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飘过二十年
2020-11-25牛淑娟
二十左右的年纪,我们嘴上说着以后,心里想着未来,似乎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往回看。所以,也许本就该没人在意七岁那年种下的栀子花树还在开花吗?
今年的冬天,没有太阳。有人说,这是二十年来汉县“No Sun”最久的冬天。这样说来,也就是我有生以来最阴、最暗的冬天。但年味看起来却并没有跌破平均降率。
腊月二十九,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近乎哗众取宠的毫无新意的娱乐节目,不时咧咧嘴。我妈边在腰上擦着手、边走过来说:“明天回家过年。”我“哦”了一声。我妈口中的“家”呢,说的是我第二个家,我一般叫它“二队”。它在我上大学之前当了我四年家,而我现在坐的沙发在我第三个家里,我叫它“山里”。
大年三十一大早,爸妈就拎着、端着、捧着、扛着一大堆菜上了车。我缩在过脚踝的大黑羽绒服里,顶着撇向两边无法归位的刘海,跟着坐进后座,回家过年。这个家跟那个家离得不远,我爸开车,半个小时后,车就停在了一个两层半小独栋门口。爸妈招呼着“到家了”,我抬头,嗯,到了。这第二个家的学名应该叫“新农村”,抬眼望过去,都是一排一排整齐干净的两层半小独栋。各家门口还没来得及安上门牌,所以我只能说:那个门口有个大水缸,水缸里有棵大栀子花树的就是我家。
要说这棵花树,就要说到我至今为止住得最久的第一个家了。爸妈叫它“鱼塘”,而我还是习惯叫它“桥头”。这样的两个叫法你应该也知道了,第一个家就是桥头边的一个鱼塘。在十四岁前我都住在那儿,不背后傍山,但面朝水塘,蛇虫蜂蝶也见惯了,常奔跑在田野间的小丫头早就被太阳晒得黑亮而不自觉。羡慕桥头小卖部门口的栀子花树,所以在七岁生日那天,就算是冬天,妈妈也清出了一块儿菜地为小丫头种下了一棵栀子花树。那是一株小小的树苗,带有稀疏的叶和不多的花苞。小丫头每天都去菜地看望小树苗,可没两天她却发现树苗的叶越发枯黄了。小丫头问爸爸妈妈:“栀子花树是不是要死了?它的叶子都快掉光了!”爸妈没回答她。又一天清晨,冬日的雾气还重重地覆压在鱼塘上方,妈妈叫醒丫头:“快起来吧,你的树开花了。”小丫头闻言,套上绣花的大红棉袄就从床上爬起来。刚出红瓦房的门口,就有一阵花香飘来。果真,菜地里那棵叶子都掉完了的栀子花树开花了。仅存的几个小花苞,借着叶落节省出的营养绽放了。妈妈说:“叶子它爱花苞,不可能让它们失去生的机会,所以就算自己接近死亡,也要为了开花拼尽全力。”
欧,我似乎往回走得太远了,远到我自己都不记得多久没有在发辫上绑花了,但我还是走到了水缸前。这花树自从移植到水缸里搬了家就再也没开过花了,因为没有一块菜地能当它的新家,它四五年来都安在大水缸里。我以前总想,或许它还是会开花的。可能积蓄能量的时间长一点,因为它毕竟还是像第一次那样,凋零了自己所有的叶,维系着几个孤零零的青绿花苞。
“嘿呀!是老周家的大学生啊!”一个尖锐的女声炸在耳后,是老邻居姚婶,从第一个家到第二个家都是邻居,但第三个家不是。
“诶诶,姚婶婶!”我笑道。
“是我是我,你还记得我勒。高材生记性好勒!”她皮肤干瘪下垂,说这话时眼皮耷拉着,眼角皱纹一直延伸到整张脸最高的部位——颧骨附近,看不见眼里有没有神。
“不不不,咱们是老邻居了,怎么都不会忘的。”
“那倒是,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她眼皮仍然耷拉着。
“哎哎,是的是的……”
“还放烟花不?上婶婶店里,先紧着你!”她打断我,眼皮仍然耷拉着,但是额头、眉毛、眼珠都往上。是在抬眼看我。
“不不,不用了。婶子,我早也不玩烟花了。”
“那也是了,城里人都不玩这些。你倒也是城里人了。”
“婶子,什么城不城里人。我等会儿就上您店里去!”我听出她话里的揶揄。
“那行,我把你原来爱玩的都留着等你,给你打折勒!”她招招手拧着肩膀走了。
我如约去了姚婶店里,花了刚得的压岁钱的小半。在店里又跟姚婶聊了两句,知道她比我大四五岁的女儿在我高考那年嫁到外省,今年过年也没回来。其实,对他们娘俩我是很有印象的,母女俩相依为命,她们在“桥头”的家就是那个种着栀子花树的小卖部。我小时候一直羡慕姚婶的女儿,哭着闹着要去他们家当女儿好多次,一是因为小卖部,二就是因为栀子花。那时候一到花季,最先戴上花的一定是姚婶的女儿,我得去向她讨好多次才能讨来一朵。那时的姚婶年轻漂亮,一个人撑起一个家,邻里左右都佩服且默默扶持她。我记得那时她的眼睛是大而亮的,跟谁说话就看着谁,仿佛拥有盛着笑。
从店里走回我第二个家的路上,途径了另一个老邻居的第二个家。是梁爷爷梁奶奶老两口,梁奶奶招呼着我吃了两块米花糖。她年纪大了,牙口能吃米花糖,却已经说不太清楚话了。我耐着性子听了好久也没太明白,是梁爷爷拍着她的背解释给我听的。原来她还在照看我那棵水缸里的栀子花树。我惊讶极了,她说她喜欢戴花,孙儿也喜欢。这里不像“鱼塘”可以刨了地就种树苗,就指着我那个水缸了,所以她时不时浇水、施肥,盼着它快快开。她又说,怕是不行了,叶子都黄了。我告诉她花会再开的,它正在积蓄能量,就像第一个冬天一样。
菜上了桌,鞭炮三响。又一年过去了,但好像又还没过去。因为我从小到大收到的最多的压岁钱还没用完,因为爸爸说了“你看,这口酒还是等着你说点儿啥吉利话”,因为妈妈在我吃不完饭时照例说着“年年有余”,因为我虽不提起那棵树,但我还在等,等我初见它的那个冬天般的完美奇迹。
今天的我,写着这些语言,叙述着回忆的最底层。我曾以为我早就忘记了,但是那天教学楼下,我闻到了栀子花香,我想起了我的家。
二十左右的我们,不是不能面对遗憾或孤单,只是还怀着一颗渴求完美的心。我期待着花树替我完美,至少在我长大之前。
作者简介:牛淑娟;女;(1999-12);汉;湖北大学文学院2017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