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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当代原苏联加盟共和国民族哲学兴起的根源

2020-11-30祖春明

哲学分析 2020年1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哲学概念

祖春明

本人开始关注“民族哲学”概念始于2017年在明斯克召开的第一届白俄罗斯哲学大会,大会的主题是“全球化背景下的民族哲学”。这里谈及的“民族哲学”不同于我国学界近二三十年来所讨论的“少数民族哲学”概念。在我国哲学研究的语境中,“民族哲学”概念主要是针对国内哲学研究以汉族哲学思想为主流的现象,以及在新的历史时期(改革开放初期)完善和构建新学科的需求。①宝贵贞:《民族哲学20年》,载《哲学动态》2001年第12期。尽管在争取自身合法性的层面上,这与今天在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中热议的民族哲学概念存在某种理论同构性,但它们之间还是存在本质区别 的。

国内较早在后者意义上来探讨民族哲学话题的可以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张百春的《斯拉夫派与俄罗斯民族哲学》一文。他在文中着重讨论了俄罗斯民族意识的苏醒、斯拉夫派的哲学思想、东正教和民族精神等问题,并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斯拉夫派的影响下,俄罗斯的哲学家们也形成了这样一种传统:关心俄罗斯人的精神特点、关心俄罗斯民族的特性、关心俄罗斯民族的前途命运。因此,俄罗斯哲学的主要成分就是俄罗斯的民族哲学。”①张百春:《斯拉夫派与俄罗斯民族哲学》,载《哈尔滨师专学报》1996年第4期。

那么,究竟什么是民族哲学呢?目前,这些国家的学界尚没有给出统一的界定,但其根本的理论诉求是要探讨如何构建与自己民族的精神传统和现实需求相一致的哲学。这里就会遭遇民族哲学合法性的第一个挑战:哲学是单数的还是复数的?在知识社会学的意义上来说,任何一种观念的产生都不能离开思想家所生活的环境。换言之,不同民族的精神传统和现实需求各不相同,如果按照这种逻辑,世界上有多少个民族就将产生多少种民族哲 学。

这显然与我们对哲学的理解相矛盾。尽管我们也会使用德国哲学、英国哲学、法国哲学等说法,但它主要是地域限定性描述,哲学始终是单数的概念,它所探讨的一直是人类存在的一般性问题,或者说是按照哲学所特有的方式来探寻真理的问 题。

因此,我们认为,基于自己民族的精神传统和现实需求而展开的哲学探索具有其积极的价值和意义,但哲学始终应该是单数意义上的,或者说这类哲学探索应该能够对人类整体产生普遍的价值和意义。如果背离了单数哲学的意义来讨论“民族哲学”概念,就可能会陷入文化民族主义的泥沼,走向哲学探寻真理的反面。因此,本文试图通过挖掘当代民族哲学兴起的根源,进而明确我们究竟应该在何种意义上讨论民族哲学问题才是合理 的。

一、民族主义:民族哲学兴起的历史背景

这里谈及的“民族哲学”,其俄文表述为“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филлософия”,对应的英文表述应为“national philosophy”,限定词“национальная”的词根为“нация”,它主要有两个涵义:民族和国家。我们在翻译“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филлософия”时,使用了它的第一种涵义。因为基于我们的判断,这个概念的提出与现下民族主义思潮的复兴,或可称为20世纪民族主义第三次高潮②通常认为,20世纪的民族主义共经历了三次高潮:第一次高潮导致了两次世界大战,第二次高潮引导了第三世界国家的去殖民化进程;第三次高潮与苏东剧变同时出现,伴随着新兴民族国家的建构过程。的延续不无关 系。

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全球化的持续深入,一些人认为民族主义已经成为过时的概念,特别是超民族共同体欧盟的出现更让人们相信,未来的人类社会或许可以真正摆脱极端民族主义带来的苦难后果。但欧盟各国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保守派政党强硬的反移民政策、地方保护主义与文化多元主义之间的对立等事实却在不断提示我们,“以人类的尊严感、以参与历史和管理自己事务的骄傲和满足感填充着追随者的心灵”①厄尔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的民族主义魅力有增无 减。

(一)“民族”概念与“国家”概念的“联 姻”

通常认为,“民族主义正式形成于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其标志性事件是北美独立战争、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和费希特的《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说》的发表(有人认为,还应包括1775年对波兰的第一次瓜分)。”②同上书,第3页。随着欧洲殖民者的脚步遍布亚非拉等殖民地国家,民族主义思想在这些地区获得了广泛的传播,并成为这些国家争取民族独立重要的思想来源。20世纪下半叶,随着后殖民时代一批新兴民族国家的出现,“民族”的概念突破了种族的概念界限,获得了与国家概念密切相关的政治意涵,甚至成了界定民族主义的首要政治原则,即“政治的和民族的单位应该是一致的”③同上书,第1页。。

“民族”概念与“国家”概念的联姻并非从20世纪下半叶才开始的。17世纪中期在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下,欧洲出现了第一批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这些国家主要是以种族为基础建构的,人类社会从此进入一个为自己民族国家的利益进行斗争的时 代。

后殖民时代出现的新兴民族国家与传统意义上的现代民族国家之间存在着一些差异。由于殖民时代欧洲殖民者人为划定界限的随意性,当这些国家获得主权独立的时候,在同一个“民族国家”中就出现了不同的族群、宗教、语言和习俗。尤其是当基督教徒与穆斯林同处一个国家时,如果出现齐美尔所说的“累积性断裂”,那么,国家秩序的动荡与冲突,乃至分裂将不可避免。换言之,在民族国家出现之初,民族主义的政治原则,即“政治的和民族的单位应该是一致的”并非首要原则。但在后殖民时代,对于那些争取民族独立自主的国家而言,其重要意义就凸显出 来。

(二) 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亟须加强民族与国家的“联姻关 系”

苏联解体之后,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情况与后殖民时代新兴民族国家的情况存在某些类似之处。首先,苏联时期各个加盟共和国之间的国界划定也存在随意性(或目的性④今天,一些研究苏联历史的学者提出,苏联政权在划定不同加盟共和国之间边界的时候,有意将不同种族、宗教群体划在一起,以便实现或增强分而治之的统治目的。),没有充分考虑种族、宗教、语言和习俗等方面的差异。苏联解体之初,各个原苏联加盟共和国忙于宣誓自己的主权和领土,并没有给予这些差异以特别的关注。但随着国内社会秩序趋于稳定,这些差异所造成的社会撕裂倾向逐渐显现出来,那么,重新打造“民族”的概念,并重申民族主义的政治原则就显得尤为重 要。

其次,与前殖民地国家对待西方的复杂情绪(尽管会有部分学者对这种说法持怀疑态度,但从情感视角来说,前殖民地国家对于曾经的西方殖民者所怀有的情感是相当复杂的)相类似,这些原苏联加盟共和国对俄罗斯的态度也是复杂的。其中比较典型的事例是在苏联解体之后, 原苏联加盟共和国学界开始重新审视沙皇俄国自19世纪开始在这些地区的统治以及20世纪初这些国家加入原苏联的整个历史过 程。

客观来讲,19世纪沙俄在中亚等地区的扩张同时也意味着这些地区现代化进程的推进。正如王治来在《中亚史》中所说:“沙俄的殖民统治虽然给中亚各族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但它作为一个经过彼得大帝改革的欧洲国家,也给中亚带来了资本主义的近代文明。”①王治来:《中亚简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77页。苏联时期的无神论对中亚和高加索地区穆斯林社会的世俗化进程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我们在中亚地区的调研中发现,中亚国家的世俗化和开放化程度较高,这在很大程度上使其避免了宗教极端主义可能带来的各种风 险。

(三) 去俄罗斯化是实现民族与国家“联姻”的重要手段

尽管如此,为了强化“民族”与“国家”概念之间的联姻关系,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去俄罗斯趋势也相当明显,仅以中亚国家的文字改制为例。中亚五国中除塔吉克斯坦之外,其他四国加上外高加索的阿塞拜疆都是操突厥语的穆斯林国家。自苏联解体之初,以上五个国家便先后开始了文字改制进程,即其民族语言的文字拼写体系从苏联时期的基里尔字母拼读转向拉丁字母拼读。文字系统具有重要的文明承载功能,一般来说,采用哪种字母拼写系统就意味着选择何种文明形态和发展模 式。

在历史上,这些国家的文字改制均与重大的文明选择(主动或被动)密切相关:公元10世纪,伴随着伊斯兰教在中亚地区的传播,阿拉伯字母表被广泛采用;19世纪沙皇俄国在这一地区积极推行俄罗斯化,基里尔字母表获得了一定的普及;20世纪初期在土耳其凯末尔主义的影响之下,有些国家开始尝试使用拉丁字母表进行拼写(1922—1939年,阿塞拜疆语曾采用拉丁字母拼写);苏维埃政权建立之后,基里尔字母表取得了唯一合法的地位。因此,从这些国家文字改制取向上来看,它们并没有选择延续俄罗斯化的进 程。

历史经验表明,越是处于全球化边缘的地区,越容易受到民族主义的影响。苏东剧变后出现的这些新兴民族国家大多处于全球化所波及的边缘地带,关于“民族哲学”话题的热议本身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民族主义思潮在这些新兴民族国家中的影响仍在持续。因此,民族主义在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中的复兴可以为我们理解民族哲学的兴起提供一个必要的历史背 景。

二、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民族哲学兴起的现实需求

如果说民族主义在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复兴为我们理解民族哲学的兴起提供了必要的历史背景的话,与之相伴的建构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则体现了民族哲学兴起的现实需求。除此之外,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民族哲学话题的提出也与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知识分子的“处境”密切相关。换言之,为了应对人文社会科学衰落的普遍趋势(这种趋势在新兴民族国家之中表现地尤为突出),知识分子们有意“制造”了民族哲学的话 题。

(一)“民族”概念的合法性之争

如上所述,这些新兴民族国家亟需重新打造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以强化国民对自己国家的忠诚。这是它们现阶段的首要任务之一,但也是存在最大理论和现实困难的任 务。

首先,从理论层面来看,时至今日,我们都很难对“民族”的概念做出准确界定。有些学者主张民族只是“想象的共同体”,比如本尼迪克特在其成名作《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播》中就着重分析了“民族”这个概念是如何由一群知识分子想象和创造出来的过程。有些学者主张可以从文化或唯意志论(互相承认其为自己民族的成员)的角度对其进行界定,但这种界定方法也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还有些学者从本体论的角度指出,“身属一个民族,不是人性固有的特点”①厄尔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第8页。,只是因为在民族国家作为国际关系的主体时代,时代的需要才让它“已经显然成为人性固有的特点了”②同上。。

其次,从现实层面来看,现今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并非是由单一民族构成的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案例是鲜见的③同上书,第175页。。进一步来讲,“拯救被压制少数民族的理念忽略了这样一种前景:被压制的少数族群一旦成为他们自己国家的统治者后,他们就会立刻开始压制其他处于他们控制之下的少数族群”④托马斯·索维尔:《知识分子与社会》,张亚月、梁兴国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第250页。。因此,民族主义要求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独立国家,但“无视历史也无视人口,让每个民族都有他们自己祖国的这一特别理念,并没有考虑经济和军事方面的安全问题”⑤同上。。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当代世界的很多冲突都与这种民族主义的诉求直接相关。因此,我们需要谨慎使用“民族”和“民族国家”这两个概 念。

(二) 民族身份真的是必要的 吗?

进一步来说,对自己民族身份的刻画是晚近才出现的社会现象。在人类漫长的农业社会中,处于较为封闭社会中的群体,“其成员也许对明确刻画自己的特征毫无兴趣”①厄尔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第18页。。因为在农业社会中,“一个家庭在经济和政治上的生存完全取决于巧妙利用和维持不明确的东西,取决于留有选择的余地,保持各种联系”②同上。。因此,盖尔纳认为,“农业社会的社会组织不利于民族主义原则,不利于政治和文化单位的结合,也不利于每个政治单位保持文化的同质性和学校传播的本质。”③同上书,第53页。只有到了工业社会时期,文化同质性逐渐形成之后,民族主义产生的条件才开始成熟。换言之,民族国家并不是什么族裔或者文化群体明显的最终命运。只是到了现在,“明确刻画自己的体征是一个力图对内保持同一性,对外实现自治的假定存在的民族的特点”④同上书,第18页。。

从另一方面来说,只有在工业社会时期,国家作为“权力集装器”⑤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胡宗泽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45页。在推行同质文化过程中才能充分发挥作用。这种同质文化是经过精心设计建构的、超越种群文化的“高层次”文化(盖尔纳术语)。国家负责设计和建构这种文化,并通过教育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推行它,进而增强民族国家认同,并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文化与政权的结合。在新兴民族国家设计建构“高层次”文化的过程中,哲学也成为其中一个重要的思想力 量。

(三) 人文社会科学普遍衰落背景下的哲学家“出 路”

民族哲学的兴起还与当前各国人文社会科学的普遍衰落趋势直接相关。比如,根据日本文科省的通知,为了应对未来智能社会的发展,日本需要文理融通的知识。这一通知被称为“六八通知”,自此之后,日本的人文社会科学呈现明显的衰落趋势。又如,俄罗斯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被勒令搬离的事件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人文社会科学在国家发展中的作用正日益式 微。

俄罗斯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原址位于莫斯科红场附近,在苏联时期,哲学家曾在国家意识形态机器中扮演重要角色,乃至在苏联解体之后,社会中竟出现一些言论,公开谴责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弗罗洛夫的新人道主义最终导致苏联解体。由此可见,苏联时期的哲学界与政权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但今天哲学研究所却被勒令搬离,成为哲学乃至整个人文社会科学远离政权的一大象 征。

如果我们继续深入探讨人文社会科学衰落的原因,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兴起无疑是最根本的。当“有没有用?”成为人们衡量事物的标准时,哲学显然被归入了“无用”的行列。因此,在现阶段哲学需要证明自己存在的合法性,或者说回答人们一直在谈的问题:“哲学究竟有什么用?”由此可见,在人文社会科学呈现衰落趋势的大背景之下,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哲学界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出路”,那就是通过积极介入民族国家身份的建构过程来重申自己存在的合法 性。

总之,尽管人们对于“民族”和“民族身份”等概念的合法性问题始终存在各种质疑,但对于原苏联加盟共和国这类的新兴民族国家而言,现实需求远超过理论探索的重要性。加之当代人文社会科学普遍衰落的压力,这些国家的哲学家们“制造”或“重新阐释”民族哲学的话题也就不足为奇 了。

三、民族精神:民族哲学兴起的“精神”基础

通过考察俄国思想史,我们认为,至少在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之中,民族哲学的兴起与“民族精神”这个概念及其涵义的演变过程密切相关。民族精神是文明有机论的重要概念之一,而要追溯文明有机论的源头,德国浪漫派思想家约翰·哥特弗雷德·赫尔德(1744—1803)是无法回避 的。

(一) 赫尔德“民族精神”概念的“魅 力”

赫尔德是18世纪启蒙运动中一个极具特色的形象,他与康德之间的学术纷争已经成为学界热衷的一桩奇谈。与康德相信人类理性力量不同,赫尔德理念的核心是某种“有机力量”。他认为,不同民族被赋予了不同的“有机力量”(天赋),发展出不同的文化,因此,历史的规律就是文化的规律。“各族人民的发展仿佛构成一个统一的链条,在这个链条上每一个环节都必然是与前一个环节和后一个环节相联系着的。”①阿·符·古留加:《赫尔德》 (第二版),侯鸿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6页。换言之,“在赫尔德面前所展现的世界是一个统一的、不断发展的过程,这个发展过程合乎规律地经过一些完全确定的必然的阶段。”②同上书,第55页。因此,赫尔德宣称,“地球上的任何一个民族都不是精选的民族,欧洲文化是最不可能被当作人类的善良和价值的标准的。”①阿·符·古留加:《赫尔德》 (第二版),第101页。

赫尔德的文化等值论思想对那些试图寻找自己民族文化自主性基础的知识分子而言具有相当的吸引力。在《“俄罗斯意识”的建构特征——再看斯拉夫派与西方派的争论》②祖春明:《“俄罗斯意识”的建构特征——再看斯拉夫派与西方派的争论》,载《开放时代》2012年第10期。一文中,本人曾分析过斯拉夫派的思想与赫尔德文明有机论之间的思想关联,并指出“民族精神”恰恰是证明这种思想关联的关键所在。沿着这条思想的线索,赫尔德的“有机力量”概念及由此发展出来的“文化等值论”思想经过斯拉夫派、丹尼列夫斯基的文明史观,最后影响到了20世纪初在俄侨思想圈中形成的古典欧亚主义。③关于古典欧亚主义的研究,可参见祖春明:《斯拉夫主义与欧亚主义:俄罗斯文明圈重构的两种范式》,载《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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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民族精神”在俄国走向了它的“反 面”

在“民族精神”的鼓舞下,俄国出现了斯拉夫主义和后来的古典欧亚主义。这两种学说都强调俄罗斯文明是一种与西方文明存在根本差别、具有其自身独特性和自主性的文明形态。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又是一种对抗民族主义的方案。换言之,“民族精神”在俄国走向了它的“反 面”。

当民族国家在19世纪达到其发展顶峰的时候,“这些政府在世纪演变过程中使民族性(nationality)成为公民的先决条件,使全体居民的同质性成为政体的显著特点”④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46页。。这就使得“民族中的民族”(阿伦特语,但她专指的是犹太人)变得不被容 忍。

但这种状况对19世纪乃至20世纪初的俄国而言是个巨大的挑战。当时俄国辖下的不只是多种民族群体,更是多元的宗教和文化群体。如果这些群体拿起“民族精神”的理论武器反抗沙皇俄国统治的话,势必会对其统治的基础造成一定的影 响。

因此,本人在《斯拉夫主义与欧亚主义:俄罗斯文明圈重构的两种范式》中提出,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俄罗斯文明圈面临不同的解构危机。这种解构危机不仅来自西方文明的冲击,也可能来自文明圈内部“民族精神”的复苏。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斯拉夫主义和欧亚主义主要是为重构俄罗斯文明圈提供方案和范式,前者提出了血缘文化认同范式,后者提出了地缘文化认同范式。因此,俄国思想界通过斯拉夫主义和欧亚主义实现了对“民族精神”概念的扬 弃。

(三) 原苏联加盟共和国:“民族精神”的“进取”阶段

沿着“民族精神”的这条脉络继续向下就会发现,在苏联时期的列夫·谷米廖夫(Лев Гумилёв,1912—1992)那里,“民族精神”这个概念获得了重新的阐释,并进入所谓的“进取精神”阶 段。

列夫·谷米廖夫被视为苏联本土唯一的欧亚主义者。他把“民族”视为考察历史的主体,更进一步在《从罗斯到俄罗斯》 (От Руси до России)一书中提出了“进取精神”(抑或译为“进取性”,Пассионарность)这一概念用以描述民族的发展过程。他将“民族”视为一个“有机体”,要经历从形成、发展、成熟、衰落乃至消亡的不同阶段。每个阶段又与“进取精神”的不同状态直接相关,具体而言,可划分为进取精神的上升阶段、转折阶段、惰性阶段、倒退阶段和追忆阶 段。

谷米廖夫认为,当一个民族的“进取精神”处于上升阶段的时候,正是新民族的形成时期。在这个时期,在原有民族的基础之上,进取精神使得新民族在一定的区域范围内整合不同的民族群体,形成超民族统一体。当进取精神达到最高值时,人们就会放弃继续整合,而是“成为自己”,寻找自己独特的民族属 性。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或许是苏联的解体赋予了原苏联各个加盟共和国家以“进取精神”迸发的可能性。如果这些国家始终处于苏联“大一统”的意识形态空间之内,它们不可能意识到“民族精神”或“进取精神”对于自己民族的必要性。但由于疆域的限制,这些国家并没有经历所谓的“超民族”整合期(当然,某些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之间的领土纷争或可被视为一种“整合”的冲动),而直接进入到了民族自我意识的建构阶段,即探索自己独特民族属性的阶 段。

总之,当我们挖掘当代民族哲学兴起的精神基础时,“民族精神”无疑是其重要的思想成分。这个概念经过俄国思想家的持续阐释已经获得了与赫尔德时代不大相同的意义。尽管如此,它所强调的民族“有机力量”的独特性却没有发生实质性改变。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学者们在谈论民族哲学时才获得了“精神”的基 础。

四、民族哲学的意识形态功能

除了上述的三大根源,民族哲学的兴起还有其作为意识形态的功能需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原苏联加盟共和国这类的新兴民族国家中,重构民族身份认同本身就已经预设了意识形态的功能。但鉴于“意识形态”这个概念具有多重内涵,这里拟首先对其内涵进行谱系性梳理,进而明确“意识形态”在本文中的涵义,并进一步指出知识分子在国家意识形态建构中所扮演的角 色。

(一) 意识领域的形态变化

“意识形态”(Ideology)这个概念首先是在1796年由法国启蒙哲学家特拉西提出的。特拉西所提出的“意识形态”概念是指,建立对概念和感知进行科学分析方法的学问,因此,比较准确的翻译是“观念学”①冯宪光:《意识形态的流转》,载《社会科学研究》2007年第1期。。

但拿破仑在1812年遭遇俄国的失败之后,他指责“我们美好的法国所遭受的病患应归罪于Ideology,那种玄幻的形而上学,它晦涩地寻求民众立法基础的初始推动力,而不是去利用人类心灵和历史教训所知晓的规律。这些错误不可避免地,而且事实上,导致了嗜血人物的统治”①汤普森:《意识形态与现代文化》,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页。。这里的“意识形态”概念已经初步具有了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阐释的涵义,即虚假的形而上学观念。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对此做过如下论述,“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个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因此,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隶属于这个阶级的。”②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3页。换言之,马克思在最早使用“意识形态”这个概念时,表面看来是在批判青年黑格尔学派的形而上学观念,但实质上已经触及了“意识形态”作为统治阶级支配思想的涵 义。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使用“意识形态”概念时的指涉更为广阔。他指出,“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在考察这些变革时,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分开来: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这里的“意识形态”概念逐渐脱离其原初的批判意蕴,转而表示与经济基础变更有关的意识领域的形态变 化。

(二) 意识形态是主体社会“处境”的反映

在马克思关于“意识形态”理解的基础之上,曼海姆开创了知识社会学的研究。所谓的知识社会学,曼海姆将其视为一种新型的、科学的政治学基础,其基本观念是人类的意识与主体的社会“处境”密切相关,在此前提之下,我们可以对意识的形态进行科学的分 析。

需要强调的是,曼海姆所关注的主体意识形态是一种整体性观念,也就是说,“知识社会学在分析某一时期某一特定社会阶层的思想时,所关注的不仅是一时流行的观念和思想方式,而是还要关注这种思想产生的整个社会环境。这就必须考虑使某些集团接受或拒绝某种思想的那些决定因素,还要考虑促使某些集团有意识地助长这些思想并在更广泛的范围内传播它们的动机和利益”③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22页。。

曼海姆在《意识形态与乌托邦》一书中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分析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产生的社会基础及原因,指出意识形态和乌托邦都起源于这样一种社会处境,即一个群体的集体知识可能(但并非必然)无法与生存条件相适应。在这种处境之下,意识形态可能会在试图稳定社会时曲解现实;而乌托邦则可能会在试图对社会进行激进改革时曲解现 实。

因此,曼海姆主要继承了马克思对意识形态进行批判的遗产,包括后来的盖尔纳。他在分析所谓的“高层次”文化形成时指出,“总的说来,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受到普遍存在的虚假意识的影响。它的神话颠倒了事实:它声称捍卫民间文化,而事实上,却在构建一种高层次文化;它声称保护着一个古老的民间社会,而事实上,却在为建立一个没有个性特征的大众社会推波助澜……它宣传和捍卫延续性,但是,它之所以能够存在,却是因为人类历史上出现一个极其深刻的、决定性的断裂。”①厄尔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第163页。

(三) 知识分子与意识形态使命

综上,本文在使用“意识形态”的概念时,主要是指国家为调节民众的意识与现实之间关系而构建“高层次”文化的一种努力和尝试。如上文所述,在构建国家的“高层次”文化时,包括哲学家在内的知识分子群体是其中相当重要的思想力量。马克思曾指出,知识分子是一群掌握了知识权力的人,也是与政权“合谋”精心设计“高层次”文化的 人。

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就将所有知识分子都归入职业意识形态专家的行列,尤其是在当下民族国家作为国际主体的大背景之下,几乎所有知识分子都会理所当然地扮演起维护自己民族国家利益的角色。在原苏联加盟共和国这类新兴民族国家中,知识分子群体的意识形态使命显得尤为重 要。

自苏联解体以来,这些国家就开始了对其民族身份认同的建构,而知识分子群体在其中所发挥的作用至关重要。我们在上文中已经谈到,这些新兴民族国家仍然面临着由于宗教、族群、语言和习俗等差进一步分裂和解体的危机。因此,对于这些国家而言,如何规避以上可能造成民族国家分裂的各种因素,如何构建能唤起所有人认同的符号象征体系就显得尤为重要。在这个过程中,包括哲学家在内的知识分子群体的意识形态使命主要表现在,构建并在理论上对这个符号象征体系进行阐 释。

因此,民族哲学的兴起也可被视为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知识分子群体履行意识形态功能的重要举措。民族哲学究竟能在多大程度有助于新兴民族国家的民族身份建构,我们仍需拭目以待。但意识形态功能的需要却使人文社会科学加强了对现实问题的关注,比如,阿塞拜疆哲学家开始热议伦理问题、伊斯兰团结问题、多重价值等问题;白俄罗斯哲学家们对创新社会、教育和文化等问题进行深入的哲学反思 等。

五、结 语

总之,在当下原苏联加盟共和国出现的这股讨论民族哲学问题的热潮进一步表明:第一,尽管几乎所有这些新兴的民族国家都在努力推行去俄罗斯化,但它们与俄罗斯之间的精神联系显然并未完全割断,相反,两者在探寻自主的民族精神合法性层面上的取向却是完全一致的。“民族精神”概念的谱系发展可以充分说明这个问题。第二,但两者之间也存在一定的差异性,前者在确立民族自我意识时的参照系主要是西方(究竟“东方”在何种程度上或何种情况下可能成为参照系的问题,值得深究),后者则需要同时兼顾西方与俄罗斯两个维度。第三,哲学作为人类把握现实的一种独特手段,它将如何与这些新兴民族国家的精神建构过程相结合仍是一种全新的尝 试。

返回到我们在文章开头所提出的问题,究竟在何种意义上讨论民族哲学才是合理的?我们认为,在民族哲学的思考框架之下,如果个别国家知识分子思考的问题变成现代社会所共同关注或引发困惑的问题,这才会为民族哲学提供合法性基础。相反,民族哲学如果始终执着于个别国家的特殊问题,即使它使用哲学的一般方式进行论证,我们也很难将其纳入主流哲学史的范畴之内。因此,哲学的一般性原则不应简单地让位于民族性,而是要在两者之间找到一种平衡,让民族的智慧产生对人类文明普遍的价 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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