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创作随想

■ 陆 军

肖留与我合作的话剧《徐阶》(剧本载《剧本》月刊2015年第3期，演出时易名为《大明四臣相》，导演龙俊杰，2015年度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由上海戏剧学院搬上舞台后，获得了较为热烈的社会反响，家乡的领导希望我趁热打铁，为挖掘上海之根松江的优秀历史文化资源再做些努力，我因此也郑重其事地向区委领导提出了创作“松江历史名人题材系列戏剧”的建言。不久，家乡的朋友找到我，希望将《徐阶》改成沪剧，由松江的业余沪剧演员搬演，以进一步扩大家乡先贤的影响力。我理解朋友的苦心：《徐阶》有现成的构架，不需要占用我太多的时间。但我还是婉拒了朋友的美意。我说，如果要写，我会写春申君(当然，春申君这个题材更适宜于京剧，或者越剧)。

选择春申君作为剧作题材，有多个为人们所不知的但仅属于我自己独享的理由。

第一，在我就任首届松江区文联主席期间，时任中共松江区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的张汝皋先生有一精妙创意：为纪念春申君，在松江新桥春申村创立春申君祠堂。为此，他多次召集我与春申村党总支书记何德明先生商谈实施方案与推进计划。在汝皋部长与德明书记等领导的努力下，此项目几经努力，终于在2002年顺利实现。祠堂占地面积500平方米，为仿古民居建筑，室内陈列着春申君史料及松江古迹、历史名人名作。著名松江籍的学者和书法家施蛰存、程十发、郑为题写了祠堂匾额。祠堂西面为大型铜雕照壁“上海之根”，展现松江两千多年的历史文化。2002年国庆前夕祠堂正式落成，汝皋部长让我主持10月5日举行的开堂仪式。那天秋高气爽，宾客云集，整个仪式庄重神圣，参与者的脸上都写满了对先贤们的敬畏与感佩。我后来还为春申君祠堂专门创作了一首儿歌，内容为:“啷啷啷，啷啷啷，爷娘去开黄浦江，回来又开春申塘，领头的爷爷叫春申君，住在伲村头黄泥浜”。歌词的内容当然是虚构的。但当时考虑，如果有一首儿歌留下来供后人传唱，至少可以让将来的人们在对历史存疑的同时去关注祖先的来龙去脉，从而不忘先贤们在这片土地上曾经留下的辉煌足迹。后来汝皋部长英年早逝，一直想写一篇怀念他的文章，总觉词不达意，没有成文。今天我如果以戏剧的方式来写春申君，想来汝皋部长在天之灵也一定是欣慰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春申君外传》也是我奉献给故友的一份纪念。

第二，几乎是在与动议修建春申君祠堂的同时期，湖北剧作家丁楚章先生找到我，希望与我合作一部描写春申君生平经历的戏曲作品，他甚至已完成了初稿，剧名为《楚宫秘史》。楚章先生是国家一级编剧，写过不少很好的作品，编剧技术上可谓已炉火纯青。春申君又是我心仪的戏剧创作图谱中的家乡历史人物，但我却一直不敢答应。除了楚章先生已有成稿，我中途介入有掠人之美的嫌疑，还有两个原因：一是楚章先生的剧作是一部精彩的宫斗戏，虽然写得有声有色，但与松江没有多少关联；二是楚章先生后来按我的要求对剧本进行了较大修改，甚至溶入了开凿黄浦江的情节，但我总觉得，除了难以规避的情节是贴上去的外伤以外，更重要的是剧作尚未找到让当代观众产生共鸣的点。所以，我能做的，只能是一次次地给戏剧院团推荐楚章先生的剧作，但很遗憾，此剧一直未能获得上演的机会。而我此次受命于家乡父母官的嘱托，如果能勉为其难完成任务，也算是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方式向楚章先生致敬。

第三，今天由松江人来写春申君，必须解决三个问题。一是，春申君的故事要与家乡松江有关。春申君开凿黄浦江当然是民间传说，但当时已有淞江与三泖。开源引流，疏浚河道是春申君改封江东后很重要的业绩，淞江、三泖以及后来的黄浦江本属一脉，因此，以疏浚淞江与三泖为主线，应是可行的。二是，春申君治水，不能单写治水过程，还要写出春申君所处的历史环境、他独特的人生经历、他在那个时代的主要贡献以及在他身上所曾经发生过的重大事件(这当然不可能正面去表达)。换句话说，要写出一个相对完整的春申君的艺术形象。三是，要有切切实实的现实意义。这个问题尤其重要，如果做不到这一条，这个戏就大打折扣。这几个问题都极有挑战性，但我喜欢挑战。

接下来的任务是，该如何迈过我自己设定的这几个“坎”。

首先，“孕嫁”情节要还是不要？

春申君生命经历中最有戏剧性的情节是：考烈王无嗣，春申君门客李园，经精心谋划，将自己的胞妹、身怀春申君骨肉的李嫣（李环），变成了考烈王的女人。就编剧而言，这无疑是任何一个作者都不会放弃的好材料。前述楚章先生的剧作也正是以此情节为主要框架来构筑全剧的。我写春申君，这条线要还是不要？如果要，该怎么处理？

我考虑，一是，要，但不能成为主线(虽然可以预料，这样的决定在以后剧作问世时一定会受到同行们友好的质疑)。原因是，倘若要充分地展示这条线索，将来的剧作依然是一部以描写君臣关系、情人命运为主要内容的戏，这与我的创作初衷有悖。

二是，要，但一定要有机地溶入主线。如果仅写春申君在江东治水，却时时牵挂着宫中的恋人及其她怀着的孩子；同样，李嫣也是身在宫墙心在江东，两地相思，魂牵萦绕，时空穿越，梦中相见，等等，当然都可以，但都不够“贴肉”。只有将这条线索溶入春申君治水的主要冲突中，才算是找到了在此情此境中存在的真正理由。换句话说，考烈王无嗣，李嫣被招，都要与治水有关。基于这样的认识，有一天我忽发奇想：奸臣妒贤，怂恿考烈王反对春申君治水江东，春申君智献神谕：江河如女人，河道不通，女人就难以有孕。而江东是考烈王的江东，一草一木，一江一水，都与大王有关。如此这般，春申君治水，就与考烈王最忧愁的心事联系起来了。虽然这样的设计也有些牵强，但比硬贴上去的总要好一些。至此，我心中的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

其次，如何刻划春申君的人物性格？

对春申君的评价历来有不同看法。我不是历史学家，很惭愧，尽管也做了一些功课，但所有的见解都十分肤浅。众所周知，春申君政治生涯中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典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司马迁写完《春申君列传》后曾十分感慨：当初，春申君从劝说秦昭王与楚国订立盟约到豁出生命帮助太子完归楚是何等的聪明。后来却受制于李园，又是何等的糊涂。春申君失策，是没有听取朱英的劝告，才丢了性命。由此可以推断，春申君性格特征中，善良、轻信、软弱，缺乏与恶势力斗争的勇气与智慧，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在治水过程中体现这一性格，既有助于戏剧冲突构筑，也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再次，如何写李嫣？

李嫣，是春申君情感与政治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物。楚章先生的剧本中是作为正面人物来歌颂她的。她入宫，是为了让春申君能继续获得考烈王的信任；她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春申君一统山河，等等。尽管这样的处理很高大上，也有戏，但我却不是很认同。因为，一则与史实有出入(拙以为，涉及人物的总体评价时，还是以尊重史实为妥)；二是这样写也较为常见。我决定写一个更真实的李嫣。即，她对春申君有感情，但她更有攀附权贵、卖身进阶的私欲。当然，在涉及春申君生死命运的时候，她也会在可能的情况下挺身而出。

再再次，如何体现人文松江的地方特色？

春申君治水，源于上海之根松江。历史上松江的风土人情如何在剧中有选择地表达，这是我必须认真考虑的一个问题。想到家乡一则十分有名的传说:十鹿九回头。松江别称茸城，如果能将这一意象纳入剧思，岂不是一件美事？由此又马上联想到，虚构一个美丽、聪慧、纯真的乡间少女——鹿女，她代表家乡人以民间美德、民间情感、民间智慧辅助春申君治水，这对主题的丰富性、剧情的生动性与演出的观赏性应该都会有帮助。

最后，作者要通过这个戏说什么？

这个戏的主题如用一句话来归纳，那就是作者试图表达对做人与做事的一点思考。概言之：人分三类，一类是干事的人，一类是说事的人，还有一类是坏事的人。许多情况下，干事的人的命运不如说事与坏事的人，但干事的人还会坚持干事，并坚持干好事，以体现人对这个世界的善意。这，就是我要在这个戏里所倡导的做人与做事的理念，也是这个戏所要传递给观众的现实意义。

以上几个“坎”，就这样自说自话，或者是自圆其说，算是在心理准备上迈过去了。

再接下来考虑的是，这个剧本是自己写还是与学生合作。几乎不用犹豫：合作。因为当时开工的新戏还有三部，都是与我的学生合作的。分别是：话剧《生命驿站》（剧本载《剧本》月刊2018年第12期，演出时易名为《生命行歌》，导演查明哲）与顾月云合作；《魂归大陈岛》与李世涛、陈文梓、袁香荷、徐莹合作；《蔡龙云》（上海体育学院演出，导演徐俊）与黄锐烁、方智钧合作。当然，这个题材要找一个能写戏曲剧本的学生来合作。而在我的学生中，戏曲写得好的有很多，属于小年轻的就有陈文梓、莫霞、章楚吟、俞霞婷、管燕草等等，但他们大都在戏剧院团，作品上演机会多，所以我决定选一个创作有能力、作品上演机会相对少一些的学生，我想，那个人就是安树。小安是我的艺术硕士生，一直在上海戏曲学校办公室工作，她写戏很有能力，多部作品被戏曲专业的师生作为教学作品上演过。选择小安，既有利于她的进一步成长，相信也有助于我的意图能得以较好地体现。还有一个不便表达的原因是，她此前的创作，几乎都是不拿稿费的活儿，为此，我一直很生气。

扯开了。那么，不说了，接下来就开始去谋划怎么样好好写吧。

我不确定能不能写出一个让家乡人满意的春申君来，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一定不会放弃在这个戏上的所有努力。

毕竟，春申君是一位不朽的、伟岸的、值得万世敬仰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