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书
2020-11-22
寂静
从童年起,我
就因为某种神秘的
规律暗暗心惊:
那些故乡的燕子
只归旧巢。我多少次
在春天看见它们
飞回来,在
一处新修的宅邸前
低低地盘旋、哀鸣。
如今,越来越衰老
的父亲总是喜欢整理。
他将祖父的、他的、
我和弟弟曾经用过的
旧物分门别类,
一一地摆放整齐,
几乎填满了客厅巨大的
书柜。然后,每天
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当我写诗的时候,
仿佛有一种超越
事物形态的力拽着我。
我亲眼见过汛期的黄河,
无尽黄沙滚滚而来。
而在枯水期,阳光
猛烈,万物显形。
记忆
在我的记忆中,
最深刻的应该是那个
黄昏。我从远方
归来,经过自家的
麦地。在烟霭弥漫的
空荡荡的晚霞中,
我看见戴着斗笠的母亲,
缓缓直身时的侧影。
一瞬间,我饥肠辘辘,
看见了母亲。
很多个深夜,万籁
俱寂。当我的脑子里
一片混沌,再也写不
下去的时候,就会
想起那个场景。我的
词语如此清晰而生硬,
与这污浊的人世
强烈的反差。仿佛
痛苦和爱,总是
走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才会变成一首
平静的诗。
暮晚
早春的暮晚,
天气温良。陪父亲
出门看望故人,
一路无语。还是
寻常的景色,乡村
碎石小路的尽头,
夕阳再一次陷落于
沉默、虚幻的山峦。
父亲不疾不徐地
走着,大黄狗不紧
不慢地跟着。他们并不
关心充满忧思的我。
我忧思的是:内心的
巨兽陡峭如雪,如
遥远的祖母浊目里的
那些榆钱儿。而当下的
诗歌,依然大面积地
沾满市侩之气。
如今,我越来
越喜欢暮晚的旷野。
我的眼睛越来
越适应无边的
暗淡与斑驳。仿佛
我所指的、我想要的,
都在其中堆积着。
当我试着从父亲
星光般安静的目光中
找出那些早已被
抛弃的词语和造句。
生活的本质在于认清
当下的粗鄙,然后
安放人间的万物
于心胸。当夕阳陷于
群山,那晦暗的
力量。
腊月怀远
雪从空中落下,地上
开始变脏,如同看见
自己不堪的成年。这
有限的苍茫,让我与世界
千丝万缕的联系显得
可笑而单薄。但我依然
是认真的,尤其是
凝视黄河里如刀剑般
簇立的冰凌的时候。
我能领略到灵魂蓦然
收紧的过程,像虚空里的
一根银针扎到指尖上。
形而上的疼,如同河面
冰冻之前的波纹渐渐扩大,
一圈一圈,但始终
围绕着中心那个原点。
一定有某种我坚持的
东西在那里。它一定连接着
一条古老的道路,从
耀眼的平庸通向造句的
凶险和牺牲的技艺。
日复一日,乌鸦的种群
掠过夕阳,向人类
传递真理的悬念。
这个必然的腊月,在
黄河边怀远,与枯黄的
益母草谈论使命和
抱负。这有别于当下的
轻佻,因为我是认真的。
往事书
想起小时候,
艳阳高照的正午,
我和弟弟去给
在黄河大堤上晒黄豆
的父母送午饭。
我们像两条脱水的
泥鳅一样,在豆簇
中打闹,伴随着
清清亮亮的豆爆声。
那时,父亲总是
吃着饭,笑呵呵地
看着我们,并不
顾及细碎的豆条在
我们身上拉出
血痕。
多少年过去了,
那豆爆声依然
萦绕着我。曾经
无限欣喜的正午时刻,
如今在我的诗歌中
饱含审判的成分。
它曾经让泥土变黑,
让黄河干涸。
人世多么艰难,
恰如一把生锈的镰刀。
写作之刃,无非
平息内心的罪愆和
外在的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