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记忆
2020-11-29温艳萍
文/温艳萍
当我写出水井这个词汇时,一丝掺着青苔气息的风升起了,又凉又绿。哦,水井,只要一说起你,那明亮又晃动的水面,仿佛一伸手,我的指尖就触到了你光滑的柔软的清凉的如肌肤的纹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荡出了我少年的记忆。
家乡卾西,山高水富,几乎每一个山崖间都有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而下,而这些大大小小的溪流,流下山腰淌过山脚时,便有了一口一口的水井。每户人家,在最方便的地方,顺着溪流的走向,倚靠着山,或倚靠着一道坎,挖出一个大致成圆形的坑,清甜的溪水在这里汇聚,就蓄起了一洼明镜似的水井。井台用石头砌得平平整整,方便杉木箍成的水桶放在上面。水井不是全封闭的,顺着溪流下游的一侧,有一个小小的豁口,为了让水保持流动,让挑回去的每一担水,都是最新鲜的水,我们的祖先很早就知道运用“流水不腐”的原理。
我们家的水井,并排有两个,上游的水是人吃的,下游的那口,是用来洗土豆红薯,洗涮各种家什的。锄头把松了,也放到井里去泡上一夜,第二天就又紧了;长久未用的木盆,眼看就要散箍了,在井里泡一天一夜,又复原了;桐麻树皮剥下来,在井里泡软,就可以搓绳子了……
这个水井的坎上,还有两棵海樱桃树,年年开花结果,异常茂盛。海樱桃并不好吃,又酸又苦,我只是偶尔会摘两颗,放嘴里改变下嘴里平淡的味道。
这样的两口井,似乎很平凡,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但它们总会在某个梦境中,在某个孤独的黑夜里,固执地出现在那里。我想起每个清晨,父亲从水井里舀起一担担的水,倒满家里的石头水缸,那一瓢一瓢舀水的咕噜声,和一路脚步的扑扑声,再哗啦一下倒进水缸的冲击声,反复七八次,一缸水满了,父亲早晨奏响的乐曲便画上了短暂的休止符。
等到夕阳把整个大地都涂成红色紫色金色,晚风开始撩拨树叶时,我母亲,把一篓红薯倒进篾制的篮子,放到水井里,用一根粗粗的有叉叉的树枝,一阵推搅,水流碰击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红薯上的泥在水的冲洗之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母亲用树叉一勾,拉出篮子,放在井台上沥下水,提回去用三叉刀剁成苕米,那是给年猪催膘的上好美食。
夜幕拉开,月亮和星星睡到了水井的怀里,水井也睡了,只等父亲清晨的水瓢去叩醒它的美梦。
要说醒得最早的,还是每年的正月初一。我们这儿有个风俗,正月初一要“担银水”。天刚蒙蒙亮,家里的男主人挑起水桶,去水井挑一担水回家,寓意一年四季,平平安安,金银财宝像水一样流进家宅。
父亲年年都虔诚地担回银水,虽然是没有金银财宝流进我们家,但也是算丰衣足食。
这样看来,水井功不可没。一口清亮的水井既是一家人的希望之源亦是一户人家的一面镜子。只有经常清理的水井,水才没有泥巴味,清甜润喉,没有虫子,生喝也无妨。我们小时候,渴了就是一瓢冷水,哪怕冬天,还要先把水缸上面薄薄的浮冰敲碎,但从不因喝水导致肚子疼。烧开了的水,泡我们家乡产的粗茶,两种水质也会一下子分出胜负,好的水,当然会泡出好喝的茶,一如我们靠近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我见过的最讲究的水井,是水井坳的井,在我上学的道边。那口井,不仅有青石的井台,还有青石的对联,井似乎是往山体里面挖的一个洞,像搭建的一座小小的石头房子,忘了对联写的什么,依稀记得横楣上是“山青水秀”。水也不一般,是一股从石头缝渗出来的山泉水,冰凉冰凉的,尤其暑热天气,来来往住的人,走到这里,都会顿住脚步,喝口水解个渴。恰好井边长有一棵油桐树,摘下树叶,洗掉灰尘,折成蛋筒形,一杯杯下肚,伴着从井里飘出来的清幽幽的风,燥热渐渐就散了。
歇脚的人起身了,井台旁边,就留下了一片片的桐树叶,漫出来的井水,将叶子洗得油亮油亮。
我从井旁走过,但很少去喝水,因为这口井离我家不过里把路,在我上学的长长的三十八里路上,有着好几口井。它们像那些长句中的一个个逗号,让我在喘不过气的时候,在走得绝望的时候,得以停顿,得以慰籍。
我不知,我上学时,为何总没有伴,那三十八里的路上,就没一个伴!
当然,这样也让我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旅途是孤独的,我们在穿过人生的隧洞时,首先要学会适应孤独,在孤独而又机械地行走中间,有很多问题就解决了。
我走着走着,就明确了一点,我要从这条路上走出去,走出这崇山峻岭,走出这片让我孤独的天空。那骄阳,那陡坡,那寂静的空气,都让我充满摆脱的愤怒,我多希望多出一个人,去搅动一下这已凝成一团的空气。
就这样一路疾走,脚下的路就一截截地短了。你看,路也是个势利眼,它就欺负柔弱的人,你不能妥协,你一胆怯,这路就越来越长了。
当愤怒的驱动越来越弱时,一口水井出现了。这口井真算不上多好看,小小的,一汪水静静地候在那儿,太阳的照射,使它的水也不凉了,变得温热了,但对有些口渴有些急躁的我来说,也是一处加油站。
于是,我停下来。拿起细心的主人搁在井台上的水瓢,这是一把铝制的水瓢,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犹豫了一下,伸进水里,舀起一瓢滚烫的碧空红日,喝了下去。四周依然寂静,我没有遇上一个同行的人。
但我不能停,学校依然在远处,这里还是张家湾,我只走了一半,前面还有沙地,徐家岩,漫水桥,八角庙待我一一穿过,一直要到回头线那里,才是黎明乍现时。
在这行程之间,我还会路过好几口水井,几乎大同小异,当然我也不是逢井就喝水,但这些水井,是人间的烟火气息,它们让我知道,我行走在世间。
行走在世间的我对同伴的渴望和对食物的需要比水更浓烈,但是,这两个需求显然比得到水难,水一路随着我,它们就在我的前方候着,在我的身后停留着。大部队上学的学生早就走在了我的前面,食物,这一路再也没有小卖铺,唯有地里绿油油的庄稼和蔬菜,我只能想象着它们摆在主人家餐桌上的样子。
但也有很幸运的时候,那是在漫水桥。因为头天刚下雨,水井里的水还有些发浑,便走进一户人家讨水喝,巧的是,这家人正在吃中饭,一个包着白色头巾穿着蓝色布衫的奶奶起身,热情地将我拉上桌,所以那一天的上学路上,我不但喝上了清凉的水,还吃上了热饭。
回家后,我和父母说了此事,父亲后来还专门去人家为了情。而我在上学的路上,再也不敢轻易走进一户人家了,我们这儿的人,天生好客,若是吃饭时碰上来客,认识不认识的,都会被请上餐桌,主妇口中还要不断给来客道歉:“粗茶淡饭,没得菜,不是待客的饭,对不起人啊!”弄得反而像自己犯了错一样。少时的我曾经对母亲这番客套,很不以为然,而现在,我居然也学会了这样讲。
我得回到我刚说的水井,中学没读完,我就随我二叔出了大山,转去城里读书了,水井则留在了原地。我与它们的交集,也一下子中断了,只是在闻到城里飘着氯味的自来水时,总会想起家乡清甜的井水,想起那舀水的声音。不过这种感觉,倏尔远逝,更多的时光,我专注着水之外的事物。
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像被岁月绑架了,不得不挣扎着前行,在那些焦虑不安的时候,我躺着,头脑中让我渐渐平息下来的意象,不是我追逐的任何东西,反而是故乡的草木与山水。
家乡的水井,在这些年的变迁中,也早已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自来水已经到了灶台洗脸盆边上,正月初一的银水也不用担了,它一年四季驻在千家万户。
我在偶尔的回乡时,下意识去搜寻它们存在的印记,却发现,它们似乎从未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只有张家湾那里,水还在,水井只剩一眼了,水井下边,有一座坟,也许,是这水井曾经的主人。
而新生起的一代人,再也没有一口水井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