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明小说戏曲中的“写真图”
2020-11-26蔡亚平程国赋
蔡亚平 程国赋
在中国绘画中,写真有时也指山水写生或花鸟写生,①但主要指人物写生,尤其是人物肖像,属于人物画的一种,就是把人的容貌描画得逼真。我国写真画的历史悠久,如清代沈宗骞于《芥舟学画编》卷三《传神总论》所言:“画法门类至多,而传神写照由来最古。”(沈宗骞 91)唐代确立了写真概念,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将绘画分为写真、人物、仕女、鞍马、山水等类(朱景玄 目录),可见写真已被视为绘画中的一个独立门类。宋人郭若虚将绘画分为人物、山水、花鸟、杂画四类,他在其《图画见闻志》卷三专门提到“独工传写者七人”,即牟谷、高太冲、尹质、欧阳黉、元霭、维真和何充(郭若虚 82)。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与绘画艺术的结合相当密切,前人有关诗歌与绘画之间关系的探讨比较多,对于小说、戏曲等叙事文学与绘画的关系,相较而言,学界关注较少。实际上,中国古代小说、戏曲与“画”结缘甚早。《太平广记》卷七十四“道术”类所引《纂异记·陈季卿》篇叙陈季卿离家十年,思念故乡,在终南山翁的帮助下,进入东壁之寰瀛图,乘舟旬余至家,复登舟而返(李昉等 462—63),这是小说对画外之人“入画”的叙述;另外也有画中人“出画”的描写,唐代佚名撰《闻奇录》称,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有美妇,取名真真。赵颜“呼之百日,昼夜不止”,真真于是由画中而出,与赵颜共同生活并育子(李昉等 2283)。唐代还有数则关于寄送写真的故事: 其一,《云溪友议》记载,濠梁人南楚材之妻薛媛善书画,妙属文,在楚材远游时曾对镜自图其形,并撰诗四韵以寄夫(范摅 9)。其二,元稹《崔徽歌》诗前小序称,河中府娼崔徽与裴敬中相从累月,敬中便还。崔以不得从为恨,因而成疾。有丘夏善写人形,崔徽托其写真寄与敬中(元稹 696),等等。可以看出,在唐代小说中,无论是“入画”还是“出画”,或者寄送写真等情节,都体现了小说作家对绘画艺术的关注与借鉴。戏曲作品中也较早即有“写真”情节,乔吉的杂剧《两世姻缘》第二折,描述了女主角病重之际自绘春容并托人寄与恋人:“但觉这病越越的沉重了。你拿幅绢来,我待自画一个影身图儿,寄与那秀才咱。”(臧晋叔编 976)这是元杂剧中有关“写真图”的描述。
晚明时期,②小说、戏曲的创作和刊刻兴盛,与此同时,绘画艺术也发展迅速,松江画派、武林画派、嘉兴画派等绘画流派众多,创作出山水、花鸟和人物等不同类型与风格的绘画作品。在这个时期,一方面,小说、戏曲刊本中出现大量插图,仇英、李翠峰、陈洪绶等画家参与了叙事文学作品插图的绘制;另一方面,晚明小说戏曲作品中多次出现关于“写真图”的情节,这是小说、戏曲等叙事文学与绘画艺术进行有机结合的具体表现。
本文所讨论的晚明小说戏曲中的“写真图”,指作品中涉及“写真图”的文本,而非小说戏曲的插图;所论“写真图”指人物肖像,包括自画像以及请他人画像,包括生前画像和死后绘制遗容,不包括山水写生、花鸟写生等。这些“写真图”在小说、戏曲的故事结构、形象塑造等方面起到重要作用,本文尝试从以下四个方面对此加以论述。
一、晚明小说戏曲中出现“写真图”的作品统计
根据我们的统计,晚明出现“写真图”情节的小说、戏曲主要有以下作品:③
表一 小说类作品
续 表
表二 戏曲类作品
续 表
续 表
通过以上列表可以看出,晚明时期出现“写真图”情节的小说、戏曲作品共有18篇,其中小说10篇、戏曲8篇。
二、晚明小说、戏曲中“写真图”的特点
从晚明小说、戏曲中涉及“写真图”的文本可知,“写真”又称为“行乐”或“行乐图”“小影”“神影”“小像”“春容”“记颜”等,也包括“喜神”或“传神”。⑥“写真图”的绘制形式并非单一,例如《牡丹亭》第十四出《写真》中,杜丽娘自绘写真;《疗妒羹记》第二十一出《画真》中,乔小青请画家韩生为自己写真;《燕子笺》第六出《写像》中,书生霍都梁为妓女华行云写像,等等。总体看来,晚明小说、戏曲中的“写真图”体现出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
(一) 小说戏曲中的“写真图”通常是对人物的正面描摹。《牡丹亭》第十四出《写真》描写杜丽娘写真的场景:“【雁过声】(照镜叹介)轻绡,把镜儿擘掠。笔花尖淡扫轻描。影儿呵,和你细评度。你腮斗儿恁喜谑,则待注樱桃,染柳条,渲云鬟烟霭飘萧。眉梢青未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牡丹亭》 77)这是杜丽娘对着镜子将自己的五官、眉毛等正面绘容。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写真》一出称:“先展绡,次对镜,次执笔,淡扫乎?轻描乎?措思不定。复与镜影评度,然后光画鼻,惟画鼻,故见腮斗也。次樱唇,次柳眼,次云鬓,次眉黛,最后点睛,秋波欲动。又加眉间翠钿妆饰,徘徊宛转,次第如见。”(《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 33)《画中人》传奇第二出《图娇》对写真的描述比较详尽,庾启画美人图时,“(先)就书尾上画个庞儿(画介)”,闭目静思,看见美人,“(开目急取笔介)快描,趁目睛未转正相挑,怕稍迟飞上重霄[……]头上钗朵,也要富丽[……]再将朱笔点了唇儿[……]这头面儿倒也像样,那风神态度,全在倚徙指顾之间,须要用心摹拟”(《画中人》,吴炳 24—26)。《燕子笺》第九出《骇像》中,书生霍都梁为妓女华行云画的像是这样的:“你看他点眉峰螺黛匀,你看他露春纤约斜领,你看他满腮涡红晕生,你看他立苍台莲步稳。”(阮大铖 21)通过这几条材料不难看出,写真通常是对人物进行细致的正面描摹。⑦
(二) 小说戏曲中的“写真图”强调形似,并在一定程度上美化人物外貌。正如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所云“人物以形模为先”(王世贞 附录四),晚明小说戏曲中的写真首先追求形似。《疗妒羹记》第二十一出《画真》,画家韩生在为乔小青画写真图时说:“怎生着笔,才得相像(《疗妒羹记》,吴炳 167)?”第二十八出《礼画》,杨不器看到乔小青的写真,称赞曰:“神情意态,俨然青娘复生矣。”(《疗妒羹记》,吴炳 231)《燕子笺》第六出《写像》,霍都梁为妓女华行云写真,华行云看后很满意:“(小旦笑,取镜自照,又看画介)果然像得十分。”(阮大铖 12)有些小说戏曲中的写真图更是在形似的前提下,对人物加以美化。《牡丹亭》中杜丽娘自游园之后日渐消瘦,第十四出《写真》,春香称:“小姐,你热性儿怎不冰著,冷泪儿几曾干燥?这两度春游忒分晓[……]再愁烦,十分容貌怕不上九分瞧。(旦作惊介)咳,听春香言话,俺丽娘瘦到九分九了。”杜丽娘此时因消瘦已不复旧日容颜,但她笔下画出的却是毫无瑕疵的美人图(《牡丹亭》 76—77),表现了杜丽娘在自绘写真时对容貌进行了一定的美化。《金瓶梅》第六十三回,西门庆请人为死去的李瓶儿绘制遗容时也是如此:
众人围着他求画,应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时,比此还生的面容饱满,姿容秀丽。”韩先生道:“不须尊长吩咐,小人知道。”[……]须臾,描染出个半身来,端的玉貌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拿与众人瞧,就是一幅美人图儿。(兰陵笑笑生 598)
李瓶儿去世之前久病在床,如同杜丽娘一样容颜已减,但应伯爵提醒了画师,画师心领神会,没有描绘她的病容,而是画了一幅美人图。韩画师画出初稿,西门庆让人拿到后面请妻妾观看,吴月娘说:“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画的那些儿像!”(兰陵笑笑生 598)说明这幅画稿同真人并不完全相同,而是对李瓶儿进行了美化。
(三) 追求形神兼备。在形似的基础上,中国古代肖像画注重人物内在气韵,强调形神俱备。顾恺之在《魏晋胜流画赞》中提出“传神”的概念,主张“以形写神”(《历代名画记》卷五 189)。明人李贽指出:“画不徒写形,正要形神在。诗不在画外,正写画中态。”(李贽 599)汤显祖也很重视绘画之神似,他在《合奇序》中提到,为文与绘画一样,都强调“入神”:“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故夫笔墨小技,可以入神而证圣。”(《汤显祖全集》卷三十二 1138)《疗妒羹记》第二十一出《画真》中,韩生为乔小青写真,第一稿画成后,乔小青认为画作“已肖其形,未得其致”。第二稿画成后,乔小青认为画作“已得其致,未尽其神”。直到画出第三幅,大家才满意(《疗妒羹记》,吴炳 167—71)。由此可以看出,写真追求传神,强调形神兼备。
(四) 追求人物与景物的融合。晚明小说戏曲中的“写真图”往往强调人物肖像要加上景物、背景,做到人与景的统一。《牡丹亭》第十四出《写真》,杜丽娘自画小像,“倚湖山梦晓,对垂杨风袅。忒苗条,斜添他几叶翠芭蕉”(《牡丹亭》 77)。可见写真图中有山、湖、垂杨、芭蕉等自然景物。《画中人》传奇第二出《图娇》,书生庾启作美人画,“空处还要布景”,第四出《玩画》:“(生上)[……]再添上些景致,(画介)[五更转](对面须得一座山子),面小峰(下面也该有池沼。)看回溜,(少不得画些花卉。)蕉心石罅抽,迎风拂面丝丝柳(左右是什么摆设,有了)曲几方床洒然清画。(放笔看介)(这等布景一发像了。你看)黄鹂两粉蝶,双文鸳偶堪怜,只有人孤瘦。”(《画中人》,吴炳 28、39—40)可知书生庾启作美人画时,先画人,再添景致,画上山、池、花鸟、柳丝等,美人与美景在画中相互映衬。《梦花酣》第三出《画梦》中,萧斗南则把梦中花神绘入了图画中的世界:“想他簇金莲行径,爱他倚湖山春并,逗他对垂杨衣整,敛罢不胜,澹立东风如有情。”(范文若 248)
三、晚明小说戏曲中时常出现“写真图”的原因
据我们统计,晚明小说戏曲中共有18篇作品提到“写真图”,为何晚明叙事文学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时常涉及“写真图”情节?我们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其原因。
(一) 从叙事文学作品的选材来看,晚明人物画的复兴,对这一时期小说戏曲中时常出现“写真图”起到了一定推动作用。高居翰在《山外山: 晚明绘画(一五七—一六四四)》中指出:“我们只要翻阅一下今人编撰的中国画论著作,就会发现,从宋代到晚明时期,几乎没有任何重要的关于人物画的著作可言[……]然则,到了晚明时期,有些著作却很明显地对人物画及人物画家,表现出了一种新的敬意。”(高居翰 273)
作为人物画的重要组成部分,大量的文人写真出现在晚明时期。文人雅集时,自绘或请他人写真比较普遍,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曾描述当时文人雅集的情形:“甲戌(1634年)十月,携楚生往不系园看红叶,至定香桥,客不期而至者八人: 南京曾波臣、东阳赵纯卿、金坛彭天锡、诸暨陈章侯、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女伶陈素芝,余留饮。章侯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波臣为纯卿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张岱 45)波臣即著名画家曾鲸(1568—1650年),他为友人写真是雅集活动的重要内容之一。据晚明文人文集和现存绘画文献记载可知,娄坚、项元汴、黄道周、徐渭、王锡爵、梅鼎祚、张燮、陈继儒、董其昌、陈洪绶、葛一龙、张卿子、王时敏等众多文人都有自绘或他人绘制的写真图。
人物画的复兴,写真画作的大量涌现,对晚明小说戏曲中时常出现“写真图”情节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上述18篇涉及写真图的小说戏曲作品,其题材来源主要有以下几种:
第一,滕大尹断倪家财产事。《龙图公案》(又名《包公案》)卷八《扯画轴》、《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下卷《争占类·滕同府断庶子金》、《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第五十九回《判给家财分庶子》、《喻世明言》卷十《滕大尹鬼断家私》均演绎同一题材。同题材故事被不同作者进行改编,在叙事文学创作中并不罕见。官员从写真画得出线索进而断案遗产事在晚明被数次演述,则从侧面证明这个以“写真图”为重要关目的故事在当时很受小说家青睐。第二,《牡丹亭》取材于正德至嘉靖年间出现的文言小说《杜丽娘记》。汤显祖将一个短篇故事改编为长达55出的优秀剧作,不仅在主旨和内涵上都对原作进行了显著升华,更是将小说中的情节进行了大幅度增润,创作出《写真》《拾画》《玩真》等切合当时人物画兴盛这一时代背景的内容,对整部戏曲的故事发展至关重要,也对后来的《疗妒羹记》《画中人》《梦花酣》《风流梦》《燕子笺》等传奇剧作产生较大影响。第三,《情史》卷九《情幻类·真真》出自唐代《闻奇录》,《情幻类·吴四娘》出自洪迈《夷坚志补》卷十“崇仁吴四娘”。这两篇被选进《情史》的唐宋小说,其共同点有二: 一是书写男女情事,这与冯梦龙所宣扬的“情教”主旨一致;二是都有写真画变为真人的关键情节,冯梦龙在《情史·情幻类》中选录了两篇情节相类的故事,很大可能是因为这种“写真图”幻化成真人的情节在晚明很受读者喜爱。第四,《玉环记》传奇取材于唐代《云溪友议》卷中《玉箫化》篇,讲述韦皋与玉箫两世姻缘事。在《玉箫化》中,并无任何与写真相关的描写,而问世于晚明时期的《玉环记》传奇,则在第八出《赶逐韦皋》、第十一出《玉箫寄真》、第二十五出《韦皋得真》、第三十四出《继娶团圆》等处,增加了玉箫在与韦皋分别后,向其寄送自绘写真以及韦皋收到写真时悲戚怀念等情节(杨柔胜 28、36—38、91—92、128)。在同题材文学作品演变的过程中,《玉环记》传奇的作者运用较多笔墨描述了原作中所未有的“写真图”情节,与晚明人物画的复兴不无关系。
(二) 叙事文学题材自身发展演变的影响。前文指出,《牡丹亭》对后来的《疗妒羹记》《画中人》《梦花酣》《风流梦》《燕子笺》等传奇剧作产生较大影响,这体现于后者在立意、结构、人物设定以及具体情节等方面对前者的模拟与改编。具体而言,《疗妒羹记》第九出《题曲》、第十四出《絮影》直接提及《牡丹亭》,第二十一出《画真》不但提及《牡丹亭》,而且模仿《牡丹亭》之《写真》一出的情节,第二十二出《诀语》模仿《牡丹亭》在写真图上题诗,第二十八出《礼画》提及《牡丹亭》、柳梦梅。《画中人》传奇第九出《画现》书生叫画、郑琼枝离魂等人物与情节的设置,均受《牡丹亭》影响;第三十四出《证画》“世间何物似情灵,画粉依稀也唤醒。河上三生留古寺,从今重说《牡丹亭》”,直接自称“重说《牡丹亭》”(《画中人》,吴炳 259)。《梦花酣》也是如此,明代崇祯壬申年(1632年)郑元勋题词云:“《梦花酣》与《牡丹亭》情景略同,而诡异过之。”《梦花酣序》云:“(《梦花酣》)微类《牡丹亭》,而幽奇冷艳,转折姿变,自谓过之。”(范文若 227、231)《风流梦》则直接改编自《牡丹亭》。《燕子笺》“显然可见其为崇慕临川《牡丹亭》的结果[……]以画像为媒介,实即由《还魂》‘拾画’、‘叫画’脱胎而来。铸辞布局,尤多暗拟明仿之处”(郑振铎 998)。可以说,晚明涉及“写真图”的小说戏曲之所以流行,乃是因为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叙事文学题材自身发展演变的影响。
(三) 晚明社会和文坛上生命意识与自我意识的崛兴。这一时期以李贽为代表的泰州学派蔑视传统权威,批判道学家的虚伪,强调个性解放和思想自由,承认个人情欲。在文学领域,李贽提出“童心说”,主张文学创作要抒发真情实感,反对复古风气。李贽的思想与学说对晚明思想界和文坛产生了深远影响。沈瓒在《近事丛残》中指出,李贽“好为惊世骇俗之论,务反宋儒道学之说”,使“少年高旷豪举之士,多乐慕之,后学如狂。不但儒教溃防,而释氏绳检亦多所屑弃”(《哈佛燕京图书馆藏韩南捐赠文学文献汇刊》第八册 334)。活跃于晚明文坛的重要文人如汤显祖、袁宏道、冯梦龙等人都深受李贽影响,强调真性情,主张抒发自我。在《叙小修诗》中,袁宏道强调诗歌创作要“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袁宏道集笺校》卷四 187),充分肯定自我意识。汤显祖反对以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所倡导的复古之风,反对摹拟,强调创新,主张抒发个人真情实感,他公开宣称“情”为艺术创作之根本:“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因以澹荡人意,欢乐舞蹈。”(《汤显祖全集》卷三十一 1110—111)冯梦龙《叙山歌》一文认为山歌“情真而不可废也[……]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于《挂枝儿》等,故录《挂枝词》,而次及山歌”(《冯梦龙全集》第十册 卷首)。
在晚明绘画领域,也充满着浓郁的生命意识与自我意识,明人沈颢在《画麈》中指出:“伸毫构景,无非拈出自家面目。”(沈颢 521)他认为,绘画实际上是自我意识的充分表达。我们在前文提到,晚明画坛出现大量文人写真,对此,高居翰分析道:“写真画之所以突然而出人意表地在十七世纪当中,跃升至严肃艺术的层次,有可能是肇始于两种动力的汇合: 一方面是由于此一时代的关注所在,越来越著重于个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由欧洲传入中国的艺术创作手法,比起中国以前的绘画传统,都更加重视画中形象的个别特质。”(274)也就是说,时代的关注点“越来越著重于个人”很可能是晚明时期出现大量写真画的重要原因。早在明代中期,唐寅的《伯虎自赞》就已反映出鲜明的生命意识与自我意识:“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唐伯虎全集》卷六 271)生活于晚明时期的徐渭曾作写真图,他在《自书小像》一文中说:“吾生而肥,弱冠而羸不胜衣,既立而复渐以肥,乃至于若斯图之痴痴也。盖年以历于知非,然则今日之痴痴,安知其不复羸羸,以庶几于山泽之癯耶?而人又安得执斯图以刻舟而守株?噫,龙耶?猪耶?鹤耶?凫耶?蝶栩栩耶?周周蘧蘧耶?畴知其初耶。”(徐渭 585)唐寅和徐渭的写真自赞都充溢着浓郁的自我意识和生命气息。
从晚明带有“写真图”情节的18篇小说戏曲的大多数作品,尤其是戏曲作品里可以感受到鲜明的时代气息,它们歌颂男女真情,主张独抒性灵。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提出“情至”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牡丹亭》 卷首)《画中人》作者也着力渲染真情,在第五出《示幻》中借剧中人之口强调:“天下人只有一个情字,情若果真,离者可以复合,死者可以再生。”(《画中人》,吴炳 54)第二十八出《魂遇》:“情之所在,岂异生死?恨不同穴,何有于惧?”第三十四出《证画》:“画上生魂,原以情现,有情者见其为人,无情者见其为鬼。”(《画中人》,吴炳 207、256)在《梦花酣》中,少女谢蒨桃见到书生萧斗南所绘花神而生相思之情,日渐憔悴以致因情而死,后又因情复生。小说作品如《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情史》中的《吴四娘》等,也都体现出歌颂真情的创作主旨。
从晚明带有“写真图”情节的小说戏曲作品中,读者可以体会到蓬勃的生命意识与自我意识。《牡丹亭》第十四出《写真》,杜丽娘游园梦见柳梦梅,相思成疾,她自知不久于人世,希望通过写真图将自己的青春美貌留存于世:“俺往日艳冶轻盈,奈何一瘦至此!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堪愁夭,精神出现留与后人标。”(《牡丹亭》 76、78)杜丽娘的一番话体现出她对生命和青春的珍惜,以及自我意识的觉醒。在《疗妒羹记》第二十二出《诀语》中,乔小青病重,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效《牡丹亭》中事请韩生来绘制写真,共画三幅,其中第三幅,小青嘱咐“呈上杨夫人,等他流传世上”(《疗妒羹记》,吴炳 180),也体现了浓郁的自我意识和生命意识。
四、晚明小说戏曲中“写真图”的功用
晚明小说戏曲作品中的“写真图”对故事情节发展、人物形象塑造等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对此,我们从以下两个方面加以论述。
(一) “写真图”对小说戏曲的故事情节发展有着重要影响。涉及写真图的18篇小说戏曲,从题材类型来分主要有三类:
第一,公案类小说4篇,《龙图公案》卷八《扯画轴》、《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下卷《争占类·滕同府断庶子金》、《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第五十九回《判给家财分庶子》、《喻世明言》卷十《滕大尹鬼断家私》,这4篇作品也是对同一故事素材的不同演述。
第二,爱情婚姻类小说、戏曲11篇,包括《牡丹亭》《疗妒羹记》《画中人》《梦花酣》《燕子笺》《贞文记》《风流梦》和《玉环记》等8种传奇,以及《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情史》卷九《情幻类·吴四娘》和《情幻类·真真》这3篇小说。
第三,其他类小说3篇,《新刻洒洒篇》卷五“行乐图”、《金瓶梅》第六十三回《亲朋宿伴玉箫记 西门庆观戏感李瓶》、《醒世姻缘传》第十八回《富家显宦倒提亲 上舍官人双出殡》。
以上18种作品中,公案类、爱情类共15篇,不仅数量多,而且写真图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比较明显。
从公案题材的小说戏曲作品来看,《龙图公案》卷八《扯画轴》故事发生地点是宋代顺天府香县,讲述包公为倪太守断身后家财事,与《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下卷《争占类·滕同府断庶子金》、《喻世明言》卷十《滕大尹鬼断家私》主要情节相似。通过文本对比可知,《滕大尹鬼断家私》改编自《滕同府断庶子金》,只是滕某的官职不同。在这几篇涉及“写真图”的同一故事素材的小说中,倪太守所绘的写真图(或称“行乐图”“记颜”)在情节发展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断案者需要悟透写真图的寓意,才能为两兄弟断清家产。
从11篇爱情婚姻类作品来看,《情史》卷九《情幻类·吴四娘》、《情幻类·真真》中,写真图对男女主角情感的发展以及故事情节的推动作用非常明显,但因属选录前人之作,创新较少。《牡丹亭》与《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皆叙杜丽娘事,杜丽娘写真是故事情节发展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中,丽娘与柳梦梅说:“(我)因与郎有宿世缘姻未绝,郎得妾之小影,故不避嫌疑以遂枕席之欢。”(何大抡 535)相较于话本,《牡丹亭》中的相关情节则更加丰满而富有感染力,从《肃苑》到《惊梦》《寻梦》,再到《写真》,杜丽娘因梦生情,寻梦不遇,因而徒增伤悲、日渐憔悴,因憔悴而想到自绘小像留传于世,结构自然、流畅。同时,《写真》一出又为后文《拾画》《玩真》等情节的出现预埋伏笔,正如三妇点评《玩真》所称:“丽娘千古情痴,惟在留真一节。若无此,后无可衍矣。”(《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 33)
在晚明涉及写真的戏曲作品中,写真成为戏曲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甚至主要线索。《梦花酣》第三出《画梦》,萧斗南把梦中花神画成一幅图画,第四出《肖像》,谢蒨桃惊叹绘画人的才能而生出相思之情,可见画作对男女之间情感的沟通与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疗妒羹记》第二十一出《画真》、第二十八出《礼画》中,写真成为杨不器与乔小青情感发展的重要基础;《玉环记》的主要线索是玉环,但写真在韦皋与玉箫的爱情发展历程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燕子笺》第三十二出《招婚》提到写真画:“(旦背立,偷看生介)郎君似旧有缘。悄偷看,画图早识春风面”(阮大铖 83),正是靠“写真图”,男女主人公互相产生爱慕之心。韦佩居士的《咏怀堂新编燕子笺记序》指出:“如此因情作画,因画生情,非梦非真,有意无意,始以怀春,终为正范,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温柔敦厚,石巢先生怡于性情矣。”(《燕子笺》附录 119)在《画中人》中,画像对故事情节的发展也至关重要,剧作因而以此命名。第一出《画略》,“【满庭芳】庾启书狂,意中摹揣,等闲画出娉婷,仙翁指示,仿佛悟娇名。晓夕殷勤顶礼,感虚空答应呼声,琼枝女离魂赴约,不意惹狂朋。风波旋折散,凄凉古寺,旅衬堪惊。又赖仙翁壁画,访至沙汀,夜月闲吟,陡遇破棺星,复返原灵。妖寇剪,家庭重会,及第毕姻盟”(《画中人》;吴炳 19—20),交代了美人图在剧中的重要作用。
晚明戏曲作者善于利用写真这一关目,通过误会、巧合来安排情节,营造曲折新奇的舞台效果。《牡丹亭》第二十四出《拾画》,柳梦梅拾到杜丽娘的写真之后,误以为是观音像。误会将消除于何时,本出并没有交代,到了第二十六出《玩真》才真相大白。《玩真》在表现手法上与《拾画》有相似之处,按照误会、悬念一一消除的思路展开情节: 第一步,将丽娘的写真误当成观音菩萨像,在《拾画》中这个误会已经出现。既然是观音,“甚威光不上莲花座”?“怎湘裙直下一对小凌波”?这个认知便被柳梦梅否定了。第二步,误将之当作嫦娥像,“可是嫦娥,怎影儿外没半朵祥云托?树皴儿又不似桂丛花琐”?很快地,第二个认知也被否定了。第三步,画像是画工临的,还是美人自描的?柳梦梅自忖:“总天然意态难模,谁近得把春云淡破?想来画工怎能到此!多敢他自己能描会脱。”判断出是自画像。第四步,由画像中的题诗产生疑问。杜丽娘曾题诗于画:“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柳梦梅对此疑惑不解:“(她)怎知俺柳梦梅过?得傍蟾宫知怎么?”想了想,“敢则是梦魂中真个”,推测彼此相识于梦中(《牡丹亭》 155—56)。
上述从误会、悬念产生到悬念最终得以开解的过程,衬托出杜丽娘的美貌与才华——美若观音、嫦娥,“画似崔徽,诗如苏蕙,行书逼真卫夫人”(《牡丹亭》 156)。柳梦梅由此心生爱慕,为后文《幽媾》中柳、杜二人的欢会进行了情节上的铺垫。明人吕天成在《曲品》中赞赏《牡丹亭》:“巧妙叠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吕天成 221)利用误会、巧合来安排情节的手法,正属于吕氏所说的“巧妙叠出”。
同时,《牡丹亭》中的写真图也为杜、柳二人的情感发展奠定了基础。柳梦梅睹画而生情,因情而有第二十八出《幽媾》以及后面情节的发展。《燕子笺》第八出《误画》、第九出《骇像》也安排了误会与巧合,装裱匠同时装裱两幅画,匆忙之间弄错,误将有霍都梁姓名与形象的画当成观音像送与郦飞云,引起郦飞云对霍都梁的爱慕之情;第十六出《驼泄》,霍都梁请医看病,医生认出是郦府画上的书生,这些紧扣写真图所设置的误会与巧合,促进了霍都梁和郦飞云情感的发展。
(二) “写真图”情节对晚明小说戏曲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和性格刻画有着重要作用。对此,我们分三类进行阐述:
第一类,刻画执着于爱情、追求幸福的青年男女形象。《牡丹亭》第十四出《写真》,作者通过对话展示人物性格、摹写人物心理。我们从春香和杜丽娘的对话可以看出这一点。春香和杜丽娘一道游园之后,受到老夫人的责骂,变得驯服、乖巧。她规劝丽娘“那花园以后再不可行走了”,并将丽娘生病的原因归之于“是禁不的燕抄莺闹”。相比之下,杜丽娘则显得成熟与执着,感情细腻。她说:“你怎知就里?这是:‘春梦暗随三月景,晓寒瘦减一分花’”“逍遥,怎刬尽助愁芳草,甚法儿点活心苗!真情强笑为谁娇?泪花儿打迸着梦魂随。”痴情不渝,思念梦中的青年书生。有些对话还表现了人物真实的心态。如杜丽娘绘完自画像,春香说:“只少个姐夫在身傍。”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丽娘随后说道:“春香,咱不瞒你,花园游玩之时,咱也有个人儿。”“有一个曾同笑,待想像生描着,再消详邈入其中妙,则女孩家怕漏泄风情稿。”丽娘禁不住对梦中幸福、喜悦之情的追忆,最终将内心的秘密告诉了春香,但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在言语中又不免流露出羞怯之态(《牡丹亭》 76—78)。从这些对话中读者可以体会到丽娘既兴奋又害羞、待不说却又忍耐不住的怀春少女的微妙心理。
《牡丹亭》中的“写真图”对刻画柳梦梅的性格与形象也很有帮助,第二十八出《幽媾》柳梦梅连唱九支曲,他拾画之后,“日夜思念”“教俺迷留没乱的心嘈杂,无夜无明怏着他”“俺如念咒,似说法。石也要点头,天雨花。怎虔诚不降的仙娥下”(《牡丹亭》 148—49)。柳梦梅的性格特征,明人王思任在《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中将其概括为一个字“痴”(王思任 1),确有道理。他不仅是个情痴,而且不谙世事,满身书卷气,很容易上当受骗,例如他询问丽娘的姓名和身份时,丽娘说:“不远哩,刚则在宋玉东邻第几家。”他就信以为真,“(生作想介)是了。曾后花园转西,夕阳时节,见小娘子走动哩”(《牡丹亭》 167—68),可见“傻”气十足。
同样,《画中人》第九出《画现》、第二十八出《魂遇》,通过叫画的细节渲染庾生的多情,塑造出痴情才子形象;《疗妒羹记》第二十一出《画真》、第二十八出《礼画》,杨不器得到乔小青的写真后,羡其才貌,模仿柳梦梅叫画;《燕子笺》中郦飞云因思慕写真图上的霍都梁而害相思病。可以看出,晚明涉及“写真图”的小说戏曲作品中,男女主角多为“情”的化身,写真图情节的运用有助于刻画青年男女的多情与忠贞。
第二类,衬托官员形象的差异。涉及“写真图”的4篇晚明公案小说系对同一素材的演绎,而其中的官员形象又有所不同。《扯画轴》中的包公非常廉洁,他谢绝了倪太守于画轴中提到的千金相赠,小说结尾赞其“真廉明者也”(《龙图公案》卷八 273),《判给家财分庶子》中的海公亦“极是清廉”(李春芳 291)。《滕同府断庶子金》则刻画出滕同府的精干与贪财,一方面他参透写真图中倪守谦之意,为其小儿子主持了公道,另一方面他又很贪财,倪守谦在画中藏有留言,事后“奉银一百两酬谢”,但滕同府见金银众多,便自取黄金一千两而去(余象斗 152—54)。《滕大尹鬼断家私》中的滕知县也是如此,在老百姓眼中他是清官,“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事实上,他确实很精明,能够明断沈裁缝因奸杀死赵裁缝,并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倪善述母子的权益。但“滕大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假托倪太守相赠,霸占倪家千两黄金。为避免让人发现,次日梅氏母子“又到县拜谢滕大尹。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笔,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喻世明言》 153、161)。这些围绕着“写真图”展开的细节描写,衬托出同一类故事中几位官员个性与行事风格的差异。
第三类,其他类型形象的塑造。《金瓶梅》第六十三回提到西门庆请人给死去的李瓶儿绘制遗容。在这部小说中,西门庆贪淫残暴,作恶多端,但通过这一情节,表明他对李瓶儿怀有一定真情,这有助于立体地刻画西门庆的形象与性格。另外,西门庆众妻妾面对李瓶儿写真图时的反应与对话,也表现出各人不同的性格和心理:
西门庆看了,分付玳安:“拿到后面与你娘每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儿不是,说来好改。”这玳安拿到后边向月娘道:“爹说叫娘每瞧瞧六娘这影画得如何,那些儿不像,说出去教韩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画的那些儿像!”潘金莲接过来道:“那个是他的儿女?画下影,传下神来,好替他磕头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下六个影才好。”孟玉楼和李娇儿接过来观看,说道:“大娘,你来看,李大姐这影,倒象好时那等模样,打扮的鲜鲜儿,只是嘴唇略扁了些。”月娘看了道:“这左边额头略低了些,他的眉角比这眉角儿还弯些。亏这汉子揭白怎的画来!”(兰陵笑笑生 597—98)
由上可见几位女性的性格与心理各不相同: 吴月娘不满西门庆对李瓶儿的宠爱,但她相对而言性情温和,还是对画作发表了看法;潘金莲显得特别尖刻与泼辣,符合其一贯的人物设定;孟玉楼和李娇儿则比较忠厚。
又如,《醒世姻缘传》第十八回《富家显宦倒提亲 上舍官人双出殡》:“晁源在那实事上不做,在那虚文倒是肯尚齐整的。画士一面传神,阴阳官写丧榜,晁大舍嫌那‘奉直大夫’不冠冕,要写‘光禄大夫上柱国先考晁公。’”晁源让画士把“喜神”画成戴有蟒玉带和金幞头,画士不肯下笔,说:“喜神就是生前品级;令尊在日,曾赐过蟒玉不曾?且自来不曾见有戴金幞头的官,如何画戴金幞头?”(西周生 266)。小说中的这段描写,生动地刻画出晁源不学无术、贪图虚荣、不明事理的性格与形象。
综上所述,我们对晚明小说戏曲中涉及“写真图”的文本进行统计,并分析其特点、在作品中时常出现的原因及其在故事情节发展、人物性格刻画和形象塑造等方面起到的重要作用,尝试从这一视角考察晚明叙事文学与绘画艺术之间相互交融的现象,尤其是小说戏曲作家对绘画艺术的关注和借鉴,以探寻当时特定的社会思潮与文化气息。
注释[Notes]
① 例如宋代邓椿《画继》论苏过之画时引用苏轼的诗:“坡有观过所作《木石竹》三绝,以为老可能为竹写真,小坡解与竹传神者是也。”此处指竹石画。见《画继》卷三。北京: 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第25页。
② 本文所论晚明指万历元年(1573年)至崇祯十七年(1644年),包括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共71年。
③ 关于表一、表二,特作相关说明如下: 1.本文主要统计明万历至明亡之前的作品,所以不在这一时间范围内的作品通常不予收录,如侯甸撰《西樵野记》中有“葛棠裂画女之怪”情节,但其成书于嘉靖时,故不列入本文讨论范围。2.李玉撰《长生像》系明末清初戏曲,未能确定具体创作时间,也未列入。3.除去表中所列,晚明也另有作品提及“行乐”二字,如《醒世恒言》卷七《钱秀才错占凤凰俦》:“前日女婿上门,他举家都看个勾,行乐图也画得出在那里。”见《醒世恒言》,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148页。此篇虽提到“行乐图”,但无相关情节,故未列入。4.本文以《杜丽娘记》作为《牡丹亭》取材的蓝本,参考了向志柱:“《牡丹亭》蓝本问题考辨”,《文艺研究》3(2007): 72—78;周明初:“《牡丹亭》蓝本为《杜丽娘记》补说”,《文艺研究》1(2020): 121—131。周明初认为《杜丽娘记》是明代正德至嘉靖年间作品。本文采纳周明初之说,故表一中未将《杜丽娘记》列入。5.表一、表二“备注”所列为本文所依据的晚明小说戏曲版本,除特别注明外,以下涉及的小说戏曲作品引文皆据表一、表二“备注”所列版本。
④ 《醒世姻缘传》的成书年代说法不一,从小说文本、叙述口气来看,似为明末人所撰。参见金性尧:“醒世姻缘传·序”,《醒世姻缘传》。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卷首。
⑤ 《玉环记》有三种明代刊本,一是万历金陵富春堂本,题《新刻出像音注唐韦皋玉环记》,四卷三十四出,日本京都大学藏,《日本所藏稀見中国戏曲文献丛刊》第一辑第十一册据以影印;二是万历间慎馀斋刊本,题《韦凤翔古玉环记》,署名“玉峰如如子校”,二卷三十二出,国家图书馆藏,《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据以影印;三是明末汲古阁原刻本及《六十种曲》本,二卷三十四出,未标作者。从文字内容来看,明末汲古阁原刻本及《六十种曲》本《玉环记》与万历金陵富春堂本应为同一版本系统。此据《六十种曲》本。
⑥ 本文所论“写真”也包括人们在去世后所画的画像,《士风录》卷十四《遗像曰真》云:“今称祖先遗像曰真,描写遗容曰写真。”见清代顾张思撰,曾昭聪、刘玉红点校: 《士风录》。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34页。为死人绘制遗容有时称为画“喜神”,《醒世姻缘传》第十八回中,描述了晁源请画士为刚去世的父亲画“喜神”的情节。有时也称为“传神”,《金瓶梅》第六十三回提到李瓶儿死后,西门庆请画师韩先生给瓶儿绘遗容:“因见韩先生旁边小童拿着屏插,袖中取出描笔颜色来,花子由道:‘姐夫如今要传个神子?’”见《金瓶梅》(台北: 东大图书公司,1979年)第597页。
⑦ 《新刻洒洒篇》卷五“行乐图”提到,画者因不满某人出价过低而为其画了背像。这是事出有因的一个特例。见《新刻洒洒篇》,《明清善本小说丛刊初编》。台北: 天一出版社,1985年。第7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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