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的诗
2020-11-23张曙光
我们度过夜晚的方式
我想象一些人在夜晚的街道上走着
兴高采烈或沉默不语
我想象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
那个嘴角挂着微笑的少女
微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出晶莹的泪痕
我想象他们安静地走着
也许唱着歌,或大声地谈论什么
但我听不到,感觉就像在看一部没有声音的影片
我想象他们安静地走着,兴高采烈或沉默不语
街道变得狭窄,像铺满卵石的河床
他们要去哪里?没有人知道
在他们的头顶,是一排排亮着灯的窗子
再往上,一轮梦游者般苍白的月亮
我想象他们的脸,快乐而忧伤
我想象花束,面具,时钟,和死去的鸽子
我知道,这是他们度过夜晚的方式
或许也是我的,这也是生命的某种仪式
把沉寂的日子变成游乐场
我想象在夜晚的街道上一些人走着
兴高采烈或沉默不语
我们的生命
或许只是一声呼喊,或呻吟
更多时候是长久的沉默。
我仍然记得那些时日:雪下着
轻盈或沉重,覆盖着童年的那条土路。
妈妈仍然年轻,悄悄带我去电影院。
她拉着我的手,温暖而柔软。
爸爸疲惫地走进家门,外面是震天的口号。
灯光下姥姥翻看着旧照片,微弱的光线
眏在她的头上,像冬日闪耀的严霜,
在相继失去女儿和儿子之后。
妻子的微笑。我的女儿出生。
然后是女儿的女儿出生。
时光在不知不觉间老去。老一辈离开——
我总是在梦中见到他们,有时
他们会像活着的時候一样责备我:
用犀利的话语,或目光。
但事情真的如此吗,抑或这一切
只是出于我的微不足道的想象?
生活如此严酷,又是同样美好。
而在蹉跎中我耗费了太多的生命。
但愿有足够的时间修正我们的错误,
我们活着,做着不想做却必须做的事情
却全然不知道为了什么。
这个夏天我没有读陶渊明
这个夏天我没有读陶渊明。
但这个夏天仍然下雨。
小路两旁的玫瑰和鼠尾草仍然开放。
街道仍然拥挤。情人们仍然拥抱。
在公园的长椅,地铁站和报亭旁。
这个夏天我没有读陶渊明。
但我仍然每天推着轮椅上的妻子
在小区散步,或是去超市购物。
我仍然写诗。仍然不被人们看好。
我仍然咳嗽。青草仍然生长。
割草机的声音仍然响个不停。
生活仍然美好,像歌中唱的那样。
但我没有读陶渊明,尽管我仍然爱他。
蓝月亮
尽管我拒绝了你的邀请(拒绝意味着
放弃在场),但那轮月亮照旧会升起。
是的,如你所见,它在今夜注定
要变成蓝色,尽管我没有在看,却知道
事情总会是这样。生活没有悬念,它总是
沿着固定的轨道运行,因而一切将会被预知
就像今晚月亮的颜色。无论如何,蓝是可爱的:
天空和海洋。牛仔裤。苏菲·玛索和阿佳妮的眼睛
(它们有时会偏向绿色)。以及蓝胡子
他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心爱的女人。
哦,蓝月亮。洗衣机嗡鸣着,它使我们的生活
变得洁净。洁净而美好(这是广告词吗?)
但今夜会有多少只眼睛注视着它,
尽管它因大气而改变了颜色,但月亮
仍然是那轮月亮。人类仍然残存着固有的幻想
用想象赋予了它美丽。但其实,它也只是
一个冰冷的金属球体,用手敲击
也许会发出空洞的响声,就是这样。
我和我的敌人
我和我的敌人有着共同的爱好。
我们喜爱蓝天,清新的空气。
我们喜爱可口的食物。喜爱女人。
喜爱沉郁的丁香,和下雪的天气。
喜爱听着夜雨敲击窗子,也许。
当然也喜爱自己的家人,妻子,儿子和女儿。
喜爱休闲,下棋,喝茶或思考。
喜爱读一些书,或电影。
在音乐会上或剧场会打盹,如果内容精彩或乏味。
我们喜爱幻想,在年轻的时候,幻想着
自己成为蝙蝠侠,拯救行将崩塌的星球。
我们喜爱吹牛,妒嫉,喜爱听到别人的夸赞。
我们喜爱自己所喜爱的,正如
我们憎恨自己所憎恨的,譬如自己的敌人,或彼此。
是的,我们憎恨彼此,似乎并不需要理由。
从建大开车到奥体中心
我们的心灵将如何获得更大的空间?
从建大到奥体要开车经过七八个街区。
或更多。也可以乘坐轻轨。冬天的树赤膊,看上去
像放大了的鱼刺。它们在雪地里会发出
淡淡的的光晕。仙人掌在美洲。
风暴在杯子里,或词语中,但仍然壮观。
(当卡尔小心地提起手提箱沿着踏板上岸
新大陆像一本书在他的面前摊开)
我们努力学习遗忘的艺术,最终发现
思想只是一场流行的疾病。像感冒。
食人族绕着火堆狂欢。火烈鸟交配。
当我们寻找着那座古城门,它并不通向
另外的空间,无法把我们带回到过去。
街道的一半翻开。冬天在大地深处产卵。
我们热爱的是我们无法热爱的。笼子
孵着一只鸟。它有狗一样的鼻子。赛壬的声音更加刺耳。
词是什么?思想的血肉?或皮肤?它会疼吗?
现在巫师们消失了踪影。水晶球上满是污垢。
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发生。
题一幅旧照片
狭窄的楼梯把我们引向了
同样狭窄的房间。我们一行人
坐在地板上,喝酒,聊天
谈论着文学和人生(多么老套),
窗外的夜色使我们亲密,或艺术——
但现在变得疏远而陌生。多久了
那些青春的日子?呵,时间
带走了一切,但智慧却不曾
随着皱纹增长。我写下这段话
纪念我们逝去的生命和友情
听波兰钢琴家演奏肖邦
巨大的三角钢琴像一艘船
静静停泊在夜的港口。不,它轰响着
在灯光下漂移。而跳跃的十指间
流泻出时间,把我们带入了
另一个维度:一切在静止,
一切在浮动。它是蓝色的——
像月光,像大海深处的梦
关于戈多
《等待戈多》受到精神病患者的欢迎
比起正常人,似乎他们更加理解人类的
生存处境。他们喊叫着,向台上扔着
帽子和手套,为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
而狂喜。而瘦瘦的高个子作者,谦逊地
坐在下面,或是在咖啡馆,听着一位
年轻的犹太画家发表着高见,直到
漂亮的女友使劲用脚踢着后者——
来自爱尔兰,和同乡乔伊斯一样
体验着窄小的鞋子带来的痛苦
并转化到形而上。隐居在巴黎郊外
他不知道戈多是谁,但一次在飞机上
当听到戈多机长向乘客们问好,他
匆匆逃开,就像逃开他制造的魔鬼
卡夫卡
卡夫卡在寒冷的冬夜
穿行在布拉格的街巷,他的脚
陷在深深的雪里。在城市的
另一头,里尔克用矫饰的语言
吟诵他的诗句,而奥莉菲丝
在火炉上丝丝响的茶壶旁聊天
他在做些什么?可是在收集着
城市的噩梦?他看到一个人
在月光中向坡道上奔跑,另一个
在追逐。他不知道后一个
是在追杀前面的人,还是在
嬉戏,或是一同追赶前面的
第三者。在他眼中,世界变成了
迷宫,而他是里面的一只甲虫
归隐
刚刚进入中年,他却渴望着
归隐。厌倦了功名,或荒废了
武功,他把剑挂在了东墙
殷红的穗子上曾沾满仇人的血
但现在已锈迹斑斑。小园里的
花木已经扶疏,有时漫步到溪边
听着流水的声响,或和老农
谈一谈天气和年景。深感
年轻时的孟浪,他宁愿在
村口架起炉火,为拉车的马
挂掌,或铸造耕开土地的犁
夜里,看着花影在月光下
移动,或听雨水从檐间滴落
和庄稼在欢愉地拔节
鞋子
在梦中我丢失了一只鞋子
我到處找,却无法找到。
我在梦中寻找着一只鞋子
而在楼梯角的一侧
我看到了许多双鞋,堆放在一起
各式各样,却没有我的那只。
我寻找一只丢失的鞋子,在梦中
似乎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它被放大了,占据了我生活的全部
而事实上,它并不比一只鞋子更重要
抵达
借助这语言
我们抵达
无法抵达的深处
水中的火焰。明亮
而温暖。时间
浇铸成晶体
置身于其中
我们的影子被无限放大
铺向天际
谁能告诉我
我们该如何称呼自己?
又该如何为幽隐的事物命名?
它们久已存在
只是我们无从唤醒它们
在意识黑暗的子宫
现在它们起身
羞怯如三月的新娘
走向我们
暗物质,试管,寂静
一切如其所是
自在而安宁
张曙光
张曙光,诗人、翻译家。1956年生于黑龙江省望奎县,现为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上大学时开始写诗,追求坚实硬朗的诗风。著有诗集《小丑的花格外衣》《午后的降雪》《张曙光诗歌》《闹鬼的房子》等,译诗集《神曲》《切·米沃什诗选》,评论随笔集《堂·吉诃德的幽灵》等。曾获首届刘丽安诗歌奖、“诗歌与人”诗人奖及“诗建设”主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德、日、荷兰、西班牙等多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