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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拉德小说“他者”形象建构之解读
——以《台风》为例

2020-11-29

福建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康拉德英国人劳工

张 淼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南京,210024)

“比较文学意义上的形象学,是在一国文学中对‘异国’形象的塑造和描述。”[1]长久以来,因为“西方中心主义”的主导,东方一直处在边缘的地位,在文学作品中也总是以“他者”的形象出现。杨乃乔曾在《从殖民主义到后殖民批判的学缘谱系追溯》中指出:“东方中国拥有五千年古老的历史,但是在走向国际文化舞台时却扮演着一个迟误的他者(other) 形象。”[2]作为古老帝国的子民,在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后,指责“他者”形象的丑化和污化已无意义。追溯“他者”建构的历史,思考其背后的种种原因,才是防止极端民族主义,促进平等对话的价值所在。因此,本文选取康拉德小说《台风》,在梳理其“他者”形象建构的基础上,分析其所蕴含的思想内蕴,以期重新思考晚清时期,外国文学中的国人形象塑造及当时的思想基础。

康拉德1857 年生于波兰,1886 年加入英国国籍,曾经航行于世界各地,有二十余年的海上生活经验。他的海洋小说当中塑造了许多“异国形象”(他者),如《水仙号上的黑家伙》《黑暗的心脏》等。其中《台风》当中有大量对于中国人的描写,再现了19 世纪,帝国主义侵略下,处在边缘地位的中国人在西方人眼中的形象。小说讲述了英国船只“南山号”在奉命运输二百名中国劳工回福州的过程中,船长麦克惠尔、大副朱可斯与其他船员同台风搏斗的故事。小说主要表现了船长的沉着、镇定,在他的带领下船员战胜了台风,而中国劳工则以“货物”的形象作为叙述中的陪衬。

一、 “他者” 形象的建构

(一) “他者” 之失声现象

《台风》中可以鲜明地看出相互对立的两种人,即英国人和中国人。仔细关照文本,可以发现,作者赋予了英国人说话的权力,而中国劳工的言说则被作者故意略去。如果对《台风》中的人物进行语言划分,不难看出,话语权力按照权力的等级可以分为:船长的决定性话语权——大副朱可斯的次要话语权——船员的生存话语权。可是,中国劳工的声音,无论在何情境中,都未能显现。其中,只有一段关于中国人的描述:“他伸出一只胳膊,嘴张得像个黑洞,喉咙中发出难以理解的呵斥声,似乎并不属于一种人类的语言,但激起了朱可斯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那是一只野兽在力求服别人。”[3]话语中,中国人就像一群沉默的受难者,完全没有选择的权力。

(二) “他者” 之物化现象

对于“他者”形象最直白的描写,就是将中国劳工视作“物品”。此外,值得关注的一个问题是,小说中的“南山号”轮船为什么会遭遇台风。其实,这并非完全是天气的原因,大副朱可斯几次提醒船长,他们将遭遇不妙的天气,船长自己也觉察到此事。事实上,只要他们绕道航行,完全可以避免这场灾难。可是,船长却以因为绕道要花费更多的煤钱为由,拒绝了朱可斯的提议。在小说中,船长的核心任务就是送中国劳工回福州,至于他们安全与否,却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一个颇为有趣的逻辑链:台风来袭——中国人的价值不如煤钱——继续航行——遭遇台风。从这个层面来说,他们遭遇台风的真正原因是,船上劳工的价值问题。对于英国人而言,中国人是不能看作人的,甚至不如煤碳具有价值。

(三) “他者” 之影射现象

在小说中,中国劳工没有话语权力。对于他们的书写,都是通过英国人的语言和态度表现出来的。因此,这就涉及到间接描写的问题。小说中有这样一段对中国人的概述:“每一位天朝人都随身携带着他在世上的全部家私——一只四角包铜皮的木箱,上面的锁光啷带响。里面装着他们辛勤劳动攒下的积蓄:一些礼服,几柱线香,也许还有一点儿鸦片,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但有实用价值的破烂,并且密藏着一些银元。”[3]中国人视为珍宝的东西,在英国大副看来就如破烂一般,毫无价值。这不仅仅是对中国人财物的不屑,更暗含了对中国人价值观的否定。英国人强烈的主体意识,无时无刻不欺压着作为“他者”的中国人。此外,小说通过主线与复线的配合呈现出双重灾难。表面看来,船员只遭受了台风这一个自然灾害。而在暗线中,小说却呈现了一场人祸——中国人的混战。“他们所有的箱子都裂开了。可恶的钱在满地乱跳,于是他们头冲着地翻来滚去地抢钱——拼命地又抓又打。那儿简直成了小地狱了。”[3]他将中国人的混战看做灾难,实则是为了突出英国人的文明和中国劳工的野蛮,从而将“自我”与“他者”进行划分。

(四) 他者之套话使用

“辫子、黄皮肤、吸鸦片,没有生气”似乎成为中国人的代名词。首先,辫子作为中国人的特色,在英国人看来是满含女性气质的。小说中,康拉德将梳着辫子的小伙子比作小姑娘,“另一个坐在桌子上的小伙子,膝盖高抬,脑袋斜垂,那副模样颇像个小姑娘,他正编着自己的发辫,整个人和他的手指的动作都表明他感到无限的倦怠。”[3]其次,中国人呈现的另一个特质是懒散和没有生气。黄色的皮肤而被看作是一种病态,“那些中国人横七竖八地躺在甲板上,他们消瘦的黄脸没有血色,活像肝炎病人。”[3]同时,吸食鸦片也成为那个时代中国人的普遍形象指代。当中国人开始抽鸦片时,英国人认为那是一种可怕的行为,“浓烟从烟筒中困难地针扎出来,并没有散开,而是像一块极为可怕的阴云,铺在船上面,发出硫磺的气味。”[3]

二、 “他者” 形象的思想内蕴

在上述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殖民统治者的自傲,而作为“他者”的中国人却饱受欺凌。他们在小说中的形象完全是透过英国人的眼睛所呈现出来的。因此,中国苦力的形象并非完全真实的,或多或少受到作者主体感情色彩的影响。可以说,这种主体感情色彩后面就包含着作家本人所接受的“刻板印象”。本文认为它的形成,主要是“西方中心主义”观念所致。

(一) 权力话语的建构

在权力的关系中,语言拥有了它独有的力量。处在中心地位的主体具有话语的建构权,而处在边缘地位的“他者”只有被解读的权利。这也是为什么小说中中国劳工处于失语状态的原因。他们正如“西伯利亚的冻土层,历时既久而又哑然无声。”[4]在权力话语的支配下,“他者”形象也就自然形成,正如爱德华·萨义德指出:“表述的外在性总是为了某种似是而非的真理所控制:如果东方能够表述自己,它一定会表述自己;既然它不能,就必须由别人担负这一职责,为了西方,也为了可怜的东方。”[5]东方人的形象按照一种“套话”的形式来塑造,“辫子”“黄皮肤”“没有生气”成为中国人的象征,他们被丑化、被物化,却没有反抗的发声权。

(二) 民族主义的建构

西方人将自己的民族视为优越的民族,而形成一种强大的民族想象。20 世纪以来,西方人不断地向外扩张并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宗教渐渐失去了权威,人们对彼岸世界的需求转向对民族共同体的追求。这种想象的共同体使得他们联系在一起,而形成一个统一的价值观,使得无数人为此前仆后继地奉献。这就带来了一种现象——民族的比较。我们常常以“我们的”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的民族,即安德森所说这是一种在“比较场域中的竞争”。《台风》中的船长可以不把中国劳工视为人,大副可以对劳工态度恶劣,可以鄙夷中国人的价值观。这些,都是建立在民族比较的基础上。“自我”与“他者”的建构正是在这种比较的优劣中产生的。

(三) 新规则和秩序的建立

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指出“东方被描述为一种供人评判的东西,一种供人研究和描写的东西,一种起惩戒作用的东西,一种起图示作用的东西。”[5]西方人研究东方,并为东方人制造良好的秩序,来使其融入在自己的规则体系中,以便更好地控制。《台风》中的船长就像一个规则的制定者,而中国劳工被迫的上了这艘船,被迫受到种种规训。他们只可以住在放货物的中舱,当台风来袭,他们不可以出来寻求逃生的机会,只能静静忍受折磨,甚至成为牺牲品。正如柏林所说:“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往往狼的自由就是羊的末日。”[6]在《台风》当中,面对劳工的混战,船长以领导者自居,为他们建立秩序,从而制止混战。他先是将散落在船上的银元全部收归己有,然后根据自己制定的规则发放银元,以此,避免另一场争斗。作者在此,向我们暗示,船长以其先进的知识和高度的文明,解决了中国劳工无法解决的问题。而这正体现出西方人意识当中的知识优越性,这一点我们可以在克罗莫所做的《现代埃及》中找到印证:“欧洲人是缜密的推理者;他对事实的陈述毫不含混;他是自然的逻辑学家,尽管他也许没有学过逻辑学。相反,东方人的大脑,就像其生动别致的街道一样,显然缺乏对称性。他的推理属于最不严谨的描述一类。”[5]西方人怀着对自我知识的肯定,去研究东方,从而形成有关东方的知识。这种有关东方的知识成为他们建立新秩序的基础。

知识带来了权力,而更多的权力,需要更多的知识,如此形成了资讯与控制的辩证关系。于是,更多的学者将目光转向研究东方。然而,“强者”的东方知识,创造了东方和东方世界。“东方主义”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形成并强化的。事实上,在现代文明当中,规训以一种越来越隐秘的方式来完成对规训者的企图。这种规训是内藏砒霜的糖果,表面带有甜甜的诱惑,实质却暗藏致命的毒素。在《台风》当中,康拉德没有大量描写英国人对中国劳工的杀戮、略夺,而是描写船长对他们的同情。这种同情,就暗含着他以新秩序的角度去衡量中国人,从而实现更深的规训效果。

三、 “他者” 形象的真实性

(一) 非真实性

首先,康拉德受到先验知识的影响。西方对东方的研究由来已久,他们的研究基本建立在文本的阅读上。“一般而言,被研究的东方只是文本中的东方;东方所产生的影响主要是经由书籍和手稿。”[5]而这种建立在文本阅读上的东方想象并非真实。19 世纪,有一个典型的东方主义式的写作类型,其中不乏一些大家,如雨果、歌德、福楼拜。然而,“伴随着这类作品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关于东方的自由弥散的神话,这一神化了的东方不仅源于对东方的当代看法与流行偏见,而且来源于维柯所说的民族幻想和学术幻想。”[5]康拉德正处在19 世纪中半叶至20 世纪初,他必定受到这些文学思想的影响,而形成一些关于中国人的既定印象。如《台风》中,直接用“辫子”“黄皮肤”“没有生气”来代指中国人,甚至认为中国人是“没有灵魂的”[3]又如,排他性的描写。人们对自己熟悉的地方称为‘我们的’,将“我们的”地方之外不熟悉的地方称为‘他们的’,各种各样的假设、联想和虚构似乎一股脑儿地堆到了自己领土之外不熟悉的地方。这都是以非我族类的负面思考方法,来找到集体的认同。如《台风》中英国人对于中国劳工价值观的否定;将中国劳工视为货物,或是直接与动物相比。康拉德通过这种丑化的方式,将异于英国人的中国人边缘化、妖魔化。

(二) 真实性

康拉德在《台风》中对中国人的描写,也并非是完全扭曲的,其中一些特性,正是中国人的真实形象。首先是中国人的保守性。如《台风》中描述“做七年的苦工,每人都带着樟木箱子”[3]中国人始终表现出极强的忍耐性,忍受船上的不公待遇,忍受着被安排、被分配的命运。其次是中国人的不团结性。柏杨在《丑陋的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内斗,中国人永远不团结,似乎中国人身上缺少团结的细胞。”[7]《台风》中对中国人在混乱中抢夺银元的内乱做了如下描述:“那一大堆高拥在左舷扭动的躯体,忽然脱离了船侧,不可奈何地挣扎着滚到右舷去,现是光脚丫的踩踏、拖动声和喉头深处的喊声,接着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闷的撞击声,叫喊声停止了”[3]康拉德认为这是一场灾难,如果没有制止,将会一直进行下去。中国人在面对自己的同胞时,往往抱着竞争的态度去牟利,很少有团结的意识。台风来袭,他们被关在船舱中,随时会失去生命。但在此种情况下,劳工们不去思索如何获得生机,而是争夺银元。康拉德说这是“蠢笨的劳工”,也并不无道理。此外,这些描写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社会的普遍状况。 虽然,《台风》没有标注故事发生的时间,但根据康拉德创作的时间推算,应该是在鸦片战争以后,中华民国之前。那时,中国人大多留着辫子,因为吸食鸦片而精神萎靡。虽然不都是如康拉德所描述的状态,但却代表了那个时期一部分中国人的生活状态。

康拉德的“他者”建构,建立在他强大的“西方中心主义“思想之下。西方对东方的“刻板印象”由来已久,20 世纪70 年代后,陆陆续续产生了后殖民主义以及新殖民主义,东方试图从边缘走向中心。正如杨乃乔教授所说:“无论是后殖民批评、新殖民批评都是第三世界学者对西方世界经济与文化侵略的抵抗。”[2]如果说,我们已经基本探清了“他者”形象背后的思想,那么如何破除这些思想,在“他者”和“主体”之间建立一个平等的对话,才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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