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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研究:定量分析视野下老子文本书写研究

2020-11-23

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对象化定性老子

何 玉 国

(天津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222)

一 老子之道定性研究与学术路径依赖

众所周知,老子思想的核心是“道”。陈鼓应就说“‘道’是老子哲学的中心观念,他的整个哲学系统都是由他所预设的‘道’而开展的”[1]。

那么,“道”是什么呢?什么是“道”呢?它有什么内涵、价值和意义?近代以来,学界对老子的研究基本上是延续着这一逻辑问题展开的。

1919年,胡适在具有中国哲学开创意义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试图研究有关老子的八个问题:(1)老子略传;(2)老子考;(3)革命家之老子;(4)老子论天道;(5)论无;(6)名与无名;(7)无为;(8)人生哲学。在老子论天道中,他提出老子之“道”是对旧有的具有意志力的“天道”的否定,其内涵是“是无声、无形;有单独不变的存在,又周行天地万物之中;生于天地万物之先,又却是天地万物的本源”[2]。

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另一位对中国哲学具有开创意义的学者冯友兰,一改其在1934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中的看法,从“名家”的角度来认识老子及其老子之道①,在定性“道、无名”的基础上,认为老子之道是“自然不变的规律”,并进一步延伸成为老子的“处世方法”和“政治学说”[3]。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陈鼓应认为:“《老子》书上所有的‘道’字,符号形式虽然是同一的,但在不同章句的文字脉络中,却具有不同的义涵。有些地方,‘道’是指形而上的实存者;有些地方,‘道’是指一种规律;有些地方,‘道’是指人生的一种准则、指标或典范。因而,同是谈‘道’,而义涵却不尽同。义涵虽不同,却又可以贯通起来。”[1]所以,老子之道具有实存义、规律义和准则义。

20世纪90年代,黄瑞云在《老子本原》中提到,老子之“道是永恒的、无穷尽的客观存在和万物的本原始基”[4]20-22。

21世纪初,冯达文、郭齐勇在主编的《新编中国哲学史》中依然认为,“老子思想的核心范畴是‘道’,他的整个思想系统均围绕着‘道’而展开”,“老子所建立的以‘道’为最高本源的宇宙论就是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个比较完整系统的宇宙论”[5]。

以上对老子定性研究②的举例,除了黄瑞云对老子的认识学界影响力稍逊,其它都对学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因此,在上述“‘道’是什么”或“什么是‘道’”这一逻辑问题的指引下,近代以来的老学研究,逐渐形成了对老子之道的本体论、价值论、存有(在)论、形上论的定性结论[6],而研究“‘道’是什么”或“什么是‘道’”这一逻辑问题,也成了后世研究老子问题必然的学术路径依赖,这就形成了老学研究中的“‘道’概念研究进路的问题”[7]。

二 老子文本定量研究与学术路径偏差

定量研究,与上述习焉不察的定性研究一样,原本都属于人类学、社会学等科学或学科中的常用方法,后来也有学者尝试将其运用于人文学科的研究[8]。

定量研究,又叫量化研究、量的研究,“简单地说就是通过梳理统计方法探讨事物之间的因果关联”[9]。其主要受实证主义,尤其是孔德的实证主义、逻辑实证主义和美国的实用实证主义的影响[10]。根据国内社会学著名学者陈向明的观点,认为定量研究的基本过程是“研究者事先建立假设并确定具有因果关系的各种变量,然后使用某些检测的工具对这些假想进行测量和分析,从而验证研究者预定的假设。这种方法的重要前提是:研究对象不依赖于研究者而独立存在;事物本身具有内在的固定的、可以重复发生的规律;事物的量化维度可以用来计算事物的‘质’。因此,定量研究不考虑研究者对研究对象的影响,而对操作工具的科学性和规范性十分重视”[11]。据此而论,我们可以制定一个大致的分析框架:

A.提出假设

B.分析假设变量

C.数据统计分析变量

D.验证假设,提出新的假设(结论)

根据以上分析框架研究老子文本书写。目前学界流行老学研究中的“‘道’概念研究进路的问题”,也即“‘道’是什么”或“什么是‘道’”这一逻辑问题作为假设③(即A.提出假设),由此分析假设“变量”核心为“道”,然后采用数据分析方法,结合通行王弼本老子文本进行分析,进一步验证假设。如果假设不成立,则重新提出新的假设,即结论。下文的研究将按照上述逻辑顺序逐渐展开。

(一)老子文本,究竟“(书)写/说”了什么?

提出此问题,其用意有二:(1)老子文本书写是不是直接在“(书)写/说”“‘道’是什么”或“什么是‘道’”?(2)老子文本到底“书写”了什么,究竟呈现给我们的是什么?为了回答以上两个问题,我们从分析假设变量和数据统计分析变量两个步骤来实现定量分析。根据(1)和(2)问题的逻辑关系,可以直接回答第二个问题,即“老子文本到底书写了什么”(见表1),就可以得到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表1 老子文本书写分析统计表

从表1可以看出,老子文本中运用“道”字书写的章节,即直言“道”的章节,共计34章,占约42%的章节内容。老子文本中未运用“道”字书写的章节,即未直言“道”的章节,共计47章,占约58%的章节内容。按照先秦文章大体“质朴”④的行文习惯和言说特征,老子如果是直接在“(书)写/说”“‘道’是什么”或“什么是‘道’”的问题,即定量分析框架的第四步(D.验证假设),那么,应该是直(接)言“道”,或者直言“道”的章节居多,但是以通行本老子为例,老子文本中的实际情况却是偏少。

当然,此推论不够严谨且容易流于表面,毕竟老子文本中直言“道”的章节与未直言“道”的章节相差无几,按照定量分析中的统计数据要求,似乎也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我们还需从其他方面进一步验证假设,提出新的假设。

(二)老子文本旨在“论”道——如何“论”道

通行王弼本《道德经》第1章⑤,世人多言此乃老子立论之旨。王真《道德经论兵要义述》云:“冠于篇首,诚有旨哉。”林希逸《道德真经口义》言:“此章居一书之首,一书之大旨皆具于此。”范应元在《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中说,“(此章)乃入道之门、立德之基,实一经之总也,宜深味之”,现代人关锋、林聿时在《论老子哲学体系的唯心主义本质》一文中也认为“第一章是纲领”[12]。

然此章争议最多,笔者将其概括为“四类十问”。即:1.语言问题。(1)前四句句读问题;(2)增添字问题:帛书有“也”,其他版本没有;(3)更改字问题:“常”与“恒”的问题;“徼”与“噭”的问题;“天地”与“万物”问题。2.文本问题。(4)个别字字义问题:“玄”字如何解?(5)“徼”如何解?(6)“此两者同出而异名”中“此两者”指代什么?3.逻辑问题。(7)“道”之后为何谈“名”?(8)“欲”是否是虚词?老子是说“有欲”“无欲”?4.价值问题。(9)第一章能否作为老子《道德经》的总纲,并以此建构了体系、系统(以陈鼓应为代表)?(10)严复说:“西国哲学所从事者,不出此十二字”⑥。如何评价?世人也多围绕此“四类十问”争议不断,故此,学者刘若晖撰写了近百万字的《老子集注汇考》(第一卷)一书,专论“老子第1章”,但却鲜有定论、确指。

此处笔者重论:老子“道”之后为何谈“名”?陈鼓应说:“本章只在说明:一、‘道’具有不可言说性;‘道’是不可概念化的东西。”[13]如果“道”不可言说,那么,紧随其后的“名”该做何解?

如果名是指代言语和文字,把可道理解为用言语(词)表达,把可名理解为说得出来或用名称(文字)界定。那么,仅从“道可道,非常道”一句来看,老子似乎纠结于“可道”之“道”与“常道”之“道”问题,从第二句“名可名,非常名”一句来看,老子似乎又纠结于“可名”之“名”与“常名”之“名”问题。由此而言,老子显然是纠结于“道”与“名”的问题——求“道”于“名”⑦。正如有的学者所言:老子首章“第一句以‘道可道,非常道’开头,非常直接地带出了老子的问题意识:我要说的东西到底能不能用语言说清楚?”[14]31。老子全书五千言,皆是围绕此问题的探讨。故此,朱谦之认为此两句乃老子“立言之旨趣”[15]。对老子而言,如何讲(说/认识)(how to speak)“道”比讲(说/认识)“道”什么(which to speak)和讲(说/认识)“道”是什么(what to speak)要关键、重要得多;老子重心在如何“论”道,而不在“‘道’是什么”或“什么是‘道’”。

以老子通行本第25章为例加以说明: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16]。

“吾不知其名”,确实不知道“‘是什么’、‘什么是’”。在这里,本来就不应该问“是什么”、“什么是”,因为问“是什么?”或“什么是?”就意味着知道了“是”的存在,而现在是“确实不知道”有关于“是”的一切,这是一个“如何‘论’(how to speak)道”的问题而不是一个“‘道’是”问题。

“吾”不知“(?)”姓甚名谁,取一个代号叫“道”,而实际上,它原本也是“物”,——“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在这里“物”是一种更加广/大的范畴。现在,“吾”给它一个虽不是“强制性”的,但是相对较为狭/小的叫法,曰:“道”。正如有的学者所言:“‘道’作为一般概念,是古已有之的,本义为‘道路’,引而申之,在不同的语言环境里,‘道’是学说、主张、德行,或法则、方法之类的意思。老子把这个一般的概念,借来作为宇宙本体的名称,成为一个特定的范畴”[4]16。当然,这个相对较为狭/小的叫法也可以是“一”,如老子的第10章、22章、39章皆言“道”谓“一”。《淮南子·原道》亦云:“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17]31-32《淮南子·诠言》又云:“夫无为,则得于一也。一也者,万物之本也,无敌之道也。”[17]814《淮南子》虽言后出于《老子》,但基于《老子》而做出的如此诠释,可谓得其中义。

老子在第1章中提到“强为之名曰大”,其实也是相对较为狭/小的叫法或称呼,亦可称之为“无”,正如任继愈所言:“老子对于道有所描述,但是不能清楚地讲明它的特点,有时用‘无’‘无形’‘无物’‘无状’这些否定性的词来描述。在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个作为万物之本的负概念——无的范畴,是表明人类认识前进的重要里程碑。”[18]总之,在老子看来,“如何‘论’(how to speak)道”至关重要。

所谓“如何‘论’(how to speak)道”,即如何(凭借什么手段、途径和方式)实现、展现和呈现“道”的问题?这是一个道的对象化研究。

当然,有关老子之“道”能不能对象化的问题,也是一个论争的焦点⑧。以牟宗三、张祥龙为代表的学者,是否定老子之道的“对象化”研究的,其理论的主要思想资源是海德格尔的现象学。牟宗三认为老子之道具有主观境界性和生成性的特点,主要靠“主观工夫论”才能得以认知。张祥龙则认为老子之道具有本原发生型特点,是现象学“境域发生论”的代表,所以不能对象化。以上观点都是从老子之“道”与概念解析的关系角度而言的,也即老子之道不能用西方二元概念分析的方式来理解,其论述严谨,观点有理。

但是,对象化问题似乎还存在着另一种理解,即老子之道能不能间接对象化?所有的对象化问题,无非是一个“如何呈现、怎么表现”的问题,如果老子之“道”彻底完全不能对象化,那么,老子“五千言”又有何意呢?显然,老子之道是可以对象化,只不过是不能直接用概念分析的“方式”对象化。

如何呈现、怎么表现的方式其实包括多种,既可以用语言文字,也可以是非语言和文字的方式或手段,比如对于爱情,我们可以用语言文字的我爱你来呈现、表现爱情的目的,也可以用现实生活中的实物的玫瑰花来呈现、表现爱情的效果。显然,概念分析属于前一种的语言文字范畴;而玫瑰花就属于后一种的非语言和文字。所以,老子文本书写“道”也可以采用非直接的概念分析。

关于这一点,就理论效度⑨而言,从表1也可以看出,全书81章按照内容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描述“道”自身本然状态;一类是论述“道”在宇宙中的功能、作用[19]。老子在书写过程中,较为普遍地运用了相反相成、相对相生的反词语,如“有/无”等⑩;大量运用了源于日常生活的具体事/物,如“刍狗、婴儿、水”等譬喻[20];同时,也大量运用了既有肯定又含否定的疑似性词语,如“犹”“若”等以及“正言反俗合道、反言离心中道”的正言若反式表达。对反词、譬喻、疑似性词语和正言若反式表达,显然就不是直接的概念分析。

目前,学界对老子研究形成了以“道”概念研究的学术路径依赖,这显然与老子文本书写的宗旨——“‘论’道”——如何论说“道”为核心的问题意识(D.提出新的假设)之间存在问题错位,或者说路径偏差。

总之,老子文本书写旨在“论”道——如何“论”道,并因此而让人“体”道,而并非“‘道’是什么”或“什么是‘道’”的问题,正如学者林光华所言,“‘常道’究竟是什么,为何不可说,这是《老子》一书呈现给后人的最大疑难。但是,这是从研究者角度去说的,对于老子本人来说,这并不是个疑难,只是一种表达‘道’的特殊方式,它能更好地说明‘常道’的特殊性。《老子》81章都在用特殊的语言方式来保护这种特殊性,以免被忽视或误读。实际上,《老子》中是有答案的,并且,对于老子来说,重要的不是‘常道’是什么,而是如何运用‘常道’使得国家长生久视(59章),人生甘美安乐(80章)。”[14]1对此也有学者从反面加以论证,认为,“老子从未回答且不能回答‘什么是道?……’等问题。如果老子能回答‘什么是道’,那说明有一个比‘道’更为原始的‘X’存在,这显然与《老子》经意不符。故而提出‘什么是道’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假问题”[21]。老学界研究中所形成的以“道”概念为核心的研究路径,通过定量分析可以发现,存在着严重的学术偏差。“‘道’是什么”或者“什么是‘道’”的问题,是近代以来依傍西学、追求学术现代化的产物[6],“如何‘论’道”才是老子文本书写的应有问题。

注释:

①冯友兰的逻辑是《老子》文本中有很多“无名”的讨论,所以“事实上,我现在相信这部书比我写《中国哲学史》时假定的年代还要晚些。我现在相信,这部书写在(编在)惠施、公孙龙之后,而不是在他们之前”。参见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1页。

②学者刘建平提出,“定量研究较易被人们理解,简单地说就是通过梳理统计方法探讨事物之间的因果关联……定量研究是验证预先设定的假说……而定性研究力求说明‘是什么’‘怎样’和‘为什么’这样的问题,结果不以数据表示,通常以文本的形式用于解释某一现象,阐述观点……定性研究与定量研究……可以互为补充,取长补短”。笼统言之,凡是研究“是什么”的,都可以归属于定性研究。而“验证预先设定的假说”的研究,都可以归属于定量研究。那么,以上学者有关老子之“道”的定义研究,显然就可以归属于定性研究。参见刘建平的《定性研究与循证医学》,《中国中西医结合杂志》2008年2期,165-167页。

③当然也不算是“假设”,其本身是学界对于老学研究的“路径依赖”,但在本文中可以作为“假设”——假设这一“路径依赖”是正确的。

④此论仅是“大概略说”并不意味着先秦诸子毫无文采,比如孔子言“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篇》)。老子也常以“朴”喻道。《尚书》《国语》也大多以“质朴”见长。

⑤本文所有老子文本内容,皆参考王弼本。王弼本第一章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参看王弼的《老子道德经注校释》,楼宇烈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2页。

⑥参见严复《老子》评语,《严复集》(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075页;许苏民《西国哲学不出老子十二字发微》,《学术研究》2008年1期,第5-15页。

⑦萧无陂认为,老子这一纠结,源于“言说之道(名)与自然之道(实)之间的张力”。参见萧无陂:《“道”不可道吗?》,《中国文化研究》2014年4期,第66-74页。

⑧有关此问题的讨论,可以参看林光华《〈老子〉之道及其当代诠释》,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9-133页。

⑨理论效度是定性研究的关键术语。陈向明认为,所谓“理论效度又称诠释效度,指的是研究所依据的理论以及从研究结果中建立起来的理论是否真实地反映了所研究的现象。如果某一理论的概念及概念之间的关系不能令人信服地诠释研究的对象,那么这个理论就是缺乏理论效度”。参看陈向明《社会科学中的定性研究方法》,《中国社会科学》1996年第6期,第93-102页。

⑩有学者统计,老子文本中存在“有/无、强/弱、损/益、巧/拙、贵/贱、主/客、进/退、正/反、奇/正、虚/实、宠/辱、难/易、吉/凶”等80多个“成对概念”;参见刘笑敢《老子——年代新考与思想新诠》,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7年版,第150页;陈鼓应、白奚《老子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6页。也有学者认为有96对。见马德邻《老子形上思想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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