣。予尝持此说以与诸子论诗,莫不以为然。⑩(清)梁佩兰:《金茆山堂集序》,见《六莹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15-416页。
比较而言,在岭南诗人中,陈恭尹论述诗主性情的文字最多。
陈恭尹在其所有的论诗文字中,始终强调诗歌抒写性情的功能。陈恭尹代表了明末清初最堪悲悯的一类。作为以诗文自现的他,流露出身世之悲是自然的。在诗文中抒写这种悲情与他性情论的诗歌主张也是一致的。其《初刻自叙》云:“余自志学以往,皆为患难之日,东西南北不能多挟书自随,而意有所感,复不能已于言,故于文辞,取之胸臆者为多。”①(清)陈恭尹著,郭培忠校点:《独漉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6页。这是他于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四十四岁时汇刻诗集时所写。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陈恭尹在《梁药亭诗序》中详细地阐述了他的诗文主张:“诗有意于求工,非诗也。古之作者必不得已而后有言,其发也,如涌泉出地,若有物鼓硁之……故性情者,诗之泉源也……泉之真者,味之轻重,品之高下,各各不同,而皆具有生气。诗之真者,长篇短句,正锋侧笔,各具一面目,而作者之性情自见。”②(清)陈恭尹著,郭培忠校点:《独漉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690-691页。陈恭尹的论断是非常明确的:诗之泉源,乃是性情,并认为作诗是情之所迫,不得已的事情。这是他诗论的核心。
陈恭尹还特别强调悲哀、郁愤、离乱之情在诗歌中的作用。“诗者,发愤之所为作,外物之感,哀乐有动于中,勃然而赴之,不自知其言之工耶否耶,上也;称情而出之,和比其音律,引伸其物类,以副吾之所怀,次也。”③(清)陈恭尹:《张菊水诗序》,《独漉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708页。在这段文字中他又强调了悲哀、郁愤之情作为诗歌内容的重要。陈恭尹在不少作品中都对悲哀郁愤之情、家国兴亡之感、遭忧罹难之痛有所强调:“古之作者皆以其经天纬地之才,悲悯时俗之心,超轶古今之识,不得已而寓之文章”④(清)陈恭尹:《朱子蓉诗序》,《独漉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689-690页。。他认为积郁在英雄烈士、忠臣孝子心中的感时伤乱之悲,一旦与外物相遇,即激成变风变雅之作。诗论如此,其诗也多变风变雅之作。王?《岭南三大家诗选序》云:“元孝(陈恭尹)诗……时或吚嘤,若伸所痛,则亦《小弁》之怨,孔子不删,未足病也。”⑤见王隼选:《岭南三大家诗选》卷首。
岑徵是清初比较著名的岭南遗民诗人,其诗亦多变风变雅之作。陈恭尹序其诗云:“余少与岑子霍山读书七十二峰间,时边烽日警,四郊多垒,俱不屑于经生帖括之言,每酒酣击案,切齿于失机误国之俦,而引断以古今成败,仰天号叹,至为泣下,其壮心热血亦足观矣。既而事已大定,余避地江楚,霍山继至,其生平游览凭吊、寄怀赠送,未免有辞。”岑徵诗文多节士家国之悲,作品虽然不多,“然此数帙亦足传矣”。⑥(清)陈恭尹:《选选楼集序》,《独漉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889-890页。
陈子升为著名的遗民诗人,其“为诗多悲慨,为变《雅》之音”⑦(清)薛始亨:《陈乔生传》,见陈子升:《中洲草堂遗集》卷首,《丛书集成续编》第151册,第273页。。王隼出生于顺治元年,虽然不算遗民,但受其父邦畿影响,却抱有强烈的遗民情怀。梁佩兰肯定王隼之才,同时又指出他“以凄思苦调为哀蝉落叶之词,致自托于佳人、君子、剑侠、酒徒,闺阁、边塞、仙宫、道观,以写其呵壁问天、磊落扼塞、怫郁?傺、突兀不平之气。”王隼诗“犹庶几于《匪风》《下泉》《繁霜》《楚茨》《板》《荡》,变风变雅之遗也”。⑧(清)梁佩兰:《大樗堂初集叙》,《六莹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08页。
顺治初年,清军破广州,黎遂球以身殉国,并题绝命诗以明志。屈大均击节赞赏:“以视李都尉兵尽矢穷,委身降敌,韦鞴椎结,对子卿泣下沾襟,相去何啻天壤哉!”⑨(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49页。可以想象,其诗绝非温柔和平之作。岭南诗僧函可遭清代文字狱第一案,被发往东北酷寒之地,不废吟咏,并组织诗友结冰天诗社。屈大均评其《剩诗》云:“其痛伤人伦之变,感慨家国之亡,至性绝人,有士大夫之所不能及者”。⑩(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51-352页。
岭南是明末清初抗清最为惨烈的地区之一。清军南下广东时,大局已定,瓯越一隅已不堪固守,但仍有大批志士,破家殉身,慷慨赴死。这一时期反清抗清、拒仕清朝成了岭南地区士人的主要取向,成了岭南士风的主旋律。这一时期岭南诗人普遍强调自抒性情,而所抒之情也主要是悲愤激荡的民族情感。在波谲云诡的时局和这种诗歌观念影响之下,“雄直”之气也就成了岭南诗派的主导风格。
四、特殊的地域环境对岭南诗风的影响
岭南诗派“雄直”这一风格的形成,除以上提到的几种因素之外,应当还与其特殊的地域环境有一定的关联。地域环境影响文学风格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中国文学史的早期就有以地域进行文学风格研究的传统。《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即是以地域分布进行编排的。《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公子季札观乐,能很准确地分辨出各地音乐风格的不同。诗歌编辑本身也是文学研究。《诗经》的编纂者以地域分布进行编排,即应该考虑到了十五国风音乐和文学风格的地域性差异。
《诗经》时代出现的地域环境影响文学风格这一文学思想,在批评史上不断被后人重复和丰富。西汉人把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编集在一起,名曰《楚辞》,与《诗经·国风》的编辑一样,透露了编者对文学风格与地域环境关系的关注。东汉史学家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以《诗经》为例,论述了地域环境与文学创作的关系。秦地“迫近戎狄”,故《诗经·秦风》多言战备。秦地特殊的地理位置造成秦地人时常处于战备之中,所以“高上气力”①(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644页。。“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故俗称郑卫之音。”②(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665页。建安时期,徐幹受齐地风俗影响,时常呈现舒缓的文风,因而遭曹丕“时有齐气”③(三国)曹丕:《典论·论文》,见(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270页。之讥。明代人唐顺之认为“西北之音慷慨,东南之音柔婉,盖昔人所谓系水土之风气……若其音之出于风土之固然,则未有能相易者也。”④(明)唐顺之:《东川子诗集序》,《荆川先生文集》卷10,《四部丛刊》本。清人孔尚任说:“盖山川风土者,诗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则灵,得其泉脉则秀,得其冈陵则厚,得其林莽烟火则健。凡人不为诗则已,若为之,必有一得焉。”⑤(清)孔尚任:《古铁斋诗序》,《孔尚任诗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75页。沈德潜说:“余尝观古人诗,得江山之助者,诗之品格每肖所处之地。永嘉山水明秀,谢康乐诗肖之;夔州山水险绝,杜少陵诗肖之;永州山水幽峭,柳仪曹诗肖之:彼专于其地故也。”⑥(清)沈德潜:《艿庄诗序》,《沈德潜诗文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1526页。“是江山之助,果足以激发人之性灵者也。”⑦(清)沈德潜:《盛庭坚〈蜀游诗集〉序》,《沈德潜诗文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1348页。近人刘师培论柳宗元说:“子厚与昌黎齐名,然栖身湘、粤,偶有所作,咸则《庄》、《骚》,谓非土地使然与?”⑧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见舒芜等编选:《中国近代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576页。由以上这几个例子可以看出,自中国文学的发生期到近现代,这一理论一直为诗人理论家们认同,并在数千年间不断地被丰富和发展。
吾师吴承学先生说:“从行为感应地理学的角度看,自然地理环境的气候、温度、山川、水土、物产,影响着人的气质、感觉、情绪、意志乃至个性。”“自然可以划分为各种类型,有平易,有奇险,有秀美,有雄壮……某一地域的人,生于其中,长乎其中,受其感召,潜移默化。在审美过程中,心物交融,物我同一。”①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99、202页。地域环境通过对人审美心理和性格的潜移默化进而影响文学风格,应该是顺理成章之事。
同相的理论和思想也出现在西方一些哲人的著作当中。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是“一部美妙的著作”②[德]黑格尔著,贺麟、王太庆译:《哲学史演讲录》卷4,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认为地域环境一定程度地决定了人的性格和思想。黑格尔对孟德斯鸠“地理环境决定论”进行了发展和超越,强调“人民的类型和性格”与其所处的地域环境有密切关系。尽管某些具体论述未必全都恰当,但其基本思想无疑是正确的。
中外的理论和文学史都证明了地域环境影响人的性格和文学风格这一现象。岭南诗派作为一个地域诗派之所以形成“雄直”的诗风,并长期保持这一风格,应当也与其特殊的地域环境有一定的关系。唐人魏征云:“自岭以南二十余郡……其人性并轻悍,易兴逆节,椎结軁踞,乃其旧风。其俚人则质直尚信,诸蛮则勇敢自立,皆重贿轻死,唯富为雄。巢居崖处,尽力农事。刻木以为符契,言誓则至死不改……俗好相杀,多构仇怨,欲相攻则鸣此鼓,到者如云。”③(唐)魏征等:《隋书·地理志》,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887页。宋人祝穆“俗陋而荒,民骄以悍”④(宋)祝穆撰,(宋)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新编方舆胜览》,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712页。的描述虽带有贬义,却更简洁地概括了山地、海滨之人性格的一个侧面。岭南人背倚南岭,面海而居。周边非山即海,平原狭窄。群山和大海深刻地影响着他们的心理,也塑造了他们的性格。古代由于大山的隔阻,在当地许多居民的意识中他们离“中国”远,离南洋近;离岭北远,离大海近。南洋似乎就是他们的一家亲戚。跋涉山涧、拨船下海,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看惯了深山幽谷、大海波峰。山、海的形象和性格已经内化到当地人的心里。山风劲吹,大海咆哮;时风激荡,人们应时而鼓舞。“岭南滨海之人,狎波涛,轻生死,嗜忠义若性命。”⑤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2,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清代传记丛刊》影印本。屈大均《梅花氵辽水》云:“梅花氵辽水地,幽绝可逃秦……人人持鹿铁,处处见熊伸。”这首诗描述的正是这里独特的地理环境对当地人性格的塑造。《广东新语》卷二云:“自乳源治北行,出风门,度梯上、梯下诸岭,磴道崄巇,尺寸斗绝,民悬居崖壑之间,有出水岩、双桥、梅花、氵辽水四处尤险。其险皆在石,石之气,使人多力而善斗,跳荡而前,无不以一当十。以石为盾,火为兵,虽莕蛮亦畏惮之,勿敢与争。子生八九龄,即以鸟枪、鹿铁教之,发必命中。”⑥(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1、42页。山、海染成的性格对岭南诗派雄直诗风的形成应该说有着潜在的影响。
岭南人虽然认同中原文化,认同中国的文化传统,但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传至岭南也难免发生一些变化。连绵的五岭隔阻了岭南与中原的交通,同时也减弱了中原和其他地区的文学风气对它所造成的影响和冲击。正如潘耒《羊城杂咏》之六所云:“地偏未染诸家病,风竞堪张一旅军。”⑦潘耒:《江岭游草》,《遂初堂诗集》卷7,康熙刻本。“王士正尝语程可则曰:‘东粤人才最盛,正以僻在岭海,不为中原、江左习气熏染,故尚存古风耳。’”⑧钱林:《文献徵存录》卷10,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清代传记丛刊》影印本。岭南地区地域上的相对封闭性,使之更容易区别于中原、江南而独立发展,更容易形成自己的特色。山西人张晋《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之五十二云:“瘴雨蛮烟海尽头,岭南三老尽风流。”⑨转引自陈永正:《岭南文学史》,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53页。也许正是这海尽头的“瘴雨蛮烟”为他们提供了孕育其“雄直”诗风的独特的地域环境。
“文化交流也反映在文学风格的地域性上,与外界文化交流较少的地域,往往能较久地保持着独特的风格。以岭南文化为例,山河之隔,交通之阻,曾经严重地影响了岭南人与外界的交流。正如自然界北方寒冷的空气难以穿透千里延绵的南岭,中原或江南流行的文风、诗风也难以跨越南岭,因此,岭南诗歌长期保持着‘雄直’的地域风格……岭南诗歌多意境雄直、气势劲厉、音调高亮。唐宋以还,岭南诗多宗曾南迁的韩愈与苏轼。由于地域的特殊性,岭南人较少与江南和中原人士接触,所以往往受各个时期文风的影响小,从而保持了独特的地域风格。”①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7页。岭南地区地理上的相对独立性,显然有利于形成其不同于中原、江南的独特诗风。对于这一点岭南人自己也有所检讨。梁佩兰说:“予粤处中原瓯脱,人各自立,抒其性情。”②(清)梁佩兰:《六莹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15-416页。陈恭尹也有同样的看法:“百川东注,粤海独南其波;万木秋飞,岭树不凋其叶,生其土俗,发于咏歌,粤之诗所以自抒声情,不与时为俯仰也。”③(清)陈恭尹:《征刻广州诗汇引》,见《独漉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754页。又云:“简讨吟诗地,江门匝海涛。渊源洙泗远,磊落楚云高。近世无真气,斯人亦自豪。文章本情性,笑汝小儿曹。”④(清)陈恭尹:《漫兴》,见《独漉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34页。陈恭尹在《岭南五朝诗选序》中说得更为明白:“五岭之南,山川盘郁,别为结构……于地理家为南龙之外支,不与中土山川同其流峙,故其人大抵尚闲远而薄声利,每于天下所(群)趋者,必居人后;而其所自守者,亦往往执而不移,地气使然也。诗所以自写其性情,而无与于得丧荣瘁之数者也,故不以时代而升降。”⑤(清)陈恭尹:《岭南五朝诗选序》,郭培忠校点:《独漉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891 页。按:“群”,据黄登《岭南五朝诗选》康熙三十九刻本补。
由以上所述可知,学界公认的岭南与中原、江南明显不同的“雄直”诗风,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其相对封闭的地域环境。但是“我们不应该把自然界估量得太高或者太低。”⑥[德]黑格尔著,王造时译:《历史哲学》,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85页。客观地说,岭南诗派的“雄直”诗风是多方面因素综合影响下的结果。岭南诗坛之所以长时间延续,并在明末清初形成占主导地位的“雄直”诗风,不但与其传承千年的诗歌传统、诗学好尚、遗民精神和相对封闭的地域环境有关,更与明清鼎革之际发生在岭南的那段特殊的历史、与岭南士人的个性和因着这段特殊的历史所导致的个人遭际等有着密切的关联。
虽然岭南诗派的雄直诗风由来有自,但是这一诗风至晚明之前并未大张,只是时隐时现地存在着。整体而言,这一诗风明显地呈现出强劲的势头,成为岭南诗派最突出的特征并引起诗坛的重视,还是在明末清初岭南屈大均、陈恭尹等一大批诗人出现之后。不过,清代中期之后,“雄直”之风有所减弱。近代岭南人屈向邦曾感叹“自近世趋向宋人艰涩一路,而雄直之诗,渺不可复睹矣”⑦屈向邦:《粤东诗话》卷1,诵清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