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的“跑警报”
2020-11-25郑术均陶诗秀
郑术均 陶诗秀
“跑警报”这个词,对于现代的人们来说非常陌生,但对于经历过抗日战争并去过大后方的人,对于这个词就不但熟悉,而且还有着刻骨铭心、痛苦的记忆。那是因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在那个时期都遭受过日军飞机的狂轰滥炸,都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他们也永远不会忘记中国人民和日本军国主义者是有着血海深仇的。
1932年,我家住在汉口,父亲时任汉阳兵工厂厂长。该厂是全国规模最大的兵工厂,生产各种轻重型武器,供应国军在战场上抗击日军。
1938年6月,武汉大会战前夕,父亲临危受命被国民政府委任为第五战区特派员暨湖北省建设厅厅长,负责组织和指挥武汉宜昌大撤退,将包括汉阳兵工厂在内的所有省级大厂迁往大后方,并在异地开工生产支援抗战,直到最后胜利。我家也跟随着省政府机关向恩施撤退。恩施只是一个小县城,这时挤满了从武汉撤退的许多机关和民众,可说是人满为患。当时日军为了打击中国抗战的力量和妄图瓦解中国军民的抗日斗志,采用的是不分昼夜,对聚集在恩施的政府机关、军用设施和民居进行轮番无区别的猛烈轰炸。
由于恩施县城离武汉很近,日机从武汉起飞,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到达县城上空,因而紧急警报常常是紧随着空袭警报鸣响,人们往往还没来得及进入防空洞,日军轰炸机就已经飞到了城市上空。
中国空军在战争开始阶段,曾与来犯的日军机群进行过浴血奋战,但由于战机数量和质量的悬殊,许多优秀的中国空军飞行员血染长空、壮烈殉国,战机也已损失殆尽,因而我方完全丧失了制空权。零星的高射炮火力也无法有效地阻击来犯之敌,以致日军的轰炸机如入无人之境,经常是三架一组呈品字形排列,少则三架,多则六架,甚而无须战斗机护航就飞临县城。
敌机第一次飞越城市上空,估计是在寻找和标定轰炸目标,一般不会投弹,但每当去而复返就一定会投下炸弹。所以跑警报的民众,在空袭警报发出后就必须尽快奔跑,争取在敌机返回前进入防空洞,但人群中有许多老人、妇女和儿童,奔跑的速度没那么快,所以经常会被返回的轰炸机堵在半路上,人们就只能就地匍匐,以避免被飞舞的爆炸物所伤。
每次跑警报,都是母亲和一位照顾我们的保姆,领着5岁的我和比我大1岁的哥哥,跟着人群向防空洞没命似地奔跑,这时候父亲大多不在我们身边,因为职务和职责所在,他必须坐镇省政府机关,有许多紧急事务需要他决策和指挥。
在敌机来袭时,好几次我们都被日军轰炸机堵在了去防空洞的半路上,不得不就地趴下,眼看着去而复返排成品字形的日本轰炸机,飞到我们头顶上开始投弹。从机腹下飘出七八个热水瓶状的黑色圆柱体,伴随着凄厉的啸声,热水瓶愈来愈大,啸声也愈来愈响,接着炸弹穿入离我们很近的居民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地面剧烈地抖动,把趴在地上的我们强力弹起又重重地摔回到地面。炸弹击中处顿时冒起了大片的黄尘和黑烟,碎裂的建筑物和人体残骸在我们眼前飞舞,接着就是熊熊的大火,烈焰彷彿要吞噬掉周围的一切,耳畔响起的是烈火燃烧的轰轰声,伤者的哭喊声、呼救声,人们的呐喊声,一派人间地狱的悲惨景象,让人不忍目睹,也透不过气来。
飞机在头顶投弹对于我们来说,危险性还相对小一些,因为气流、风速和惯性的影响,炸弹多半会飘移到离我们比较远的地方才落下。但如果飞机是在离我们远处投弹,炸弹就很可能会飘到我们这里落地爆炸,那就在劫难逃了。
日军的轰炸机有时是分批轮番来袭,因而我们在防空洞里就必须待上一整天,只能吃点干粮充饥,傍晚回到家里,刚刚烧好晚饭还没顾得上吃一口,警报又响了,我们不得不再次跑向防空洞。
有时日机半夜来袭,母亲就不得不用毛巾被把熟睡的我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和保姆一起抬着我艰难地跑向防空洞。
有时则是三五成群的日军零式战斗机前来袭扰,由于我方没有制空权,狂妄的日军飞行员经常肆无忌惮地超低空飞行扫射,把奔逃的民众当成了活靶子,大口径的航空机枪杀伤力很强,民众死伤相藉惨不忍睹。
空袭过后,有时我们不得不在一片废墟和血肉模糊残缺的人体碎块中寻路前行。由于爆炸时强力的冲击波,许多遗体的衣服都已被炸飞,赤身裸体状极为凄惨。我也曾在路过的废墟里捡拾到一个巴掌大的黄铜制成的四叶螺旋桨,是安装在炸弹前端做定向用的,炸弹落下时的恐怖啸声就是它发出的。我还捡到过一块书本大的炸弹碎片,上面铸有昭和某年某月字样,这些都是日军残杀中国平民的铁证。
我们也曾多次在轰炸后的第二天路过被轰炸的现场,残墙断壁一片废墟的前面,摆放着几具白皮棺材,里面置放着的是在轰炸中遇难人们的遗体,由于被炸死的人太多,棺材店都来不及在刚做好的棺材上刷上黑漆,就被丧家抬走了。那些全家遇难的人,由于没有亲人张罗,往往是由慈善机构出面,雇工将遗体装进薄木板钉成的棺材里,或是裹上一张草席,拦腰捆上一根绳子,还露着一双赤脚,就草草掩埋了。这样的景象给我们幼小的心靈带来强烈的冲击和震撼,在脑海里留下了终生难忘的恐怖记忆,也牢牢记住了中国人民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深仇大恨。
由于日军的进逼,恩施守不住了,我们家离开恩施经南川一路向重庆进发,搭乘的是租来的破旧卡车,走的是路况极差、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路泥的崎岖险峻、坑洼不平的盘山公路,历尽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才到达了重庆。
起先,我们住在市里名叫观音岩的地方,但由于日军飞机的频繁轰炸,生命完全没有保障,父母亲才决定将我们的家搬去嘉陵江南岸一处名叫汪山的山里,父亲则仍在市里办公,只有周末才回来和我们相聚。汪山上还有不少和我们一样为躲避日军轰炸由市里迁来的住户。虽然远离市区,但因为十多公里外就是蒋官邸所在地的黄山,因而敌机也常会来袭扰。但山间多雾,浓雾天气能见度很差,敌机就无法来袭,我们也就多了一重屏障,因而我们喜欢多雾的天气。
山间也有防空洞,是在山腰部山体的花岗岩中掘成,非常坚固。山区辽阔,警报器已经不起作用,取而代之的是在每一片山区内,在最高一座山的山顶上树立一支高大的“T”字形旗杆,在其横梁上挂起一个竹编的大圆球就代表空袭警报,提示敌机已由驻地起飞,居民们应离家去防空洞躲避。当挂上两个圆球时就是紧急警报,提示敌机已飞近本防区,除有防空、警备、消防等特殊任务者外,其他人员必须立即进入防空洞,不得在外流连观望。当挂上一个圆柱形长竹篓时,则表示敌机已经离去,警报业已解除,居民们可以离开防空洞回家。
我们住处的山下有一所空军疗养院,还有几家欧洲国家的公使馆,也是日军轰炸的目标。每当敌机飞临,一些被日本间谍收买的汉奸,就会用镜子对着太阳,用反光来为敌机指示投弹目标,山上的哨兵就会瞄准镜子反光处用步枪射击。但成效不大,因为从来也没听说过有汉奸被击伤或击毙,倒是有几个空袭时在外游荡、搜身时发现带着镜子的人,被怀疑为汉奸而抓了起来。
也有过两次敌机在我们住处附近投弹,其中一次炸弹落在我家对面的山腰上,爆炸的冲击波把我家所有的门窗都掀飞到山下不知去向,门框和窗框则都倒向了屋内,房屋的前墙上布满了由对山飞过来的石头所砸出的大大小小的坑。幸运的是,那天我们一家人都进了防空洞,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一次是炸弹炸中了我们朋友的一栋住宅,他们全家都不幸遇难。
在这个时期,因为重庆是中国战时的首都,经常遭到日军机群猛烈的地毯式轰炸,其中1939年的5月3日和4日接连两天的大轰炸,日军使用的是燃烧弹,大火持续燃烧了两天,死亡的平民达3000余人。
1941年的6月5日,日军轰炸,炸塌了一处大型防空洞的入口,致使其中的1000余名民众因窒息而死亡。这些也只是日军轰炸重庆、中国老百姓伤亡中的一小部分。当时四川老乡有句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日本鬼子飞机屙巴巴。”足见当时百姓们处在跑警报状态中的担惊受怕和无奈。
这种跑警报的状况直到1941年才有所改善。那一年,中国空军顾问、美国退役空军军官陈纳德应中国政府之邀,在中国组建了美国志愿航空队抗击日军,形势才有了改观。中国政府斥资从英国购买了一百架P-40 C战斗机(野马式战斗机)的部件,经由印度运回中国组装,并以高薪招募了许多退役的美国飞行员和机械师及其他地勤人员,在缅甸仰光集结成军,但因当时美国尚未对日宣战,因而只能以美国志愿航空队的名义参战。
1941年12月30日,志愿航空队对来犯的十架日军轰炸机和零式战斗机的首次战斗中,一举击落敌机六架,打破了日本空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给予骄横不可一世的日本空军一次沉重的打击,极大鼓舞了中国军民的士气。
自此以后,捷报频传,在7个多月内,志愿航空队击落日军零式战斗机和轰炸机共300余架,击毙日军飞行员千余名。由于美国志愿航空队频繁致命的打击,日军在华军机损失殆尽,再也无力对中国大后方进行轰炸,中国老百姓终于能扬眉吐气走出防空洞,不用再跑警报。美国志愿航空队的驻地也由仰光移师昆明,当地老百姓有感美国空军的战无不胜,常常好奇地结伴去机场观看美国军机,当看到为震慑日军飞行员,P-40 C战机的发动机的下颚部喷有露着巨齿的鲨鱼头图案时,误认为那是老虎,因为中国内陆的百姓从未见过鲨鱼,在他们的心目中,百兽之王最厉害的就是老虎,因而亲切地称呼美国志愿航空队为“飞虎队”。没想到的是,美国飞行员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个称号,认为这个称呼很威武也很符合他们的身份,从此“飞虎队”之名不胫而走,传遍全世界。
飞虎队也请好莱坞动画家华特·迪斯尼画出了长着一对翅膀和长尾、飞翔着的老虎图案,作为飞虎队的正式队徽和臂章。中国政府为保护美国飞行员,以航空署的名义在飛虎队飞行员的飞行夹克背部,缝上了“血幅”,那是飞行员的身份证明,是用一块大的白绸布,顶端印着中华民国国旗,下面印着12个毛笔大字,写的是“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为的是在空战中万一战机被击落,飞行员跳伞落地后,可凭此证明身份,民众应救助和护送他们去国军驻地或送回飞虎队驻地。我当年在重庆就曾亲眼看见过飞虎队飞行员和他们背上的“血幅”,印象非常深刻。
日本偷袭珍珠港后,美国正式对日宣战,志愿援华的飞虎队已完成了历史使命,在1942年7月4日回归美国空军编制,归属为美国驻华空军第十四航空队,陈纳德被任命为第十四航空队司令,晋升少将军衔,继续在华对日作战,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载誉归国。但也有许多的美国飞行员,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在抗日战争中英勇地牺牲了,他们永远留在了中国这片土地上。飞虎队虽然走入了历史,但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美国飞行员在当年抗日战争中,舍生忘死给予中国人民的巨大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