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棵老枣树
2020-11-23吕献
吕献
离乡多年,一棵老枣树的影子常常在我的眼前浮现。
老家村口拐角处的空地上,有一株不知年岁的老枣树。它歪歪扭扭的树身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中间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大口子,常年渗滴出黑色的汁水。树身上一块块的树皮翻翘着,看到它,让人想到“饱经沧桑”4个字。扎根于这块贫瘠的土地,从来得不到人们对它的关心和恩惠,活得是那么艰难,年复一年在苍凉和辛酸中度日,它却顽强地活了下来。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叹息道:你的三叔,就像这棵老枣树啊!
父亲的话当时让我有点茫然,老枣树怎么能和三叔联系起来呢?多少年后回忆起三叔的历历往事,我才恍然大悟。
三叔是我的堂叔,在父亲的叔伯兄弟当中排行老三。晚年的三叔是一个瘦小的黑老头,住在胡同的最里面。我每天都会看到他佝偻着身子瘸着腿出门劳作的身影,那一脸的沧桑和漠然的表情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生存不易,三叔的去世更是凄凉。急性肠胃炎,从发病到去世只有两天时间。无钱做任何诊治,身边没有一个人看护,上吐下泻的两天,耗尽了他体内不多的能量,最后无声无息地在他那个又脏又乱、住了一辈子的土炕上闭上了眼睛,年纪才50多岁……
一切是那么寂静,没有赤脚医生出出进进的忙活,没有乡亲们来来往往的看望,也没有咽气之后亲人的号哭,一切静悄悄的,甚至咽气的时候他连一声长叹都没有……
这个世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三叔是个苦命人,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粗大的膝关节,细小的腿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行动很不方便。由于残疾和贫穷,三叔一辈子没成过家,依附他人劳作了一辈子。寄人篱下的心理煎熬和食不果腹的繁重劳动摧残了他的精神和身体,使他过早衰老离开了人世,给乡亲们留下无限的叹息。
不知什么原因,自从三叔去世后,老枣树再也没有发芽、长叶,没有了往年老枝托着新叶的奇妙景观,粗黑的枯枝伸向天空,与周围的绿树婆娑极不和谐。变化来得太突然,也许是老死了吧!这种巧合在迷信盛行的乡村自然会被人们赋予多种猜测。
不过,凄凉景象并不是老枣树和三叔生命的全部,在三叔的人生中也有属于他的短暂风光。他年轻时不胖,但身板很结实。两只不粗的手臂特别有力,黑红的长方脸,浓黑的眉毛下眨动着一双有神的大眼睛,是个机灵健壮的男子汉。
造物主是公平的,三叔虽说自幼残疾,老天却给了他一副聪明的大脑和超乎寻常的记忆力。
旧社会农村老百姓穷困潦倒,基本没有什么娱乐。看不到报纸、听不到音乐,更没有电影和电视,规模大一点的村子的村民们每年能看上一两出自导自演的地方戏——鲁中一帶流行的莱芜梆子就算不错了。
冬闲大部分时间,除了白天聚在一起晒太阳就是晚上相互串个门儿拉拉家常。要是能碰上外地来的说书匠又说又唱地听听故事,已经是难得的幸运,长了大见识了。
说书匠,那是一个专门的职业。他们携带一件乐器渔鼓——一节一米来长掏空的竹筒,一端蒙上一层鱼皮,斜挂在腰间,不时拍打得嘭嘭作响,用作伴奏的乐器。说书人要具备超强的记忆力和能说会道的语言功夫,不但要记住长篇小说的梗概和情节,还要把枯燥的故事添油加醋讲得有声有色,让听众的情绪跟着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起伏波动。做到了这一点,才不会饿肚皮。
三叔年轻时暗暗喜欢上了这个行当,每次村里有说书场子他总是回回不落,而且坐在最前排,听得专注认真。说书人的腔调、表情以及动作都是他学习模仿的内容。从这村到那村,一连听了七八次书,回来竟也在村里说起了在山东一带最流行的《刘公案》。这是一部讲述乾隆年间山东籍大忠臣刘墉与大奸臣和珅斗智斗勇的故事。三叔的说唱绘声绘色,带动着听众的情绪起起伏伏。而且,讲到男欢女爱时也能诙谐幽默,重要的是,听了三叔说唱的刘公案,听众们普遍有一种山东人的自豪感。
谁也想不到一向沉默的三叔还有如此超强的记忆力和流利的语言表达能力。模仿说书,这可不是简单的事儿,只是,农闲过后,庄稼人又恢复了一年到头的劳作,爱好让位给了劳累,三叔又回到了一向少言沉默的状态。
在村口空地上自生自灭的老枣树,没人给它浇水施肥,没人为它防害治病,人们对它的关注就是索取。几十年来它就这样坚强地存在着,每年春天开出满树的繁花,引来无数采蜜的蜜蜂围绕着树冠嗡嗡作响,它以自己的艰难向世人传达着春天的气息和芬芳。秋天来了,树下又是孩子们光顾的地方,那一双双轱辘转动的小黑眼珠紧盯着树上红彤彤成熟的枣儿,都在想方设法去摘取那一口甜脆,这时节除了孩子,大人们也喜欢到这里凑热闹一饱口福。
生活中的三叔正像这棵老枣树。
三叔除了记性超群外,还有一项长处是膂力较一般人要大,这或许也是上天对他腿脚不好的一种补偿。不管田间什么农活,只要不是跑腿的,三叔的劳动效率肯定会超过一个四肢健全的壮劳力。
20世纪60年代,我们第五生产队是公社有名的落后穷队,打的粮食在上交公粮后连社员半年的口粮都不够,农业生产队成了缺粮队。于是公社派来了一个孔姓机关干部驻队,加强领导,要摘掉落后帽子。这位干部不了解情况,看到三叔走路一拐一拐的,就把他列入了老弱病残的行列,劳动一天只给他记八分工(全劳力十分工),三叔只好生闷气。
一次麦收彻底改变了这位干部对三叔的残疾印象。
芒种前后的麦收是一年当中时间最紧迫、劳动强度最大、最考验人的关键时刻,庄稼人叫“过麦”。每逢这种时候,生产队像遇到大事体一样召开社员大会动员和安排,社员们也各自积极磨好镰刀,备好捆扎的稻草绳,收拾好自己的手推车。开镰那天,全体社员不分老幼齐集地头领取任务。壮劳力都编入收割队,半劳力做些辅助性活儿,放了假的学生们则组织捡拾落在地里的麦穗。三叔编在收割组,和壮劳力们分得同等的劳动数量——每人收割两垅小麦。只见社员们紧攥镰把一字儿摆开,各种准备工作就绪,队长一声令下:“开镰。” 大家争先恐后地挥舞着镰刀割麦前进。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的功夫,三叔的进度已经大大超过了齐头并进的割麦大军,独自一人冲到了最前边,把后边的社员拉开了十几米的距离,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返回头再去帮助落在后面最体弱的人。社员们的眼睛瞟着最前头的三叔,越干越起劲,他成了割麦大军的领军人物。这时候,大家都忘了他是个腿部有残疾的人;那一刻看得出他的内心摆脱了长期压抑的自卑,充满了胜利者的喜悦。但是,他仍然没有多余的语言,只是默默地用行动向众人展示自己的能力。
他的行动带动了整个收麦大军,你追我赶的竞赛精神和愉悦情绪弥漫在麦收现场。然后打捆、装车、运回谷场。整个劳动过程有序快速,原计划一个上午4个小时完成的工作量,提前一个小时完成。
那位驻队干部很受感动,晚上的社员大会表扬了三叔,三叔的脸红到了脖根,坐在麦草上低头摆弄一截麦秆,就像是个害羞的孩子。
若干年后,三叔的身体日渐衰弱,生产队照顾他当了耕牛饲养员。
生产队有5头耕牛,全队200多亩春、秋两季的耕地、耙地和播种都要靠它们来完成。那时没有农耕机械,耕牛就成了农业生产的重要生产力。所以,各级政府对耕畜严加保护,不允许随意伤害和宰杀,这5头牛是生产队的宝贝,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老饲养员张大爷,在一场来势凶猛的流行性感冒中去世了,队长选来选去,就让三叔接了耕牛饲养员的活儿。一来三叔做事认真勤快,5头耕牛有了放心的人照看;二來也算照顾了这位身体日渐衰弱的残疾老社员,使他不至于每天瘸着腿来回跑路下大田。
三叔做了饲养员,很是尽心尽力。他知道,这是生产队在照顾他,他要把几头牲口伺候好,把它们养得壮壮的,好去完成繁重的劳动任务。夏天,他把草选了又选,生怕牲口吃了变质的鲜草闹肚子。冬天,他用铡刀把整个麦草垛的麦穰铡切得短短的,和豆秸秆花生藤混合匀储存起来,喂牲口时,用水把干草打湿拌匀才放进槽里,让牲口吃着不费劲又好消化。每年农忙季节,又向队里申请到一部分豆饼给耕牛加喂精料。不出半年,5头耕牛体宽膀圆,干起活来浑身使不完的劲。上下工的路上,5队的耕牛个个膘肥体壮,比起其他生产队的要风光多了。
谁知这样的效果也会引来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事,5头牛当中黑犍牛身体最壮,脾气也最大,时不时调皮不听话地蹦跳一番。这天下工回圈,路遇邻队的一头母牛,黑犍牛挣脱缰绳追逐母牛,眼看就要踩踏到一群玩耍的孩子,危险时刻,只见正在井台上打水的三叔不顾腿疾一颠一颠地飞奔而来,紧紧抓住黑牛的缰绳不放,奔跑的黑牛把他拖了三十几米才停下来。一场惊险过去,孩子们没伤着,可三叔的膝盖却流下了两道鲜血——腿骨骨折了!残疾再加骨伤,给三叔带来的伤害和打击不是一般的。事后,娃娃们的父母结伴带着鸡蛋去看望躺在土炕上养伤的三叔,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关键时刻,他用自己的善良和勇敢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和感激。
40岁以后,三叔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20世纪60年代初的那场饥荒几乎要了他的命,他依附哥嫂生活,哥嫂没了,他顺理依附侄儿和侄媳。寄人篱下的生活更加重了身体的衰弱——他是个爱面子的人,饭桌上,多数情况下他吃不饱肚子。繁重的劳动使他的身体常常透支,除了日渐消瘦之外,不会有其他的结果。这种消耗应该是致三叔过早离世的元凶,可当时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三叔离世30多年后,他的侄儿也步入了老年,无儿无女,独自度日,似乎他又要重复三叔的老路。可是,30多年的改革开放,国家已经实现了小康社会。政府每月给60岁以上的农村老人发放一份养老费,生病了还有医疗补助,老两口基本生活有了保障,不用像三叔当年那样生活完全要依附别人。无忧无虑的老两口享受这份晚年幸福时,没有忘记苦命的三叔。每年在他的忌日,他们都要特意去坟头祭奠一番,说三叔活着的时候没享过一天福,死了要让他得到些补偿。
老枣树枯死后的村口空地,后人又栽上了一棵榆树。30多年后小榆树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春天挂满了一串串绿色的榆钱,一阵风袭来榆钱儿飘飘洒洒地落满一地。比水桶还粗的主干撑起了茂密的树冠,炎热的夏季它可以为人们遮挡住炙热的骄阳,粗长的树干可以为人们提供建房的木材。可是,到了金秋十月,当红彤彤甜脆的枣儿缀满枝头的时候,村民们怎么也忘不了那株老态龙钟的老枣树,它的影子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了人们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