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2020-11-23
夜里发生的事情,往往在白天才能得到确证。杨二林昨夜在杀牛沟翻车的事情也是如此。据与他关系最近的人说,夜里十一点多,小风吹拂大地,满天星星打探人间。张二林开着他那台幸福牌农用小汽车,拉着一车玻璃,沿着邢左公路走到路罗镇,再拐上212 省道,轰隆隆行到杀牛沟的时候,前面路上赫然出现一根明晃晃、颤巍巍的钢丝绳,两头分别拴在粗大的洋槐树上,绳子离地大约一米多的样子。斯时,杨二林叼着兼有提神和辟邪功能的烟卷,一边把着方向盘,间换踩着离合器和油门,一边正摇头晃脑、有板有眼地哼着豫剧《打金枝》,谨慎地驾驶着。
过了这道七拐八弯、人毛不见一个的深沟,不出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家了。杨二林一阵放松,又深吸了一口香烟,就在他朝窗外丢掉烟蒂的时候,蓦然发现了那一根悬着的、充满暴力和邪意的钢丝绳,但紧急刹车晚了,只听“嘎嘣”一声,杨二林买了不过一年的幸福牌农用车毫不客气地与钢丝绳发生了性质恶劣的正面交锋。
这个杨二林,家在莲花谷村,早年当过三年兵,因为没文化,在部队几年,也没混成什么事儿,退伍回来第二年,很快和当年的一个初中女同学喜结连理,然后柴米油盐。几十年间,两个人也以正常的方式和速度,生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二十多年后,孩子们都长大成人。
莲花谷村地处深山,除了山上几根木头和早就扒光卖掉了的石英石,似乎没有了别的生存资源。前些年,不少年轻人到附近的井方、武安、龙冈等地以下煤矿、铁矿、石膏矿为生。煤矿、铁矿、石膏矿倒是挣钱,但伤亡率也很高。2006年,就有一起铁矿塌方致死多人的特大案件,不仅惊动了本地政府,还被媒体搞得全国皆知。
煤矿、铁矿储量再大,也终有尽时。果不其然,大致二十年时间,附近的铁矿煤矿就没了东西可挖,从事这一行当的莲花谷人又回到了农村。老人们常说,人这个东西,衣服可以穿旧点甚至不穿,可不能不吃粮食,一天不吃就成了黄鼠狼,三天不吃就下不了炕,七天不吃就得见阎王。他们的这句话,放在1979年以前是无比正确的。可现在已经是21世纪,莲花谷村人再也不会把自己的生活水准定在吃饱饭这个层次上了。不仅要穿好,而且要穿好看的、贵一点的,不仅要吃好,还要变着花样、讲究质量地吃。可资源匮乏,人口又多,怎么办?只能人人想自己的门路。正如村人所说:不管东不管西,捞到自己包里那就是好东西!
杨二林也这么想。龙冈市生产玻璃远近闻名,市郊的马路边,一座座一字排开的都是玻璃厂,烟囱好像一根根拔地而起的壮硕阳具,日夜不停地向着低空排放人的欲望。莲花谷村起先有几个人买了农用车,做起了由龙冈往宁夏、甘肃、青海、河南等地贩运玻璃的生意。彼时,几乎全国各地的大小城市都在呈爆炸式扩张,各种玻璃的需求量自然很大。杨二林在家闲着没事,几亩薄地只能糊弄住肚皮,但实现不了他盖小洋楼、买小轿车等高人一头的现实梦想,便和老婆商议了一下,凑了几万块钱买了一台农用车,也自觉地加入到了长途贩运玻璃的队伍之中。
与此同时,杨二林的大闺女杨毓秀也有了婆家,在一山之隔的井方县北常村。这个北常村很偏僻,与山西左权县搭界,也像莲花谷村一样,四面都是高山,整个村子就像是鸟巢,不多的人家就是里面的几颗蛋,数十间青石砌起来的房屋横七竖八地堆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杨二林的大女婿名叫石建奇,一个个子奇高,但身材偏瘦的小伙子,结婚之前,托他们家一位在井方市政府任职的亲戚的福,在公安局里做协警。
直到现在,南太行乡村的媒人还很多,一般适龄男女,即使自己搞成对象还不算,必须经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确认。前年腊月的一天黄昏,一个穿着蓝方格外衣的妇女披着一身暮色,踏进了杨二林的家门。斯时,杨二林和老婆正在吃晚饭。饭菜很简单,小米粥加馒头和炒白菜。杨二林正好把一大块馒头塞进嘴里,腮帮子还没鼓起来,那个妇女抬脚就进了他的家门。按照一般的情况,其他人到别人家去,如是没看到主人,进门之前应当喊几声主人的名字或者某一个称谓,借此告知主人家,自己要来人家家里了。可是这个妇女,竟然悄没声儿地进了院子,并且登堂入室,这样的举动,不仅使得杨二林两口子觉得诧异,还有点猝不及防。醒悟过来的杨二林老婆率先从小凳子上站起来,看着来人说:大娘,您咋来了?咋事先也不吱一声?
来者名叫朱安妮,年龄在七十岁左右。这个朱安妮,不仅是杨二林老婆的娘家人,而且还和杨二林老婆算是近亲,按照辈分,杨二林两口子应当叫朱安妮大娘,即伯母。一开始,杨二林有点生气,哪有人傍晚时候进别人家门不先嚷嚷几声的?起码的规矩和礼貌都没有。但一看是朱安妮,杨二林的愤怒表情如风中的热开水一般,旋即降温。继而和老婆一起,拧出一脸的笑,对朱安妮说:大娘,吃饭了没?咋这么晚了,您老才来俺家呢?朱安妮笑笑,迈动小脚,先是把腋下夹的一条香烟放在桌子上,然后一错身,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杨二林家那张皮毛翻卷的旧沙发上。
先是一声闷响,幸福牌农用车身子弹了几下,钢丝绳绷紧又放松、再绷紧。如此几个回合,俨然眨眼之间。杨二林还没反应过来,路边忽然冲出几个蒙面人,其中一个看起来特别壮硕的男人,冲在最前面,一把拉开车门,再一探手,杨二林的身体就像破麻袋一样被甩在柏油路面上。杨二林心里惊恐,活了五十多岁,也跑了差不多三年的车,这等凶恶之事还是头一次遇到。他高声喊说,恁都是谁?俺咋了恁都了?这是南太行乡村方言,意思是,你们是谁,俺怎么得罪你们了,你们这样对待俺?
估计那些人听懂了,但没有一个开口回应他。杨二林正要躬身爬起时候,先是瘦屁股蛋子上挨了一脚,还很重,那脚一下子就把他的身板再次压紧在柏油路面上。随之而来的,是众多的脚,而且还都穿着硬底皮鞋,砖头一样不规则地落在他的身上、头上。杨二林觉得鼻子里有热烘烘的东西溢出来,先是覆盖了嘴唇,继而向地上滴,身上和头上倒不觉得怎么疼。
杨二林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得罪了谁,为何会在前不见村后没有店的杀牛沟遭人暗算。
是的,这他妈的不是抢劫,绝对是暗算!因为,对方并没有搜他的身,也没有在他的幸福牌农用车驾驶室内找钱和其他值钱的东西,三四个人围着他就是拳打脚踢。暴力大约持续了七八分钟,杨二林浑身都挨过了大脚践踏之后。其中一个男的用假嗓子说:把玻璃给他砸了,车推到沟里,扯火!
扯火,是赶紧撤的意思。
听对方这样说,杨二林急了,也不管鼻子和嘴角流淌的血,倏地站起身来,大声喊说:求求恁都了,把俺打成这样也就算了,车子和玻璃,可是俺的命根子啊!俺买车借的钱还没还完。求求恁都行行好中不中?听了杨二林的哀求,还是那个用假嗓子说话的男的,又用假嗓子说:甭管他,砸玻璃,把车推到沟里,扯火!其他几个人一听,分别拿了木棒和铁棍,轮番敲击放在一起的玻璃。
玻璃是易碎品,在运输时候,一般都是十几张或者二十几张放在一起,套在大小合适的木头架子里,再分别垫一些茅草、破纸箱之类的,这样便不容易在颠簸中碎裂。这自然是常识,杨二林清楚,那伙人也很懂得。可杨二林没料到的是,这帮贼人居然早有准备,一个个拿着小铁锤,对准整箱玻璃的中间部位一顿猛击。站在一起的玻璃虽然没有发出丁零当啷的破碎声,但傻子都明白,经过铁锤的连番攻击,玻璃早就受了严重内伤,只要打开木架子,立马就会粉碎一地。
这还不算,那几个强盗解开钢丝绳之后,放开刹车,再在车后稍微推了一把,杨二林的幸福牌农用车载着一车看起来还完整的玻璃,缓慢向下行驶,大约几秒钟后,农用车顺着坡路,自动向前驶去。因为无人掌握方向盘,农用车就像一个逃跑的孩子,彻底自由任性了几百米,先是撞倒了路边的几棵小树,进而,打了几个难看的趔趄,头朝下一栽,整个身子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速度缓慢地向沟里滚去。
这时候,那几个人一声呼啸,纷纷跑开,几分钟后,相隔不远的另一道山沟里传来了摩托车的巨大轰鸣声,“突突突”,好像是胜利的号角,也像是悲伤的伴奏,整齐一致地飞速前进,然后沿着公路,消失在井方县方向。
那一晚,朱安妮在杨二林家待到十点钟才离开。她来的目的,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家长里短之后真正打开。朱安妮说,恁俩的闺女大了吧,有婆家了没?杨二林老婆说,咱家闺女赖得很,还没几家上门提亲。朱安妮当然知道这是谦辞。南太行乡村人从不自夸,普遍认为,凡是好的,自己说了不算,说了还招人耻笑。别人说好,才是真正的好。对待自家人也是如此。除非是公婆夸儿媳,儿媳说公婆会办事。除此之外,一切如上。听朱安妮这么一说,杨二林两口子也就知道了朱安妮来家里的意思。
朱安妮说,井方县北常村有俺一个亲戚。要说那个地方吧,确实有些偏僻,可这个年代,有摩托车和小汽车,天边也不算远。俺那个侄女儿有三个孩子,上面俩闺女都出嫁了,还有一个小子,二十一了,属马,上了河北的一个大学,肚子里的文化深得很。这不,人家的舅舅在市里当科长,给公安局说了句话,公安局就把人家招过去了。说是先做啥协理警察。以人家的关系,弄个正式的肯定没啥问题。如此等等,说了一大堆,又把她侄女儿家的房产、田地和平时的经济收入来源摆乎了一阵子。
杨二林两口子心里明白,这朱安妮是来给她侄孙提亲来了,从内心说,他们对这家人的条件有点兴趣。他们也知道,凡事要从根本出发,考虑别人,也要衡量自己。要是论模样,他们的大女儿杨毓秀也算长得不赖,和她娘一样,圆脸,大眼睛,脸皮还很白;脑袋也够用,也算是一个能打会算、伶牙俐齿的人。不足的地方有两个,一是只读过高中二年级,因为成绩太差而彻底与书本分道扬镳;二是个子比较低,一米六还不到。要是放在南方,这个头也算差不多。可这是在北方,女子的个头一般都在一米六五米以上。在乡人的惯性认识里,矮小的女子不是先天发育不良,就是心眼太多,还特别心狠。
当然,朱安妮虽然是杨二林老婆的长辈,但也不能逼着杨二林两口子当场拿主意,说可以或不可以。在儿女婚事上,南太行乡村人是非常审慎的,也喜欢耍点心眼。即使再傻的父母,一有满意的,就当场答应,会惹人轻视。越是让媒人跑得次数多,越是能凸显自己的身份和闺女的“价值”,传扬出去也好听。
朱安妮也知道这个常理,说得差不多了,也从杨二林两口子的眼神和表情中看出,这门亲事有点希望。心里窃喜了一阵子,然后起身告辞。送走了朱安妮,杨二林两口子上床之后,丝毫没有睡意。杨二林说,这个吧,比上次那个强好多。关键是公安局的,要是那小子真成了正式警察,这往后,村里的大小事儿,谁他娘的也得看咱的脸色行事!
老婆侧躺,背对着杨二林,轻蔑地喷了一口气,然后说:人家是女婿,又不是亲儿子,你拿人家耍威风,不嫌丢人败兴!再说,这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小人得志,就想好事了!杨二林“嗨”了一声,转过身子,一把把老婆肩膀扳过来,一只手托着脑袋,瞪着眼睛说:你个娘儿们家家的知道个屁,现在,在村里横着走的哪个不是朝里面有人?就连咱村的杨酸水,二女婿在乡政府民政所上班,芝麻都算不上的小官官儿,他杨酸水还在村里吆五喝六,跟驴㞗马屌一样,连村主任都得让他三分!
老婆挣脱了杨二林的大手,继续背对着他说:那顶个卵㞗用!做父母的,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如何威风,要想想闺女一辈子的生活。你啊,就知道村里那点㞗毛破事!
灯还亮着。每次都是如此,凡是杨二林出车在外,啥时候不回家,老婆就等他到啥时候。等他进门后,先问他吃饭了没有,没吃的给他做,吃了就把温水递给他。这一点,是杨二林最为感动的。老婆也对他说:孩子们大了,一个个都要飞出去,成了别人家的人,最后还是咱俩一起。你在我安心,我在你也有人照顾着。
这天,都凌晨一点多了,还没有汽车的响声。老婆坐一会儿,站一会儿,心里不停说:这是咋个回事?该回来了啊!一边想着,一边走出门,想上房侧的山岭上看看,有没有朝这边的车灯。可前脚刚迈出门槛,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老婆吓了一跳,发出一声瘆人的惊叫。发现是自己男人杨二林,这才松了口气。再定睛一看,俺的娘啊,你咋成这个样子了?他爹!杨二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颊青紫不一,还肿得厉害。杨二林的嘴唇本来就厚,这下成了俩发面饼。脸上、胳膊上、衣服上都是血。
操他娘的,谁干的?老婆破口大骂之间,倒了开水,拿了毛巾,端到杨二林跟前,然后蘸着热水,帮杨二林擦掉了脸上的血污和沙子。杨二林一边“哎呀”叫疼,一边说,得赶紧找个吊车,把车弄上来。老婆瞪大眼睛问:出事了?杨二林点了一根烟,拼命似的抽了一口,说:别提了,遭人暗算了!他娘的,简直是大白天见鬼,黑夜里见闷雷。倒霉啊!操他娘的,到不了天明,狗贼们全家死绝!
大致三个月后,朱安妮终于成功地说动了杨二林两口子,并选了一个日子,带着侄女两口子和侄孙来到了杨二林家。杨二林一看,眼前的这个未来女婿,个子瘦高,眉目清秀。许是在公安局锻炼过的缘故,还特别有眼色,文气、安静,见到杨二林两口子,就一口一个“叔”,一口一个“婶”,还给杨二林带了两条中华香烟。杨二林一看,大嘴巴就笑成了护城河。心里想,这可是乡长才能抽的烟,副乡长都没这个资格。老婆当然知道杨二林的德性,斜了他一眼,又笑着招呼未来女婿和他的爹娘并朱安妮等人了。这时候,杨二林的大闺女杨毓秀躲在自己的房子里,关着门,一颗心跳得,连房顶都在跟着动弹。
辍学后,杨毓秀先是在市里学电脑,准备到广告公司做广告设计员,但制图软件就是学不会。几个月后,又去玻璃厂当工人,玻璃厂又脏又累,不久又去了本地一个饭店当服务员。这一次,是杨二林专门打电话让她回来的。开始,杨毓秀说,俺还小,这会儿不想找婆家。杨二林就大吼说,立马给老子回来,这事不是你娃能说了算的,得听老子的。杨毓秀说,俺就不回去!杨二林说,好啊,你娃不回来,就一辈子别进你老子这个家门!杨毓秀赶紧说,回去就回去。回去俺也不找婆家!
话虽这样说,可一旦回到家,她就做不了自己的主了。杨二林先是训斥了她一顿,杨毓秀只是捂着脸哭。老婆看着心疼,把杨二林呵斥了一顿,又把闺女拉到另一个房间,母女俩说了大半晌话,杨毓秀的脸由阴转晴。趁杨毓秀上茅房的功夫,老婆伸手拧了一下杨二林的胳膊,低声说:闺女都是顺毛驴,你一喊一叫,扯鼻子瞪眼的,她听你的才怪。杨二林笑着说:老婆伟大有本事,不仅当家一把手,做思想政治工作也是一等一。
朱安妮的侄孙名叫石建奇。吃了饭,朱安妮和杨二林两口子,并石建奇父母一个个借故到院子里去说淡话去了,故意把杨毓秀和石建奇留在屋里。意思是,让两个人对对眼,找找感觉,若是再拉个话,相互扯扯,就更好的了。
对这种事,男方父母都会事先交代自己的孩子,一定要主动,还要得体、周到,闺女们嘛,一个共同的弱点就是架不住三句好听话,如果再搞点调皮的,再生硬的局面也会被打破。这个“口”一旦松动,其他的都不是问题。石建奇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在杨毓秀这样的乡村闺女跟前,心里是不发怵的。在他看来,杨毓秀和自己有差距,不像自己在城里女子跟前那样有自卑感。再说,自己在公安局,杨毓秀只是一个打工的。身份上的巨大落差使得他有一种遏制不住的优越感。
因此,石建奇有点自信,还有点骄傲。主动说了几句话之后,杨毓秀只是“嗯嗯”,不正面回答他。杨毓秀收拾碗筷的时候,石建奇也帮着收拾。两个人手指无意中碰了一下,杨毓秀忽然怔住,尽管只有一两秒钟,但石建奇却从中看到了无限的可能。
喊醒了大哥和三弟,简单说了自己的遭遇。大哥和三弟一阵惊恐,齐声痛骂暗算自己兄弟的那些狗贼们不得好死,天良丧尽,逮到那些狗日的,一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然后又安慰杨二林说:人没事就好,车毁了可以再买,那点玻璃嘛,也不值几个钱。叽叽喳喳了一阵子,三个人决定先去把农用车搞出来,好的话,开回家,坏了,就直接送到修理厂去。
三人就要出发的时候,杨二林忽然停住脚步,说:等等。大哥、三弟收了脚步,在黑暗中眨巴着双眼,不知道杨二林这是为了啥。杨二林也没吭声,三步两步率先回到屋里,等大哥、三弟进门。这才开口说:我觉得,这会儿不能去把车搞回来。得先拍照,再通知保险公司。对,还有派出所。大哥说:也对。三弟说:咋就忘了这个呢?报案,还得让保险公司赔偿。这会儿自己弄回来,这亏就吃大了。
天还没亮,杨二林就拨通了本地派出所的电话,又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这才和大哥三弟一起出门。走到院子里,杨二林又独个儿跑回家,在衣柜里乱翻。老婆看着他说:你找啥你?杨二林说:帽子呢?去年的那顶!老婆大步叉过去,三下五去二,就找出了杨二林冬天时候买的一顶棒球帽。杨二林扣在头上,又使劲向下拉了拉,妄图用帽檐遮住他那张青紫红肿的脸。
男女之间的事情,往往是电光石火,再加上杨二林两口子和朱安妮的推波助澜,杨毓秀和石建奇的婚事就定了下来。前十年,订了婚的男女,一般都要等个一二年、甚至三四年再迎娶。当然,这期间也有反悔的,另有新欢的。可到了21世纪,男方深知,拖得越久变数越多不说,还要花很多钱。因为,订婚之后,附近乡村里的庙会之前,男方家都必须先送钱给女方,名义上说是买衣服用,把钱给了,女方买不买,或者做别的用,男方不管,也无权干涉。以前是一个庙会最多给一千块,现在三千块还不算很多。而且又加了一条,每一个月要给女方一些钱,让人家去市里转转,买点东西,或者看世界什么的。这样一算,一年起码也得一万块以上,两年三万块能打住就算不错了。
这些还是小数目,要是再加上聘礼钱六七万,办婚礼的三四万,十五万块钱一眨眼就没了。基于这个实际情况,一般人家,只要婚事定下来,就委托媒人找女方家商议,早点办婚礼,把人娶回自己家,一来石头落地,二来女方就不会再生波澜,更重要的是,还省了不停花的冤枉钱。
这一种心理或者规则,乡里人都懂。朱安妮一次次跑来,劝杨二林两口子早点给闺女办了喜事,两家都安心不说,以后,女婿可就是正儿八经的了。
其实,杨二林内心也这么想,并且似乎比自己闺女和石建奇还迫切。但导致他这一心理期待的原因,是他和村里的杨酸水因为一面荒坡发生的摩擦。
杨酸水真名杨喜贵,因为喜欢喝泡菜酸汤而得名。南太行乡村地少,主要用来种植小麦、玉米、谷类等作物,蔬菜少得可怜。为了给嘴巴、舌头加点味道,就发明了酸汤泡菜。即将秋后的萝卜缨子切碎,放在稀米汤里泡着,加点盐巴,等菜叶子颜色变成深黑,汤也变酸,再捞出来下饭吃。为突出酸菜对身体的好处和妙处,杨酸水编过这样一个顺口溜:夏天喝酸汤,解暑又清凉;冬天喝酸汤,不用暖热炕。久而久之,就获得了一个“杨酸水”的诨号。开始在村里他也是一文不名,谁见了也不把他当回事,可自从他的二闺女杨云云嫁给了乡政府的民政员以后,他的腰杆就挺得比筷子还直了。大约十年前,南太行乡村人纷纷在自家荒坡上种植板栗树,如今不仅满山苍翠,还成为了村里人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在此情况下,杨酸水为了扩展自己的板栗树规模,就煽动其他几家人和自己联手,以当年分坡时候界限不清、丈量不准为由,采取浑水摸鱼的招数,硬说原本属于杨二林的那面荒坡当中还有属于他们几家的一半多。
虽然是一面荒坡,但也是涉及财产和尊严的大事。在南太行乡村人看来,自己的,一分一毫都不能丢下,哪怕是一分地,“失守”不仅意味着自己无能,更会使得自己在村里形成软弱可欺的印象。柿子专找软的捏。对此,杨二林当然不会拱手相让。其他几家帮着杨酸水暗中搞他,只有杨酸水公开和他干。有一次,杨酸水竟然带着其他几家,连屁都没对杨二林放一个,就去瓜分那面荒坡。老婆得到风信,立马传达给杨二林,杨二林大怒,开着他那辆新买的幸福牌农用车风驰电掣地回到村里。
关上车门,杨二林抄了一把木棒,就朝着荒坡冲去。
到近前,只见不可一世的杨酸水正在指手画脚,和其他几个乡邻丈量着荒地。杨二林大喝一声:狗日的们,竟敢私自瓜分老子的财产,找死!冲上去,朝着杨酸水就是一棒子。杨酸水和杨二林年纪相仿,又同辈分,见杨二林挥棒袭击,立马一个错身闪过,再回身,旋即又抬起沾满泥浆的右脚,踢向杨二林腹部。杨二林躲闪不及,“哎呀”一声,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杨酸水一击得手,盛怒之下,再抬脚飞踢。这一次虽然落空,但势头丝毫不减,连续向杨二林发出攻击,劲道十分凌厉。
直接对垒的结果是,杨二林惨败。次日,大闺女匆匆赶回,二闺女也风尘仆仆,正在读书的儿子进门就一脸怒气,抄了家伙要去找杨酸水算账。娘上去把他拦住之后,说:你去人家家里算账,人家打死你也有理。
尽管家人齐聚,但除了找派出所和村干部,杨二林两口子觉得别无他路。
派出所一个副所长说:这是你们邻里之间的摩擦,找村干部调解调解就可以了。村干部来了,查看了情况,听取了两边的“申诉”,要求两家提供荒坡所属权的依据。可荒坡分给户上差不多三十年了,当初的合同、票据、字条一类的早不知道丢哪里去了。杨二林和老婆找了几次小队长和会计,都说搬家几次,早就扔得连张纸片都找不到了。杨二林干张嘴没办法。回到家,老婆说:那么重要的东西不可能没了,人家小队长会计怕得罪人,不愿意拿出来罢了。杨二林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看了看屋顶,忽然朝自己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件事对于杨二林的打击前所未有。
杨二林觉得,一个五尺高的男人,连自己的财产都保护不了,这不仅是丧失尊严的奇耻大辱和绝世冤屈,还他妈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但现实情况比他的羞耻心、自尊心更坚硬、更无情,村干部推诿,派出所也这么干。杨二林仰天长叹说:没钱没势简直不能活人!跑到天边也得吃亏!他痛定思痛,决定求助于自己的女婿,尽管还没成为真正的女婿,但未来女婿在市公安局上班这个名头,可能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但是,杨二林也有点担心,未来女婿石建奇目前只是一个协警,倘若摆不平这件事,反而会使得他在莲花谷村彻底丧失尊严,弄不好,连后半辈子都毫无出头之日。
但事已至此,杨二林只好铤而走险。电话打过去,石建奇一口一口地喊爹,叫得依旧亲热无比。听了杨二林的陈述,石建奇沉默了一会儿,大声说:爹,不要急,千万注意自己的身子骨。这件事,我找我们副局长说说。还真不信,几只蚂蚱能翻天!
第二天,派出所唯一的警车就呼啸着进了莲花谷村。村支部书记、主任、副书记一干人等都出现在了杨酸水家。杨酸水一看形势不妙,使了一个眼色,让老婆先对付这一干人等。回到屋里,抄起电话就对二女婿说:家里出大事了,赶紧来!到底啥大事,也没顾上说,就撂了电话。可就在他抬脚出门的时候,电话叮铃铃响起,硬生生地把他又扯了回来。
当年冬天,一顿锣鼓,一排小汽车,披红挂绿,吹吹打打。杨毓秀出嫁了。杨二林坐在自家堂屋,一脸的端庄。按照风俗,闺女出嫁这天,除了爹娘以外,其他亲戚都可以去送。直到新人婚后第三天,爹娘才伙同其他主要亲戚去闺女家吃喝一顿,再把闺女接回来住些日子。再之后,除了闺女已经成了别人家的人这个铁定的事实之外,就再没有什么讲究了。
石建奇确实给杨二林挣回了面子。
那一天,石建奇以本市公安局领导的身份,与本县公安局的同志一同去到了几十年不见警车的莲花谷村,叫上村支书、主任等人,以不动声色的强势姿态,迫使杨酸水等放弃了瓜分杨二林荒坡的企图,并在调解书上签字画押,保证永不再拿荒坡的事和杨二林闹矛盾。杨酸水那个气啊,当晚就把二闺女和二女婿喊来,黑着脸骂了一通。二女婿却还辩解说:爹,那天俺就是有事,在县局开会,您老打电话的时候,局长正在讲话,俺要是出来的话,局长会咋样看俺呢?您老以后还想不想俺以后再有进步呢?听到这里,杨酸水使劲叹息一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踩灭。背对着二女婿说:好了,好了,你好好进步,那是天大的好事。可是为了你的进步,也不能让你老岳丈我青天白日地受这样的侮辱吧?俺实在告诉你小子,这口气,俺一定得出!但是,你放心,从今往后,不论啥事,再不用你来给俺出面!
自此之后,杨酸水再也没有就此找过杨二林任何麻烦,反倒一改从前一见杨二林就扭鼻子扯脸的高傲脾性,老远看到,就笑着打招呼。有一次,俩人在田里遇到,还脸带歉意地对杨二林说:兄弟啊,以前的事都是俺一时糊涂,弄得咱兄弟两家好长一段时间不对劲儿。现在俺算是想清楚了,咱这年纪越来越大,黄土都埋到胸脯了,多一片坡又能咋个样?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再说,咱俩还是正儿八经的叔伯兄弟,血缘上还都不远,而且,也都在一个村里讨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咱都高高兴兴多好,没必要搞那些事儿。杨二林“嗯”了一声:是啊,是啊,酸水哥,话说开了,啥事都不算事儿,咱还是好哥俩嘛!
翌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杨毓秀一脸泪痕地回到娘家,一句话没说,直接趴在床上就哭了起来。杨二林老婆上前问闺女:咋了?杨毓秀不吭声,还呜呜地哭。天快黑的时候,杨二林也回来,老婆给他说了。杨二林就去安慰闺女,父女俩说了好一阵子。杨二林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脸带愁容地对老婆说,这闺女,闹的哪门子东西,居然不跟人家石建奇过了。老婆“啊”了一声,脸色难看。沉默了一会儿,老婆起身,到闺女房间去了。
这是杨二林遇到的最大的一个麻烦,大闺女杨毓秀和女婿石建奇刚结了婚,一年还不到,就要离婚。尽管两口子把牙都磨掉了半个,杨毓秀就是铁了心,死也不跟石建奇过日子了。理由有两个,石建奇的家境完全不像开始说的那么好,更重要的是,石建奇在市政府当科长的舅舅犯事了,刚被抓了。
杨二林感到震惊,对老婆说:这家伙,现在国家真的抓得严。老婆说:犯事的又不是咱女婿,是女婿的舅舅,凭这个,就和人家离婚,这情理上说不过去。即使离了婚,再往后,咱闺女找婆家可就难了,一来是二婚,二来呢,谁家娶媳妇不是为了同甘共苦,稍微有点事,就和人家离婚,这样的闺女,哪家敢要?杨二林也觉得老婆说的是个理儿。开始几天,也给闺女做思想工作。杨毓秀则说,石建奇也滚回老家种地了,恁都当爹娘的也知道,他那个村,算个啥地方,兔子都不拉屎,公鸡都不打鸣,坐个班车还得起早贪黑,这往后可咋过?
女人一变心,佛祖都没办法。杨二林两口子看闺女杨毓秀死了对石建奇的心,也就不再劝了。石建奇先是一个人来了一次,请杨毓秀回去。杨毓秀躲着不见。第二次,石建奇的母亲和石建奇一起来了,杨毓秀发狠说:这辈子,再不踏进恁家门半步。石建奇父母又找到媒人朱安妮从中劝说,还是无济于事。两人离婚势在必行。石建奇家里见这门亲事实在无法挽回了,也就不再给杨二林一家人求情下话。可在办离婚手续的时候,石建奇一方要求杨二林退还彩礼费七万块,再赔偿石家的各种损失费共计十万元。杨二林一听急了,对着石建奇的父母吼:这咋了,光恁受损失了,俺一个黄花大闺女嫁到恁家一年了快,难道俺就没有损失?
双方吵架的结果,是石建奇无奈配合着和杨毓秀离了婚。他们算的是,石建奇也老大不小了,得赶紧把这个媳妇丢了再找一个,再拖几年,恐怕就只有打一辈子光棍了。于是乎,杨二林在这场纠纷中不战自胜,闺女杨毓秀和石建奇离婚还不到两个月,就又有人上门提亲,不久,就又和邻县的一个没有结过婚的男青年订了婚。当然,在择婿上,杨二林和他的闺女杨毓秀不得不降低一点标准,只要家境殷实,未来女婿个人有挣钱的门路就可以了。
如此一番折腾,杨二林的生活一如往常,顺风顺水。如此持续了一年多,直到这一个夜晚,杨二林在杀牛沟忽然遭人暗算,而且在黑夜时分,行车途中不仅遭到了几个人的凶残殴打,而且幸福牌农用车和一车玻璃也被搞了个稀巴烂。
报案之后,民警来勘察了现场,做了一些调查。半个月过去,紧接着一个月也过去了,案件还是没有丝毫进展。这天早上,杨二林正坐立难安,唉声叹气。一台小轿车“嘎吱”一声停在了路边。几个人提着包,沿着山坡的小路走到了杨二林的院子。来人确认了杨二林的身份之后,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理赔给你的钱,一共6324 块,你数数?杨二林看了看,又随手掂量了几下,一脸正经地说:数啥呢?恁都给的肯定一分不差。来人也笑了笑说:还是数数好。这是钱,不是别的,一分都不能差,必须本人亲手点验签收。
杨二林眨巴了几下眼睛,觉得也是这个理,从信封里掏出钱,往手指头上喷了一口唾液,前后数了两遍,才对来人说:是6324 块,一分没差!来人说:那就好。随即拿出一张单子,请杨二林在上面签字。可惜,杨二林不识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他拿着单子看了一会儿,转手给了老婆。别看杨二林老婆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乡村妇女,可早年还上过几天高小。老婆捧起单子,凑在鼻梁上看了一会儿,对杨二林说:这是个签收单,签吧!没事儿。
来人收好单子,上车走了。杨二林看着轿车扬起的尘土,若有所悟地说:他娘的,也算没有白挨打。老婆在一边说:你看看你,一看到钱,就忘了疼。杨二林看着老婆,嘿嘿笑了一声,又戛然而止。眼睛看着自己刚修好的农用车,喃喃地说:那狗日的,还挺会整事儿,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对老子下手。老婆叹了一口气,斜了杨二林一眼后,从墙角提着一把镰刀,扭身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