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恩仇一团面
2020-11-23肖遥
肖遥
小时候在舅舅家过年,一般厨房里干活的主力是我舅妈,来一桌人她便要做一桌饭。我那时候也十几岁了,也知道应该给大人帮忙做家务了,可是每次我鼓起勇气想走进厨房问要不要帮忙,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天寒地冻,没有暖气,厨房没有自来水,也没有洗碗池和下水口,洗完东西的脏水得一盆盆地端出去倒掉,一想到要在油腻腻的水盆里洗碗,还要一盆盆地端出去倒,就怯了。
其实每次看到舅妈在厨房里洗洗涮涮的时候,我的感受都很复杂,既不好意思,又心生同情,有一些逃脱劳动的庆幸,又有很多不解:舅妈和我妈她们钻进厨房,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委屈满腹怨气冲天,反而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就像我们钻进没有大人的房间里,自有她们不为人知的惬意和欢乐。她们咋那么乐意跟那些脏兮兮油乎乎的东西打交道啊?如果家务活也有鄙视链的话,洗碗肯定是最底层那一链,油腻肮脏,吃力不讨好。少女时代就是如此,骄傲得心安理得,下厨房就跟下地狱似的,只想暖洋洋地待在自己的小屋里,远离污水、油腻、灰尘。
我想不到的是,到了一定年龄,一切都变了。事情得从五年前我被派到国外交流学习说起,初到国外,我险些得抑郁症。先不说工作、学业,仅仅语言就令人抓狂。平时英语考试的听力是一回事,现场又是一回事,也不是听不懂,只是反应总会慢半拍,在交流时,你慢的那半拍,就在你和对方之间裂开了巨大的鸿沟。这些点点滴滴又无处不在的挫败感,使得我急需找一个点发泄。
有天早上参加了一个隆重的颁奖典礼之后,我忽然情绪低落,特别想吃舅妈做的羊血饸饹,对食物“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相思,就像街边痛苦万分四处觅食充饥的流浪汉。最后,我找到了与饸饹最相近的食材——面粉。中午做饭时候的面团成了替罪羊,没有案板,没有擀面杖,我徒手和一坨面搏斗了三个小时,把面粉揉成团,把面团搓成面棍,把面棍扯成面条……我忽然理解了那件许久都想不明白的事:后来,舅妈来到城市,还是最喜欢进厨房干活,她说,她是真喜欢城市里的厨房,因为有自来水啊!我忽然理解了这种感觉:城市对于舅妈来说,就像一个冷漠的怪兽,她唯一能看懂理解玩转的地方就是厨房,就像在這个地球另一端陌生的国度,当一切都失控的时候,我唯一能玩转的,还好,有这么一个面团。
后来,我经常回忆起这一幕:当参加了一个全程不知道在说什么的隆重典礼之后,我一头钻进厨房,拆开面袋,倒出面粉,哗哗地在水龙头底下接水的时候,那种快意恩仇,比酒桌上豪气干云的江湖侠客还爽意。
从国外回来后,我发现我有了一个新的爱好:不管去谁家,我都习惯钻进厨房帮主人干活,饭菜的鲜香扑面而来的瞬间,那种满足不亚于得知自己努力争取的项目入选。一个个闪闪发光的碗碟从水里捞出来,感觉和论文得奖一样有成就感。尤其是与亲朋好友们一起在厨房剥葱、捣蒜、盛饭,洗洗涮涮,说说笑笑,这平凡生活里的温情令人沉醉。也许正如弗朗索瓦丝?萨冈所说:“所有漂泊的人生都梦想着平静、童年、杜鹃花,正如所有平静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乐队和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