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手电筒
2020-11-23孙文斌
孙文斌
1963年秋,妈妈带着我和姐姐坐着二舅的小推车到姥爷家告别:过些日子我们就要到北大荒跟爸爸团聚了,爸爸是在闹灾荒最严重的1960年秋闯荡到北大荒农场的。
姥爷家离当时我们住的爷爷家18里地远,都是山路,不好走。姥爷心细,特意打发二舅推着小推车来接我们。当时我和姐姐尚小,我4岁,姐姐6岁,我们坐在小推车上很欢快,一路上又是唱又是闹,妈妈却边走边抹眼泪,那时我太小,不知道妈妈哭什么。
来到姥爷家已是中午,姥爷用粗壮的大手把我抱下来,边抱边亲吻着我。姥爷的胡茬子真硬,扎得我乱叫,姥爷笑眯眯地说:“臭小子,以后想让姥爷亲都没机会了。”
妈妈听到这话,眼泪立刻又掉了下来。大概是怕姥爷看见,她赶紧扭过身去,往脸上抹了一把。
午饭后,舅舅、舅母们都上工去了,家里只剩下年迈的姥爷和姥姥,姥姥叹了一口气说:“听说北大荒离咱们家有好几千里,你带着孩子们过去,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一面呀?”
妈妈轻声细气地说:“听说那里有大馒头,还能吃到野味,我是饿怕了才带孩子们去。”姥爷摆摆手说:“这年头,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是好地方,想不想家都是次要的。再说了,这两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哪行啊?”他又说:“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北大荒,在那儿伐过木,挖过煤,那地方有水有鱼,野鸡狍子遍地跑,只要人勤快就饿不着。”
姥爷这么一说,妈妈终于扬起了脸:“爹,我听你的,到那边好好过,攒点钱,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妈妈和姥爷、姥姥一直唠到天大黑,才告一段落。
第二天一早,姥爷和姥姥把家里的箱子翻个遍,翻出一副老花镜,还有一把手电筒。姥爷面露羞色,说:“姑娘,前几年闹饥荒,日子过得紧,这两样东西你带着,或许能用上。”
妈妈说:“爹,我才二十多岁,老花镜根本用不上。”姥爷说:“老花镜不带就不带吧,可是这把手电筒你一定得带上。”妈妈思忖了一会,说:“那好吧,只要打开手电,就能想起爹娘。”
吃过早饭后,二舅又用小推车推着我们回到了爷爷家。
几天后,我们坐车去了北大荒农场。到农场连队后,手电筒还真的派上了大用场——晚上看电影时,我们都是打着手电去,打着手电回;晚上妈妈领我们串门子,也是打着手电去打着手电回。
每每打开手电,妈妈便会念叨:“你姥爷家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把手电筒,还送给咱们家了。”念叨多了,爸爸便说:“别再念叨了,过年时多给他姥爷家邮去5块钱,把这份情给补上。”
爸爸说话算数,那年过年时,真给姥爷家多邮了5块钱,还专门给二舅写了封信,说一定得给姥爷家再买把手电筒。
妈妈放心不下,又专门求邻居张阿姨给小姨写了封信说买手电筒的事。小姨回信说老家日子过得紧,邮来的那些钱都用来置办年货了,哪还有钱买手电筒。
妈妈听了,非要爸爸买把手电筒给姥爷邮去。恰在那时二舅拍来了电报:母病重速归。妈妈急三火四地抱着刚一岁多的三弟,带了些米面油,就往老家跑,临走时她专门去了趟商店,买了一把手电筒。
回到老家后,妈妈先把给爷爷家的东西放下,就背着包裹抱着三弟往18里之外的姥爷家走。半道上正好有辆马车路过,说是正好路过姥爷家村子,妈妈喜出望外地坐上了马车。
下大山嶺时,车老板猛甩两鞭子,马车飞快地跑起来。妈妈根本没有防备地被颠下车,怕伤着三弟,妈妈紧紧地抱着他,却把随身带的那个包裹落在车上了。
那挂马车飞一样奔跑,妈妈紧追慢赶却很快被甩在车后。妈妈欲哭无泪,不光给娘家带的米面油和手电筒全没了,连同返程的路费也在包裹里。
最终,妈妈深一脚浅一脚、两手空空回到了姥爷家。姥爷安慰妈妈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你和孩子能平安回来就好。”
不过,令妈妈欣喜的是,病重的姥姥看到妈妈后一下子好了许多。妈妈从大叔家借了钱,想挤出点给姥爷家买把手电筒,可是姥爷死活不让。
他说:“姑娘,那玩意儿我们用不上,再说那东西很费钱,一副电池用不了多久就报废了。”妈妈说:“我多给你买几副电池备着。”二舅家正上初中的姐姐笑笑说:“大姑,电池存放一段时间就会自动跑电。”妈妈这才作罢。
没能给姥爷家送去手电筒,成了妈妈一件心事儿。从老家回来后,妈妈很是后悔:“我咋这么粗心呢?那个车老板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偏搭乘他的车。若不搭车的话,手电筒和米面油就能送到娘家去,一家人该多欢喜呀。”爸爸说:“你到商店再买把手电筒,我帮你邮回去。”妈妈摇摇头说:“以后再说吧。”
时光荏苒,到了1974年秋,姥爷去世了。妈妈赶回老家奔丧,仍念念不忘手电筒的事儿,专门跑到村里的小卖店,想买一把手电筒和姥爷一起下葬。
可惜,那个小卖店实在小得可怜,没有手电筒卖。妈妈内疚地说,姥爷直到死,她也没给姥爷买上手电筒。
为了缓解妈妈的情绪,爸爸说:“这回咱们家卖了两头大肥猪,手头有点钱,干脆给你们兄弟姐妹5个人各邮去20块钱,再给他二舅多邮5块钱,买把手电筒埋在他姥爷的坟上,你看行不行?”妈妈含着眼泪点点头。
我渐渐地长大了,参加工作后又调到机关,有出差的机会了。妈妈特意叮嘱我:“儿子,你若是有机会回老家的话,一定替我还个愿:给你姥爷上坟的时候,千万别忘了买把手电筒埋在你姥爷的坟上。”
1992年冬,我回老家,特意买了把手电筒埋在了姥爷的坟上。回来后我向妈妈如实汇报,妈妈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你替我办了件大事儿。”我说:“多大个事呀?不就是买把手电筒吗?”妈妈把脸一拉说:“这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妈说得对,在她的心目中,姥爷那把手电筒已深深地刻印在她的心里,那是至亲的烙印。就像她时不时给我们念叨的那样:想当年你姥爷家一贫如洗,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把手电筒,还送给咱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