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从生活中打捞出来的剧本
——话剧《小镇琴声》创作谈
2020-11-22李宝群
■ 李宝群
话剧《小镇琴声》已由国家话剧院于2018年搬上舞台。这个剧本的创作之路曲曲折折,让我感触良多。
《小镇琴声》是我和青年编剧潘乃奇从生活中打捞出来的。
这部剧本写的是浙江农民造钢琴的故事。故事背景是浙江德清某小镇上一群农民从八十年代开始,在缺少原材料、缺少技术人员、缺少资金等情况下,敢为天下先,积极引入上海的工程技术人员,克服重重困难艰苦创业,最终建成了闻名全国的钢琴小镇,由他们生产的钢琴畅销国内外。故事很独特,很有传奇性,人物也很鲜活,其中蕴藏的东西也很丰富。
我和乃奇都被这一个题材深深吸引了,深感这是一座富矿,可以挖出金子来。
但是,创作过程中一个个难题出现了,如同一座座大山一样横亘在我们面前。
(一)
首先是如何熟悉这片生活,走入这些生活中的人以及生活中的故事。
从生活出发,到生活中去,是创作的基本规律。我和乃奇一次次前往德清,最终和小镇上的人们成了朋友。我们走进了一家家钢琴厂,走进了一个个德清人的家庭,结识了一位位当初的创业者:当年从上海请工程师的老厂长、现在正管理现代化钢琴厂的女经理、正在一线工作的技术工人、镇上开饭店的老板娘、致力于研究德清历史文化的学者、新一代的钢琴人……还有他们的妻子、丈夫、朋友。德清人热情好客,相处时间长了,便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起了很多当年的故事以及这些年创业的事……每个人的生活都是那么精彩,每个故事都是那么生动,都足可以写出一部部大书。我们仿佛闯进了一片生活的海洋,一个充满了生命光芒的崭新世界。
那些日子,我们的足迹踏遍了德清的山山水水,这里有很悠久的历史文化遗存,有很淳朴的乡风民俗,有秀美的山水田野,一代代德清人生于斯长于斯,他们的血管里始终流淌着自强不息、开拓进取的血液,敢于走出去寻找新的生存之路,敢于创造新的生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群乡村的农民敢于做别人想都不敢想的“钢琴梦”,不仅与改革开放那个时代有关,也与他们的历史文化传承有关……
那些日子,我们无时不被德清发生的一切所感动,内心不断涌动创作的灵感与激情,中国的农民、中国的乡村值得写,我们要写出一部真实有质感的农村戏,一部不一样的农村戏。
(二)
进入构思阶段,新的难题不断出现。
怎样把丰富鲜活的生活素材写成戏?选择什么的视角切入这一题材?怎么从生活到艺术?怎样艺术地聚焦人物?怎么才能不陷入一般化公式化概念化的套路?选择什么样的戏剧样式、什么样的风格、什么样的舞台呈现?怎么才能让戏更具有现代意义?
当下中国戏剧舞台上有很多农村戏,如脱贫致富戏、扶贫戏、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戏,一个长期困扰我们的问题是,很多创作都缺少审美品格,尤其是缺少独特丰满且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近乎政治宣传戏。我们希望跳出这一套路。我们坚信,艺术即人学,着力塑造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物,用人物说话,展现人物个性化的命运和内心世界才能打动台下的观众。
《小镇琴声》用大量笔墨塑造了农民阿德这一乡村小人物,自儿时起他就梦想像白鹭一样向远方飞,长大以后他走南闯北开阔了视野,回到小镇后成了出名的办厂“能人”,有文化,脑筋活络胆子大,敢想敢干,做事情“一根筋”,只要他看准了的事,千方百计去做,能把别人想做却不敢做,做不成的事做成,他身上还有农民特有的狡猾、精细和智慧,懂得审时度势利用政策,利用“时间差”来最终达成愿望。他有一个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创建钢琴厂最初的动机也是“阿德式”的——为了得到心中恋人文莺的爱情。为了实现这一“伟大目标”,他去上海请来了工程师和技术员,他说服了旺财叔、刘一手等镇上的各种能人和老百姓和他一起干。在创业过程中,他经历了国营企业要找回工程师、背负违反政策的罪名险些被抓、多次实验失败、爱情失败、文莺与钢琴家结婚、旺财等多位合伙人与他分手另建厂子、企业资金告急、旺财等用他的旗号到处行骗、钢琴小镇声誉受损、客户纷纷退货……一个个困境,一场场危机,四面楚歌,举步维艰,挣扎其中,煎熬其中的阿德有过痛苦、迷惘,也有过孤独和无助,但他的梦没有夭折,他没有倒下,他的梦想与野心反而越来越大,他想成为中国琴王、世界琴王……
阿德只是一个乡村小人物,不高大更不完美,但这一人物身上显现了中国农民特有的异常顽强的生命力,也显现了许多底层小人物为了生活和梦想百折不挠,不肯服输,屡败屡战的强劲精神气质。中国的改革开放实际上是对人的解放,是对蕴藏在普通小人物身上的创造力的解放。中国经济的进步,中国社会的进步,说一千道一万是由亿万小人物对生活的追寻,对梦想的追寻,用血汗和智慧奋发创造筑成的。没有许许多多的“阿德”,便没有中国乡村的今天。
围绕阿德,我们还精心塑造了阿花、旺财、八级半、郑大锤、刘一手、三剪子、阿清、水根等一群乡村小人物,还有从大城市来的工程师欧阳、一生酷爱越剧的名演员文莺、出国深造归来参与企业管理的乡村青年小峰,他们各具个性,各有各的人生故事,各有各的“戏份”,形成了一部乡土气息浓郁又有年代感的群像戏。
这些人物都来自生活,又没有简单照搬生活原型。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塑造艺术形象,一直是我们创作这个剧本时的重要追寻。
为了写活这些人物,我们在写作过程中又一次次回到德清去补充生活题材和汲取灵感。剧中的阿德身上有多位早期创业者、多位钢琴厂厂长的影子。阿花的原型则是当地一位极有个性、敢恨敢爱、开朗热情的饭店女老板。旺财这一人物的塑造得益于多位早年外出闯荡做过多种生意的个体户的经历。文莺、阿清、小峰等也都有各自的原型,而且不止一个。此外,我们还深入研究了很多著名“浙商”代表人物的人生故事,从中汲取创作养分,进一步丰富和深化了我们笔下的人物形象。
从生活出发,对生活持一份敬畏之心,写作时忠实于生活、忠实于对生活的感受与体验,真诚地表达。长期以来,这种现实主义的基本创作方法经常被人诟病,但说到底,艺术是来自于生活的。生活永远是一片滋养创作的沃土,一个极为重要的创作源泉。好的剧本创作就是要从生活中打捞剧本。《小镇琴声》的创作让我们再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一点。
(三)
写作中遇到的另一个难题是,怎样讲述这些乡村人物的故事?
有了人物,有了故事,有了相应的艺术内容,必须寻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艺术形式,到底应该选择什么样的结构才合适?这也是一直困扰我们的一个重大课题。
为此,我们多次推翻原有的构思,尝试过很多种戏剧叙事架构。最初,剧本是按着时间顺序一个年代接一个年代“顺时针”展开的,但写了几稿总是感到不满意。几经寻找,最终我们找到了现在的剧本叙事方式——即采用老年阿德在病中坐着轮椅与老伙伴水根、旺财一起回顾自己的一生,用这种回溯叙事的方式打开全剧,并将其贯穿始终。随着老年阿德的回首往事,故事有层次地而且十分自由地展开来。他时而是叙说者,时而又进入到往事时空之中,时而又跳出来,回归叙说者的身份。有时他还与往事时空中的阿德,两人产生交流,这样的戏剧架构使得全剧更具人生况味,更有沧桑感,全戏也会更有韵味。后来的演出证明这一选择或许是最合适的。
悲喜交加,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既注重生活化也注重舞台的诗性和诗化,既注重再现写实,也注重表现,注重写意,这也是我们在不断寻找的过程中逐步建立起来的文本风格。漫长的岁月里发生了许许多多事,有的令人沉重,有的谐趣可笑,由几个老人的视角回望过去的生活,当年那些悲剧意味的往事也有了几分喜剧的意味,有些喜剧的场景也参杂着悲苦和艰难,而真实地再现生活,保持乡村生活的质感、时代的质感,固然是我们要追求的,但乡村的生活、小人物的生活永远有一种别样的诗意,这种来自生活的诗意也是我们想写出来的。这些风格上的定位,后来在著名导演傅勇凡的执导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
(四)
《小镇琴声》的排演过程相当曲折。最初,德清方面计划与本省的话剧院团联合推出,后来剧本被国家话剧院看中,又决定改由国家话剧院与德清联合制作。剧本修改了几稿以后,导演人选又发生了变化,档期已经排定,新导演才最后确定。这期间,剧本前前后后共修改了十余稿,反复听取各方意见,反复调整反复打磨,进入排练场之后,剧本仍在不断修改完善。每一次修改,我们都坚持从生活出发,以写人为中心,着力丰富人物强化人物。我们渴望奉献给观众一台活生生的人物,渴望在舞台上涌动出一条由人物的命运起伏沉浮组成的小人物心灵的河流。
感谢国家话剧院,也感谢德清,这是一次难得的实践机会,让我们走近乡村,走近一个个鲜活的乡土人物,圆满完成了这部通过小人物的塑造显现中国农村几十年发展变迁的农村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