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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自身的理由”与“理由的逻辑空间”
——论罗伯特·汉那对麦克道尔强概念论的批判

2020-11-30段丽真陈崇荣

哲学分析 2020年1期
关键词:道尔先验康德

段丽真 陈崇荣

罗伯特·汉那(Robert Hanna, 1957— )是当前对康德作强的非概念论解读的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于2005年发表的《康德与非概念性内容》一文拉开了国外学界关于“康德是否是概念论者”这一争论的帷幕,自此之后他对这一问题所进行的不间断的思考,不断推动该话题向更深领域发展。汉那对康德的关注是从当前分析哲学内部关于“知觉经验的内容是否是概念性”的这一讨论中获得问题意识的,尤其是麦克道尔对康德直观的强的概念论解读,引发了汉那对康德直观理论的关注。汉那对康德所作的强的非概念论解读其主要理论动机不仅仅在于维护康德哲学,更重要的在于通过对康德直观理论的研究,为当前分析哲学内部的非概念论主张提供理论支撑。

一、汉那对麦克道尔强概念论主张的批判

在当前关于知觉经验的内容的讨论中,麦克道尔坚持强概念论立场。经验作为沟通心灵与世界的桥梁,在麦克道尔那里被赋予一个根本的认识论地位——经验可以充当一个法庭,以证成内心的信念、判断是否与外部世界相符合、相一致。在麦克道尔看来,经验要想承担起这个角色就必须在“理由的逻辑空间”内占有位置,就必须是概念性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获得关于对象的表征性内容,否则就是承认“所予”即杂乱的感性杂多的存在,就会陷入“所予神话”,也就是把事物对我们感官的因果刺激当作规范的证成信念的理由,从而在需要提供证成的地方只能提供开脱。另一方面,由于经验是概念性的,经验就可以成为思想的理性制约,这样也不会陷入与世界丧失联系的融贯论立 场。

麦克道尔的强概念论立场引起汉那的反思,他认为承认非概念性经验的存在并不会陷入“所予神话”。首先,他认为麦克道尔把非概念论等同于“所予神话”是对非概念论的误解,而其原因则在于麦克道尔对非概念性内容作了“感觉主义”或“现象主义”的理解,也就是把非概念性内容等同于杂乱的感性杂多,而不是表征性内容。这样一来,按照麦克道尔的逻辑,承认这种非概念性内容的存在就会陷入“所予神话”。相反,汉那则认为非概念性经验并不是杂乱的、被动等待被概念整理的感性所予,而是关于对象的表征性内容。麦克道尔认为不存在非概念性的表征性内容,“表征性内容不能二元地与概念对立起来”①John McDowell, Mind and World,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3.。而汉那却认为存在非概念化的表征性内容。表征性内容是关于对象的意向性内容,而感觉内容则是感性杂多。汉那认为,这种对非概念论的理解,从历史上来看源于黑格尔对康德的误解。黑格尔曾把康德看作主观的或现象的观念论者,而这个误解通过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牛津新黑格尔主义和新康德主义以及哈佛的C. I. 刘易斯得以传播,刘易斯又把这种误解传给在牛津和哈佛研究康德哲学的塞拉斯。然后随着塞拉斯到匹兹堡大学任教并借助他的巨大影响再次把这种理解传到匹兹堡并进而影响了麦克道尔。在汉那看来,被麦克道尔在非概念性内容这个标题下所抛弃的正是黑格尔对康德认知哲学的误解。虽然非概念论与感觉内容和现象内容的本质有一些重要的关联,但非概念论是关于表征性内容而不是关于感觉内容或现象内容的命题。因此,在他看来,认为“所予神话”事实上适用于非概念论只是一种哲学上的错觉。①Robert Hanna, “Beyond the Myth of the Myth: A Kantian Theory of Non-Conceptual Content”,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19, No. 3, 2011, pp.326—327.

其次,汉那认为,承认非概念化经验也不会陷入“所予神话”,因为对信念的证成不一定非要借助于推论性的理由,非推论性的理由也可以证成信念。汉那对麦克道尔的知识证成理论作了梳 理:

(1) 所有证成都涉及理 由;

(2) 所有理由都与信念、选择或行动处于推论性关联之 中;

(3) 非概念性内容仅凭自身永远不能与信念、选择或行动处于推论性关联之 中;

(4) 所以非概念性内容仅凭自身不能证成信念、选择或行 动;

(5) 表征性内容只有当它可以用来证成信念、选择和行动时才是真实 的;

(6) 因此非概念性内容并不是真正的表征性内 容。

汉那指出,以上(2) (4) (6)都是错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理由都要与信念、选择和行动处于推论性的关联之中,有一些理由是‘身体自身的理由’”②Robert Hanna,“ Beyond the Myth of the Myth: A Kantian Theory of Non-Conceptual Content”, p.387.。理由可以直接非推论地证明信念、选择和行动。当某人说“给我一个我应当相信/选择/做某事X的理由”时,你只需把X传递/阐释/或者显示给她的本质性肉身化的相信/选择/做X的能力并借此激活相关的能力,这个人因此就有一个非常好的相信/选择或做某事的非推论性的理由。汉那举了一个例子来进行说明:如果想让一个人相信在厨房的桌子上放着一瓶马提尼酒这个事态,只需要让他转过身来(要么指一下,要么打开厨房的门,要么打开厨房的灯,等等),这样他就可以看到在厨房的桌子上有一大瓶马提尼酒这个事实。在这种情况中,“看到就是相信,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中‘看’这个行为就是相信看到的东西的好的理由”③Robert Hanna, Cognition, Content and the A Priori,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08.。在汉那看来,由非概念性内容提供证成的非推论性的理由,这是一种不同的证成信念的规范的方 式。

为了支持自己的概念化经验的主张,麦克道尔转向康德,他把康德看作解决在知识证成问题上在所予论与融贯论之间二元摇摆的出路。他认为康德的“思想无内容则空,直观无概念则盲”准确地表达了“经验都是概念性的”这个思想。尤其是“直观无概念则盲”这个命题,表明直观与概念密不可分,“我们不应当把康德所谓的直观,即经验性的摄入,理解为是在概念之外得到的单纯的所予,而应该将其理解为已经具有概念内容的事件或状态”④John McDowell, Mind and World, p.9.。在麦克道尔看来,“直观无概念则盲”说的是没有概念的直观就没有表征性内容,也就是与外部的现实无关,不指向外部任何对象。也就是说,“盲”的直观是没有认知意义或者说非表征性的,无法证成知识。只要承认存在非概念化的直观就会陷入“所予神 话”。

针对麦克道尔以康德的“思想无内容则空,直观无概念则盲”为基础对康德所作的强概念论解读,汉那作了不同的解释。首先,他承认在康德那里,直观与概念作为知识的两个要素,它们是密不可分的,但是这种密不可分只在有限的意义上才是有效的。汉那认为,如何理解直观与概念的相互结合,取决于对康德在这里所讲的“知识”一词的理解。在汉那看来,在康德这里,“知识”有两个含义——一个是广义上的知识:知识包括任何一种客观表象;一个是狭义上的知识,“它指的是客观有效的判断,而这事实上是他在《纯批》A50-51/B74-75这段熟悉的文本中用的正是这个狭义上的概念。这个狭义上的作为客观有效的判断的知识概念,在‘纯粹知性概念的先验演绎’的第二版中起了一个根本的作用”①Robert Hanna, “Kant and Nonconceptual Content”, Europe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13, 2005, p.256.。因此在汉那看来,康德讲直观与概念的密不可分只是在作客观有效的判断这个意义上才是有效的,二者的结合并没有否认“盲的”直观存在。相反,康德的文本恰恰表明直观是可以独立于概念而存在 的。

能够先于一切思维被给予的表象叫作直观。(KrV B132)②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9页。

对象当然可以无需与知性的机能发生必然关系而显现给我们,这样,知性也就无需先天地包含这些对象的条件了……现象很可能是这样被造成的,以至于知性会发现它们完全不符合它的统一性的条件……现象将会把对象呈现给我们的直观,因为直观不需要任何的思维机能。(Krv A90-1/B122-123)③同上书,第82—83页。

对直观来说杂多必定是还在知性的综合之前、且不依赖于知性综合就被给予了。(Krv B145)④同上书,第97页。

概念不同于直观,因为所有的直观都是单个的。第一次见到树的人并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⑤Immanuel Kant, Vienna Logic, J. M. Young (ed. and tra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p.905.

正是从这些引文出发,汉那指出康德承认有独立于概念的直观也就是“盲的”直观的存在。在他看来,康德只是说没有概念的直观是“盲”的,并没有说没有概念的直观就不存在。恰恰相反,直观是可以独立于概念而产生的并且具有客观有效性,“对康德而言,‘盲的’直观指的并不是‘假直观’或‘无意义的直观’:毋宁说它指的是客观有效的非概念性直观”①Robert Hanna, “Kant and Nonconceptual Content”, p.257.。而且就直观是在认识上和语义学上独立于概念而言,直观在本质上就是“盲”的。他认为康德的“直观无概念则盲”只说明要形成“认识”需要二者的相互结合,但除此之外,直观是可以独立于概念的。在汉那看来,这个“盲”的直观就是他所谓的“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essentially nonconceptual content)”。因此,在汉那看来,“康德最确切地不应只是被看作概念论的奠基人,而且或许甚至更重要的是被看作非概念论的创始人,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被看作不但是内容非概念论而且也是本质上非概念论的创始人”。②Robert Hanna, “Beyond the Myth of the Myth: A Kantian Theory of Non-Conceptual Content”, p.333.他认为,康德在先验分析论中坚持的是概念论主张,在先验感性论中坚持的是非概念论主张。③Ibid., p.335.

总之,在汉那看来,由于麦克道尔误解了非概念性经验,他没能看到非概念性经验内容的存在及其在知识论中地位和作用。汉那想通过他的分析表明非概念性内容不仅存在,而且还可以成为麦克道尔的概念化经验的前提和基础,而他对非概念性内容的分析力图提供一个为麦克道尔所忽略的亚层次,即概念化经验要从非概念性经验中得到奠基。正如麦克道尔借康德哲学来支撑其概念论主张一样,汉那对康德的强的非概念论解读是为了服务于维护其非概念论主张的目的。那么,汉那所谓“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具体指的是什么?这种非概念性内容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成为概念化经验的基础 呢?

二、“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的内涵

大致说来,汉那所谓的“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指的是知觉行为或知觉状态中那些即使在原则上都不能被概念化的心理内容或表征性内容,“知觉行为或状态的心理内容或表征性内容即使在原则上都不能是概念性的,这个概念性指的是这些内容是必然的或由我们的概念性能力构造性决定的。这些内容就是我所谓的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④Robert Hanna, Cognition, Content and the A Priori, p.45.。他把这种非概念性内容比作罗素的“亲知的知识”,认为它是一种“内在地与上下文相关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或第一人称视角的,本质上由时空构造起来的内容”,这种内容“不是不可言传的,事实上,它是可以被分享的或可以交流的,但仅限于另一个自我或第一人称处于一种认识的立场,以这种立场来实际地直接知觉地面对在一个时空中拥有相同的基本方位性和热力学的不可逆的结构中的同一个单个肉眼可见的物质存在”⑤Robert Hanna, “Beyond the Myth of the Myth: A Kantian Theory of Non-Conceptual Content”, p.353.。综合来看,这种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具有如下特 征。

(1) 非概念性。它在原则上都是不能被概念化的,它拥有独立于概念性内容的语义学结构和心理学功能,属于绝对的非概念性内容。所谓“原则上都不能被概念化”指的是这种内容不能由有心灵的动物的概念性能力所决定。它可以单独地表征对象、事态等。其心理学功能在于从主体自身的唯一的时空视角或第一人称视角来定位和追踪知觉者的环境中的肉眼可见的物质对象以及与这些对象相关的肉身的知觉者自身。为此,他也把这种内容称为“定位性内容(situated content)”①Robert Hanna, Cognition, Content and the A Priori, p.90.。

(2) 普遍存在性。它是普遍存在的,并构成概念性内容的前提和补充。由于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在语义学结构和心理学功能上与概念性内容有本质的区别,在这个意义上,它构成了自成一类的内容,这种内容是所有知觉状态所共有的,“所有知觉状态的内容在这个本质区别的意义上都包含有非概念性内容”②Robert Hanna, “Kantian Non-Conceptualism”, Philosophy Studies, Vol.137, 2008, p.44.。汉那明确表明他坚持内容二元论③Ibid., p.39.,即认为知觉状态中既有概念性内容也有非概念性内 容。

在汉那看来,这种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是概念性内容的前提,并与概念性内容相互补充,“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必须被概念性内容预设为前提并与之互补”④Ibid., p.46.。汉那认为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是所有概念性内容和概念性认识的前提,而且在非概念性内容部分地构造了概念性内容这个强的形而上学意义上,它是概念性内容的基础。因为概念性内容仅凭自身不能获得对世界的直接指称,而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却可以独立且自发地做到这一 点。

汉那虽然主张非概念性内容独立于概念而存在,但他并不否认要形成认识就需要把这些内容带入概念之下,他反对的只是“单凭我们的概念把握或概念区分的能力就严格确定了本质上非概念性内容的语义学结构和心理学功能”⑤Robert Hanna, “Beyond the Myth of the Myth: A Kantian Theory of Non-Conceptual Content”, p.332.。也就是说,他认为不能因为这些非概念性内容在认识时被带入概念之下就否认这些内容在本质上是非概念性的,就认为这些内容及其属性都是由我们的概念性能力所决定 的。汉那认为,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的普遍存在性是完全与其内在地可以与概念性内容相结合相一致 的。

(3) 内在规范性。它是内在地规范的,它构成了认知理性和实践理性的基础,它表达了“身体自身的理由”。在汉那看来,非概念性内容借助时空被给予,它构成了人类前概念性的与世界的肉身相遇。由于有其自身“低层次的自发性”或“规范性”⑥Ibid., p.386.,所以“本质上非概念性内容是内在地规范的”①Robert Hanna, “Beyond the Myth of the Myth: A Kantian Theory of Non-Conceptual Content”, p.374.。汉那所谓的“低层次的自发性”指的是康德的“形象的综合”,这是由生产性想象力提供的,汉那把它归于感性。在汉那看来,知性只在构造“客观有效的判断”时才被需要,而知觉的非概念性内容是前推论的、前反思的,但它仍是自发的、规范的。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也提供了概念性内容最重要的特征,即其智性规范性的基础,因为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提供了来自身体方面的“原—理性(proto-rationality)”,来自“身体自身的理由”②Ibid.,p.387.。按照汉那的理解,非概念论说到底“就是关于有心灵的动物的理性本质上来自肉体方面的基础的命题,或者换言之,就是关于身体的原—理性的命题。我们以非推论的并且本质上肉身性的方式与世界相遇,就其是直接指称的,并且是内在地由非概念性内容引导和调解的而言,它们是内在地原—理性的认知的和实践地与世界相遇,而不是非理性、非认知地或非实践地与世界相遇。更确切地说,我所谓的自发的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为认知理性和实践理性的真实的可能性提供了自下而上的必要条件。自发的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在这个意义上表达了身体自身的理由,它不是某种外在于理性动物和现实人类之外的某种要素”③Robert Hanna, Cognition, Content and the A Priori, p.40.。

另一方面,汉那认为这种非概念性内容也是实践理性的基础,借助其低层次的自发性,非概念性内容建立在时空构造的并且以自我为中心的熟练地运用工具,熟悉近处或远处的环境,及在基本的意向性行为的法则的基础之上娴熟地感觉操控自己的身体。这样一来,这种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就引导了对身体的细微的或超细微的感觉运动(sensorimotor)的控制,“这种在肉身认知或意向性身体运动中的感觉运动活动是天生前反思意识的,是内在反身的、非命题性的、非认知的和定位的”④Ibid., p.91.,它构成了人类所有实践理性或行动的前提和基础。人类意识可以攀援着自发的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这个至关重要的绳索下到认知主体和实践主体的感觉运动的基 层。

(4) 人与其他动物的共享性。它为人和其他有心灵的理性动物所共有。“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是一种理性的人类动物或实在人类与那些非理性的有心灵的动物所共有的一种心理内容,无论它是非人类(比如猫)还是人类(比如婴儿),虽然它们看起来并不拥有概念性能力。”⑤Ibid., p.25.

(5) 在汉那看来,这种非概念性内容就是康德的直观内容,“当代意义上的非概念性的认识内容,对所有哲学意图和目的而言,是与康德意义上的直观的认识内容相同的”,而“当代对非概念性认识及其内容与概念性认识及其内容的区分与康德对直观与概念的区分在本质上是一样的”①Robert Hanna, “Kant and Nonconceptual Content”, p.248.。“直观性认识内容在康德的意义上与非概念性认识内容是相同的”②Ibid., p.260.,“就直观在认识上和语义学上是独立于概念的而言,他们是非概念性的认识内容”③Ibid., p.257.。在汉那看来,康德的直观是一个自成一类的认识,它是由以自我为中心的内在时空方位性结构构成的,是内在定位性内容。④Robert Hanna, Cognition, Content and the A Priori, p.53.他认为,非概念性内容调节着我们前反思,前理性地与对象的意向性关联,“我们的时空表象能力构造性地解释非概念性内容:也就是说,非概念性内容不是别的,它本质上就是由我们的现象的空间与时间的先天表象构造起来的认识内容”⑤Robert Hanna, “Kant and Nonconceptual Content”, p.278.。他认为,时空表象是所有非概念性内容的前提,它们说明了非概念性内容是存在的,“直观形式提供了对非概念性内容的根本解释”⑥Ibid., p.253.。由于时空表象是非概念性的,这就决定了经验性直观的对象是独立于概念被给予 的。

在汉那看来,由于非概念性内容具有上述特征,使得它可以为有心灵的动物的理性提供一个可理解的、可维护的自下而上的理论基础,而塞拉斯的“理由的逻辑空间”不多不少就是“推论的——即概念性的、由判断驱动的、语言的——是建立在本质性非概念性的具身动物经验这个平台之上的先天规范的上层建筑”⑦Robert Hanna, “Kantian Non-Conceptualism”, p.63.。与此同时,他也认为康德的直观理论可被看作康德承认存在有本质上非概念性内容,而康德对直观所作的说明可以看作对非概念性内容的根本阐释,这种阐释可以直接引入当前对知觉内容的讨 论。

三、对汉那的本质性内容非概念论的评价

如上所述,汉那认为康德的直观的内容就是他所谓的“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而且这种非概念性内容可以为概念性内容提供前提和基础,这样一来,就不仅完成了对康德立场的维护,而且也有力地回应了麦克道尔的强概念论解读,并进而为分析哲学内部的非概念论主张提供理论支撑。汉那真的成功了 吗?

可以肯定的是,康德的确承认有非概念性的直观,也就是经验性直观的对象,它就是汉那所指的直观的内容。汉那所谓的“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就是由时空这两种感性直观形式提供给我们的知觉内容,也就是康德所谓的“现象(appearance)”,或者说“一个经验性的直观中的未被规定的对象”(KrV A20/B35)X①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25页。。康德的确承认存在非概念性的现象,但是康德并不认为这个非概念性现象具有表征意义,甚而成为概念性内容的前提和基础。对康德来说,虽然存在非概念性的经验,但这个非概念性的经验如果脱离先验统觉的统摄,脱离更高级的能力,是不能获得认知意义的,就“什么也不是”,“最初被给予我们的东西是现象,现象当它与意识联结起来时就叫作知觉(没有与一个至少是可能的意识的关系,现象对于我们来说就将永远不可能成为知识的一个对象,因而对我们来说就什么也不是,而由于现象自在地本身并不具有任何客观实在性,而只是在知识中才实存着,则没有那种关系它就在任何地方都什么也不是了) (KrV A120)”②同上书,第127页。。麦克道尔也指出:“没有更高级的能力,感性至多可以产生表象,仅仅把表象联结起来并不能算作知识,康德认为非理性动物也可以做到”③John McDowell, Having the World in View: Essays on Kant, Hegel, and Sellar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19.。而康德先验演绎的目的就在于论证范畴对经验性直观对象的先天有效性,把经验性对象带入规范的认识中来。而汉那的非概念论理解显然与先验演绎的目标背道而驰。汉那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但他过于激进地维护他的康德式非概念性立场,直接指出先验演绎注定会失败,原因在于只有当概念论成立时先验演绎才是合理的,但现在康德是非概念论者,所以可以得出先验演绎极其不合理,“先验演绎必定会失败”④Robert Hanna, “Kant’s Non-Conceptualism, Rogue Objects, and The Gap in the B Deductio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19, No. 3, p.414.。以此为基础,汉那对康德的先验观念论也作了解读,他认为,先验观念论只能是关于先验感性论的而不是关于先验演绎的,因为“关于感性的先验观念论说的是显现世界或现象界根本上服从本质上非概念性的人类感性的先天形式,即我们的时空表象”⑤Robert Hanna, “Directions in Space, Nonconceptual Form and the Foundations of Transcendental Idealism”, in Dennis Schulting (ed.), Kantian Nonconceptualism, London and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6, p.112.。进而他指出,康德的先验观念论是关于感性的先验观念论,而不是关于知性的先验观念论。⑥Ibid., p.114.

可以看出,汉那为了强化自己的非概念论的解读,不惜以割裂康德体系,否定《纯批》的中心目标,否定先验演绎为代价,这显然过于激进了。更甚的是,他力图通过对非概念性内容作具身化或心理学化的分析,把非概念性内容引入人的意识的底层,强调这种非概念性内容在意识的底层为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提供第一人称表征的平台,并把这种分析归于康德对非概念性内容所作的根本阐释,这显然不符合康德哲学的精神。无论汉那对非概念性内容的这种引申对当前心灵哲学和认知哲学的意义有多大,都可以看出,他所谓的非概念性内容及其对非概念性内容的解释都是他强加给康德 的。

汉那对康德所作的强的非概念论解读在学界引起很大反响。布拉迪·鲍曼(Brady Bowman)认为,汉那对康德的非概念论解读是对康德批判哲学的一个“非凡的创造性的误解”①Brady Bowman, “A Conceptualist Reply to Hanna’s Kantian Non-Conceptualism”,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19, No.3, 2011, p.428.。在他看来,如果承认直观是独立于概念起作用,就会出现汉那所谓的“不能命名的对象(rogue objects)”②Robert Hanna, “Kant’s Non-Conceptualism, Rogue Objects, and The Gap in the B Deduction”, p.402.,也就是无法用概念或范畴来规定的对象,这个对象的存在恰恰说明承认直观的非概念性是无法保证直观的客观有效性的。他认为,如果完全接受汉那对“不能命名的对象”与康德的整个体系相融合,就会陷入休谟的困境,“我们实际的经验就会是彻底休谟式的,而它表面上的可理解性仅仅是偶然的显现”③Brady Bowman, “A Conceptualist Reply to Hanna’s Kantian Non-Conceptualism”, p.423.。康德的先验演绎就是力图避开这个休谟困境,而汉那的理解恰恰又让我们回到了休谟的立场上来。另外,鲍曼对汉那所提出的非概念性内容可以证成信念这个看法也提出批评。在他看来,汉那混淆先验依赖与认知证成的作用,就像塞拉斯所理解的那样,在康德那里非概念性内容在认识中只起先验的作用,康德只是把非概念性直观当作认识的逻辑来源,而汉那却错误地把这种先验作用与证成作用等同起来。④Ibid., p.440.

内森·鲍尔(Nathan Bauer)则对汉那论述非概念性直观的策略提出批评,他认为汉那对康德的解读主要用了两个策略:第一个策略是对康德的一些关键术语的不同含义进行区分,比如汉那对“直观无概念则盲”这段引文中“知识”一词的界定,在此基础上强调直观与概念的相互结合的意义是有限的。汉那通过对知识的界定使得他的非概念论表面看来与康德哲学可以协调起来。但是,鲍尔认为这个策略有两个问题:首先,康德自己从未作过这种区分;其次,这会导致人们为了使康德的原文更符合自己的要求,无休止地对康德的述语进行区分。第二种策略则是对康德原文作片面化解读,贬低那些有争议的段落的范围或意义。比如在第一节中被汉那经常引用来支持康德式非概念论的原文,进而在此基础上强调康德承认直观独立于概念。在鲍尔看来,这种策略的问题在于过于片面地强调康德的引文,从而不能全面地看待康德哲学。因为康德不仅提供了强调直观独立性的原文,也提供了相反意思的原文。⑤Nathan Bauer, “A Peculiar Intuition: Kant’s Conceptualist Account of Perception,” Inquiry, Vol. 55, No.3,2012, pp.220—223.比如经常为麦克道尔引作概念论理解依据的,“赋予一个判断中的各种不同表象以统一性的那同一个机能,也赋予一个直观中各种不同表象的单纯综合以统一性”(KrV A79/B105)①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71页。,汉那根本对此就没有任何说明。既然汉那所使用的两个策略都是错的,那么他的非概念论解读也是站不住脚的。在鲍尔看来,由于康德哲学是用了一种发展的方法,也就是说他起初对直观的相对独立性描述会受到他后来思想的重新提炼,所以要从康德发展的过程中来重新理解前面的表述,而从康德后期的观点来看,直观要想拥有任何认知内容就一定要涉及知性,非概念性的直观是不可能 的。

丹尼斯·沙汀(Dennis Schulting)认为汉那对非概念性内容的存在的论证是合理的也是令人信服的,但他不满意的是,汉那把“低层次的自发性”即“形象的综合”与“高层次的自发性”即“智性的综合”区别看来,这不仅在哲学上而且作为对康德的解释来说都是严重成问题的。②Dennis Schulting, “Problems of Kantian Nonconceptualism and the Transcendental Deduction,” in Dennis Schulting, Kant’s Radical Subjectivism: Perspectives on the Transcendental Deduction, London and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2017, p.214.在沙汀看来,汉那通过把二者割裂开来力图达到两个目的:“(1)把直观看作或者直观可能会被看作独立于知性或判断的综合过的内容,(2)认为这些直观是客观有效的认识或指向对象”③Ibid., p.197.,但这是不能接受的。沙汀认为,康德那里“形象的综合”和“智性的综合”是结合在一起的。虽然“形象的综合”和“智性的综合”在形式上是不同的,但没有“智性的综合”,“形象的综合”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形象的综合’活动与知性在判断的‘智性的’或概念的层面上和知性在判断的‘直观’层面上发挥作用的活动是同一个”④Ibid., p.217.。因此,在沙汀看来,非概念性内容不能是由‘形象的综合’综合过的内容,汉那断定本质性非概念性心理内容至少由形象的综合来刻画的,这并非建立在康德本人的论证之上的。⑤Ibid.

汉娜·金斯博格(Hannah Ginsborg)认为汉那的非概念论正确地看到知觉经验的原始在先性,但她认为非概念论不能正确地处理知觉经验与概念的关系。她指出,非概念论解读的立论基础在于把直观的综合中涉及的想象力归于感性,并强调想象力的自发性独立于知性的自发性。她认为这一做法不能令人信服。因为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B162的注释中已经明确地说过,想象力的自发性和知性的自发性是同一个自发性,“那本身是经验性的领会的综合,是必须与那作为智性的和完全先天地包含在范畴中的领会的综合必然相符合的。这就是同一个自发性,它在那里是以想象力的名义,在这里则是以知性的名义,而把联结带进直观的杂多中来的”⑥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108页。。这种非概念论解读的问题主要在于,无法说明《纯粹理性批判》的中心目标,即表明范畴是用于在经验中被给予的对象的。她认为,“先验演绎如果想取得一丁点儿成功,康德就需要把想象力的自发性等同于知性的自发性”①Hannah Ginsborg, “Was Kant a Nonconceptualist?”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 137,2008, p.69.,因为对于先验演绎来说,强调知觉的综合需要知性,对于达到演绎的目的而言是本质性 的。

综观以上批评,学界基本承认汉那对康德的非概念性直观的分析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认为他借此强调直观相对于概念的绝对独立性是不能接受的。由于汉那过于激进地强调直观的独立性,他需要面对如下几个问题的挑战:(1)非概念性内容如何被带入概念之下从而获得认识意义?汉那虽然主张,要形成认识就需要把非概念性内容置于概念之下,但他并没有指出实现这种概念化的道路。(2)如果直观独立于概念为我们提供的具体之物,如何确定我们知觉到的对象与认识的对象(客体)是同一个东西?(3)如果直观可以独立于概念为我们提供的具体之物,那么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的中心任务即论证范畴是感官对象得以可能的先天条件将无法实现。(4)如何保证直观的客观有效性,如何保证时空统一的必然性,而不致沦落到休谟的立场上去?在汉那看来,直观的客观有效性取决于时空为我们提供的直观统一性,但时空的统一性需要知性综合。如果只是强调直观对象是独立于概念而仅仅凭借时空这两种感性直观形式提供给我们,那么同一对象的显现就是没有保证的,就会重新回到休谟的立 场。

那么,汉那对非概念性内容的阐释可以应对概念论的挑战吗?在汉那看来,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可以成为“理由的逻辑空间”的前提和基础,因为“人类心灵的概念性方面不能仅凭自身获得直接指称的真实性或世界关联性或世界指向性,而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可以独立地自发地做到这一点”②Robert Hanna, Cognition, Content and the A Priori,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25.。也就是说,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为概念化经验提供了一个为麦克道尔所忽视的亚层次。因为“理由的逻辑空间”一定事先建立在第一人称平台或者第一人称视角的知觉者的经验世界之上,在汉那看来,对当代心灵哲学和认知哲学而言,康德的贡献在于通过把所谓的内在的现象的时空结构引入所有人类或非人类的感性之中,其特有的认识—语义学功能就是,通过单独地确定个别的物理对象的位置,来确定它们在实在的经验时空中的经验性表象。直观形式构成非概念性内容,直观形式也为所有其他种类的认识内容尤其是所有那些涉及概念化或判断这种明确的理性的认识内容提供第一人称的表征性平台。③Robert Hanna, “Kant and Nonconceptual Content”, p.282.而麦克道尔由于误解非概念性内容,没有看到非概念化经验的作用,即没有看到非概念性内容可以为概念性内容奠基,从而导致他的强概念论立场缺乏根 基。

按照汉那的理解可以得出,世界已经是由主体的感性直观形式组织得井然有序的,由于“低层次的自发性”在其中起着作用,所以这个世界是规范的,它构成了人类认知理性和实践理性的前提和基础。概念化的经验一定是事先以人类心灵组织好的对象世界作为前提的。我们首先面对的是一个组织有序的前概念的世界,各种肉眼可见的对象直观在我们的第一人称平台上显现给我们的意识,我们借助非概念性内容实现对这些对象的直接指称的认识,这时概念性能力尚未发挥作用,我们与世界也是以前概念的肉身的方式相遇的。也正是在这个有组织的世界的基础之上,概念性能力才能发挥作用,才可以产生概念性认识,才能生发出意义空间,塞拉斯的“理由的逻辑空间”和麦克道尔的概念化经验才得以可能。但正如前面的分析所表明的,由于汉那无法说明这种非概念性内容的认知意义,所以他还是不能真正解决知识证成的问题,不能成功应对概念论的挑 战。

虽然汉那对麦克道尔的批判面临各种问题,但必须要肯定的是,汉那通过这一批判揭示了康德哲学体系中一个很深的理论张力,即直观在康德知识论中的地位和作用问题。对康德来说,通过直观我们获得感性内容,这些感性内容为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提供基础,与此同时,直观也为我们的概念性活动提供一个制约。但直观在起这个作用时看来面对两个相反的要求:一方面,如果直观要制约思想,那么它就应当在思想之外充当一个外部标准来检验什么样的信念应被看作知识,但这就会导致知识不可能;反过来,如果确保知识得以可能,把直观置于概念之中,但这样一来,直观的理性制约作用就会丧失。也就是说,我们在保持直观的独立性与获得知识的可能性这二者之间不可兼得。这两种要求看起来互相矛盾,让我们处于一种两难困境。为了起到给我们世界的知识提供内容的作用,直观看来必须既要在知性的概念领域之内又要在概念的领域之外。面对这个困境,汉那和麦克道尔各执一词,从而都面对各自的理论困境。如果直观像汉那所理解的那样是非概念性的,那么我们就不能获得知识;反过来,如果像麦克道尔所坚持的那样认为直观是命题性的,直观就失去理性制约作用。①麦克道尔在2008年发表的《避开所予神话》 (Avoiding the Myth of the Given)一文,可以看作对这个困境的一个反思,在这篇文章中,麦克道尔从早期认为“经验内容是命题性的”转向认为“经验内容是直观性的”,而这里的直观,麦克道尔特意强调是康德意义上的直观。

四、结 语

综上,汉那通过对麦克道尔强概念论的批判揭开了康德直观理论的核心困境,他对直观相对于概念的独立性的考察对于深入了解康德的哲学体系有重要作用;并且,由于把康德的直观还原到现象意识上去,对直观作完全心理学化的理解,从而把康德哲学引入当前的知觉哲学、心灵哲学和认知科学讨论的领域,推动了康德哲学研究的进展。但汉那过于激进,以至于完全否认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的中心目标,完全否认先验演绎的可能性,并进而对康德的整个批判体系作非概念论解读,这显然是不合理的。这不仅违背了康德批判哲学的基本精神,而且由于他过于强调直观相对于概念的独立性,从而无法解释直观内容的认知意义,也就无法成功应对概念论的挑 战。

值得一提的是,汉那通过感觉运动的主观性来说明非概念性内容对概念性内容的奠基作用,这为认知科学和心灵哲学中具身性问题和感觉运动主观性问题的探讨提供了一个来自康德的维度,与休伯特·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与麦克道尔的争论形成一种重要的理论呼应。汉那对康德所作的强的非概念论解读,其实质就是对康德的心灵作了一种具身化的处理。他提出的本质性非概念性内容或定位性内容与梅洛—庞蒂提出的运动神经意向性(motor intentionality)以及德雷福斯的定位性规范性(situated normativity)有很高的理论相关性。通过对非概念性内容的说明,汉那的确发现了一个为麦克道尔的概念化经验主张所忽略的重要维度,即概念化经验需要有一个基础,而且对概念化经验的说明不能仅仅局限于认知理性,还要在实践理性中表现出来。这一点与德雷福斯对麦克道尔的批判如出一辙。这也迫使麦克道尔在近年来对行动中的意向展开相关讨论,而这种讨论进一步推动了心灵具身性研究的进 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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