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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名仕第一巷

2020-11-23沙漠子

翠苑 2020年5期
关键词:常州

沙漠子

1

我们在五月的苏南不停地行走。寻觅藏匿在繁华市井里的百年老宅的光阴故事。经过岁月风霜的洗礼,那些老房子、老故事已经慢慢沉淀了、静寂了。但那些老房子、老故事却宛如蒙上面纱的远古丽人,轻轻揭开面纱别有一番依稀遗韵在心头。亘古的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有故事的老房子总是那么轻易地将人们的记忆拉回过去。虽然今天的人未曾经历,可因为有了想象的弥撒,当年的风华便有了永恒的存留。这样的旧街景、老房子,在大都市里常常留驻着精彩的形式和内容。也是这些大都市里的人们,用他们的智慧善待这些老房子。当年的繁华带着悠悠沧桑与现代结合,历史文化的片片瓦砾,还原成历史文化名城的前世今生。

说来,自然话长,就从一条河说起吧。

沿河。

一马平川的江南平原似乎没有波澜壮阔的雄伟起伏。宽广的湖泊、平静的河流和乡间午后镜子般明亮的池塘,构成了江南冲积洲平原河流密布、两岸粉墙高耸、瓦屋倒影的错落有致和盎然生趣。

这仅是唯美意义上的江南,散见于张艺谋浓妆素抹的电影或者普里什文雅致的“林中雨滴”。事实上,日常生活中的江南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是按照其固有的生活形态布置的。当然,我说布置,是天趣妙成的自成一体,绝不是今天匠心独运的人工修饰。

在现代化生活的今天,我们早已经习惯于“规划设计”一座城市或者一个乡镇。然而,在500年甚至更早些的时候,在中国常州府的南市河一带,这种说法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一般意义上而言,老常州人欢喜说:青果巷依河而生,依河而兴。这河说的就是开于元代的南市河。而在更早些时候,南市河被称之为前河漕渠时,青果巷八字还没有一撇。那么,历史的这一撇又在哪里浮沉?

依然是那条貌不惊人的南市河。

这条历史悠久却又是距离极短(短到甚至可以用脚步丈量)的古河道,开凿于春秋大霸主吴王夫差六年(公元前495年),为京杭大运河江南段之始。故,也被称之为春秋大运河或江南大运河。

光阴冉冉。这段于历史风雨中飘摇的运河,差不多又过去了1100年左右。隋文帝、炀帝在前期开凿的河道基础上不断拓展,从淮阴沿淮水西向京都长安开了一条广济渠,与原已通达河北涿郡的永济渠连接,形成了一个以洛阳为中心,西通关中盆地,北抵河北大地,南至余杭,流经京、津、陕、豫、冀、鲁、皖、苏、浙9省市,全长5000华里的庞大运河系列,在中国航运史上第一次从区间性运输转变为全国性水运系统。公元1293年,大运河弃“弓”走“弦”,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江五大水系连接,自北京至杭州大运河全线贯通,以最短的距离纵贯富庶的东部沿海地区,成为当时中国最重要的交通命脉。这就是后世闻名的京杭大运河。

大运河的使命,取决于安邦定国的方针大计。

其时,中国历史早期璀璨的商周文化辉煌不再。自永嘉南渡之后,华夏文化逐渐南移,形成了以长江中下游为区域的新型文明集散地。自此,曾经的那个蛮荒之地吴越变成了富裕的鱼米之乡。

与此同时,自春秋江南运河以来,臣服于战争,服务于军需的运河也呈现了功能性的伟大调整。隋大业元年(公元610年),“敕穿江南河,自京口(镇江)至余杭,八百余里”。那时起,常州就成了江南大运河各地赋粮的转运中心。又过了600多年,蒙元统治者定都北京,形成了中华文明史上的第二次人口大迁移。规模浩荡的南渡人口,绝望的眼神,携老扶幼,离家的落寞。殊不知,一过了长江,刚踏上闲情逸致的江南,脾气宜人,适合万物生长的气候,立即就令他们为之而雀跃:战争让他们背井离乡,重返家园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江南让他们有了生根开花的欲望和一切条件。于是,就地落户,散枝开叶。“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盖以百数”。

我们已然知道,南市河前身是江南古运河,那么为什么民间又有南市河开于元代一说?似乎有些似是而非。其实不然,自隋到元这段八百余年历史,常州府在皇家漕运过程中地理区位显赫。常州地方史料就有记载:“自苏、松至两浙七闽数十州,往来南北两京,无不由此途出”,是贡赋必由之路。也就是说,国家级的高速公路上,常州府是南来北往的交通重镇。南方中国运往北方地区的商品物资,无不留有常州府的印戳。你想想,单是粮食这一项,当初的蛮夷之地,每年向朝廷转运数十万担。显然,这仅是战略之需。可现如今不同了,每年300万担贡赋,稍晚些的宋朝,居然达到了700万担以上。当兵的饷要管,黎民百姓的肚子也不能饿着。再加上纯属民间的长短途运输,各种跑单帮式的走私夹带,及至后来应运而生的“漕帮”。

初涉江湖,请多多关照。莫非乱世,谁愿意铤而走险?莫非天下大同,其乐融融,谁又不期盼多收个三五斗?

繁华由此而始。

民谚有云:靠山吃山。常州人民也不例外,借着运河便利,原本那方局促拘谨在县学街周边数平方公里的老城区,现如今也踌躇满志地鲜活了起来。

海德格尔说:“生存即居住”。栖居的基本特征就是保持、保护“不生长的物”。然而,令老先生大失所望的是,人的欲望是不断生长的,或者说,一旦栖居这个基本条件得到了满足,人心的扩张立马变得不可避免。

这不,南市河两侧狭窄行道旁杂草野花,不再肆意潦草,偏隅景象就此滋润 。唐朝开始,从东水关到西水关,这段古运河两岸始筑屋舍民居,南市河青果巷一带,东有虹桥(乌衣浜),西有天禧桥,连接着两岸走动。公元773年,独孤及改迁常州刺史,在位三年,励精图治,造福于民,深受民众爱戴。《唐书·列传》载:“任三年吏不忍欺,路不拾遗”“有仁智山水之乐,有风流遐旷之怀”。

先是一条河,两岸纤道。及此,纤夫就有了生活必需之吃喝拉撒,继而便是商贩、走卒,以及一应俱全的日常生活,于是就有了集市商贸。南市河的繁华,应运而生。

曾经杂草丛生的僻径,小城荒芜己许的空旷一隅,现在因为闹忙的南市河,逐渐变得活泛起来了。最早的移民是风风火火沿着运河讨生活的纤夫,围着南来北往的船只、旋转的挑夫。他们多半日子贫寒,不顺心,苦巴巴挨着过。然而这些人仿佛生来就是乐天派,少怨言,擅长苦中作乐。他们沿着长江、淮河,从苏北、皖北、中国的四面八方追逐着船只汇集到了南城脚下的南市河。一瞧,便乐了。咧开了嘴,彻底的心花怒放。偌大之江南,骄傲的高高在上的南蛮子,居然在这城郊接合部废弃了野豁豁一大块的空地,简直是犯罪。于是,乐呵呵一通讨伐之后,便堂而皇之在南市河沿岸搭起了简易棚户,开枝散叶,作起了长期 盘踞的打算。

算盘打得好,念头精明又及时。正好冬日,涸水季到了,船到了南城脚卸了货便回不去了,季节性搁浅。明年开春,三月的桃花水来了才能拔营。于是索性从船头伸一颤悠悠的跳板,搭在岸上,船头一大铁锚扑通一声,沉入浅池,便算是“以船为家”。到了来年,桃花汛期到了,迟迟不见动静。

一个冬闲了下来,骨头散了架,终于悟出了一点道理,江南好。自然理直气壮地入驻,日子久了,早先的纤夫或者挑夫,上了年纪,干不了体力活了。或者,有了积蓄,寻思着换个体面的营生,便做起了小本经营的小商贩,街面越发地闹忙。城里那些小户人家,慢慢地就有了扩张的欲望。三三两两,见缝插针般抢滩,慢慢便形成了街巷,最先得名:千果巷。

江南城镇,以水闻名,网状河流密布,应运而生的便是择水而居的生活集散地被一条又一条幽静或者古朴的街巷分割,被称之为“弄堂”。

显然,弄堂的由来只是顺应了生活的便利,并没有尊卑之分。千果巷也是如此,起初出于谋生的需要,小商贩们充分利用南市河水道的便捷,你来我往的船只,满载了时令水果,常年兴盛。尔后的地方志记载说:“运河横贯城中,水迁船多,领浚城南渠九里以分行”。这是元大德至正元年的记述,也是运河常州段历史上的第一次改造。后人形象地把此时的千果巷称之为梳篦:东西走向的千果巷沿河平行,后来形成的正素巷、天井巷、雪洞巷、马元巷、茭蒲巷等诸巷如梳齿衔河而居,与千果巷唇齿相依。

时光冉冉,历史长河又流淌了上百余年,到了明朝的万历年间,之前,经历了朝代更迭后血雨腥风征战的常州城,迎来了难得的平和安详的休养生息,江南市井的皮实生活里又透出了些许精明而又开化的商业气息。这是治愈战后阵痛的良药,这也是痛定思痛之后的生存法则。于是,穿城而过的古运河,随着市民经济的蓬勃,商贾云集,熙熙攘攘。可以想见的是一派繁华之后古运河随之而来的就是舟楫壅塞。自然,运力的严重不足,迫使常州知府穆炜于1581年间,全民总动员,兴修水利,打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水仗”,这就是运河的第二次改道:移市运河至一里外的城南渠,肩扛手挑拓出一条壮观的南运河。形成连接篦箕巷、天宁寺与东水关的辽阔的浩荡大河。好一个高瞻远瞩的穆知府!历史上的运河第二次改道,不光成就了明清之后因漕运而兴盛、繁荣的常州城,更奠定了常州城城依水布、城水相依、人水相亲的典型的江南水乡模式。

现在回望,穆知府1581年开始的运河第二次改道,不经意间造就了两个副产品。其一,由万历年间的运河改道,直到2004年—2007年常州市人民政府的第三次运河改道,差不多隔了500年,穆知府完成了任上的与民生息息相关的重要的百年大计;其二,大运河改道,让城中这段自春秋起南市河船舶云集的繁华如过眼云烟,原本素有“千果巷”之称的南北果品集散地,现如今一地鸡毛。曾经的辉煌,随运河的改道而逐渐西迁,僻静的老西门一带,满满渲渲的人声鼎沸,孕育了西瀛里、表场、篦箕巷集运输、商贸及手工艺制品的新兴市场。及至西门外后来以米市河、豆市河指代的更大规模的粮、油交易市场……

转瞬之间,千果巷被遗忘了。

曾经的眉目生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宛若妙龄女子的千果巷被人遗忘了。

渐渐的,人们忘却了婀娜女子的模样,甚至记不起她的名字来了。以讹传讹,曾经的千果巷终于演绎成百姓口中的青果巷了。

在历尽了喧哗之后的寂静中,在习惯了不再被人提及时,青果巷替代了千果巷,孕育了后来家喻户晓的江南名仕第一巷。

2

显而易见,从春秋大运河到南市河是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但是,从千果巷到青果巷则是一个有趣的名称被混淆的过程。为什么名称会被混淆或者被替换?因为汉语是一种充满诗情画意的语言,象形文字丰富多彩,形象生动,一开始就注定了千果巷这个名称的单调、枯燥,不足以满足多样性的需求。于是像极了乏味寡趣的某个人一样,世俗生活的一致意见,是给这个没情调的人重新命名:自然而然,青果巷成了千果巷的绰号,而且,因为绰号的准确性和丰富的内涵,长此以往,人们将绰号取而代之。青果巷南侧,早先有一个临马路的与周线巷交错的窄弄堂,由于日常生活的需求,自发形成了一个大市鱼行。多半是曾经的纤夫或者挑夫,从南市河里捕捞若干水产就近交易。相传有一周姓孝子与母相依为命,却又苦于生活艰辛,难以尽孝,甚至买不起一条活鱼给母亲尝鲜。此事感动了老天,于是有异人赠其药丸,死鱼复活,这个地方就叫“鲜鱼巷”。更怪异的是,几百年之后,我多次往返鲜鱼巷,总能记得上海斜桥的盛大老爷——常州先贤盛宣怀老先生喜欢吃鱼的美食偏好,原因仅仅是鲜鱼巷是盛宣怀先生的外婆家。我的老家在常州西北部临河而居的乡村,沿河两侧按惯例称之为河东村委和河西村委,下属若干个村民小组。村民小组基本以姓氏命名,如胡家塘、李家庄,诸如此类。河是通常的大河,乡里人称作塘河,从乡里考学出去,又从海外回来的知识分子或者工商大佬则一律把小时候说的塘河念成“唐河”,喻义海归衣锦还乡。可见,一个地方的名称无所谓好坏对错,怎么方便怎么叫。另一方面呢,名称貌似随和,却总有些耐人寻味的东西。

回望历史,600年前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侄子从中国南方的首府向北部的元大都(今天的北京)发动了一场惨无人道的攻击。这个曾经受到赞美的皇亲国戚沿途烧杀抢掠,几乎杀死了途中遇见的全部活物,以至于从长江到北京的中原一带成了没法居住的荒漠,史称“阎王的北方扫荡”。出于统治和修复的需要,大量的人口遷移使江南空前地繁华起来。

青果巷恰逢其时。

一方面随着古运河道冷落,青果巷西段以前摆放果品的仓储、堆放杂物的棚屋,支离破碎,零乱散架。另一方面,大明帝国杀伐之后的安抚又使这凋零的古运河沿岸变成了宜居之地。最初相中这块风水宝地的是毗陵望族唐荆川高祖父唐佰成。唐佰成父子出于光宗耀祖的念头,择地筑屋,逐年扩建,巷子东首的南北两侧蔓延出一幢幢独具匠心的豪堂阔院,到唐荆川时,“唐氏八宅”已成规模,巍然翘楚。

常州城民间素有“刘半城,庄一角,青果巷唐家半条街”之说,以“唐氏八宅”为代表。《唐氏家谱·八宅记》载:“自曾可公至太常凝庵,以数世堂购而有筠星、易书、贞和、八桂、四并、复始诸宅……”八宅始建于明弘治年间到正德年间(公元1488—1521年)现存八桂、贞和、礼和、松健、筠星五宅,以贞和堂保存最为完整。

当然,这只是青果巷兴犹未尽的发端。随着大户人家大兴土木,那些小富即安的庶民百姓也变得不安分起来。他们争先恐后,期期艾艾地见缝插针般在青果巷觅得了一席之地。街道更拥挤了,弄堂被进一步肢解,沿河的人家显然吃亏了。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做平面意义上的拓展,不过没关系,生存法则教会了他们向空间争权利。于是,原本遮挡雨水的短而齐整的屋檐生出了飞翘,斜斜地向河畔延伸。这是房屋的上面;而在下端,索性就在河岸硬滩上生生地掘进,墙脚直接就砌在了河与岸的交界。更有甚者,浅浅的河水里嵌入了若干杉木桩,巧妙地借了小部分水面临空架起了居所,然后在临河处做个台阶,铺一块长条的青皮石板,简易的家庭水埠便形成了。

“长子看戏,矮子吃屁”,这是社戏鼎盛时流行的俚语。事实也是如此,那些眼巴巴等着吃屁的矮子们果真心甘情愿地认输吗?显然是不肯轻易认怂的。深情凝望不再属于他们的青果巷,流连忘返。尔后忐忐忑忑在河南岸的东下塘随便寻块空地潦草地垒起新家。东下塘旧时从弋桥到乌衣浜区域,与青果巷隔河相望。至少,这样的安置了却了他们一个长久的心愿:即便得不到你的青睐,我也不能失去对你的向往。

北京有一条史家胡同,与青果巷相仿。史家胡同仅700余米长,因史姓大户入驻而得名。住在这条胡同里的名人,却可以说车载斗量,有人感叹说“一条胡同,半个中国”。比较之下,我们常州的青果巷就低调了许多。一千余米长的巷子走出百余位科举进士和一大批杰出的社会名流,被称之为千载读书地,江南名士邦。然而,务实的常州人不敢托大,他们亦步亦趋,跟在著名的史家胡同后面,腼腆地选了一条自认为恰如其分又不事张扬的广告语“一条青果巷,半座常州城”。呵呵,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哪里敢与半个中国比照?豁出了胆去也就是半个常州城。这回连踌躇满志的史家胡同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半个常州城比画什么?没劲!殊不知,某一天上午,史家胡同口史家小学的自习课上,朗朗上口的小学生们读到:“一座常州城,半部清代史”时,诚实的孩子们的脸上便微微有了愧意,青果巷果然名动天下。

古运河南面的东下塘,从新坊桥到弋桥,粉墙黛瓦的民居连绵地与青果巷隔河相望。在这儿,隔河相望不仅仅是个程度状语,它是东下塘与青果巷的情感纽带,是朝朝暮暮的怦然心动。小桥流水,瓦屋倒影,黛青色的天空倒映在镜子般明亮的古运河,此情此景令人顿感心旷神怡。当然,也有些许不起眼景状。简陋的一座便桥,狭窄而又曲里拐弯的弄堂。没关系,即便是因陋就简的生活场景,只要和青果巷隔河相望,一样可以赏心悦目,熠熠生辉。桥是简陋,这不紧挨着乌衣浜吗?那就唤作乌衣桥如何?那条黑漆漆的窄弄堂让人望而生畏。不怕!称之为三将军弄不就豪情万丈?自然,将军可不敢凭空杜撰。清人储邦庆《常州赋》有“问将军之巷,前烈难返”之句。

三将军何许人也?宋末常州三位抗元前烈姚訔、王安节、陈炤。诚如对岸的古村又叫“十八家”一样,不就是那年全城抗元,元兵入侵之后疯狂屠城,全城仅存十八户了。三将军弄、古村的地名成就了一段见证历史的活化石 。

寒来暑往,东下塘渐渐活泛。民居宅第沿河而筑,垂柳拂岸,枕河而居。虽以布衣百姓、小家碧玉居多,却也有官宦之后及商贾阔少混居其间。理由同样充分必要:虽然南北相望 ,你有唐氏八宅,儒风蔚然,我也有荆溪别业(旧名毗陵驿)西行衙、盐公栈,并不显多少寒酸。总之一句话,彼此隔河相望,一衣带水,你不以高门大院的阳春白雪讥笑,我自然就没有下里巴人的卑怜愚顽。

类似的业态也包括青果巷西段的蛤蜊滩与东下塘相向而栖的西下塘周边,虽是小门小户,却一样有浣衣嬉水,桨声灯影世俗生活的乐趣天成。

单论形制,北面的青果巷果然与众不同。巷者,窄街狭道是也。直为街,曲为巷;大者为街,小者为巷。青果巷却有悖于祖制,既不是窄街也不是曲里拐弯的狭道。也就是说青果巷是一条有头有脸的大弄堂。这个大,纵深长度而言,从东首的新坊桥到西端的弋桥,全长1公里余的弄堂,足够长了;一条弄堂而言,青果巷也很宽,3-10米。你想,全长1公里左右的青果巷,宽度至少可以供两辆马车齐头并进,这还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江南弄堂吗?

青果巷旧称通惠坊,又名千果巷。清人著《常州赋》记载“入千果之巷,桃梅杏李色色俱陈”。足见在运河改道之前,这里曾是果品集散地,也是通吴门内运河之驿道。

公元1341年后,运河由青果巷迁出城外,南移到城南渠,运河绕城而过。

3

有人说,建筑是世界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都缄默的时候,只有它还在说话。

所谓建筑,落实到青果巷而言,无非就是民居和普通百姓相关联的公共场所。比如寺庙、祠堂、学校、官署行衙以及客栈、饭庄、戏楼,它们之间互为睦邻,各执一方而又相得益彰。

常州庙宇之多是有历史渊源的。公元501年,南兰陵郡(常州人)萧衍登基。502年,梁武帝萧衍奉佛教为国教。自此,儒、释、道三教圆融。一时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更有甚者,身为国君的梁武帝竟置朝政不顾,先后4次舍身入寺,弘扬佛学,以致最后勘误了卿家性命,好端端的齐梁帝国从此走向没落。

历史上有过这么一个佞佛的菩萨皇帝,可见常州人热爱庙宇是有理由的。

一般情况,庙宇大多由僧人或者地方头面人物 (绅士)提出建造。资金筹措大多由绅士捐赠或僧人化缘。捐赠或者化缘极为有趣的动机就是“行善”。民间流行的因果说便是善有善报,行了春风有夏雨,足见行善的动力在民间有广泛的支持度。而且,这种动力可以表现出某种程度上的自觉。捐助情况被制成一张庄严肃穆的公告,广而告之,张贴在公示栏或者庙宇醒目的地方,目的是大张旗鼓地宣传捐助人行善的义举,捐助者也因为自己的行善有了回报而神清气爽。这样的“面子”是双向的,即便是那些无力募捐的清貧者,也因为自己力所能及的奔走,四处游说宣传行善义举而尽了义务,理所当然享受庙宇所带来的莫大慰藉。芸芸众生,生活所需,虽然有许多庙宇是需要的,但最有可能建造的是供奉地方神庙——城隍庙。城隍是神话中守护城市的保护神,中国古代的城市,一般用土筑城墙,城墙四周挖有护城的堑壕。有水的称池,没水的称隍。由此可见,城隍神最早是城镇的守护神。后来,渐渐由守护神演绎成对应于人间政府派遣的“阳官”或“阴官”,专司某一地区大小阴间事务。各地城隍一般多有历史上的忠良贤达担任,所以在民间又被尊称为城隍大老爷。

城隍庙供奉的城隍爷不是神仙,也不是菩萨,而是为国家和民族立下汗马功劳的名将或者为当地百姓造福一方的贤哲廉吏。如北京城隍庙供奉的是民族英雄文天祥;上海城隍庙供奉的汉名臣霍光;苏州城隍庙供奉的是战国时期的春申君。然而,作为一种极为罕见的现象,我们现在无法从史书和方志上准确找到常州城隍庙的城隍大老爷是谁?这种既不需要民间集资、僧人化缘,建造和供奉,也都由地方政府负担的庙宇,显然已经被提升到众神庙的形式,现在,居然不知所供奉的是何方神圣?

也不奇怪。原22中(青果巷中段)所在地是有着1300多年历史的陈杲仁忠佑庙。陈杲仁,土生土长的常州人,隋朝时封为司徒。唐朝以来,陈杲仁不断受历代皇帝的封赐。唐朝皇帝认为陈杲仁身有“忠、孝、文、武、信、义、谋、辩”八绝,因此被尊奉为江南各城的保护神。因此,不二人选的陈杲仁成为江南祖庙供奉的烈帝,鼎盛于明清时期的城隍庙自然只能割爱。

另有大文豪苏东坡先生及同时代北宋名臣杨龟山,因对常州及常州人民的深厚情谊,他们也完全有资格入驻城隍庙。苏东坡(公元1037-公元1101年)四川眉山人,宋代大文豪,生前数十次来常,晚年东坡先生选择在钟爱的常州定居。他给友人的书信中写道:“吾来阳羡(宜兴,时为常州府辖县),船入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缘。”

同年十月,他第一次上书朝廷,乞求皇上恩准住常州,驳回。1085年春上,又呈《再上乞常州居住表》,表中这样述说:“与其强颜忍耻,干求于众人,不若归命投诚,控告于君父。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擅粥,欲望圣慈许于常州居住……”

常州人對苏东坡的挚诚是世所罕见的,在他身处险境、朝中各式人等对他避如蛇蝎之时,常州和常州人民始终对他敞开温暖的怀抱。公元1100年,苏东坡贬海南儋州,无人相送。唯有常州人葛延之不远万里深入不毛之地,给他送去龟寿帽、百家衣、宜兴茶、笔、墨、纸、砚为他祈祝平安。

这样的一份不离不弃,这样的深情厚谊,东坡老人自然对常州情有独钟了,难怪他一生11次到常州,并终老于常州。

公元1101年四月,苏东坡从雷州半岛获赦北归。六月十二日 ,行至靖江(时为常州府辖县),几千靖江士民学子夹岸欢迎。

六月十四日,苏东坡在给友人章援的信中说:“今且归毗陵(常州旧称),聊自慰。此我里,庶几旦少休,不即死。”

“此我里”,这是我的家啊,我欲乘风归去,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常州。

六月十五日,苏东坡由靖江溯京杭运河到常州,林语堂这样描述:“他万劫归来的消息引起了轰动,沿路在运河两岸常州的百姓,表示发乎真诚的欢迎。那天他体力较佳,能在船上坐起,头戴小帽,身着长袍,由于天热,两臂外露,他转身向船上别的人不无幽默地说:这样欢迎,我会被他们看死的!”

一语成谶,七月二十四日,一代文豪苏东坡在常州藤花旧馆溘然长逝。他给常州人民留下的是一股浩然之气、一种永久的怀念。

另一北宋名臣、官至龙图阁直学士的杨龟山,虽为福建人氏,却居常州讲学18年,晚年隐居龟山。里人以其讲学处为道南书院。明正统十年(公元1445年),知府叶蓁以原东坡祠已毁,乃移此于龟山祠并祀。世称“二贤祠”,现位于常州市区早科坊17号。

寺庙、祠堂之外,戏楼便是所有公共建筑中最耐人寻味的了。

在民间,百姓对戏剧的喜爱程度可以从戏剧艺术起源于唐明皇作为佐证。然而有趣的是,一方面,中国戏剧的祖师爷是唐明皇;另一方面,中国戏剧以及从事表演职业的从业人员,从来被排除在科举考试的选拔之外。也就是说,戏剧已经从一开始的道德教化变质为一种仅仅是娱乐大众的方式了。这是戏剧本身的堕落,还是中国封建社会政治文化集权统治的结果?事实上的情况是,人们对戏剧以及演员的鄙视是儒家不遗余力宣传所致。官方文化长时期、毫不妥协地谴责戏剧表演的败坏、放荡。所有从业人员,无论是头牌或是龙套角色,只一个“伶”字便显出了社会角色的低下,卑颜屈膝。然而,无论是在北方的庙会还是在中国南方的社戏,饮食男女们对戏剧表演的追崇和渴望真正是盛况空前,1790年的徽班进京,我们可以用万人空巷形容。自此,凡皇帝、大臣祝寿、皇室喜庆,无一例外都要举行规模盛大的庆典演出,中国传统戏剧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巅峰状态。

位于青果巷东段,建于清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的阳湖城隍庙戏楼便是典型的江南开放式戏楼。当然,传统的中国戏楼没有我们现代意义的剧院概念。开放、敞门入场、没有座席,东方式的写意,甚至连表演舞台也是露天的,像阳湖城隍庙如此严谨的戏楼也仅仅是歇山顶,二层木结构,底层由石柱支撑,内外三面有木雕,台口呈“凸”字形,斗拱承托,布置华丽。舞台依然是简陋的,中央两侧各有一扇上书“相入”“将出”的小门,以供观众根据自己的想象力演绎运筹帷幄的宏大场面。据《增仿城隍庙记》碑文记载,当年全国有名的戏班经常在此演出。

从社会学的角度考量,民间戏剧因为戏楼的存在而活跃。著名戏班或者适者生存的草台戏班并没有本质意义上的相互排斥,它们给观众造成显露、炫耀的方式,热烈地追捧,使得一切世俗生活的乐趣相形见绌。看戏,在传统的中国文化里,神圣的感觉可以从一个小小孩童必须穿一件体面的衣服去领略。

有了戏楼,自然就衍生出了另外一些必需的行业。比如茶馆、小酒肆、临时赌场抑或青楼。总而言之,士大夫之外的布衣更多从戏剧中去获取历史知识。因为他们没有兴趣,也没有闲适和金钱去读枯橾的历史,但是所有人喜欢听戏。

之后便是普通民居了。

遮风避雨是一说。民居更大的功能是家庭的寄居。它是家的载体,而偏偏中国文化里的家国情怀几乎是上至庙堂高官下至庶民百姓,人人都有壮怀激烈之感。可以想见,在中国文化里,由民居演绎的家庭是多么具有形而上的高大:从物质形态上看,它满足了人们吃喝拉撒的全部需求;从精神形态而言,它又是维系和睦平安的收容所,消解落魄读书人求功名的实用哲学,缓释民间草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危险的政治野心。

公元1488年之际(史料记载,唐氏的宅园建于明弘治年间至正德年间),在白云溪北侧的唐家湾,唐荆川祖父唐贵经常下午沿着白云溪往返散步。那是他在读书之余,每天坚持的功课。

他想购置一处宅园的念头由来已久(白云溪旁的祖宅已容不下庞大的、枝繁叶茂的、整条弄堂称之为显赫的、唐家湾的唐氏家族,已是最好的说明)。之所以重新物色新宅园,完全是常州路判官袁德麟老先生自元代元正年间开始的运河改道。运河改道城南渠不仅仅疏浚了河道,青果巷也日趋热闹繁华了起来,充满烟火气和人情味,满满渲渲的世俗生活,谁不向往?况且读书人不仅仅只待在书房做寓公,自然唐贵老先生对青果巷青睐有加也就有了充分的必要的理由。

当然,不能操之过急,要假以时日,要等待时机。终于,有了今天的“刘半城、庄一角、青果巷唐家半条街”之说,以“唐氏八宅”(八桂、贞和、易书、筠星、四并、复始、松健、礼和)为代表。“八宅”在今雪洞巷西、西庙沟东。位于青果巷北侧,现存八桂、贞和、礼和、松健、筠星五宅,其中以贞和堂保存最为完整。

虽是民居,书香门第的读书人自有独特的格局。青果巷北侧的民居多以进院式的院落组织建筑,以官宦乡绅的居住建筑为主。自然,体量颇大,呈现多进院的面貌:院落以3-5进为主,沿建筑中轴线依次布局为:门屋、天井、正厅、天井、后厅等。

贞和堂,原名保合堂,明崇祯六年(公元1633年)荆川玄孙唐宇昭改名贞和堂,沿用至今。贞和堂大厅是常州最大的楠木厅,坐北朝南,为一完整的“纱帽厅”,面阔3间,進深7檩,采用抬梁式构架,五架柁梁为大型月梁,木构部分全用楠木、紫檀精作,用料粗硕讲究,立柱一人勉强能合抱,立柱下用蘑菇形石础,反卷式双飞檐,正间大梁有彩绘,立柱上端有涂雕装饰。第三和第四进院墙上开有月洞,此月洞与《营造法原》有所不同,它薄于院墙,上施木过梁,门槛处用青石抹圆角,其余用清水磨砖抹圆角。贞和堂是唐氏八宅中走出最多名人的一宅,曾走出清朝政治人物、诗人庄楷;状元、大画家钱维城;清朝文学家、戏曲家钱维乔;书法家钱伯坰:实业家张赞宸,1982年公布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大厅东侧的走廊墙上嵌有唐荆川外孙、明代书法家孙慎行撰《保合堂记》行书石刻4方。)

筠星堂,在贞和堂西邻,原为唐荆川玄孙、明崇祯举人唐宇量居住,存清建回形转楼及部分明代木结构建筑、花厅及假山、石池花木等。转楼面阔5间,宽20.2米,进深12.4米。礼和堂,在贞和堂斜对面,原为唐荆川曾叔祖,明画家唐世宁居住,现存清改建木结构房屋3进,厅屋面阔4间,宽16.3米,进深8.8米。松健堂,在青果巷历史文化街区东首,原为唐荆川曾祖、明书法家唐世英居住,后归清浙江兵备道恽祖贻及其子安庆府知府恽锍龄及孙恽公樾居住。存房屋4进,楼厅一座,硬山造木结构,厅屋为明代建筑,其余系清改建。唐氏八宅所存建筑均已废为民居,等待修复。1982年3月由省政府公布为第三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八桂堂因宅内植桂8株而得名。晚清时为瞿秋白叔祖、湖北布政使瞿赓甫府第,系清代重建。今存屋4进,第一进为穿堂,第二进为正厅,第三进为楠木厅,最后一进为二层经楼,即天香楼,上下共6间。

除此之外,青果巷依然有各式代表性的民居。尤其到了清代,风格迥异的民居此起彼伏。既有深宅小院、背弄的恽鸿仪故居,也有以跑马楼和高阁矮楼为特色的赵元任故居,还有沿袭了明代唐氏礼和堂旧居的周有光故居,此建筑更是集明、清建筑于一体,两个院落前后各3进,西侧院落保留了礼和堂原貌,为明代建筑,东侧院落是新建的清代建筑。两个院落错落有致,南北两向,一方临街,另一侧枕河而居。西院落保留了明代礼和堂简约的楼房,临河建筑稍小些;东院落临河的二层木结构风格为清代新建,楼侧另有私家码头探入水面,整体建筑临水而筑,颇有“桨声灯影,临河而居”的意味,属典型的江南民居。

始建于明代的八桂堂 (原唐氏八宅之一)旧址的天香楼原为经楼,上下共6间,楼高近10米,建筑面积167平方。1899年1月29日,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先生诞生在此,现为国家级文保单位。

戴望舒的《雨巷》是一首典型江南世俗生活乐曲的象征:黄梅雨季、狭窄阴沉的雨巷、油纸伞、在雨巷中徘徊的独行者,以及那个像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女子。我总觉得那条湿漉漉的雨巷就是青果巷,不是吗?那个想象中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姑娘和我一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生活细节,由此引发出全部的情愫就是她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

噢,凄婉的美好总是令人向往而又不可企及,诚如另一位现代诗人卞之琳在《断章》里描述的那样: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雨中的小巷总有江南的滋味:光滑透亮的鹅卵石铺就的巷道,石缝抑或墙角旮旯嫩得碧绿的苔藓,闻得见刨木花香味,踏上去“吱呀呀”作响的木楼梯,还有茉莉花和广玉兰淡淡清香的弥漫,渗入空气中汽油的芳香,融为一体,间或夹杂了隔壁邻居灶间蒸腾而上的白菜油渣的香气,构成了一幅江南市井生活渲热的烟火气的画卷。

这样的景状,从青果巷窄弄里缓缓走出了洋务运动的旗手盛宣怀,被称为中国母亲工业、纺织业奠基者之一的刘国钧,更有现代汉语之父的赵元任、周有光,被称之为“江南第一燕”的中共早期杰出的领袖瞿秋白……

进入3月城市的色彩变得丰富起来,各种花的芳香混合在一起,空气氤氲而微薰。燕子般轻盈的姑娘们在街巷行走,身后洒落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循着这笑声,隐约就听见一首悠扬的江南民谣:

荷花荷花几月开,一月不开二月开

荷花荷花几月开,二月不开三月开

荷花荷花几月开,三月不开四月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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