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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平安否

2020-11-23周树山

书屋 2020年11期
关键词:季子季札

周树山

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读《左传》和《史记》,撰写《中国先秦史话》,在写作《季子观乐》一章时,脑子里忽然蹦出了一句话:“季子平安否?”这句话在脑子里回环往复,变成一片温暖的波涛,渐渐地将我淹没。

一、季子观乐

季子,名札,春秋时吴国国君寿梦第四子,因其贤明聪慧、志向高洁,寿梦有意传位于他。季札视权位如粪土,更看重心灵的自由。寿梦薨,吴国王室和庙堂的臣子们苦苦相强,逼迫季札接班上位,季札矢志不屈,最后离家出走,在荒野开垦一块土地自耕自食,做农夫野人以避君位。

吴国只好由寿梦的长子诸樊继承了王位。诸樊在位十三年,死前留有遗命,传位于二弟余祭,兄弟依次相传,王位轮流坐,总会轮到这个最小的弟弟季札。

余祭即位后以延陵为季札的封地。春秋时代,各诸侯国为争夺王位,兄弟叔侄乃至父子间相杀相残的事很多,如季札这样弃王位于粪土、内心高洁的人真如凤毛麟角,所以他得到各诸侯国上层贵族由衷的敬重,人们尊称他为“延陵季子”。

鲁襄公二十九年,即公元前544年,吴国派季札出访鲁国。他所到访的国家除鲁国外,尚有齐、郑、卫、晋等国。此次出使,除负有代表吴国和中原诸国交好的使命外,还有考察各国政治和学习中原礼乐文化的愿望。季子的这次北行,是南北文明融合、政治交往的一次壮举。他的行踪和言行都被鲁国史官认真地记在《左传》中。我们今天读来,可以想望这位江南名士佩长剑、跨骏马、风尘仆仆、蹈历山河的潇洒英姿。从他鲁国观乐时意气飞扬、品评赏鉴、雅兴遄飞的词采中可见他天性中出眾的艺术才华和悟性。周公制礼作乐,礼关乎制度,乐关乎教化,鲁国是周公的封国,当然是礼乐制度保存最完美的国家。鲁国应他的请求,为其举行了大型的歌舞表演,向他展示了辉煌的西周文化,诗与乐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今之所称《诗经》,古时径称“诗”,诗是和音乐相伴相生的,音乐也是可以独立的。今天我们见到的只是《诗》的语言,音乐已经失传。春秋时代,孔子删诗后,余“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春秋之歌有“徒歌”和“弦歌”,“徒歌”没有伴奏,而“弦歌”是以各国乐曲伴奏歌唱的。鲁国乐人首先为季子歌《周南》和《召南》。这是两首弦歌,鲁国乐工歌罢,季札评论道:“多么美妙啊!周朝教化的基础已经奠定,但尚未尽善,人民勤劳于野而无怨恨,这就是美好的开端啊!”现在流传下来的《周南》诗中的《关雎》、《召南》诗中的《野有死麇》等诗表达了人们在田野山泽中劳动、狩猎的情景和纯真的爱情,使人对远古人类的和平生活充满向往。所以季札情不自禁发出“美哉!”之叹。接着,乐工们依次为季子歌《国风》,各国的曲子轮番上场,季子依他敏锐的艺术感受,从音乐和歌词(诗)中体民情,观政风,议论风生。

如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

《诗经》中的《王风》是东周洛邑王城的乐歌。季札赞美说:“美妙极了,虽有忧思但无恐惧,这表达的是周室东迁的情感吧!”幽王昏庸无道,被犬戎所灭,平王将周之都城从镐京东迁洛邑,从此西周变东周。尽管王室衰落,但季子认为,周朝尚有先王的遗风,因而无惧,但却难掩愤懑和忧伤。《王风·黍离》有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其深广的忧愤岂能一语道尽!

又如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

为之歌《郑风》,季札叹道:“虽然很美妙,但从细微玄远的情感中,可以听到百姓不堪忍受痛苦,这个国家可能要最先灭亡吧!”我们从《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诗句中的确体会到了季札的感受。季子所云“其细已甚”,可能指《郑风》中少有家国的宏大叙事,多有男欢女爱的靡靡之音吧。但我们读《郑风》确可见日常的人间烟火:“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还有“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你要爱我想我,就撩起衣裳蹚过溱河;你若对我不爱不想,难道没有别人爱我?你这个狂妄的傻小子!读《诗经·郑风》,只感到美丽多情又调皮的姑娘都在郑国。郑国于公元前375年被韩哀侯所灭,虽其先亡,距季子访鲁听《郑风》的歌谣还有一百六十八年。季子闻其乐而知其亡,可谓知乐者乎?

再如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

听罢《秦风》演唱后,季札说:“这是西方大夏之声。夏声宏大嘹亮,达于极致,大约这就是周室发祥地的旧音吧!”古人指西方为夏,夏也有大的意思,“自关(函谷关)而西,凡物之庄严宏大者,谓之夏”。周王朝发源于陕西岐山,所以季子说《秦风》乃周朝的旧音。流传到今天的陕西地方戏秦腔,其声宏大嘹亮达于极致,应是大夏之声的流风余韵吧!

《邶》、《鄘》、《卫》、《陈》、《齐》、《豳》、《魏》、《唐》诸国风谣轮番竞歌,各擅胜场。季子具有丰富的审美感受,敏锐的艺术见解,对每次歌唱的音乐和蕴含其中的幽眇的情思都给以精彩的评论。诗分风、雅、颂,在诸国风谣中,季子对“自《郐》以下”的演唱风格和内容没有置评:“自《郐》以下无讥焉。”后人留下一句成语:“自郐以下”,意思是以下就不值得评说了。

演唱和歌舞继续进行,鲁国的乐师和艺人们为之歌《小雅》和《大雅》,季子认为《小雅》之歌含有哀音,悠长的哀思一以贯之,虽含幽怨,但没有明确表达出激烈的情绪。这是周德衰落的象征,人们还怀念周朝先王文、武、成、康的德行。《大雅》曲歌气势宏大,如一支壮美的交响乐,有抑扬顿挫之妙,其中的主题是一以贯之的,它所体现的大约是文王之德吧!

季札聚精会神地聆听《颂》的宏大演奏和歌唱后,感动地说:“真是美极了!刚劲而不倨傲放纵,委婉而不卑下靡弱,切近繁密而不局促窘迫,悠远疏旷而不散漫游离,变化多端而不炫弄技巧,反复重叠而不使人厌倦,哀伤而不令人忧愁,快乐而不放肆无节,宏大却不显露,施予而不减弱,汲取而不着痕迹,静止而不显其滞涩,流动而不显其漫漶。五音和谐,八风协调,节奏有一定的尺度,各种乐器交响鸣奏有一定的顺序,真乃盛德之乐也!”这是对公元前544年一段音乐的赏评,可见两千多年前我们华夏的舞台艺术已何等辉煌壮观!

声乐表演之后是器乐,器乐之后还有乐舞。结束了《颂》的大型交响乐演奏后,接着舞者上场。首先表演的是《象箾》、《南籥》。箾,古代武舞所执的竿;籥,古代的一种管乐器,形似今之排箫。《象箾》和《南籥》是一种盛大的武士舞蹈,季子评价说:“壮观华美,但还有些许遗憾。”接着表演表现武王伐纣的舞蹈《大武》,季子说:“美哉!孔武有力,周朝之盛时,应该就像这样吧!”又表演传自殷汤的乐舞舞蹈《韶濩》,季子感叹道:“远古的圣人如此恢宏伟大,犹有缺点和瑕疵,可见圣人是不容易做的。”演出据传来自夏朝的乐舞《大夏》时,季子说:“美极了,勤苦为民而又不以功德自居,除了大禹谁能做到呢?”最后表演虞舜的乐舞《韶箾》(即“箫韶”),季子流连感叹不已,说:“盛德已达于极处,太伟大了!如天无所不覆盖,如地无所不承载,德行如此,无以复加,已达尽善尽美之境。即使再有别的乐舞,我也不敢再请求了!”

这场盛大的周乐表演,从演出的节目到季子的评论被详细记载在《左传》里。我们得以窥见两千五百多年前,中国的歌唱、器乐演奏及舞蹈等艺术达到了何等完美的境界。

二、季子的外交使命

季子到访中原各国,是受吴国君主之命,所以不止是一次文化之旅,他还要考察各国政情,负有外交使命。依季子的聪明和敏锐的洞察力,对于到访诸国隐蔽的政治危机洞若观火,但季子并不是一个心机渊深的庙堂政客,更非纵横捭阖的外交干才,他在与各国执政者交往中,完全没有虚伪圆滑的外交辞令,而更多的是体现他率真性格的直言谠论。这些话,与其说是主、客之间的客套周旋,无妨说是朋友之间的肝胆之言。他初次到访鲁国,与鲁国的执政者叔孙穆子(叔孙豹)一见如故,两人互相欣赏,成为非常投契的朋友。季子对叔孙穆子说:“我看您将来怕是不得好死!”(子其不得死乎!)呜呼!这是什么话呢?有客人对主人如此狂悖无理的吗?但叔孙穆子似乎并没有发火或不快。季子继续说:“您是一个心地善良但不知择人的人。我听说作为君子,首要就是选择正确的朋友和可靠的下属。您身为鲁国宗卿,执掌着鲁国的命运,若不慎重选择正派有为的人,不但误国害民,恐怕祸患也要降临在您头上。”季子的话说得直接,没有委婉的言辞,叔孙穆子最后的命运却验证了他的话。仅仅六年后,即公元前538年,叔孙穆子有择人不淑之难,遭竖牛之祸,儿子被杀,卧病中被活活饿死。“子其不得死乎!”诅咒般的预言一语成谶。

季子到访齐国,与齐国上卿晏婴(人称晏子)成为知己。他对晏子说:“请您立刻上交所执掌的权力和您的封邑,若没有了权位和封邑,您就会免于祸难。齐国的政权最后将有所归属,当没有尘埃落定之前,齐国还将有大的动乱。”当时齐国经历了崔杼弑君的动荡,很快崔杼家族又被庆封所灭,庆封独揽朝政,把国事交给自己的儿子庆舍,自己整日田猎嬉戏,横行跋扈,朝中乐氏、高氏、陈氏等权贵家族对其虎视眈眈,时刻准备发动对庆封家族的围剿。在这种诡异凶险的政治氛围中,季子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因此规劝晏子及早脱身。后来晏子将权力和封地上交,在血腥的政变中得以全身而退。

季子到访郑国,与郑国贤人子产很快成为莫逆之交,两人像早已相熟的老朋友一样,互相赠送礼物。季子送给子产一条白色的生绢带子,子产回赠给他一件麻布衣衫。他对子产说:“现在执掌郑国权力的人(伯有)豪奢无度,霸凌跋扈,已使公卿大夫们难以忍受,郑国很快就会发生祸难。动乱之后,只能由你来收拾局面,你如掌郑国社稷,一定要以礼治国,慎重行事,否则,郑国很快就会败落灭亡。”郑国后来的局势一如季子所料。贤人子产执郑国之政,使黄昏夕照的郑国有过短暂的复兴。

在卫国,季子会见了几个忠诚国事、公正无私的公卿,经过认真的交流和观察,他认为,卫国庙堂多君子,国家稳定,暂时不会有什么祸患。

从卫国都城帝丘东北行八十里來到戚邑,这是卫国宗卿孙文子(孙林父)家族世袭的封地。季子想在这里住上一夜,第二天再西行往晋国去。黄昏入夜之时,忽听到有钟声响起,季子感叹道:“奇怪啊,我听说国家遭遇变乱,若不忠于社稷,恪守臣子之德,这样的人应该被处死。孙文子获罪于君留在自己的封邑,不慎思自己的过错,为什么还要击钟作乐呢?孙文子留在这里,如同燕巢于危幕之上,卫国君主还没有下葬,难道可以寻欢作乐吗?”孙文子出于卫国的宗室,他的父亲孙良夫曾是卫国的执政大臣,后来孙文子由于和卫定公有嫌隙,带着自己的封地戚邑投奔了晋国,在晋厉公的干预下,卫定公接受孙文子返国。可是三年前,在卫国的一次动乱中,孙文子再次带着戚邑投奔晋国。季子来到戚邑,听到钟声,指责孙文子不忠诚于卫国,两次带着封邑一起投奔到晋国去,竟然还有心击钟作乐!于是,他没有在此歇息,连夜离开了戚邑。据说孙文子听到季子的话后,终身不再听钟磬琴瑟之声。可见在春秋时代,公卿士大夫们的羞耻心和家国观念是很强的。

来到晋国之后,季子很快发现晋国公室已经衰落,赵、韩、魏三家分晋的形势已不可逆转,他对三家的头面人物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断言:“晋国之政将归于你们三家了!”他对晋国未来的判断非常准确,不久,晋国就一分为三。他和晋国贤人叔向成了知心朋友,离开晋国前嘱咐叔向说:“好兄弟,你多加珍重吧!晋国有很多能臣,掌国的大夫们很多富可倾国,权可敌国,国家权力将分散在有权势的公卿家中,你是一个忠诚正直的人,要考虑周全,免于自身的祸难。”

季子离开晋国,南返归吴。他的这次中原诸国之行,是一次南北的文化交流。他的政治访问展现了他对各国政治形势的敏锐观察和深刻洞见。春秋时代,各国皆有一些智慧的贤人,如齐国的晏婴、郑国的子产、晋国的叔向等,他们虽处庙堂之上,但在权力的搏杀中仍能保有人性的本真。季子和他们同气相求,虽相处短暂,却都成了要好的朋友。季子个人的魅力体现在他率真而质朴的天性中。

季子北行过徐,见徐君。徐君喜爱季子的佩剑,但没好意思开口。季子知道徐君的心思,私心许之。但因要北行访问各大国,所以没有赠剑于徐君。等他归国时再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他解下腰中佩剑,挂于徐君坟前的树上。随从的人说:“徐君已死,您这把剑送给谁呢?”季子回答说:“当初我心已将此剑许于徐君,岂能因为徐君已死违背我的本心呢!”

两千多年后,我们仍可想见其潇洒的风神。

三、季子平安否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辞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以上两阕《金缕曲》,说的显然不是春秋吴国王室的“延陵季子”,而是十七世纪江南的一位才子吴兆骞。何以托名季子?原来春秋延陵,西汉时曾改名毗陵,现属江苏省丹阳县管辖,因它曾是季子的封地,中国十大姓之一的“吴”姓为延陵季子的后裔,所以延陵为吴姓的郡望。吴兆骞出生于江苏吴江,字汉槎,号季子,家世显赫,累代高官,诗书传家,文名冠及一时,我们可以称其为“吴江季子”。自延陵季子始,江南流风余韵绵延不绝,季子既为吴姓之祖,两千余年子孙流布,兆骞又是吴门望族,托季子之名,良有以矣!

那么,何人问“季子平安否”?调寄肝胆之思,情同管、鲍;遥示明月之鉴,以慰远人。其愤激哀愁间且有何等故事?

放下这首词不讲,先来说“吴江季子”其人。吴兆骞(1631—1684)生逢明清鼎革之际,其父吴晋锡曾中崇祯朝进士,后任永州府推官。1641年,吴兆骞十岁时,父亲带家眷赴永州上任,其间吴兆骞写有《金陵》、《夜次京口》、《扬州》、《登汉阳晴川阁》、《岳州》、《湘阴》六诗,得到其兄的赞赏。这时,他还是一个十岁的童子。1644年,兆骞十三岁,在湘中写有《秋感八首》,被时人赞为“悲凉雄丽,欲追步盛唐”,可见他小小年纪就有诗名。古人并无现代教育,所谓才华学业,主要萃集于诗文,一旦有绮丽之思、独得之句,立刻闾巷振动,文人间相互称扬,目为才子。处江南文脉之地,依吴氏门望自然有人捧场。兆骞虽博得江东文名,亦使其少年意气,目空余子,养成了高傲放诞的文人性格。1645年春,清军南下,吴晋锡的官做不成了,他曾一度参加反清活动,并接受南明朝廷的官职,失败后潜回乡里,只好做一个新朝的顺民,教子弟读书。吴兆骞父子虽非坚定的反清派,但也是前朝遗民,其内心的家国之痛与兴亡之感是抹不去的。吴兆骞曾托名刘素素,有《虎丘题壁》二十绝句,对清兵在江南的掳掠和杀戮进行了大胆的揭露,末句为“愁心却是春江水,日日东流无尽时”,表达了在清朝政权下苟且偷生的不甘和苦闷。

入关后,铁血征服的清政权渐渐稳定下来,随着科举制度的推行,读书人又有了效忠的对象和光宗耀祖、跻身庙堂的希望,江南士子们兴高采烈起来。他们空前活跃,诗酒流连,和盛夏的蝉一样相互唱和,喧闹一片。江南的文人们组成了两个文社,一个名为慎交社,另一个名为同声社。慎交和同声两个文社如同敌国,各不相容。吴兆骞兄弟都是慎交社的骨干,如孔雀開屏,以文炫技,竞逞才华;又如斗鸡乍翅,向对方狂撕狠掐,“使名流老宿,无不望风低首”。少年被捧为“才子”,稍长更目空天下。一次,诗人汪琬来访,吴与之出游,“途中傲然不屑”,出东郭门至垂虹桥上,吴直视汪琬,引古人言曰:“江东无我,卿当独秀”!正是一为文人,便不足观。顺治十年(1653),清初诗坛领袖吴伟业(梅村)欲调和两个文社的矛盾,两社合开三次大会,为江南文人雅集之盛。虎丘之会上,吴梅村与吴兆骞即席唱和,一时“学士嗟叹,以为弗及”。梅村为之延誉,赞吴兆骞与另外两位青年才俊为“江左三凤凰”。如此张扬又如此狂傲,岂能不惹人嫉恨!

顺治十四年(1657),吴兆骞参加清王朝的科举考试,与一些江南读书人一起高中举人。正当他兴高采烈要大展宏图之时,厄运降临——清王朝残酷的科场案拉开大幕。

其中的南闱案,所有考官被杀之后,方章钺、吴兆骞等八名新中举人,每人重责四十大板,革去举人,流放塞外宁古塔。据吴兆骞后来自述,自己是“为仇家所中”,因“一纸谤书”而衔冤下狱。虽然“审无情弊”,终也堕入彀中。一生抱负至此休,流徙归来已白头。

塞外流戍之地的宁古塔人烟稀少,除少数民族渔猎的土著外,中原汉族文化养分十分稀薄。吴兆骞只能从流人中寻找精神知音,长此之后,渐感乏味。气候的高寒、衣食的艰难加之精神的苦闷,使之怀念家乡,久戍思归。当时的流人若家有资财,上下打点,拿出一笔重金,或认修某段城墙某处宫阙,找对了门子,少数人是可以赎还的。吴兆骞因迭遭变故,家道中落,已无自救之路,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当年文社的旧友顾贞观等人的身上。顾是个读书人,并无显赫的权位,但他是个重然诺、重感情的人。康熙十五年(1676)冬,顾贞观寄居京城千佛寺,冰封雪裹,朔风砭人,寒夜萦回,不能安枕,不由想到流放宁古塔的吴兆骞,于是披衣而起,就荧荧一豆烛光,伏案疾书:“季子平安否?”一句深情的问候后,悲愁如水一泻而下,以词代书,写下两阕《金缕曲》以寄遥思。

康熙十五年,顾贞观结识了一位挚友,这就是清初著名词人纳兰容若。《清稗类钞》作者徐珂说:“容若风雅好友,座客常满,与无锡顾梁汾舍人贞观尤契,旬日不见则不欢。梁汾诣容若,恒登楼去梯,不令去——谈辄数日夕。”容若的父亲是朝中权倾一时的太傅明珠,他本人也是宫中的三等侍卫(后升任一等侍卫),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以诗文交好,情谊深厚,又能接近清廷的中枢权力,顾贞观觉得营救朋友有望,所以才有“乌头马角终相救”的许诺。自此,顾在容若面前经常诵读吴兆骞的诗,已引起容若的注意和倾慕,于是乘机求援于容若。

在纳兰容若等人的主持下(或许也得到朝中实权人物明珠的支持),也在吴兆骞旧日文友,如今已身居要职的徐乾学(编修)、徐元文(都察院左都御史)、宋德宜(吏部侍郎)等人努力下,营救吴的行动正式展开。众多辇下名流争相捐金,结果得朝廷恩准,吴“以输少府佐将作,遂得循例放归”,也就是说他认修内务府的工程,向朝廷缴纳二千金方得赎归。

康熙二十年(1681),吴兆骞得以从宁古塔流放地归来,自顺治十六年(1659)吴兆骞二十八岁时被递解出关,至康熙二十年“循例放归”,吴兆骞在塞外二十二年,“一去塞垣空别泪,重来京洛是衰年”。他已经五十岁了。一个自认为才华盖世的“文青”,成为满面风霜、灵魂委顿的老翁,任何人在时代和命运的摧折下也都类如草芥,渺不足道。三年之后,吴兆骞于贫困潦倒中死去,终年五十四岁。中国皇权时代,文化人的流放之路延及烟瘴、流沙和荒寒,尽管历经苦难,除了对个人命运的悲叹之外,少有思想史上的意义。他们的精神只能拘囿在中国文化的辞章之学里,用以抒发个人的悲苦和不幸,所谓诗词文赋、吟咏啸歌亦复如是。

从延陵季子(季札)到吴江季子(吴兆骞),千年之下,我们少见读书人在命运取舍之际的从容和面对世界的坦荡。季子平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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