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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奴

2020-11-23文丽俊

民间故事选刊·下 2020年11期
关键词:灞河阿达水性

文丽俊

大唐咸通十四年冬初。

这一天,冷清多时的灞河上热闹起来。一大早,就有很多人来到河边,有人还坐了船,看他们的样子,一定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原来,这一天灞河上要举办一场赛事,来的都是看客──三品官太常卿杨佑和从三品的大理寺卿段行之,要比试家里养的昆仑奴的水性。

在大唐,达官贵人们豪奢生活的标准是“居家新罗婢、出门昆仑奴”。来自新罗的婢女最温和勤快,乖巧能干;而来自南洋的昆仑奴身体壮得像小牛犊,性格却温良敦厚,不计报酬,对主人忠心耿耿。其中全身黑色皮肤的昆仑奴最难得,价格也最贵,不是豪门贵族也养不起。

昆仑奴还有一个特性,几乎个顶个拥有一身好水性,于是长安城里就渐渐衍生出一项娱乐活动:主人们都爱炫耀自家昆仑奴的好水性,经常会有人在灞河之上以此约赌,连普通平民百姓都通过赌坊跟着参与进来。

杨佑和段行之虽然同朝为官,关系却一直不好,前不久段行之还上书弹劾杨佑。杨佑为人刻薄跋扈,善于媚上。因为当今圣上喜欢礼佛,杨佑便投其所好,俨然以虔诚的佛教徒身份行事,从此得到了皇上的欢心,所以尽管总有人弹劾他,却都被压下了。

前不久,杨佑和段行之同时在灞河上游玩,一个女子的发钗掉进了河里,段行之让他的昆仑奴阿里下水给捞了上来,博得现场人们的满堂彩,段行之重重赏赐了阿里。一旁的杨佑冷笑着说,如果是自己家的昆仑奴阿达在,捞个区区发钗,还会用这么久,真是笑话。段行之听了哈哈一笑,也没反驳,杨佑却一再挤对他,要和他比一比阿里和阿达谁的水性更好。一旁很多好事者推波助澜地起哄,段行之被逼得没办法,只得答应。

之前两人已经比试过两场,各自赢了一局,所以到了决赛这一天,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满城人都兴致勃勃跑来观看赛事。城里的各大赌坊也纷纷跟进,据说连皇帝都听说这事儿了。

比赛时间已到,段家的昆仑奴阿里只穿了一条短裤,走上船头。他一身棕褐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肌肉一块块凸起,像一只只小老鼠在皮肤下游动,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杨家的昆仑奴阿达也走上船头,他全身黑色,身材高大健美,四肢健硕颀长,按照当时人们的考量标准,这是一个顶级昆仑奴的模样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态却有点儿萎靡,眼白也发红。

“慢着!”船头的杨佑喝道。同时一伸手,身后的奴仆递给他一个玉瓶。他打开玉瓶,递给阿达,阿达接过瓶子,似乎犹豫了一下。

“喝下去!”杨佑再次喝道。阿达一闭眼,把瓶子里的液体喝光了,又将空瓶子扔到了甲板上。

杨佑这才露出笑意,解释道:“喝点儿老酒,驱驱寒气。”

确实,四周的看客们早都穿上了棉衣,已经入冬了,郊外的河边寒气逼人,杨佑和段行之都穿着厚厚的皮袍子,这两个立在船头的昆仑奴却都只穿了一条短裤。

这时,杨佑从手臂上褪下一串碧玉的手串,随手丢进河里。两个昆仑奴几乎同时跃入水中,那一条棕褐、一条漆黑的身形,竟像是两条大鱼一样,所有看客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水面。终于,棕褐色皮肤的阿里先浮出水面,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串碧玉串。

人群一阵欢呼,随后,阿达也钻出水面,爬上了船。

杨佑皮笑肉不笑地说:“厉害,继续。”段行之看看沮丧的阿达,说:“让他们喝点儿酒暖暖身子,进船舱暖和一会儿再下水吧。”

杨佑缓缓摇头:“比的就是体力和耐受力,段大人是想认输吗?”

段行之紧皱眉头,也摇摇头,把腰上系着的一个和田玉的玉佩丢进水里,人群中又是一阵议论声。阿里毫不犹豫,转身入水,这次阿达却稍稍落了后,杨佑急了,嘴里骂了一句什么,阿达也跳进了河水里。

第一轮比试两人已经消耗了很多体力,人还没暖过来,所以这次入水的时间要长一些。人们的眼睛死死盯着平静的河面。

突然,一条棕褐色的手臂举了起来,那枚洁白的玉佩在阳光下发出莹润的光泽。人们立刻一起惊呼拍手。

“三局两胜,我赢了,杨大人。”段行之让其他奴仆赶紧把阿里搀扶进船舱。

“未必,再等等看。”杨佑慢条斯理地说,端起了仆人敬上的热茶。

又过了片刻,阿达才从水里钻出来,似乎体力不支,攀爬了两次都滑下去,还是仆人把他拉上了船。他喘息着摊开黑色的手掌,掌心有一个洁白的小小玉环,样子比一颗蚕豆大不了多少。

这是怎么回事?离得近的看客们也看见了,毕竟黑白分明。很快,这消息就传进了灞河岸上所有看客们的耳朵。

段行之一愣,拿起刚刚阿里捞上来的玉佩,一个念头闪过,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玉佩是雕刻了一对鱼的图案,鱼嘴里原本衔着两枚玉环。此刻只剩一枚了──玉环扣是活的,能卸下,一定是刚才丢下水时掉出去的。

人们都欢呼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的欢呼声是给阿达的。

“这一局你们赢,我们平局。我看你这奴隶似乎身体不适,不要再继续比下去了,如果杨大人有兴致,我们等春暖花开,再来加试如何?”段行之想要结束这场赛事,杨佑呵呵笑了:“段大人,说好了三局两胜,您这可不合规矩啊!这河里、岸上的看客们也不答應,还有那么多下了赌注的人呢,更不答应。我的人我心里有数,死不了,放心吧。来人,再给阿达来点儿热酒!”

阿达抬起头,喘着粗气,用哀求的声音说:“主人,小的、小的今天实在使不出本事,改日再比吧,求主人开恩。”他的眼睛里滚出了大颗的泪珠。

“不行!当初买你们父子俩,就是因为你的水性好,如今到关键时刻你不敢比了,那我要你何用!今天若是赢不了比赛,你就去死!”杨佑突然翻脸。当着这么多人,这个低贱的奴隶居然认怂,这可真是奇耻大辱,他哪儿受得了!他用力拔下套在左手食指上的碧玉扳指,像是要发泄满腔愤怒一样,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儿抛了出去。绿莹莹的扳指在阳光下带着一道小小的绿光,落入了水中,人群中又是一片惊叹声。

阿里紧紧盯着扳指入水的方向,跳下水,游了过去。

阿达却站着发愣,杨佑气得骂了一句脏话,飞起一脚,正踹在阿达的腰上,阿達一下跌进了水里。

很长很长时间,平静的水面只能看见一串串气泡,人们鸦雀无声,都在紧盯着水面。终于,两条棕褐色的手臂率先伸出水面,很快游到了段行之的船旁,没等上船,那个碧玉扳指先被举起来交到主人手里。

段行之大喜过望,亲自伸手拉上了阿里,阿里已经冻得嘴唇惨白,浑身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

“赶紧搀扶进去,给他裹一条厚毛毯,多抱几个手炉!”

奴仆们答应着,搀扶阿里进了船舱。

再看杨佑,脸早变成了紫茄子色儿,两只眼睛喷出怒火,死死盯着水面。人们开始担心,那个输了比赛的奴隶,主人会怎么惩罚他……

阳光照在波平如镜的河面,好半天过去了,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也不见气泡。

人们窃窃私语,段行之担心地说:“杨大人,你的奴隶会不会是出了事?我家还有几个水性不错的奴隶,让他们下去找找吧?”

“不用!”杨佑输了这场豪赌,更丢了面子,早已经怒气填胸,对水下的阿达恨之入骨,哪里还管他的死活!可是阿达始终没有浮出水面,杨佑恨恨地说:“死了最好!”之后吩咐下人,靠船上岸,打道回府了。

这边段行之打发几个奴隶在发现碧玉扳指的附近河中反复寻找,却一无所获,只得怏怏而归,虽然赢了赌局,他的心情却并不好。

第二天在朝堂上,官员们启奏正事已毕,唐懿宗突然问杨佑:“杨大人,听说昨天你和段大人在灞河打赌,结果如何?”杨佑上前如实回答,是自己输了。

“你输了比赛,那昆仑奴呢?哪里去了?”

“啊,他、他水性不好,可能是溺死了吧。臣会寻找他的尸骨,为他安葬的。”皇上信佛,是个慈悲之人,杨佑小心翼翼地回答。

“别欺瞒朕了!朕已经查清,那个黑奴是父子俩一起卖到你府上为奴的,他父亲在你们比赛的前一天故去了,而他本人又得了伤寒。你为了赌一口气,竟然罔顾天理人伦,更罔顾一条性命!朕最近正在筹备恭迎佛骨一事,如果大臣都是你这样的狠毒冷酷,草菅人命,朕就算迎来佛骨又有何用!”

这下,杨佑傻了,一下瘫倒在地上。

原来,唐懿宗推崇佛道,最近正在筹备大唐第六次迎接佛骨,这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耗费金银数不胜数。段行之想起几次弹劾杨佑不成,昨天发生的事儿正是一件好口实,于是就把赌赛经过原原本本奏报给了皇帝,皇帝果然龙颜大怒。

杨佑被削职为民,带着家眷灰溜溜地返回故乡。他平素待人刻薄,这下落魄丢官,不知道多少同僚拍手称快,离开长安时也没个人来送行,真正体会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凄凉。

一行车马到了灞桥之上,突然见一个骑着马的官员等在桥边,杨佑定睛一看,正是死对头——段行之。他等在这里,哪里是为自己送行,分明是来看笑话的。杨佑正在恼火,在段行之身后,却有一个人转了出来,那人的皮肤是黑色的。杨佑仔细认了认,竟然是阿达!

“阿达──你、你们早就串通好的,用装死来弹劾我是不是?亏得人人都说昆仑奴是天底下最忠心的奴仆,只要给他们一碗饭吃,比狗都听话!算我瞎了眼!”杨佑气得牙齿咬得咯嘣嘣响。

“错了杨兄,在你和我赌赛之前,我从没见过阿达。那天你带人走了以后,我的仆人在灞河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找到阿达的尸骨。我想起他的死和我也有一点儿关联,心里甚是感伤,回到家后久久不能安睡。突然有仆人来禀报,说阿达没死,来求见我。我高兴极了,赶紧让他进来……”

阿达见了段行之就叩头不止,感谢他为自己求情和捞尸之恩。他说,他的父亲也在杨佑府里当差,前一天刚刚死去。自己在异国他乡就这么一个亲人,难过得整夜都痛哭,天亮开始发寒热病,他恳求主人改个日子再去比赛,可主人担心被人笑话,反而把他臭骂一顿。又担心阿达输掉比赛,杨佑就逼他喝一种能积聚能量但日后会让人早死的“神水”。等到被踹下水之后,阿达对主人彻底绝望了,这个心思单纯、忠心耿耿的奴隶寒透了心。他压根就没去找碧玉扳指,而是偷偷潜到远处藏了起来,眼看着主人丢下自己走了,反而是段行之派人打捞自己……

杨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冻的,或者是后悔了?

“再忠良的心也禁不住一伤再伤!天作有雨,人作有祸。能有今天的下场,脚下的路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算是我送别你的赠言,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阿达跪在桥上,冲着杨佑这一队车马磕了三个头,起身牵上段行之的马,走远了。

选自《民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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