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子刺襄

■ 周 宇

时 间

古代春秋年间

地 点

晋国

人 物

豫 让——智伯门客（净，偏小官生）

丽 娘——豫让之妻（正旦）

智 伯——豫让旧主，为赵襄子所杀（老生）

赵襄子——赵氏宗主，智伯仇敌（大冠生）

张孟谈——赵襄子之臣子（老丑）

老艄公——撑船老人（付末）

众兵士

第一折 恨别

【豫府庭院。满园桃花盛开。

【豫让牵丽娘上。丽娘青纱遮目。

豫 让（唱）【北中吕粉蝶儿】

玉质纤纤，

相伴依、此生牵念，

看花开、岁岁年年。

何处得，鸳鸯锁，永结为眷。

纵荷金冠，

又何如、半生痴恋。

吾乃豫让，本为智伯门客，智伯死后，不曾再事他人。今日乃吾妻生辰，不免夫妻二人一同携手，到此庆贺一番！

丽 娘豫郎，可到了么？

豫 让丽娘莫急，这就到了。

丽 娘你我夫妻数年，何必弄些玄虚。

豫 让今日乃你生辰，岂可寻常度过？

丽 娘也罢，便听你的！

（唱）【南泣颜回】

惊蛰始华，

笑东风误锁闲庭院。

好春光、悄易人间，

仓庚唤、晓啼声啭。

豫 让好了，可以摘下眼纱了。

丽 娘可以摘了？

豫 让我来帮你。（摘下眼纱）

丽 娘好一个世外桃源方外人间！

豫 让这桃林乃我三年前所手植。丽娘，你可喜欢？

丽 娘喜欢得紧！

豫 让这庭院乃我邀晋国巧匠建造，丽娘，你可合意？

丽 娘合意得很！

豫 让你和我儿，以后便在此住下可好？

丽 娘幸甚之极！

豫 让如此便好！丽娘，今日乃你生辰，我备了些佳肴，你且与为夫小酌一番！

丽 娘豫郎请！

豫 让丽娘请！

（唱）【北石榴花】

似这般天清云淡尽杯欢，

齿留香入口回甘。

忘烦忧静坐如山，

看江河万里奔腾下秦川。

丽 娘郎君，这酒可真醉人呵！

豫 让良辰好景，美酒作陪！

丽 娘郎君可还记得妾初嫁之时，与君戏言，愿得桃林一片，以安余生？

豫 让自然记得。若非此言，怎会有今日桃园？

丽 娘难为君还记得当日之言。丽娘此生别无他愿，只愿与君余生相守，白头共老！

豫 让这.......

丽 娘郎君为何面露难色，难道丽娘所言有何不妥么？

豫 让非也，吾是想起吾妻楚女，向来善舞，何不为我再舞一曲？

丽 娘妾这便舞来！

（唱）【南泣颜回】

蝶飞舞翩，

似初逢醉绾情丝万。

豫 让（唱）染霜尘、宝剑冰封，

回神处、鼓停声慢。

丽 娘豫郎，妾舞的可好看？

豫 让吾初见你之时，便是爱煞了你那一支舞哩。

丽 娘妾初见郎君之时，便觉郎君与他人不同。

豫 让如何不同？

丽 娘如此乱世，人人皆为自保，人人皆为私欲，只有郎君非是如此。

豫 让哦，那我是怎样形容？

丽 娘你啊是个铁头蜈蚣，一生向真，不肯言悔！

豫 让哎呀，倒被你取笑了！

丽 娘莫怕莫怕，你是个铁头蜈蚣，我是个蜈蚣婆娘，横竖凑成一对！

豫 让丽娘吾妻！

丽 娘豫郎！

豫 让（唱）【北斗鹌鹑】

欲诉还休，

欲言又掩。

怕负深情，

青丝泪染。

梦里偷欢，

两厢话短。

谁堪把，魂魄剪。

七魄相随，三魂不返。

丽娘，吾之父母早已过世，只有你和孩儿，此生是我亲人。

丽 娘豫郎……

豫 让你向来体弱，禁不得风，这林中风大，你当着紧些！

丽 娘豫郎……

豫 让孩儿年幼，正是顽劣之时，你切不可气闷伤身，而当循循善诱，因势利导！

丽 娘豫郎，你这是何意？

豫 让……并无他意！

丽 娘你字字句句，皆似道别，你有何话，何不说与丽娘听？

豫 让……并无他话！

丽 娘豫郎，依你方才所言，是我与孩儿住在此地，莫非豫郎不同我们一起？

豫 让……丽娘，你莫要多想！

丽 娘豫郎，妾乃你妻，你乃我夫，有何不可告我？

豫 让我……

丽 娘你若有苦衷，直言无妨！

豫 让丽娘，今日乃你生辰，有事明日再说可好？

丽 娘妾现在就要听。

豫 让说与不说，又能如何？

丽 娘说与不说，甚是不同。

豫 让你果真要听？

丽 娘非听不可。

豫 让也罢，我便说与你听！那赵襄子族灭我主，吾……吾要为智伯报仇！

丽 娘如此说来，你是要去刺杀赵襄子？

豫 让正是！

丽 娘你可知此事九死一生，危险之极？

豫 让知道！

丽 娘你可知赵氏势大，你此举乃是以卵击石？

豫 让知道！

丽 娘你果真要去？

豫 让当真要去。

丽 娘不可不去？

豫 让不得不去。

丽 娘可还回来？

豫 让恐难回来。

丽 娘你上次刺杀襄子失手被擒，他早已认得了你，你此次前去，又怎会有收获？

豫 让吾自然有办法。

丽 娘有何办法？

豫 让不可说与你听。

丽 娘不可说与我听？

豫 让正是！

丽 娘你你你若今日前去，便是将我休了出门，你你你可舍得？

豫 让丽娘，你莫要为难我！

丽 娘非是我为难你，而是你为难我！

（唱）【南扑灯蛾】

叹夫妻数载，

难敌主恩半。

盼郎觅新君，

又恐雪消云散。

月冷霜残草木荏苒，

逆水寒、萧萧风岚。

待从头、相思尽碾。

饮还狂，

且长歌踏遍栏杆。

豫郎，丽娘嫁你十年，可曾有过非分之求？

豫 让不曾！

丽 娘豫郎，你我夫妻十载，妾可曾让你为难？

豫 让不曾！

丽 娘豫郎，丽娘今日求你，求你放弃报仇，再勿生出此念！

豫 让我我我不能！

（唱）【北上小楼】

脚沉步珊，

痴缘难断，

怕负深情，

怕负深情，

又恐难堪。

历数番，

心似煎，

魂惊身颤，

忍偏安看乾坤乱！

丽 娘如此说来，你是非去不可了？

豫 让非去不可！

丽 娘豫郎，我母子二人，可曾在你心上？

豫 让丽娘，你母子二人，无时不在我心上！

丽 娘豫郎，妾不懂天下大义，妾只求门下三人，平安静好！

豫 让丽娘，你与孩儿且自保重，吾去也！

丽 娘豫郎，豫郎！你果真舍得么？

（唱）【南扑灯蛾】

落繁花数朵，

斯人岂为憾。

葬花觉风寒，

雀鸟忍将春唤。

梦里流年万千缱绻，

逐水流、形只身单。

蓦回头、檀郎路远。

忍相别，

往幽深处挂孤幡！

豫 让丽娘，此生无缘，来生再会！

（唱）【南尾声】

前途漫漫峥嵘道，

碧血殷殷犹未干，

问苍天浩浩长河谁把痴念转。

【豫让下。

第二折 离合

【汾水畔。旁插一牌，上写“渡河一文”。

【老艄公上。

老艄公（念）日日河畔待客影，

闲来无事把船撑。

老汉乃汾水河畔一船夫，平生别无所长，唯有渡河一事是我强项。船渡有缘人，不知今日又是何人共渡？

【丽娘上。

丽 娘船家，船家！

老艄公小娘子急切唤我，所为何事？

丽 娘劳烦船家送我渡河！

（唱）【南吕一枝花】

忽来风雨急，

天地摇将坠。

鸳鸯失爱侣，

燕雀亦同悲。

鬓发连衰，

谁见离人泪，

霜林浸叶飞。

快马奔、为系同心，

汾水岸、盼君复归！

老艄公小娘子且进船，待我再载一人，一起渡河！

丽 娘有劳船家！

【豫让上。

豫 让过了这汾水，便是襄子领地。赵襄子，豫让来也！

（唱）【梁州】

江海荡、滔滔碧水，

顷刻间、落日云扉。

朝来暮去人难寐。

神州万里，风雨急催。

神州万里，风雨急催。

莫辜负、玉盏金罍，

旧恩情、起自寒微。

好男儿、岂吝平生，

一诺重、得成不悔，

任飘摇、我自岿巍。

歌吹，剑挥。

去时不问前程路，

生死再难会。

唯恐春深花梦觉，

平地惊雷！

不知丽娘现在如何了？我且先找船渡河。船家！船家！

老艄公乞儿，唤我何事？

豫 让我要渡河！

老艄公渡河两文！

豫 让（指牌子）不是一文么？

老艄公别人一文，你要两文！

豫 让这是为何？

老艄公你衣衫褴褛，满身臭气，怕是要熏跑我的客人，自然要比旁人贵了！

豫 让胡搅蛮缠，坐地起价！

老艄公不渡便罢！

丽 娘（从船中出）何事争吵？

豫 让你、你怎会在……

【豫让欲前又止。

老艄公小娘子少罪！我怕乞儿唐突小娘子，因而不愿允他渡河。

丽 娘有何唐突，既是渡河，同行便是。

老艄公难得小娘子如此大度。乞儿，还不快快谢过？

豫 让船家且送小娘子过河，我一身腌臜，着实不便与她同行！

老艄公怎么？你竟是不愿渡河了？

豫 让晚些再渡！

丽 娘何必晚些，既已到此，上船便是！

老艄公乞儿莫怕，我只收你一文！

豫 让这……多谢！（旁白）我之面目声音，大与往日不同，想来纵是丽娘，亦是认我不出。且与她同行一段，再作打算！

丽 娘看这乞儿形状，竟似我家豫郎！难道是我相思成疾，竟连眼也拙了么？

（唱）【牧羊关】

十六为君妇，

窈窕擅画眉。

东风俏，软玉香闺。

柳绿桃红，重峦叠翠，

满庭春色如许，

芝兰芳草葳蕤。

而今田园废，

相思寄与谁？

这位兄弟，不知你家在何方，缘何到此？

豫 让我是代国人氏，逃荒到了此地。

老艄公自从代王被赵襄子所杀，这代地便算是赵襄子领地，划归晋土了！

丽 娘竟有这等惨事！

豫 让何止如此，那赵襄子之姊乃代王王后，代王去后，亦是自杀身亡！

丽 娘哎呀，可怜这一对多情鸳鸯，竟是不能成双！

豫 让泉下相逢，亦是有幸！

丽 娘此人说话，竟与我家豫郎无二！莫非……莫非他果真是我的豫郎么？

（唱）【四块玉】

似这般苦觅寻，

无人慰。

尊前难问是与非，

恐君玉山朱颜碎。

泪潸潸忍咽吞，

意浓浓实难怼，

盼他将我心窥。

老艄公不知小娘子如此急切渡河，是为何事啊？

丽 娘不瞒老人家，我乃是为寻一人。

老艄公何人？

丽 娘魂牵梦绕之人。

老艄公如此之人，必是你的夫婿了！

丽 娘当日他决绝而去，此番丽娘渡河，正是为了寻他！

老艄公可怜多情总遇无情！

丽 娘并非如此！

老艄公并非如此？

丽 娘（摇头）不是！

老艄公不是他纨绔子弟，负心出走？

丽 娘不是！

老艄公不是他债台高筑，出外逃债？

丽 娘不是！

老艄公不是他对你隐瞒，不负责任？

丽 娘不是！

老艄公既是如此，为何要走？

丽 娘我豫郎乃顶天立地之人，有不可不报之恩，自有不得不为之事！

（唱）【前腔】

好男儿岂忍将，

恩情费。

崎岖前路有雄虺，

蛇熊在途豺狼吠。

骨铮铮铁打魂，

马疾疾恭执辔，

纵平川虎生威。

豫 让豫让何德何能，今生能得如此知己！

老艄公如此说来，他倒是个英雄？

丽 娘自是英雄！

豫 让丽娘啊，我于你乃是罪人，你何苦如此为我！

（唱）【哭皇天】

怎忍看芳菲纷纷坠，

落红倩人追。

苦逡巡数声孤雁，

遥牵念一线金辉。

却把那痴心人儿悖，

哀哀含珠双泪垂。

来生重见，

无字銘碑。

老艄公既是如此，依我看来，不寻也罢！

丽 娘这是为何？

老艄公既是决绝而去，心中已无疑惑，纵是寻到，又能如何？

丽 娘既是决绝而去，心中已无疑惑，纵是寻到，又能如何？

老艄公正是！

丽 娘竟是如此！

豫 让丽娘啊，是我对你不起，此生负你，来生再偿！

（唱）【乌夜啼】

空负那多情人间佳绘，

共白头举案齐眉。

空负那半生辛累，

求学异地远门楣，

苦去酸回，

五味皆非。

晴空骤降雨霏霏，

晴空骤降雨霏霏。

平生幸甚得佳配，

偏还有，愁千岁。

月明西岸，

江海东归。

老艄公（靠岸）从此北去，便是赵襄子领地，两位客官，请下船吧！

【豫让欲下船。

丽 娘等等！

豫 让小娘子何事？

丽 娘这位兄弟，你的面目虽是不同，声音却像极我家相公。这把伞原本我是为他准备，如今便给了你罢！

豫 让这……

老艄公小娘子给你，你便收下吧！

豫 让（接过伞）告辞！

【豫让下。

丽 娘豫郎啊豫郎，你何苦不肯认我！

老艄公小娘子，你怎的不走了？

丽 娘麻烦船家将我渡回岸去吧。

老艄公渡回去？

丽 娘渡回去。

老艄公人不追了？

丽 娘既是决绝而去，心中已无疑惑，纵是寻到，又能如何？

老艄公既是如此，请小娘子上船！

【丽娘上船。

丽 娘（唱）【收尾】

船行万里难相汇，

谁负殷勤玉酒杯。

登临且送郎君去，

百转千回，

欲寻又退。

别后天涯，

离人化新鬼。

【丽娘、老艄公同下。

第三折 幻梦

【古道旷野。

【豫让上。

豫 让（念）舍生忘死酬知遇，

杀仇成仁在今日！

我欲为智伯复仇，两次刺杀失败，闻听那赵襄子今日出巡代郡，此桥为必经之地。襄子呵，承你两次放过，然我复仇之事，尚未完成，今日此地，便是你死所也！

（唱）【端正好】

啸西风，

心难静，

七尺男儿怎能忘旧主恩情。

衔环岂惧乾坤定。

生死一朝竟！

【赵襄子上，张孟谈等跟随。

赵襄子（念）留得残年望山河，

再使宇内海晏清。

孤乃赵氏家主赵襄子，自承先君之位，心中常怀惴惴，唯恐有负所托。今日出巡，乃为赈济代郡灾民，体察民情也！

豫 让听得远处马嘶阵阵，似是襄子车队来也！

（唱）【滚绣球】

烈马嘶，

金戈鸣，

鼓点阵阵杀声劲，

好似那日刀光血海扫清平！

赵襄子（唱） 稻谷熟，

麦草青，

风调雨顺家国幸，

盼的是那福佑赵室保康宁！

豫 让（唱） 破衣欲掩斑斓泪，

暗影难遮日月明，

襄子呵，

纵是你插翅而飞也不出这天道冥冥！

赵襄子，今日此地，便是你死所也！

赵襄子相国！

张孟谈在！

赵襄子此处距代郡还有多远？

张孟谈还有半日，便可到达！

赵襄子还不随我快快赶路！

【赵襄子与张孟谈等下。

豫 让日头甚大，不觉疲倦。倒似有梦虫钻入了脑壳！

【豫让入梦。智伯上。

智 伯豫子转来！

【豫让反复看智伯，不敢相认。

智 伯数年不见，你竟认不得我了么？

豫 让你是智伯？！

智 伯豫子，我赠你的宝剑可还带在身上？

豫 让正带在身上！

智 伯好的很！

（唱）【倘秀才】

一念起谁知重轻，

转瞬间风云乍惊，

只看他笑里藏刀释众兵！

好端端花与月，

娇滴滴凤鸾鸣，

来生再盟！

豫 让智伯大人怎会在此？

智 伯豫子，你来我门下，我待你可好？

豫 让无微不至，无事不允！

智 伯城破之日，我举族被诛，头骨为杯，可算得上惨烈？

豫 让惨烈之极！

智 伯你若不愿双手染血，便将此剑即刻封存，我自不再相扰！

【智伯取剑，豫让不允。

智 伯既是如此，我举族性命，便在卿身上了！

豫 让在我身上？

智 伯血海深仇，报与不报，都在卿身上！

【智伯施礼，下。

豫 让智伯大人，血海深仇，你让豫让如何敢当？你让豫让如何敢当……

【丽娘上。

丽 娘夏日灼灼，不觉好梦惊醒。

豫 让丽娘，你怎会在此？

丽 娘这里静无一人，却是何人唤我？

豫 让是了是了，我一身乞丐装扮，声音容貌与往日皆是不同，她认不出我，也是应当！

丽 娘豫郎啊豫郎，我一片真心为你，你纵是不念往日恩爱，也不该如此绝情！

（唱）【滚绣球】

月色洁，娇步盈，

阶前露冷银台静，

漫天悲喜是繁星。

妾意浓，郎意轻，

山无好枝留金凤，

雀鸟茕茕守空庭。

楼台舞榭无人赏，

釉色胭脂久未舂，

低语东风！

豫 让丽娘，是我，我在这里，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丽 娘豫郎，我知你心中有不得不去的缘由，奈何我心中终是舍你不下！

（唱）【倘秀才】

恨郎君孤身远行，

怎教妾心和气平，

撇的我只影婆娑苦泪莹！

豫 让（唱）非是俺，恁薄情，

义字当头压的俺看不透前路昼暝！

丽 娘郎君，你可还记得我们新婚之时，你曾许我余生百年，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豫 让豫让记得！

丽 娘郎君，你还记得孩儿出生之时，你初为人父，许他半世沧桑，朝夕陪伴？

豫 让豫让记得！

丽 娘也罢也罢，想是你已全部忘却，痴痴记得的，也只有我罢了！

豫 让丽娘！豫让不曾忘，不能忘，不敢忘！

（唱）【脱布衫】

恁怎地看往日恩爱山崩，

狠心人偏被那情锁牵行。

骤白头难消病容，

任浮沉数行青荇！

丽娘斯人已去，此园中寂无一人，只有这桃树为伴，日日捱过光阴罢了。

丽娘，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丽娘失神地站起来往外走，突然回头，好像看到了豫让。

丽 娘你果真要去？

豫 让当真要去。

丽 娘不可不去？

豫 让不得不去。

丽 娘可还回来？

豫 让恐难回来。

丽 娘你……便去吧。

豫 让丽娘？

丽 娘你之心愿，我阻不了你。

豫 让丽娘！

丽 娘郎君，你虽舍得了我，我却舍不了你。纵然此生再无相会之期，我也会一直痴痴地等……等你回……

豫 让丽娘吾妻！

（唱）【醉太平】

来生再迎，

浪静风平，

烟云散雨过天晴，

四时好景。

执妻手两行人并，

共悲欢发白妆净，

依稀是往日娉婷。

何妨泪凝！

丽 娘春夏已尽，秋冬凛冽。一场暴雨，不知又吹落花开多少。

【丽娘下。豫让欲追又止。

豫 让赵襄子何在？赵襄子何在？赵襄子何在？

【赵襄子上。

赵襄子襄子在此！

豫 让赵襄子，你为何要倒行逆施，杀我旧主，灭其宗族？此等血海深仇，如何能不报？

赵襄子你是问我？

豫 让正是问你！

赵襄子你何不问智伯为何要贪得无厌，向我三家索地，举兵攻我城池？

豫 让这……

赵襄子你何不问智伯为何要暴虐百姓，求索无度？

豫 让这……

赵襄子豫让，孤念你是贤臣，不忍杀你，你还不速去？

豫 让（拔剑）此剑乃智伯赠我，赵襄子，今日此地，便是你死所也！（举剑）杀——

【豫让步步紧逼，赵襄子步步后退。赵襄子下。张孟谈领众兵士上。

张孟谈此处怎会有个乞儿？口喊杀声，好不骇人也！

【豫让惊醒。

张孟谈此人行迹甚是可疑。来人，还不快将他拿下！

众兵士威——武——

豫 让你是——

张孟谈我乃襄子相国张孟谈是也！

豫 让啊——

张孟谈左右，随我将他押送主公营帐！

豫 让（唱）【随煞尾】

一腔心事谁人赠，

满腹柔肠却成空。

梦里乾坤尘世中，

何处人间豫家冢。

【众人带豫让下。

第四折 归真

【景同前折。

【张孟谈上。

张孟谈（白）平生不问恩与怨，

但看衣上品与阶。

老臣张孟谈，乃赵襄子门下近臣，为他料理一应事务。自智伯族灭，韩赵魏三家独大，晋室有同于无。今在桥下抓到小贼一个，少不得审问一番。来人，将他带上来！

【众人推豫让上。

豫 让（唱）【新水令】

从前来往尽王孙，

不提防、虎囚龙遁。

前尘犹未远，

谁念旧时人。

吞炭漆身，

来报怨和恩。

张孟谈大胆贼人，藏于桥下，鬼鬼祟祟，意欲何图？

豫 让乞食之人，由此路过！

张孟谈见了兵士，何故惊慌？

豫 让乡野之民，不曾见过如此阵仗！

张孟谈来人，给我搜他一搜！

兵士甲秉相国，搜出宝剑一把！

张孟谈身怀利刃，还有什么说辞？

豫 让盗贼横行，用以防身！

张孟谈一派胡言！此桥乃是主公必经之路，身怀利刃，必是心怀不轨。给我推出去斩了！

豫 让要杀便杀！

【众人欲推豫让下。

赵襄子（内呼）刀下留人！（上）

张孟谈拜见主公！

赵襄子你且退下！

张孟谈是！

赵襄子你是何人，姓甚名谁？

豫 让乡野之人，并无名姓。

赵襄子生在何地，家在何方？

豫 让四海萍居，飘无定所。

赵襄子因何到此，何故被抓？

豫 让流浪至此，不知缘故！

张孟谈大人，此人身怀利刃，想是个中好手，您切不可靠近于他！

赵襄子不妨事，依我观来，此人乃是个君子！

豫 让你连我姓名也不知晓，怎说我是君子？

赵襄子怎么，难道你并非君子？

豫 让……自是君子！

赵襄子死字在前，临危不惧，难道不是君子？

豫 让人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赵襄子我不光知道你是君子，我还知晓你此行目的！

豫 让依你说来，我究竟为何至此？

赵襄子你此来，乃是为了一人。

豫 让何人？

赵襄子此人乃是你的死敌，却又是你的知己！

（唱）【驻马听】

弹指乾坤，

六百年殷实仓廪；

繁华似锦，

鼓声乱剑指联姻。

起纷争悔正毗邻，

干戈错楚齐秦晋。

王室衰，

诸侯各自风头劲。

张孟谈如此说来，此人必是诸侯派来刺杀无疑，左右，还不推他下去斩了！

豫 让哈哈哈……这些不过是你推测之词，我再多说也是无益。

【众兵士欲押豫让下。

赵襄子慢！我不光知晓你的目的，我还知晓你的姓名！

张孟谈大人，莫非您曾见过此人？

豫 让依你说来，我是何人？

赵襄子你乃是那为报主恩、刺杀襄子、天下闻名的智伯门客豫让是也！

张孟谈主公，豫让英气逼人，怎会是如此乞丐形容？

豫 让大人荒谬，这等贤人，岂会是我？

张孟谈是啊，谅那豫让也没有再来一次的胆量！

赵襄子豫让天下之贤人，复仇尚未成功，必然再度前来。只是……

张孟谈只是？

赵襄子只是当初初见豫让之时，以为是个英雄，因而放他归去，不想今日一见，却是个胆小鬼！

豫 让欺人太甚！

赵襄子智伯手下败将，全族已灭，料也无人再来。且行且行！

豫 让目中无人！

赵襄子他既非豫让，又未查实刺杀之行，我襄子手下不斩冤魂，放他去罢。

张孟谈大人三思！

豫 让不走！不走！

张孟谈还有不肯走的？

豫 让赵襄子，我豫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今日来此，乃是为我旧主智伯报仇！

（唱）【胡十八】

胆气豪，

蛟龙困，

雷电急，

苦沉沦。

飘萧寒树飒长林，

何日破春，

何日破春，

黄土墩，

朔风紧。

赵襄子你是豫让？

豫 让正是！

【赵襄子大笑。

豫 让何故大笑？

赵襄子你并非豫让，还是快些走了吧！

豫 让豫让在此，怎说我不是豫让？

赵襄子我曾见过豫让，不是你这个形容！

豫 让为报主恩，漆身为疠，特特变了形容！

赵襄子非只容貌，声音也是不同。

豫 让为使故旧不识，吞炭为哑，妻子难辨！

赵襄子豫让豪气冲天，岂会愿意屈身为乞？

豫 让为报主恩，万死不辞！

赵襄子不想今日乱世，竟还有如此之人！

（唱）【沉醉东风】

谁曾见、

颜回泣贫，

瓢与箪、用破真心。

情不移，何须吝！

张孟谈好你个豫让，大人好心放你，不想你竟如此歹毒心肠！

赵襄子我只再问你一遍，你可当真想好了再答！

豫 让（唱）也不是、火里金刚，

铁打心肝铁铸魂。

平生事、

只宜七分认真！

（念）奈何我一生向真不肯言悔！

赵襄子你，果真是豫让？

豫 让在下……正是豫让！

赵襄子你，当真是豫让？

豫 让当真是豫让！

赵襄子好好好……既是豫让，就莫怪孤不能放你了！左右，将贼人拿下！

【众兵士将豫让擒下。

赵襄子堂下何人，姓甚名谁？

豫 让在下豫让，智伯门客！

赵襄子生在何地，家在何方？

豫 让生在晋国，长于晋土。

赵襄子因何到此，何故被抓？

豫 让为报主恩，来杀仇敌！

赵襄子仇敌是谁？

豫 让正是你赵襄子！

赵襄子大胆！

豫 让我乃智伯门客，大人乃智伯死敌，为主报仇，天经地义！

赵襄子豫让，你曾侍奉数个主人，智伯只是其中之一。你为何非要为他报仇？

豫 让智伯以国士待我，我岂可不以国士报之！

（唱）【雁儿落】

胸中恩义生，

岂为黄金印。

楼高邀共饮，

展翅声同振。

赵襄子你为智伯刺我，天下皆知，大名已成，何必再来一次？

豫 让豫让刺杀大人，非为沽名钓誉，乃是为了我心中恩义！

赵襄子你可知为了这点恩义，你要赔上整个性命？

豫 让豫让不悔！

赵襄子以你的才华，出将入相，指日可待，一朝踏错，满盘皆输，你可想过？

豫 让豫让不悔！

赵襄子你妻子尚在人间，你一朝踏入黄泉，留她一人独活人世，你可后悔？

豫 让豫让……不悔！

赵襄子豫让，你乃贤人，可寡人是君王，已经赦免了你一次，不能再赦免你第二次了。

豫 让求仁得仁，又复何怨！

赵襄子来人，把豫让带下去，好生看管！

豫 让且慢！

赵襄子还有何话说？

豫 让大人乃我之知己，当知我之心意。我为智伯报仇，非为一己之私，今报仇不成，有愧泉下。唯有一愿，望大人恩准！

赵襄子你且说。

豫 让豫让想向大人求取一物。

张孟谈好你个豫让，刺杀我家主公，还敢向主公请求！

赵襄子何物？

豫 让豫让只求一件大人的衣衫。

赵襄子这是何意？

豫 让豫让无能，不能为主报仇，唯有击衣以致报仇之意，他日泉下有知，当念大人恩德！

赵襄子（脱下外衣）来人，将此衣递给豫让！

豫 让谢大人！

【豫让接衣欲下。

赵襄子且慢！

豫 让大人还有何事？

赵襄子以君之才华，若假意投靠于孤，趁孤不备，举剑刺孤，恐怕孤早已死于君之剑下。君何故残身苦形，狼狈至此？

豫 让豫让若是投奔大人，却想借机刺杀大人，是对大人怀有二心。豫让纵然不能成事，也不愿做那背主之人！

赵襄子豫子且住！

（唱）【得胜令】

乱世事纷纷，

愁杀看花人。

寂寞孤芳艳，

岂堪暗影深。

谆谆，

盼君忘却前尘恨；

谆谆，

愿君新人变旧臣。

只要你说愿做孤之臣子，成为孤之臂膀，孤这便赦免你！

豫 让大人……

赵襄子豫子，当孤求你了，你且说这一句，又能如何？

豫 让豫让乃是智伯之门客，智伯之臣子，岂能为了活命，就改侍智伯之死敌？

赵襄子这……

豫 让此生之情，来生再报，大人，豫让去也！

（唱）【搅筝琶】

寒冬峻，

薄雾近黄昏。

歌遍天涯，

终得尾韵。

平生事，似烟云，

幸历尽风尘，碧血犹温。（下）

赵襄子豫子——

豫 让（幕外）宝剑啊宝剑，智伯将你赠之于我，今日终是你出鞘之期！

赵襄子豫子——

豫 让（幕外）智伯大人，死仇已报，豫让可以与你泉下相会了！

赵襄子豫子——

张孟谈啊——

赵襄子怎么？

张孟谈豫让他——他他他他自刎了！

赵襄子呀！好一个贤臣，可惜我不能得之！拿酒来！

张孟谈是！

赵襄子（将酒洒到地上）

（唱）【离亭宴带歇指煞】

残山旧梦余晖衬，

英魂再遇实难认。

一杯啜饮，

万马泣同喑；

谁怜时乖运，

翻作黄泉忿。

碧血化玉蝶，

岁月催双鬓。

长明不陨，

相望似商参。

邯郸游仙梦，

君子悲宫禁。

明明日月怀，

愧我修罗阵。

人间狱场，

君王更堪哀，

无风亦觉凛！

起风了……相国！

张孟谈在！

赵襄子夜色已暮，快些启程！

张孟谈是！

【锣鼓开道，幕落。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