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疫后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的个人思考 *
2020-11-30张建新
张建新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北京 100101)
党的十九大报告对社会心理服务的定位实际上可理解为两个方面:一方面与我们平常理解的心理健康服务相关,另一方面则是大家讲到的社会治理。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要把社会心理服务与社会治理连接起来、放在一起提呢?我以为大家可能会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在当前的情况下,做好社会治理的问题已经变得迫在眉睫。其中又有两个方面,一是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思想中形成了一种物质主义的文化,人们公开追求私利,谋求相对于他人的优势地位。这样的信念对人们的行为造成了深刻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也造成了对社会主义制度的破坏。所以一些违法乱纪的行为频发,甚至一些严重的群体事件也时有发生。这是要思考和促进社会治理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
二是新冠疫情后,会持续不断地出现后续的负性心理效应。这也是整个社会在疫情过去、回归正常生活之后,进行社会治理和提供社会心理服务时要考虑的非常重要的一点。但在以上两点之间,我认为是有一个相对的先后次序的。我们通常说“通则不痛,不通则痛”。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中的“痛”点体现在人们的心理健康方面,而“通”则要我们在社会治理上下功夫。就是说,如果通过社会治理,我们的社会生活和人们的心态顺和了,就会出现一通百通,许多心理健康的问题就会得到相应的缓解和解决。所以心理学,特别是社会心理学,要在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和社会治理中,抓住“通”这个关键点,为政府和民众提供一些科学可行的治理方向和治理方案。
我们先来看一下中国的社会结构的基本框架。以清末民初时期为例,可以看到整个的社会架构分成了两个层面。从中央到郡县地方的政府架构,它是社会治理的上层架构。相对应的,社会基层(农村中的宗族村落,或者城镇中的大家族)是非常重要的底层社会治理结构。上层的政府层面,流动的官员为整个社会传播了精神文化,而在基层社群层面则生活着相对比较固定的群体。连接上层和下层社会结构的是被称为士人的知识分子群体(如农村的族长、秀才、举人等,城市中的私塾老师等),他们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在这样的过程中,儒家的文化理念就广为传播和扎根,因此它在整个社会治理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基层治理中,它是一种准则,可以起到规范人们行为的作用,同时在政府层面,也是对官员的约束教条,因而也是国家和地方社会治理好坏的判断标准之一。
我们再看当下的社会,基本上还是两个层面,一是政府的管理层面,二是老百姓工作和生活的社会层面。我认为心理学介入社会治理,最主要的切入点是在社会层面的基层架构之中,如城市社区、学校、工作单位以及农村乡镇等。
心理学应以怎样的理论框架和视角介入社会心理服务和社会治理呢?回顾清末民初以来我国民众所认同的大众心理学,它有两个基本点。第一就是它接受了进化论观点:人是从生物人、社会人到文化人一步步进化过来的。显然,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对我国的心理学思想有着非常巨大的影响。从生物人到社会人再到文化人,控制需要、归属认同需要、以及对价值观等精神共识的需求分别成为人们行为的重要推动驱力。第二就是我们心理学家习以为常的观点,即人的心理结构是由“知”“情”“意”三个基本元素构成的,它们在社会治理的每个层面中都表现出不同的心理功能。
在我国的心理学研究中,有关“知”(认知、思维)方面研究很多,如认知心理学、认知神经科学等。对于“情”的一面现在也投入了很多研究,特别是灾难和疫情发生之后,对人们心理健康的服务更多地是从这方面入手进行的,比如,调整认知化解抑郁情绪,适当运动降低焦虑情绪,等等。但相对而言,对于“意”这方面的研究,也就是对需求、动机、目标等的研究,相对要薄弱很多。刚才提到的生物人的控制需要、社会人的归属认同需要,以及文化人的追求超越精神的目标都可以宽泛地归入到“意”的概念范畴之中,因此,“意”的心理意义便与社会治理密切相关联了。
所以从“意”的心理视角,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社会治理。传统社会的底层民众都基本遵从着远近亲疏尊卑这样的父慈子孝、夫唱妇随的行为规范,从而满足了人们对归属认同的需求。在整个社会层面,人们都存在有一种普遍的敬畏,人们常常说的“天怒人怨”,“人在做,天在看”等等。这表示在人们内心存在着这样一种超越的“天”的力量,也满足了文化人对精神共识的追求。但儒学发展到宋明理学后,也出现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压抑了个人的私欲,特别是让人们对自己小环境进行控制(按自己意愿影响环境)的需求难以得到满足。
总体来讲,中国传统社会中个体的控制感相对较低。但因为它是个熟人社会,所以认同感又相对较高。就文化的连接性而言,儒家的理念和人们对“老天有眼”的敬畏形成了对人们行为的约束和对社群的塑造,极大地促进了我国的社会治理,使中国社会结构千年来都处于一种相对的稳态之中。与中国社会不同,当下的西方社会属于小政府大社会的治理结构。对于社区中个体成员和家庭之间的连接,政府基本上不能也不愿去做很多管理的工作,而是将这一职责交给了法律,或者交给了社区教堂和宗教。一个社区就可能建有一所教堂,人们通过周末教堂的礼拜仪式,获得一种底线思维、一种超越世俗事务的精神共识。所以从大众心理学的角度看,西方人的个体控制感较高,较少受政府干涉,出现所谓“不自由、毋宁死”的追求。在陌生人之间和个体与社会之间,因为个人主义文化和宗教起着连接作用,整体社会的精神需求能够得到较好的满足。
若将中国现在的社会治理与我们传统社会、或与西方社会进行纵向和横向的大致比较,就会发现基本的情况大致是这样:中国社会的整体控制程度非常好,比如新冠疫情发生后,中国社会很快就控制住了疫情的蔓延势头,便是政治制度优势的充分见证。从另外一方面看,在社区单位中,个人大多倾向于接受安排和调动,个体主观能动性发挥的空间较少,因而个人控制需求的满足相对较低。另外,社群关系(特别是城市中的人际关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基本上都不属于熟人社会,而是一个由陌生人组成的社区,所以人们的归属认同感也大大降低了。比如,个人的朋友很少来自社区,邻居彼此之间少有来往,更无情感的交流。从整个社会层面看,儒家学说对人们的约束力相对也在逐渐弱化之中,如社区中核心家庭数量占了多数,几代同堂的情况在城市几乎消亡。所以总体的变化趋势显示:与传统社会相比,我们的归属认同感下降了,旧有的精神共识影响力亦在下降,而新的精神尚未成为人们真正的共识;社区治理中的个人控制感比较低,连接陌生人的信任感比较低,各家自扫门前雪,社区公共意识薄弱,再加之超越的精神共识影响力下降,所以无论基层社区组织和上层社会管理体系中,都面对着凝聚力不足、个人化导致的心理问题频发等问题。
从以上分析,可以从“意”的角度发现,我们社会(区)治理中存在的心理学问题,那就是,在社区生活中个人控制需求较少得到满足,缺乏作为主人的积极能动性,因而心理获得感(主动作为的收益,而非被动接受的收益)也相应降低。另外社区的归属认同感较低,大家心之向往大多指向所生活的社区之外的人群。这就带来了一种缺乏共识、意见分歧、难有作为的治理难题。当然,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近9000 多万党员深入到社会组织的每一个细胞中,由于他们的存在,我们的整个社会和整个国家就团结一致,运作效率极高。这当然是我们制度的优势。但社会毕竟是由一个个的独立个体组成的,从上面提到几个需求层面看,若每个人的需求得不到较好的满足,要想达到“人心齐、泰山移”的社会治理整体效果,可能就要付出较高的社会成本;而若每个人的相应需求都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大家劲往一处使,则社会管理和治理的成本就可能降到更为合理的水平。从“意”的心理学角度来讲,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和社会治理是可以、也应当受到心理学中关于个人、人际和群际层面知识的启发的。
所以,疫情之后我们应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对于心理学,对于社会心理学都是一个挑战。或许可以从上面讲到的三个层面入手:让人们有更多的个人控制感,使人们能够主动参与社区的决策,发挥主观能动性,看到美好社区也有自己的一份贡献,从而获得“自尊自信”;然后,要让社区居民互相之间有更多、更有实效的互动,建立起情感连接,增加彼此之间的归属和认同,从而达到一个协商共管、“和平理性”的状态;另一项任务可能就需要长期思考、研究和实施了,即要让越来越多元化的社会一方面能够充分表达和宽容个体私有的利益,另一方面又要在大多数人之间达成一种社会共识,奔向大家共同利益所指向的未来目标。所以,心理学家也要在整体社会治理的层面进行思考,如何达成百姓认同和共鸣的精神共识。这一精神共识具体是什么?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但是,中国心理学家要想到这个问题,并且要往前推进。
前面讲到“一通百通”,可以设想在社区治理层面,心理学、特别是社会心理学的介入,若能增加个人控制感,就很有可能减少人们的负性情绪,比如焦虑、愤怒等;若能增加社区居民彼此之间的归属认同感,就很可能加强人们的自律行为,避免各种自我中心、双重标准引起的矛盾和冲突;而最后,若能推出一种超越性的价值和精神共识,那么我们的群众就会更为自觉自愿地求同存异,人们的行为就会找到一个道德和精神的底线。那么,新时期的社会治理,就将会在社会基层平台上得以实施,取得低成本、高效果的成就。其实,社会心理学在这方面已经开展了不少的探索研究,比如关于党群关系的建设,多元主体的民主协商,社会信任的公民参与,等等,这些都是很好的研究方向,也为基层的社会治理问题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参考。在疫情过后,社会心理学应该在这一方面多做一些工作。
心理学的“知”“情”“意”三元素对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的贡献,刚才各位专家多有涉及,比如一些宏大理论架构,实际上就是从“知”的角度做出的思考和建议。还有多位专家讲到评价社会治理体系能否达到很好效果的标准问题。当然,我们可以从“情”的角度来建立相关的心理健康和社会和谐的标准等。我今天所讲,主要是从“意”的角度,也就是从需求满足、动机引导和目标设定方面,来思考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和社会治理问题。“知”“情”“意”就是心理学,包括社会心理学家,能够发挥重要作用和贡献的三个心理学的切入点:正所谓“以‘知’搭台、从‘意’入手、依‘情’观效”也。
注:2020 年6 月,由华中师范大学、中国社会心理学会、中国心理学会联合主办的“社会治理体系中的心理建设”高端学术论坛在线召开,本文系作者根据论坛中的讲话记录稿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