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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苇岸自然写作中的现实与想象

2020-11-28张宗帅

鄱阳湖学刊 2020年5期

张宗帅

[摘 要]葦岸是中国较早关注人与自然关系的作家,其自然写作在很大程度上附着于他生长的一个北京周边的村庄——昌平县北小营村。北小营村在几十年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苇岸在20世纪90年代就提前感受到一个席天卷地的城镇化浪潮即将到来,他的自然写作恰好处于北小营乡村剧变的前夜,呼应着一个中国乡村巨变的大时代。苇岸自觉意识到自身对大地知识的匮乏,他努力以自己的方式去弥补这种匮乏,试图建立关于乡土和自然知识的仓库。同时,苇岸也隐隐触碰到大地的乡土面向与自然面向之间的紧张关系,试图动用各种知识资源去直面这些问题。只是由于他生命太过短暂,这些可贵的探索只呈现出一种未完成的状态。

[关键词]苇岸;自然写作;北小营村;乡土自然

作家苇岸(1960—1999)是一个大地的书写者和歌颂者,代表作有《大地上的事情》(1991)、《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1999)等。他被认为是中国20世纪90年代“新生代散文”的重要代表作家,是中国较早进行自然写作的尝试者。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人道主义”、“文学是人学”和“人类本位”这些命题和思潮大为流行之时,①苇岸却在《人道主义的僭妄》(1995)一文中表达了他对以人类利益为中心的“人道主义”的反思,认为这种僭妄以粗暴的态度对待自然,对地球造成消极的影响。②苇岸的写作聚焦于对自然事物的观察,蚂蚁、胡蜂、麻雀、喜鹊、野兔、驴、麦田、树木等都是他观察和描写的对象。他试图通过写作实践开辟一条独特的道路,但由于英年早逝,这种探索没能完成。虽然苇岸的文学价值没能被充分理解和揭示出来,但他的写作和曾经面临的困境,对今天的自然写作和乡土写作仍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苇岸在散文中对大地、自然和农业劳动进行了细致的书写并赋予其情感价值,这些书写和赋值很大程度上附着于他成长的一个北京周边的村庄——昌平县北小营村。因此,从村庄变迁及作家与村庄的关系角度来探讨苇岸的自然写作就很有必要。本文基于2019年5月笔者对北小营村的3次田野考察(前两次在苇岸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北小营村,第三次在20世纪90年代苇岸居住的昌平水关小区),试图描绘出这位大地的书写者与其村庄之间的关系。

一、北小营村的今昔比较

苇岸于1960年出生在北京昌平县北小营村,这是其写作中一个很重要的地标,他的很多写作和情感想象都附着其中。但值得注意的是,文学想象中的村庄与其实际状态之间,既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又存在着不小的差别。现实中的北小营村是中国北方一个普通的平原村庄,它的村庄形态是:村中房屋以T字形街道为中心聚集在一起,四周被耕地环绕。北小营村在昌平郊外,也是马池口镇镇政府的驻地,镇政府的北边即乡镇中学,镇政府和镇中学紧挨着村庄东边。村东以东河为界,东河与村庄之间为大片耕地,后来该区域被国营水泥厂所占,这个国营水泥厂将会在苇岸的日记中被提到。北小营村历史上以农业为主,早年有果园、菜园、牧场、水田和旱地等共计1293亩。村庄西边紧挨着一条南北走向的小河,河边分布着耗水量较大的果园、菜园。据村民介绍,早年这里的河水和地下水都比较丰富,多地有泉水冒出,现在打水井需要打很深才能见到水;村庄南边的南河边上有一片人工湖,人工湖东边为大片耕地,村民曾在附近大面积种植水稻,后来人工湖周围的土地被新建的大学校园占用。可以想象,未被水泥厂和大学占据之前的北小营村,曾是一个由旱田、水田、果园、菜园、湖泊、河流、池塘等丰富的自然生态要素和纯粹的农业生活要素构成的优美村庄。通过几张早期苇岸爷爷家的老照片,可以看到。当时的北小营村民居住的还是北方传统的砖木结构的平房,低矮的围墙围成了院落,院子里种着四五棵挺拔旺盛的树木,围墙上堆放着收割后成捆的玉米秸秆,院门是用木头钉成的矮小柴门,院门外面是未经硬化的土路。正是这样一个北方农耕村落的自然文化环境,培育了苇岸少年时期对于大地最早的印象和想象。这种想象在苇岸书房中一幅题为《故乡田园》的照片上得以体现。在这幅摄于1991年5月的照片中,位于画面中间的是北小营村一大片即将成熟的金黄色麦田,麦田的远处是墨绿色的防风林,再远处则是绵延的燕山山脉,乡村的庄稼与远处的树林、山脉、天空和白云构成一派乡土田园风光。

从20世纪90年代末至今的20多年间,这个曾经麦浪滚滚、清水涟涟的美丽乡村陆续迁入国营水泥厂、大学和工厂等,耕地被占用,村中建起了热闹的商业步行街,村民不再务农,而是在自家建起了出租房。现在北小营村的外来人口有1万多人,已经远超3000多的本地人口。①20多年来,北小营村的村庄景观、村民的生活方式发生巨大的变化,它由一个传统的农业村转变为城郊工业村和大学村,直至成为城市社区,甚至可以说,今天的北小营村已经不能称为“村”了。往昔苇岸作品中所描绘的大片麦田和稻田都已不见踪影,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商业门面房遍布、四处在加紧修盖房屋②的地方,就是苇岸笔下频繁提到的那个令他灵魂萦绕的故乡田园。北小营村的四周已经看不到耕地之类的乡土景观,到处是商铺、饭店和旅馆,传统的北方乡村民居也被一排排混凝土楼房所替代,俨然一个热闹的商业市镇。走在北小营村的商业街上,可以看到一墙之隔的大学里面仿白宫风格的洋派建筑,这使人不禁感慨:假如此时苇岸站在这里会作何感想?现在北小营村民的谋生方式从耕种变为收租,他们对于土地已十分陌生。在北小营村的商业街上可以看到几处“闲话中心”,村里的老人们坐在一起晒太阳、聊天,他们以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街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轰鸣的挖掘机,这些曾经在土地里刨食的老农民就这样与商业化和城镇化正面遭遇。如果苇岸看到眼前的景象,一定不会感到震惊,因为他写作时期恰好处于这个乡村剧变的前夜,他早已预感到一个席天卷地的城镇化浪潮即将到来。甚至可以说,苇岸的自然写作正呼应着这样一个中国乡村巨变的大时代。北小营村在这几十年中的变迁不是一个个案,北京周边乃至全国范围内的很多村庄大多经历了类似的变化,这种典型性使得对苇岸与北小营村关系的分析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因此,苇岸写作的前沿性,也需要放到北小营村的变迁背景下,从作家与其村庄的关系角度来理解。

二、苇岸与北小营村的交集

苇岸出生于一个市民家庭,父母都是县城干部,哥哥后来当兵并获得政府公职,妹妹上大学进城生活。苇岸少年时代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北小营村,1978年冬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之前,他小学和中学教育都在北小营村完成。现在北小营村有不少60岁左右的村民便是当年苇岸的小学同学,他们对苇岸都还有印象,不过也只有一种模糊的印象,且大部分停留在苇岸读小学的时候,即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但再往下想就不那么了解了。一位60多岁的女性村民对苇岸的印象是:“他长得挺好看,学习挺好,不怎么爱说话。”苇岸的一位小学同班同学回忆道:“苇岸从小性格比较温柔,不是调皮捣蛋的那种,这跟他的家庭教育有关。”①村民们普遍认为,由于父母是城里人,苇岸并不算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因为农村孩子的主要特征在于能接触到较多的农业生产活动,对农村生活有一个完整的体验。苇岸的身份显然使他与村庄的关系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他有乡村生活的经验,但这种经验与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的乡村经验之间又有着不小的差别。

1978年苇岸离开了北小营村到城里去上大学。在村民看来,考学离开后,苇岸与北小营就没有很多关系了。因此,其他人都并未把他当作本村的村民。而事实上,苇岸也不把自己当作一个农民。他的乡村经验和乡村书写,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少年时期的记忆,以及爷爷奶奶的讲述。苇岸经常提到他“有着一生乡村经验与阅历的祖父、祖母”,②但据北小营一位苇岸的本家亲戚讲述,由于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地里农活的工作量也不太大,多由姑姑们代做,因而少年时期的苇岸并没有经历过多少田间农业劳动。通过爷爷奶奶的叙述得来的乡村经验,对于苇岸来说具有很大的间接性和不完整性。

1984年大学毕业后,苇岸被分配到昌平县职工中专学校任教,他每个周末都会从市区回到北小营村探望爷爷奶奶。位于昌平东边县城的工作地与位于西边的北小营村被南北向的京包铁路分割成两个相对的空间,“过了铁路线,往西便是开阔的田野了”。③这条铁路很具象征性,它是人类和自然,城市和乡村,现代和传统的分界线。迈过陇海线,燕山山脉的壮美、华北平原的辽阔、农耕文明的沧桑等印象就突然彰显出来,而苇岸几乎每周都是这样往返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据苇岸的大哥马建山讲述,这一时期的苇岸每周末都会骑自行车或者溜达着回村里。他的作品中也经常提到这种回村与返城时的田野穿越。北小营村与职业学校之间的沿途景观构成苇岸的观看和写作空间,他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描写对象。

在这样一个空间中,苇岸对田野里的庄稼和劳作的农民进行了一种带有价值色彩的“观看”,并将麦田、农妇、麻雀等乡村风景田园化。苇岸多次表达了他对摄影的喜爱,他的书房中至今还保存着他的海鸥相机和不少他拍摄的照片。不过这种透过摄影镜头的观看,也使他对大地景观的捕捉具有单一性。例如,这片土地的田园景色中农事活动的艰辛往往很难被捕捉到,这种对景观中的“杂音”无意识的忽略,或许包含着苇岸当时所遭遇的思想冲突:成年后在人生经历、文学创作中经历着困惑和挣扎,这种困惑和挣扎只有通过不断地在全国各地行走,①以及不断地回到北小营村才能缓解。这不仅是空间上的移动,事实上空间的移动本身也饱含了时间性,即从昌平城区回到北小营乡村不只是从城市空间返回乡村空间;更是从成年后现在时的精神危机返回经记忆过滤后的美好少年时光,因为北小营村所象征的既是苇岸的少年时光,也是“人类的童年时期”。苇岸赋予他路途中观察到的大地和乡民一种充满原初性、高尚感的田园色彩,②并且在这种观看和欣赏下,“反复表达了对农业文明的向往、对工业文明的无比厌恶”③。苇岸笔下的大地是有德性的,而现代人正是由于远离了大地和自然,陷入对财富积累和物质享受的旋涡中,造成精神的困顿和德性的败坏。这种对土地的积极赋值,对农业文明和城市文明的价值对立的设置,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和理想色彩。

苇岸对土地的想象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阅读文学作品获得的,如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以及列夫·托尔斯泰、黑塞等作家的作品,但这种想象并不意味着它不真实,它对于苇岸来说是真实的,他需要通过这种想象来进行一种搏斗,借此从现代性的后果中挣脱出来,寻找一条独特的道路。苇岸不是一个农民,甚至连半个农民也不是,但这并不是对苇岸的指责,因为农民是生而为农民,而非自己所能决定的。指出苇岸的非农民身份,是为了发现这种身份对他的自然写作所产生的实际影响。一个长期亲身从事农业活动的“纯农民”,与一个没有经历过一个完整农业生产周期的外来观看者,他们在书写土地时的角度、内容和价值判断上是存在着较大差异的。例如在乡村题材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2013)中,已经58岁且当了一辈子农民的杜深忠就这样说:“我对土地没有一点感情,这个土地不养人。”笔者在北京周边了解到的情况是,很多地方的农业生产劳动是很辛苦的,而且很难赚到钱。大多数的农民将土地当作是一种束缚而想逃离。

工作时期的苇岸没有从事过一个完整周期的农业生产劳动,他的每次劳动体验之间都有很长的间隔。例如在提到大地的时候,他经常会写道:很久没有到田野中来了。这其中有一个被城市时间或者说现代时间所分割的间隔,苇岸对土地和劳动的赞美是在经历了这种长时间间隔之后通过阅读和沉思产生的。苇岸的土地经验和劳动经验主要来自参加单位的植树活动、农忙时帮姑姑种玉米和花生等,这一類农业劳动实践没有经历一个完整的作物生长周期,因为种植或收获只是作物生长周期中一个很小的部分,故而他的农业劳动体验是偶然的和不完整的,所以他对土地的认识是有限的和不完整的。苇岸在文章中曾提到自己植树的劳作体验,他书房中也有一张手拿铁锨挖树坑的照片,可见他很看重这样的劳作体验。也许是受到他所崇拜的托尔斯泰的影响,他书房中悬挂着托尔斯泰和梭罗的相片,足见二人在其心中的位置。这一类不算完整的劳作体验,触发了苇岸对土地和身体劳作的赞美:“我常常有这个愿望,如果一个星期有一天在土地中愉快地劳动,便实现了我的一大希望。”④他在文章中多次提到“想拿起锄头拼命劳动一场”,⑤借此与泥土和大自然发生基本的联系。苇岸的大哥回忆说,工作后的苇岸喜欢在田地里转,但这种“转”,与他同土地建立基本关系的理想还有很大的距离。这种乡村生活经验的不完整性,以及长期农业劳动体验和农业生产知识的匮乏,很容易导致对土地和劳作的田园化想象,也使得苇岸与土地的关系很大程度是建立在一种想象的基础上。

三、苇岸自然写作的突破

虽然苇岸说过自己“也是在乡下长大的,且与我的出生地,依然保持着密切的关系”,①但从他与北小营村的交集来看,他与村庄的关系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密切。然而苇岸的复杂之处在于,他的自然写作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在关于大地的知识方面进行了突破性尝试。苇岸已经自觉意识到他关于大地知识的匮乏,因而努力尝试以自己的方式去填补,试图建立关于乡土知识和自然知识的仓库。苇岸的书房中至今仍摆放着他从全国各地搜集来的泥土和石块——小兴安岭沃土、黄河泥沙、天池火山石、黑龙江砾石,他将这些泥土装在透明的玻璃瓶中,并在瓶子的标签上仔细标注了泥土的名称和出处。他有意识地阅读和乡土、自然相关的科学知识读物,如《二十一世纪农业》《节气气候农业》《我国的土壤》《土壤基础知识》《实用养蜂技术》《我国的森林》《物候学》《昆虫知识》《有趣的植物》《中国鸟类》等,这些知识性的读物无疑显示了苇岸在不断学习关于乡土知识和自然知识。同时,苇岸不止是在书斋阅读,还亲身去体察这些知识。例如,挂在他书房墙壁上的那一大幅《二十四节气》的照片,就是他像物候学家一样去土地上亲身测量、记录、体验和拍摄的成果。类似这样的亲身观察还体现在《大地上的事情》中对蚂蚁、蜘蛛、野兔和麻雀等偏科学性与知识性的细致观察和描写上。苇岸收集泥土和石块,对科普作品的阅读,以及对自然事物的观测和记录,都是他以自己能够“上手”的方式来扩充关于乡土和自然的知识,弥补自身对于大地知识的匮乏。在这个意义上,苇岸的自然写作是一种可贵的尝试和突破。

需要指出的是,苇岸对自然事物的很多观察不是在北小营村,而是在他居住的昌平县城水关小区。很多评论家和读者往往把这些观察和写作误认为是在北小营村,例如伍振戈在《关于大地的伦理学和美学——苇岸论》中就写道:“苇岸为写《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曾在他的家乡北京昌平北小营村选择一块农地,每一节气来到时,到地里观察、拍摄、记录,然后作出笔记。”②而事实上此书记录的是水关小区东边的庄稼地。当时苇岸住的水关小区是新建的小区,楼房周围是大片的荒地和麦田,处于文明、都市与乡村、自然之间的过渡和交互地带。苇岸在其楼房的窗台上及周围空地上遇到他所描写的那些自然生灵,如他书中的马蜂窝就在五楼的窗台外面。当时小区周围还有很多荒地,使得工作并居住在城市里的苇岸能够进行自然观察和写作。20多年后的今天,由于城市化的迅猛扩张,水关小区已经完全被高楼包围,苇岸在《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中所观察记录的麦田不仅从地理空间上消失了,也从人们的想象中被抹除了,以至于后来的研究者和读者很难将苇岸的自然写作与水关小区建立太多关联。

20多年来,水关小区和北小营村经历着同样的变化:耕地变成工厂,荒地变成楼房,城市和现代文明不断侵占着曾经属于乡土和自然的地盘。无论是从空间上还是从时间上,苇岸都处于这些变化的临界点:城市化的浪潮将来而未来,属于乡土和自然的地理空间将亡而未亡。苇岸较早就敏感觉察到大地上将要发生的变化,其自然写作也正是在大潮席卷之前的预言式写作。因此,苇岸自然写作的重要动机并非北小营村和水关小区的乡土属性多么强烈或是自然环境多么优美,而在于这些地点恰好处于现代城市文明与乡土自然空间的交界地带。如袁毅所指出的,苇岸所栖身的昌平“是处于都市与乡村或者说文明与自然之间的一种过渡和枢纽之地”。①在这样一个边界地带进行观察和写作,不管是苇岸的村庄还是他居住的小区,都在这种城市化和工业化对土地(既是乡村的土地也是自然的土地)的占领形势之中。苇岸显然感受到了这种紧张,预感到这个城乡交界地带面临的未来。假如苇岸生活在真正富于田园色彩的世外桃源,他恐怕写不出那些对自然万物饱含情意的篇章。可以说,苇岸的自然写作密切呼应着他所置身的时代和社会环境。

因此,要全面理解苇岸自然写作的意义和先锋性,就应该把他的写作放到北小营村的村庄变迁和水关小区的城市边缘位置中去理解。苇岸的自然写作除了受到西方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生态文学(Eco-literature)和自然文学(Nature Writing)的直接影响之外,同时也受中国本土社会历史现实的推动和冲击。通过写作者与其村庄和社区之间的历史联系,我们不难认识到苇岸自然写作的严肃性。从与他发生密切关系的村庄和社区的发展历史来看,他的这种严肃和崇高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对特定环境的回应。不管是少年时期还是成年以后,苇岸的市民身份使他脱离了那种本地村民与土地和村庄之间全面完整的关系,使之能够游离于乡土与城市之间,从而获得一种不同于北小营村民观察土地的视角,这种视角因为超脱了自身利益和眼前的现实利益而带有一种远见性和前瞻性。但也正是这种与土地和村庄的不全面关系,使得苇岸的自然写作具有很大的想象性,这种想象将正值赋予大地和农业劳作,将负值赋予城市和工业,从而遮蔽了大地和乡土中痛苦消极的那一面,以及现代文明中积极的一面,显示出苇岸自然写作的复杂性和多面性。

四、苇岸遭遇的写作困境

苇岸曾将工业文明的扩张描述为“一场劫难”。1988年5月7日,得知北小营村要在东北面建水泥厂时,他在日记中这样寫道:“在村子的东北面,在家乡田园景色最典型的那个地方,将建一座大型水泥厂,它像死神就要做村子的邻居。”②苇岸将水泥厂看作死神,并为此感到震动和悲哀。他在文章中说这些可怜的村民是乐见于此的,因为他们没有预见到水泥厂会带来的灾难。这种认识的反差,是两种视角和立场造成的价值错位。从村民的角度和立场看,他们对工业文明的拥抱源于对农业劳作艰辛的切身体验,以及对改善农村贫苦生活的现实利益考量,因而他们对水泥厂及其可能带来的财富的拥抱,有其特定的社会需求和历史发展阶段的合理性。苇岸作为农耕文明的歌颂者,并不是从农业劳作艰辛的切身体验和改善乡村困苦生活的现实利益出发,而是从具有历史超前性的对现代文明反思和批判的立场出发。他因担忧水泥厂将会给村庄环境带来污染和破坏,认为父老乡亲们是“可怜的”。对此我们无法裁定谁对谁错,这只是由于不同的位置和出发点造成的价值错位,但正是这种错位导致苇岸的自然写作在当时历史语境下注定是寂寞而边缘的。

苇岸身上带有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的时代使命感、责任感和前瞻性,他对自然生态的关注具有超前性和先锋性,这种先锋性体现在思考人与自然关系时不把人类看作自然的主人,只看作生命共同体的普通成员,进而“重塑人类的价值世界,重估人类的行为和价值”,③实现对现代性的反思。苇岸是“与大地同在的人”,①是尊重自然并以谦恭的姿态对待生命共同体的“大地之子”,是“大地的观察者、记录者和守护者”。②这个“大地”既是乡土的和农耕文明的,也是自然的和荒野的(未被耕種的土地),它是人与自然合力造就的人文地理空间,乡土与自然是其不可须臾相离的两个面向,要全面地观察和守护大地,这两个面向同等重要。但乡土的面向和自然的面向并非是和谐统一的,而是存在着内在的紧张:乡土的面向以人作为价值中心,关注的是个人的乡愁、家族的记忆和民族的寓言;而自然面向则始于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关注的是未被农耕文明“熟化”的荒野。作为一个先觉者和探索者,苇岸在进行自然写作的时候,无疑也隐隐触摸到了这种紧张。除了这种紧张,他还要面临其他的困境:关于大地的知识储备不足,这种知识既包括乡土知识也包括自然知识;在知识储备丰裕的情况下,如何具体去实践,如何与村庄和地方建立关系(地方认同),以及建立怎样的关系,等等。

正是由于面临上述困境,苇岸的大地书写带有很大的想象性,即:对动植物的细致书写并不是为了自然事物本身,而是在很大程度上为了发挥对大地赋予正值和理想化的功能;从植物身上所发掘(比喻)的还是人的德性;在对“大地”这一抽象价值理念进行赋值和比喻式写作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带有精英启蒙色彩和“非自然性”。苇岸在后期已经意识到这种比喻式写法的问题,他试图动用各种知识储备去突破这些问题,但命运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他在自然写作上的这些可贵的探索呈现出一种未完成的状态。

苇岸在回归大地和自然书写的过程中面临种种困难并带有局限性,但这并不是对其自然写作的否定。反而充分展示了苇岸作为一个先驱者在面对这些困境时所作的探索和突破,进而显示出其写作的可贵意义和重要价值。苇岸所遭遇到的紧张和困境,也是今天所有进行乡土和自然书写的作家都要面对和思考的重要问题。在乡村问题与生态问题构成当前中国社会文化危机的主要内容,以及乡村振兴和生态文明建设成为国家决策重要目标的现实背景下,苇岸的自然写作无疑是一种有参考价值的探索。揭示出苇岸自然写作中的张力,并探讨如何沿着他摸索过的道路继续前行,是今天评价和探讨苇岸自然写作的意义和目的所在。

责任编辑:王俊暐

责任校对:徐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