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人”的颓败
2020-11-23张宪光
张宪光
一
沈从文认为沅水上水手们和妓女的生活要比那些“风雅人”“道德得多”。所谓“风雅人”,指的是那些二三月里带着“《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等参考资料和文房四宝”,到桃源县访幽探胜的城里人。到桃源洞赋诗前后,他们还会到妓女较多的后江走走,“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问问行市,花个三元五元,便在那龌龊不堪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艳遇诗,‘巫峡神女、‘汉皋解佩、‘刘阮天台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诗上去”,然后满心快意与忐忑地回家了。那么同样是妓女和嫖客的关系,为什么水手们就比“风雅人”要“道德得多”呢?这个问题,是理解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和一部分小说的关键问题之一。
沈从文向来以乡下人自居,把自己置于与城市道德对立的位置上,其中既有个人经验打底子,也是一种自觉的伦理与美学追求。他所说的“乡下人”,既非来自江南水乡,也非来自华北平原,而是特指湘西人,包括了妓女、水手,也包括了翠翠、萧萧、天保、傩送、七个野人、柏子等虚构人物,亦包括曾芹轩以及沈从文的寄父一类人。他们共同的道德,可以概括为《边城》中的一句话:“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关于妓女的生活方式,《边城》中还有更详细的说明: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时得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则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个,同在岸上蹲着的这一个,便皆待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感情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向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儿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
这段文字可以用来回答前面提到的那个疑问。《边城》写于1934年初沈从文回乡探母前后,和《湘行散记》的写作前后相接,其中的观念如出一辙。书中那些人遵从的是水手和妓女们所特有的地区性道德和风俗,而不是都市或中原一带的贞节观念,性、欲望与悲哀一样是神圣的,不是丑陋的,因而既没有被儒家道德所驯化,也没有被新兴的都市文明所改造。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沈从文把他的这些沅水乡亲称为具有“原人”意味的人:“我赞美我这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他在《三人行》中又说:“我们家乡所在的地方,一个学习历史的人会知道,那是‘五溪蛮所在的地方。这地方直到如今,也仍然为都会中生长的人看不上眼的。假若一种近于野兽纯厚的个性就是一种原始民族精力的储蓄,我们永远不大聪明,拙于打算,永远缺少一个都市中人的兴味同观念,我们也正不必以生长到这个朴野边僻地方为羞辱。”作者实际上赞美的,是湘西人带有原人意味的品格、生活态度与生活形式。
二
“原人”指未经现代文明熏育的、保持了原始民族朴拙道德和生存状态的,以优美、健康、自然方式存在的人。冯友兰在《新原人》中提出人的生活有四种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冯友兰说,自然境界中的人虽然也有自己求利的行为,但是他自己对于“自己”以及“利”并无清楚的觉解,也不自觉他有如此的行为,亦不了解何以有如此的行为。他们过着一种与自然界接近的生活,活法有点类似《庄子·马蹄》中所言:“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为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沈从文笔下的“原人”,属于四种境界中的自然境界,因而首先是自然中的人,奉行的道德是自然境界中的道德。比如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比如七个野人,他们“日里或坐在洞中磨刀练习武艺,或在洞旁种菜浇水,或者又出到山坡头湾里坳里去唱歌”;“他们本分之一,就是用一些精彩嘹亮的歌声,把女人的心揪住,把那些只知唱歌取乐为生活的年轻女人引到洞中来,兴趣好则不妨过夜,不然就在太阳下当天做一点快乐爽心的事,到后就陪到女人转去,送女人下山”;“这些年青人身上所穿的衣裤,以及麂皮抱兜,就是这些多情的女人手上针线所做成。他们送女人则不外乎山花山果,与小山狸皮”;“他们的口除了亲嘴就是唱赞美情欲与自然的歌,不像其余的中国人还要拿来说谎的”。这些“原人”过着一种相对混沌的、浑朴的生活,简单快乐,有情有义,因此情欲与性事在他们眼里不是肮脏的,而是与穿衣吃饭一样自然的事情,与那些自居于道德境界中却干着男盗女娼肮脏事的风雅人不是一回事。
即便是死亡这样的大事,在“原人”的世界中也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桃源与沅州》这样写妓女的死:“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最后那一口气。死去时亲人呼天抢地哭一阵,罄所有请和尚安魂念经,再托人赊购副四合头棺木,或借‘大加一买副薄薄板片,土里一埋也就完事了。”又写水手的死:“上滩时一个不小心,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泅水技术又不在行,在水中淹死了,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生死家长不能过问。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一点衣服交给亲长,说明白落水情形后烧几百钱纸,手续便清楚了。”这些死被作者不动声色地写下来,似乎显得有点冷漠而不近人情,却是基于“原人”对待死亡的态度。冯友兰说:“对于在自然境界中的人,生没有很清楚的意义,死也没有很清楚的意义。”故而,自然境界中的人不知怕死,自然也不受死的威胁。从这个意义入手,才可以部分地理解沈从文对砍头的书写。比如在小说《黄昏》中,一个叫天保的犯人不愿去死,拼命地抱着柱子不放,最后被打得满脸是血,这人大概是对死有觉解的。而另一个乡下人,老老实实的,却告诉狱吏:“大爷,我砦上人来时,请你告诉他们,我去了,只请他们帮我还村中漆匠五百钱,我应当还他这笔钱……”
这人大抵便是自然境界中的人,不怕死,也不十分清楚死亡的意义,死前还想着要把欠人的钱还清,秉持着他自己朴实的道德。沈从文在《从文自传》、《槐化镇》等文本中还有很多关于砍头的描写,均保持了一种冷静克制的叙事风格,在别的作者义愤填膺、撸袖揎拳的关头,沈从文保持的是仅有十五六岁的那个小兵沈从文的观看视角和觉解力。这时的沈从文,是一个自然境界中的看客,对于死亡的意义以及在砍头过程中国家暴力的展演均缺乏觉解,但是当他变为一个小说叙事者的时候,曾经的没有觉解的人生残酷的一面暴露出来,一切才变得荒诞、残忍起来。
三
对于“原人”的书写来说,《湘行散记》有着特别的意义。我们现在看到的《湘行散记》,由一系列经过重写和编排的文本构成,每个版本的文字不同,有些篇目也是后来增补进来的。比如《滕回生堂的今昔》一篇,最初的稿子被出版社弄丢了,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据最初的版本补入。《湘行书简》也是八十年代与《湘行散记》合编在一起。它的编排,按旅行顺序编定,而不是文本的写作和发表时间,其结构安排是别具匠心的:从《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到《辰河小船上的水手》,基本上是在写理想状态的原人;从《箱子岩》到《滕回生堂的今昔》,则渐渐暴露出“原人”的颓败,《五个军官与一个煤矿工人》、《虎雏再遇记》,则穿插在后一部分之中,起到一种映带的作用。这些原人如曾芹轩、牛保、夭夭、虎雏以及小船上的水手,莫不是有着一种蛮暴的、原始的热情和力量:说的是野话,内心却十分善良;人事处境很糟糕,却从不向生活中的各种磨折屈服;自然环境虽极其艰苦,却在自然中如鱼得水。比如美丽的、十九岁的夭夭,被一个年过五十的烟鬼老兵霸占,在辱骂与卖淫中过活,却依然有一双放光的眼睛,依然对于他乡抱着朦胧的幻想,在卑微的境遇中保持着动人的生命活力。比如虎雏,就像一只小豹子一樣以弱抗强,杀死过很多比他更强悍的敌人,富于勇气与忍耐的精神。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焦点,是《湘行散记》中的风景描写与“原人”的关系。中国古典及现代散文中的风景描写,或是借景抒情,或是服务于明理载道,或是象征系统的一部分。但是《湘行散记》中的风景描写常常出之以白描,属于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写道:“天已亮了,雪已止了,河面寒气逼人。眼看这些船筏各戴上白雪浮江而下。这里那里扬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两岸高山则直矗而上,如对立巨魔,颜色淡白,无雪处皆作一片墨绿。”再如:“这里雪已极少,山头皆裸露作深棕色,远山则为深紫色。地方静得很,河边无一只船,无一个人,无一堆柴。不知河边哪一块大石后面有人正在捶捣衣服,一下一下地捣。”这种奇景,恰与水手和妓女们粗砺而艰苦的生活构成了鲜明的对照。但二者并不是对立的,山花鸣鸟、绝壁白雪与生活其中的人相得益彰。对于知识分子返乡者的“我”来说,这些自然也许部分脱去了那种原始的性质,很容易被描述为奇伟瑰丽与诗情画意,但是作者很冷静,拒绝把这些风景注入文人趣味,因为对于那些生活于其中的“原人”来说,这些风景是本来意义上的风景,风景只是自己在表现自己,而不是被作者、理论或目的所裹挟的风景,不是对象化、图式化的风景。沈从文对于山色、深潭、雪景的描写大多如此。张新颖和刘志荣的谈话里曾说沈从文笔下的景物与自然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生生不息”,这个是很有道理的。沈从文描写风景的时候,较少采取文化人的目光来观看自然,而是和水手、妓女一样观看——对他们来说,风景就像空气一样,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并没有与吃喝一样的功利性,也不会被他们视为审美物而被对象化。唯其如此,才能与“原人”干净、淳朴的精神状况共生共存。天地万物自有生意,不必以我之性情模范之、陶冶之、改造之,以适合我之性情。在这个世界里,妓女、水手、翠翠、赵开明、滕回生堂的主人等人,就像一块巨大的岩石、一个深潭、一条船一样,物我是平等和谐地存在着的,共同构成了一个富有生机的世界,保持着原初的自我完足。
沈从文的《边城》以及诸多中、前期的小说,是为“原人”唱出的动听、优美的赞歌,除了死亡的阴影与悲哀,几乎没有什么颓败的迹象。但是《湘行散记》不同,不仅写了作者理想中真实的“原人”及生活于其中的风景,也写出了“原人”的颓败。所谓颓败,就是那些曾经具有“原人”品质的人被外部世界所改变,失掉了他们素朴的本性,或者个人由于遭际变化丧失了热与力,或者趋于世故圆滑,奉行起“唯实唯利”的庸俗价值观。《老伴》中的赵开明,曾经是一个那样勇敢天真、充满了梦想的年轻人,却在娶了那个翠翠的原型、绒线铺的女孩子后渐渐失掉了热与力,被时间和鸦片毁掉,陷入生命循环的窠臼里。在《滕回生堂的今昔》一文中,作者怀着强烈的今昔之感,有节制地写出了寄父一家两代人之间的蜕变。在作者的记忆中,他的寄父“尖嘴尖脸如猴子,一双黄眼睛炯炯放光,身材虽极矮小,实可谓心雄万夫”,慷慨爽直,好弄拳棒,精力无穷,反对投机取巧,自信无比,一心只想着亲手打死一头老虎。但是当作者近十八年后返回故乡,“沿河绵亘数里的竹林,发蓝叠翠的山峰”依旧,却发现滕回生堂败落了,自己的干哥虽像他的父亲一样“瘦小如猴干瘪瘪”,却变成了一个茫然冷漠、怕事胆怯的人。作者特别设置了一个细节:十七年前滕回生堂门口有一株罂粟花,十七年后滕回生堂所在的桥上已经开设了十家烟馆,有三家可以买到黄吗啡,还有五家卖烟具的杂货铺,褒贬与惋惜都在无言之中达成了。
如果说这两篇中的“原人”的颓败是隐晦的,那么《箱子岩》、《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则是十分鲜明的溃败。《箱子岩》的结尾写了一个二十一岁的伤残什长,以贩卖鸦片的方式发财赚钱,已经变成了“一个可以溃烂乡村居民灵魂的人物”。作者十五年前也曾在箱子岩下停泊,看到的是一幅奇丽的景象:“船只狭而长,船舷描绘有朱红线条,全船坐满了青年桨手,头腰各缠红布。鼓声起处,船便如一支没羽箭,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来去如飞。河身大约一里路宽,两岸皆有人看船,大声呐喊助兴。且有好事者从后山爬到悬岩顶上去,把‘铺地锦百子鞭炮从高岩上抛下,尽鞭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而旁边“渔船上妇女、小孩们,精神无不十分兴奋,各站在尾艄上或船篷上锐声呼喊。其中有几个小孩子,我只担心他们太快乐兴奋了些,会把住家的小船跳沉”。作者移花接木般地感叹道:“我记起十五年前那个夜里一切光景,那落日返照,那狭长而描绘朱红线条的船只,那锣鼓与热情兴奋的呼喊……尤其是临近几只小渔船上欢乐跳掷的小孩子,其中一定就有一个今晚我所见到的跛脚什长。”从一个孩子的堕落,作者写出了他深沉的隐忧。《五个军官与一个煤矿工人》中有着杰出表现的五个年轻军官,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湘西的精神与未来,也在时局的动荡中变得“没有信仰,更没有幻想,最缺少的还是那个精神方面的快乐……他们明白自己在腐烂、分解,于我面前就毫不掩饰个人的苦闷”(《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作者虽然认为“他们的身体都很康健,那种本身覆灭的忧虑会迫得他们去振作……必知有所选择”,但是他们也有可能以为一切毫无希望的时候,便“用颓废身心的狂嫖滥赌而自杀!(《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也许可以这样说,在《湘行散记》田园牧歌式的追忆与描写中,隐藏着令人恐怖的事实,即一面是远景中“原人”的淳朴与活力,另一面则是近景中作者所亲密接触的“原人”精神的堕落、瘫痪或死亡。
四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写道:“水面划船人愚蠢朴质勇敢耐劳处,也还相去不远。但这个民族,在这一堆长长日子里,为内战、毒物、饥馑、水灾,如何向堕落与灭亡大路走去,一切人生活习惯,又如何在巨大压力下失去了它原来的纯朴型范,形成一种难于设想的模式!”十六年来,虽然两岸的风景依旧,竹林里野莺与画眉的啼鸣和从容依旧,但是原人那种淳朴的范型正在向堕落与灭亡的大路奔去,呈现出一种不可遏止的趋势。这段话与沈从文《〈边城〉题记》具有一种互文性关系:“我并不即此而止,还预备给他们一种对照的机会,将在另外一个作品里,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质朴、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他们受横征暴敛以及鸦片烟的毒害,变成了如何穷困与懒惰!”这两段文字写作时间很接近,前者写于1937年7月,后者写于4月,这表明沅水之行结束之后没多久,作者就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了湘西正在发生的精神的颓败,并率先在《湘行散记》这种游记小说的形式中做了一番试验。那么“原人”为什么会不可避免地走向颓败呢?
一个直接的原因是国家权力与“现代”入侵。《七个野人和最后一个迎春》中直接写到的是国家意志与原人生活方式的冲突,通过禁止迎春节来宣示国家暴力的有效性。但作者在处理这篇小说的时间时有点故意制造混乱,有的地方说是“北溪改司”,有的地方则说“又有靠说谎话骗人的大绅士了,又有靠狡诈杀人得名得利的伟人了,又有人口的买卖行市,与大规模官立鸦片烟馆了”。还有的地方说:“年高有德的长辈,眼见到好风俗为大都会文明侵入毁灭,也是无可奈何的。”可见这篇小说实在是带有象征性的。比较具有写实性的是《长河》,现代以“新生活”的名义若远若近地存在着,一开始便给小说制造出一种恐慌感来。“新生活”不仅指的是蒋介石所倡导的“新生活运动”,也是现代的象征,而保安队长所代表的外来势力与在北溪设置税关的势力具有相近的特点。在各式各样的现代冲击面前,原人有些不知所措,渐渐露出其孱弱的马脚。
这属于外部原因,内因则是沈从文“原人”审美理想的悖谬性,也就是说他所描写的“原人”是作者审美理想的一种投注或增魅,是一种神话学的人性理想的建构,本身即是一种审美镜像和诗学“误认”。这一镜像,乃针对都市之恶而造,属于现代主义诗歌理论所说的“空洞的理想”,是不可抵达之“陌生之处”。正如拉康的理论所指出的,“自我对他人形象的想象性认同在引入爱的结构的同时,也引入了一种敌对结构”,当那种爱的结构出现裂隙的时候,原有的想象性认同自然就瓦解了。因此,用这种幻象来还击庸俗的都市文化,只是一个美学上的策略,并非根本解决之道。沈从文并非不知道这一点。他在《从现实学习》中说得很清楚,在湘西“所看到的好的农村种种逐渐崩毁,只是大小武力割据统治作成的最愚蠢的争夺打杀”,“一种混合愚蠢与堕落的现实,流注浸润,实在太可怕了”,所以他要逃到北平去寻找另一种可能的生活。他进一步解释逃离的原因:“六年中我眼看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除对被杀的和杀人的留下个愚蠢残忍印象,什么都学不到!做官的有不少聪明人,人越聰明也就越纵容愚蠢气质抬头,而自己俨然高高在上,以万物为刍狗。被杀的临死时的沉默,恰像是一种抗议:‘你杀了我肉体,我就腐烂你灵魂。灵魂是个看不见的东西,可是它存在,它将从另外许多方面能证明存在。这种腐烂是有传染性的,于是大小军官就相互传染下去,越来越堕落,越变越坏。”
在重返沅水的旅行中,沈从文一方面再次发现了湘西以及原人,但灵魂腐烂的阴影一直潜藏在《湘行散记》后半部分的文本深处。沈从文也是一个“原人”,保持着赤子之心与乡下人的执拗。都市生活使之经历了一个从原人到现代人的觉解的过程,从而使他对于原人的真实处境以及被杀时的沉默有了准确的把握。在写到杀头时,他故意保持着一种原人式的颟顸与朴质,特别像鲁迅笔下的一个看客,其中蕴含了看似不可见的生命悲悯。1980年,沈从文为《从文自传》写了一篇附记,更为明确地说其中所写的二十年经历是“噩梦般恐怖黑暗生活”。因此,他对于所谓原人道德伦理的优美与其地狱般沉重、酸辛的现实有着清醒的觉知。这种悖谬的美,正是沈从文美学内在魅惑力的源泉。
虽然沈从文始终怀念那种原人道德,但时代在不断变化,政治与文化语境在不断恶化,因此他后期小说中的原人形象渐趋于消亡,仅在《长河》等少数篇目中有所体现。不可避免的是,沈从文自身也遭遇了原人同样的困境,《潜渊》中的一段话或许可以作为一个战败原人的画像:“小楼上阳光甚美,心中茫然,如一战败武士,受伤后独卧荒草间,武器与武力已全失。午后秋阳照铜甲上炙热。手边有小小甲虫爬行,耳畔闻远处尚有落荒战马狂奔,不觉眼湿。心中实充满作战雄心,又似觉一切已成过去,生命中仅残余一种幻念,一种陈迹的温习。”
即便如此,依然“心若翻腾,渴想海边,及海边可能见到的一切”。因为对于作者而言,“原人”镜像的建构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一个循环往复、持续不断的“跷跷板游戏”。对于众多读者来说,“镜像”之美则始终都在,每一次阅读都是返回美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