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看房(短篇小说)
2020-11-22吕保军
吕保军
老李头一次去看那套房子时,去得很不是时候。那天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四楼,恰好碰上儿子要出门,正侧着身子“砰”地一声带上那扇防盗门。儿子转过身来一眼瞥见他,本来很平和的脸色立刻绷紧了,扔过来一句话,梆硬,咂得他的心窝子生疼。儿子说:“你咋来了?不是说过不让你到这儿来的么?”望见儿子,老李的鼻子就酸了,眼睛就涩了,而嗓子却哑了。因为他满肚子的委屈、难过和酸楚此时一齐涌到了嗓子眼儿,都在那里噎着挤着,哪个也出不来。儿子又说:“你有事就快说吧,我正要出去呢。”老李刚叫了声:“儿子……”嗓子眼就被委屈堵住了,一肚子的话干在那儿打转转,就是出不来。本来他想说:“其实我不想来的,可是昨夜里那捆麻绳……”
老李干的是捡破烂的营生。他习惯于每天把最后一趟捡来的破烂堆到自己租住的小屋里,留到第二天才去卖掉,晚上睡下时他就觉得仿佛有了个伴儿,心里不至于太空得慌。睡不着的时候,他总爱盯着堆在墙角的那些破烂看。看的时候脑子里还爱胡思乱想,有时想着想着两眼就模糊了,这时候老李想什么它们就是什么。昨晚上也该着有事,那堆破烂上偏偏有一束困扎好的烂麻绳,昏黄的灯光把它的影子投映在墙上,怎么看怎么像老婆活着时爱梳的发髻。越看越像,越像越想看。看得老李的心窝里像有把生锈的刀子在不停地划,钝疼;又像五脏六腑都悬下去了,掉进了无底洞,肚皮里面什么也没有了,空得很。
儿子不耐烦了,朝他大声吼:“到底什么事呀?我没时间了!”老李又喊了一声:“儿子……”可这回嗓子眼又被难过噎住了,干着急,一肚子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其实老李来找儿子,不光是因为那捆麻绳,还有昨天上午突然从他嘴里冒出来的那句话……
老李每天骑一辆稀里哗啦的旧自行车,车后座上绑两只破竹篓,手里攥一把铁钩子满城市里转悠,目光往右垃圾堆的地方搜寻,看见了就赶过去拿铁钩子在里面划拉。昨天上午也是这样。可是这一次,当他拿铁钩子在垃圾堆里划拉的时候,嘴里却出了声。也许是近段来破烂不太好捡的缘故,而老李又好强,每天不捡够定下的数目夜里就是不睡觉也得捡够。一连几天都是捡到深夜才勉强凑足定额,没有一次超额完成的,这让他心里很着急。他一边划拉一边嘴里念叨:“出来吧,你快出来呀!我已经看见你了。”话一出口,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多少年了?清楚地记得这话是他曾经说过的,是当年在河边跟女人藏猫猫时说的。今天这是怎么了?说这话给谁听哩?破烂么?
这时候,老李脑海里早已闪现出一条波光粼粼的大白河来。正是酷夏的晌午头,太阳的光芒在水里钻进窜出地跳跃着,河面上像洒了一层碎金。醉人的河风轻轻摇晃着岸柳,幸福的柳梢在水面上调皮地一荡一荡的。远处的村庄静悄悄的,人们都在午睡。只有他和女人在河边的柳树林里嬉戏。活泼的她一会儿躲在这棵树后,一会儿又藏到那棵树后,不时地挑逗着:“来呀,来抓我呀,你抓不到我!”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出来吧,你快出来呀,我早看见你了。”瞅个冷不防,他三绕两绕就绕到了女人藏身的树后,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女人“咯咯”地笑,一边在他的怀里扭着:“天太热了,看你又出了一身臭汗,呛死人了!”他讪讪地松开了胳膊。抬眼望着面前的大白河,他忽然来了精神:“那……我到河里洗个澡去。”说着,三下五除二扒光了身上的衣裳,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他像一条大白鱼在水里上下翻飞着。他发现女人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体,就翻腾得更欢了。
游了一阵,他忽然冒出来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心里偷偷一乐,就半蹲在水边上,手拽着长长的柳条枝儿,让她也下水玩。女人脸红红的,就是不肯。他又是哄又是劝地催促了半天,正想站起身去拉她,猛地觉得屁股一阵奇痒,接着就是疼痛。他“哗啦”一声从水里蹿了出来,惊慌万分地叫道:“糟了,有马鳖!钻到我屁股里了!”话音里带上了哭腔。这是水边的一种寄生虫,很厉害,一旦进入皮肉就一个劲儿地往里钻。唯一的办法就是拿鞋底子抽,诱惑它扭头向外进攻。女人也慌了,在他赤裸的身体面前再也顾不得害羞,连忙脱下鞋子不分点地照准他的光屁股猛抽起来,“啪啪啪”,把他的屁股都抽红了。一边抽还直安慰他:“你别嫌疼,不下死手它可能不出来。”话音刚落,她就高兴地叫了起来:“出来了,出来了!”她一只柔滑的小手在他的光屁股上来回揉搓着。他趁势一把搂紧了她,把她压在了身子底下……多么温馨的往事啊!温馨得有些遥远,遥远得令人怀恋!可是老李却不敢怀恋,也不敢再往深里去想,他已经觉得满心窝里斗堵得慌了,就赶紧拉回不太听话的思绪,专心地捡自己的破烂。谁知夜里,他又看见了那束麻绳……
老李心里难受,一大早就跑来找儿子。本来他想说:“儿子,我心里难受,想找个人说说话。除了你,我不知道跟谁说……”本来他还想说:“儿子,你娘走了都快十年了,咱们也没回去看看她的坟。我还真的想她了……”他看到儿子很不耐烦的样子,就想好好解释一下。可是他的嗓子眼一直被堵着,委屈下去了,难过上来了;难过下去了,酸楚又上来了。加上焦急,堵得就更厉害了。脑子也乱了,满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先从哪里说起了。儿子见他“吭吭哧哧”半天也没放出一个热屁,就更不耐烦了:“没事就赶紧回去吧,我得走了。”说着,扭转身形就往楼下走。老李急得两手乱抓挠,却不知道自己该抓挠什么,他听见肚子里有个声音在痛苦地大叫:“儿子你别走,听我说!当初要不是你,我真想随她去了!”像听见他的这句话似的,儿子果然站住了,转过身来却只是朝他挥了挥手,说了句:“记住,以后不许你再来这里找我了!”丢下这话,儿子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李也跟着下了楼,他绝望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儿子的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拐了个弯就不见了。可是他满腹的话语仍在嗓子眼里噎着,憋得难受,鼻子酸得像掉进了醋缸里,呛着了。但他只好离开这里,往大街小巷里去捡自己的破烂。他拿着铁钩子在垃圾堆里漫无目的地划拉着,划拉着,却再也控制不住,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呜呜”抽噎起来。他把憋闷在心头的话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说给那些被划拉出来的破烂听了。庆幸的是,这些破烂没有嫌他话多,也没有嫌他泪贱,默默地全听进去了,也都理解了。老李的心里这才觉得好受了些:在这个城市,不,在这个世上,就属这些破烂跟他最亲了。
没有人知道老李跟这些破烂的感情究竟有多深。老李觉得自己离不开这些破烂,他的一切都是从破烂中得来的。这活儿虽说脏点臭点,可是出去转悠一圈,好歹也能划拉出几元钱的进项。是破烂让他有吃有喝,还有房子住,房子?呵,房子!老李以想到那套房子,心里的那些委屈、难过和酸楚统统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甚至打心底里还冒出来一丝掩抑不住的欣喜。遗憾的是,想看房子却没有看成,他竟被儿子拒于门外了。这令他感到十分沮丧。
老李再一次动了看房子的念头,是在十几天后。这天早起,他刚出门,就听见路旁的白杨树上传来喜鹊的叫声。这久违了的喜庆声音不由得让老李止住了脚步。仰起脖子往树上望去,他望见在茂密的枝叶间,两只花喜鹊正朝着他经过的这个方向鸣叫,叫得那个欢势,那个响亮,那个脆生。老李的脸上第一次绽开了笑容,他预感到似乎将会有什么可喜的事情要来临了。在沉闷了十几年后的今天,好运气终于要降临到自家头上了。这都跟那套房子有关。不知怎么的,那套房子时常让老李打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有时想想就觉得浑身热血直翻腾。房子,房子,房子——在人头攒动的繁华都市里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居所,这让老李的身上带上了一种自豪和满足的气焰。老李不是那种爱显摆爱招摇的人,他总是尽力压抑着,但是越是压抑这两样东西越是在他的身体里碰撞、奔突着,让他内心涌动一阵阵抑制不住的冲动。他想:就连昨天,那个老板娘跟自己套近乎,不也是因为那套房子?
昨天,老李前脚刚迈进那家经常光顾的小吃店,柜台后面的老板娘就一惊一乍地嚷出了声:“哟哟嗬,我当是谁,老李!今儿穿得这么齐整,是去相亲呀?”老李知道打扮风骚的老板娘总爱跟熟客开两句玩笑套套近乎,无非是想借此招揽自己的生意。这本来很随便的一句说笑,还是让老李禁不住“嘿嘿”乐了两声。他觉得自己一个捡破烂的,又到了这个岁数,实在跟“相亲”二字沾不上一点边,也不知这个女人的脑袋瓜子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话来。就因为今天穿了身干净衣裳?许是平日里邋遢惯了,今天猛不丁换了身行头,不光自己别扭,连别人都觉着惹眼了。
他找了个座儿坐下,要了份素炒饼。精明的老板娘赶紧念他的生意经:“再来瓶啤酒?”老李不好意思地摇一下头:“啤酒就免了。”老板娘的眼珠子霎时瞪得铜铃大:“今儿咋啦?肉炒饼舍不得吃,连瓶块把钱的啤酒也舍不得喝了?没带钱不要紧,赊着。别人来了不给他这个面子,你老哥来了,妹子我另眼看待。要不先记上?”被她将了一军,老李一张脸臊得通红,赶紧承情不过地解释:“今儿没挣出来那瓶啤酒钱。”老板娘无奈地嗔道:“就抠门吧你!今天挣那么多钱,还这么死受。好东西吃进肚里才叫赚哩!哪天腿一蹬眼一闭,花花绿绿的票子再多也带不进棺材里半张,我告诉你!”撂下这话,又哧哧地笑了,哈下腰,把一张肥嘟嘟的胖脸凑到了老李的眼皮子底下,悄声说:“问你件事,别叫外人听见。听说你要买套楼房是不?”老李惊得一愣:“你听谁说的?”老板娘直起身子,得意地连打两个漂亮的响指,说:“这你甭管。我是谁呀,啥事能瞒过我去?”老李怕的就是招摇,赶紧否认:“没影儿的事,没影儿的事。”老板娘像看穿了老李似的,又把脸凑过来,故作神秘地说:“你那点花花心思我还能猜不出?先买下房,再找个做伴儿的,对不?说吧,想找个啥样的?黄花闺女不敢保证,浪娘们儿的茬儿,咱手里一抓一大把!女人嘛,只要男人出手大方点,哧哧哧……”老李头摇得像拨浪鼓,赶紧埋下头往嘴里扒饭,不吱声了。他实在不想跟这个算计人不眨巴眼皮的女人纠缠不清。
老板娘见无缝下蛆,心底暗骂:“怨不得这么多年打光棍,原来是一个钱看八面的鳖孙!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再换衣服也是个捡破烂的,浑身往外冒馊气!”她只好又坐回到柜台后面,再不拿正眼瞅老李一眼,一张脸板得比盛在熟食托盘里的那只猪头还难看。她哪知道,此刻老李嘴里虽没吱声,心思却没闲着,暗想:“怪不得她今天举动有些反常,敢情想打我的主意哩。实话说,房子俺已经买下啦。可如今被儿子挡着,我正经连一眼都没看见过呢!”
老李虽然没有让老板娘的算计得逞,可“相亲”这句跟女人沾边的话还是让他在心里暗暗咂摸了好一阵子。房子是家的象征,有家又岂能缺少女人的身影?老李隐隐觉得好运气其实是跟女人连在一起的。家里有了女人,他才能结束现在这种形只影单的鳏夫生活,从此过上滋滋润润的日子。老李憧憬着自己的未来,心里却是又悲又喜,简直是百感交集。
没有人明白此刻他情感的潮水是怎样猛烈地在大起大落着。仿佛十几年在城里捡破烂的艰辛生活,霎那间从他的记忆里蒸发掉了。又仿佛记忆的镜头从十几年前那场家破人亡的画面,一下子闪回到终于苦熬出头的今天,快得让他有些难以接受。回首在城里的这十几年光阴,他恍惚看见一个整日在垃圾堆里讨生活的身影,忍受着别人鄙夷的白眼和猥亵的喝骂,骑辆破车子起早贪黑地满大街转悠着。老李努力地睁大眼睛想从记忆的缝隙里寻找一些什么,但好像那已经是另外一个人的事情,从来就跟他无关似的,老李找到的是付出后的一份豪气和满足。
“捡破烂咋啦?我一不偷二不抢,凭出力流汗挣辛苦钱,晚上睡觉这心里踏实着哩。何况还买了套房子,要知道,那都是靠我一分一厘硬攒出来的啊。若没有个吃苦精神,没有个韧劲,行吗?”只是每次有车从身边缓缓经过时,从茶色玻璃上他总能瞥见一个发如乱草、满脸皱皮、形象猥琐的脏老头子,正瞪着一双红肿、混沌的眼睛望着自己,他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脸。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呵。他伸手摸脸时却往往把自己的脸摸得涩拉拉的疼,再低头看这双手,它粗糙、干裂,纹络里因藏污纳垢而变得脏黑。这是一双常年捡破烂的手呵。这些就是他十几年城市生活的见证,抹都抹不掉。老李觉得,那套房子就是自己付出代价后的回报,能亲手摸摸房子墙壁是否厚实,亲自用脚步丈量一下房间的长短,哪怕能在房子里呆上那么几分钟,他也就知足了。这个念头老从老李的心里往外拱,让他把儿子反复叮嘱的话抛到了脑后,最后他决定还是要来看一眼这房子。
老李走到那个安居小区附近,脚步却有些踌躇了,他不知道等会儿见到儿子该说什么。站在小区门口,他着实犯了难。千不怕万不怕,就怕儿子跟自己瞪眼。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终心一横:自己儿子,怕啥?老李还是走了进来,他实在想亲眼看看,看看那究竟是套什么样的房子,竟花去了他十几年积攒下的所有血汗钱。儿子买得亏不亏,都在里面摆了什么家具,儿子在房间里行走坐卧的样子是什么样儿的,好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想想,想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景象,而不是凭空假设的虚幻。
他来到那座居民楼下的时候,看见两个民工模样的人正在楼道口那儿转圈子,旁边停着辆三轮车,车上装着几袋水泥。老李明白这是两个送水泥的。可他听见他们嘴里骂骂咧咧的,好像在抱怨着什么。老李心里打了个愣,上前一问,3单元4 楼西户说好让这会儿送水泥,送来了家里却没有人。3 单元4 楼西户,没错,是儿子要的水泥!老李知道儿子不在家,提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接着又暗暗埋怨儿子不该如此粗心,说好了的事却不放在心上,让人家这么老等着。他说:“水泥你们就交给我吧。”那俩个送水泥的问:“你是谁呀?”“我是他爹。”那俩人互相对望了一眼,摇头表示不相信。老李知道凭自己这身穿戴宣称是儿子的爹,跟儿子的身份和作派很不相称,但老李想让他们把水泥卸下来,等儿子回来,正好就是自己等着看房子的理由。大概俩送水泥的真的是等烦了,或许看出他们父子俩的脸型眉眼真有几分相似,商量了一下就开始往地上卸。老李问:“咦,不是往楼上搬么?卸载这儿算怎么回事?”俩送水泥的手脚不停,嘴里却提出了条件:往楼上搬也可以,每袋再另加5 元钱,否则他们卸完走人。老李急了:“你们,你们这是敲竹杠!哪有送货不送到地方的?”
“不是我们没有送到地方,是你儿子事先没讲清楚还要往楼上搬。四楼哇,不加钱谁干?”
“你们欺负人!不要你们的水泥了,卖水泥的多得是。”
俩送水泥的乐了:“不要我们再拉回去,反正钱你儿子已经预付了。”
老李傻眼了。他知道儿子买东西没经验,如果采取货到付款,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每袋加5 块,五六三十,好家伙,顶我费劲巴力地捡上大半天破烂哩。他软了口气还价道:“我啥事没经过,你们也甭蒙人。咱都是从乡下出来的,都不容易。这样吧,既然你们提出来了,就每袋加两块,怎么样?多一分也不加,闲人多着哩。”
俩送水泥的撇撇嘴:“老头,还是留着那两块钱你自个花吧。”说着,蹬起三轮车掉头就走,任凭老李“哎哎”喊了好几声也没回头。
老李意识到自己又办一件惹儿子发火的事。他清楚儿子的脾气,是不会在乎加这三十块钱的。再说,水泥卸在楼道口算怎么回事?万一今天儿子不回来,水泥放在这儿保险吗?附近刚刚买了新房的都在搞装修,被人顺手牵羊搬走一袋,你找谁去?这样一想,老李心里更不安了。没法子,自己往上搬吧,谁让你把事儿办咂了呢。
瞅着码好的六袋水泥,老李心里还想着:“没啥,不就六袋水泥吗?想当年扛麻袋,比这沉多了,一口气能扛十几趟。这算什么!”可是当他试着搬起第一袋水泥的时候,才明白自己不服老是真的不行了。水泥死沉死沉的,勉强搬起来抱在怀里,想借势扛上肩却是不能了。他只好两手抱着往楼梯上爬,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两腿还直打晃儿。暗骂:“真是不中用了!”歇了三歇,才咬牙坚持着搬上了四楼,放在门口地上。他真想坐下来喘口气儿,转念一想,不行!越歇越懒散,还是努着心劲一口气搬完才好。他走到楼下,又开始搬第二袋。搬第二袋的时候,老李用上了“精神转移法”,他让意念尽量不去考虑搬水泥这件事。这样一来,往事便像放电影一般在脑海里浮现闪回。
起初在买房子时,儿子就对他说:“这事不用你操心,你又不懂。”可在老李看来,买房子毕竟是件大事,出手就是三二十万,万一上当受骗了,连哭都找不着坟头。他怕儿子撂不下脸面跟人家讲价,吃亏。儿子一句话就把他给噎住了:“你当买房子是在市场上卖青菜,人家要一元,你还成八毛?人家每平方米值多少钱都摆在明处,咱只看里面的格局合不合适,设施完不完备……”
“两个人去也有个商量……”
“房子不买了!”儿子急得眼里噙上了泪花,一蹦高就要往外跑。老李心软了,妥协了,一把拽住了儿子:“就依你!这事我不管了,不过,你可要多长个心眼……”他还想叮嘱什么,看见儿子的两道眉毛已倒竖起来,眉梢都跳到了额角上了。他便把后半截子话咽回了肚里,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怨我,怨我。好,不说了,一切由你吧。”
这次搞装修,儿子又说:“你别去那里瞎掺和,你又不懂,去了碍手碍脚的,净添乱。”他也学乖了,顺话茬说:“唉,也是。要说捡着什么破烂能卖多少钱,我在行;这买房子搞装修,我还真的是一窍不通。”其实老李心里明镜似的,儿子不让他露面,说到底还是嫌他这个爹是个捡破烂的,穿不像穿,戴不像戴,长相没派头,张口就露怯,光会丢人现眼,儿子担心以后再左邻右舍面前抬不起头来。老李不怨儿子,十几年的捡破烂生涯,他对城里人的德行可说是深有体会。可什么时候,儿子开始跟自己产生如此深的隔阂了呢?
老李搬起第三袋水泥,脑子里接着往下想。也许就在那个夏天的晚上,儿子刚上初一的时候。那天晚上,天气特别热,城市广场上坐满了乘凉的人。他拎着一只蛇皮袋子,就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他忽略了人的存在,脑子里想的、眼睛里盯的只有空饮料瓶子。他没有看到此刻正有一双眼睛不安地瞄着自己。那是儿子,他和一帮同学正席地而坐甩扑克玩闹。老李看到他们脚边有只空瓶子,就走过去捡,一抬头,正好跟儿子的目光相撞,出乎意料的老李张口叫了声:“儿子!”儿子恼怒地一把摔下手里的扑克牌,说:“没意思,不玩了!”看都不看他一眼,站起身就走。
如果老李此刻赶紧识趣地走开,也没什么。偏偏他猛然见到儿子,心里只顾高兴,没有往深里想,又上前撵了几步高声叫着:“儿子!哎——”那帮同学也纷纷站起来,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像群受惊的飞鸟般哄地一下全散了。扑克牌散乱地撒了一地。老李这才意识到自己让儿子颜面扫地了。
搬起第四袋水泥,老李继续想着。还在儿子上小学五年级时,忽然就不让自己到校门口接送了。恐怕从那时起,儿子就已经在心里嫌恶他了,只是他没有感觉到而已。老李想:这能怨我吗?看到别的男人都保养得很好,一副白生生的肥头大脸,头发抹得油光水滑的,走起路来挺着胸腆着肚,一步三摇地踱着方步,显得那么富态,那么悠闲,他也羡慕。可人家有这个资格,有这个条件,而他却没有。他的身材瘦削干巴,腹部再端着也腆不出那个“将军肚”来;他走路永远都是灾民逃难式的连跑带颠,像个没尾巴的窜天猴炮仗。他一天天脑子里想的眼里盯的手里捡的都是破烂。他想象不出,如果不捡破烂,自己还能指望什么生活。他的表情整天绷着,看不出悲喜,因为他的整颗心都麻木了,再也容不下一丝一毫别的东西在里面。
只有看见儿子,老李的神情才会变得和缓、开朗起来。老李虽然黑瘦不堪,他的儿子却生得高大帅气,皮肤白皙光洁。老李每回看儿子,眼神都久久不愿挪开,他让自己的目光之手在儿子的身上、脸上恣意地抚摩着,心里感到特别的舒坦惬意。儿子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和骄傲。他老李腆不出将军肚没什么,但他一定要让儿子过上腆将军肚的日子。有时他觉得自己掉进了生活的泥淖,但他只要有一口气也要用头、用肩膀把儿子顶出去,拼了老命也要把儿子顶出去。这个念头一直在老李的心里盘旋,他没别的能耐,就只有拼命地捡破烂。别人小瞧他也罢了,他不该连累得儿子也被小瞧。儿子还年轻,还有更美好的前程要奔哩。
老李叹了一口气,开始怀念儿子小时候常常被自己抱在怀里的情景。这样想的时候,他就觉得怀里抱的不是第五袋水泥,而是小时候的儿子。他搂着儿子的小屁股,摸着儿子的小脚丫,儿子往往“咯咯”笑着在他的怀抱里打挺,当时觉得扭动的儿子不也像现在这样沉吗?可是再累再沉他也舍不得放下。
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老婆临死时的模样,老婆拼了最后一口气努力地伸出手来想搂儿子,可是手还没伸到,就两眼一闭,咽气了。老李心里像刀割似的,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心说:“他娘,你就安心地走吧。这一回,我是替你搂着哩。”老李这样想着,鼻子又酸了。
老李最后一次下楼,把第六袋水泥搬上来,已经累得浑身透湿,筋疲力尽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摸出一支烟,点着,抽了起来。十多元钱的烟他舍不得抽,为了找它,老李几乎找遍了市里所有的烟摊。这种一块多钱的便宜烟是越来越难买了。不行就戒了算了,省点是点吧。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从下面传来儿子的说话声。老李侧耳细听,不错,正是儿子!他正跟人说着话,一步步走上来。老李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过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副情景——
儿子来到楼梯口,一眼瞅见一身泥污的他,再看看码在门口的六袋水泥,愣住了。而他却没事人一般站着,不说一句话。儿子开口问道:“这些水泥,都是你扛上来的?”他说:“没啥,好久没干力气活了,猛一干,出出汗,浑身还挺舒坦哩!”儿子眼底泪光一闪:“爹,你,你不要老命了?要扛也得由我来扛……”他心里登时一阵宽慰,暗想:你小子!知道掉泪就行。他说:“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干惯了,不碍事,你从小没出过这样的力,看把你累着了。”儿子激动地说:“爹,我以前错怪你了。快进屋,你在这里洗个澡,我去放水。”他就装作很无奈的样子,说:“那,也好。”想到这里,老李不禁心底莞尔一乐。
儿子真的上来了。儿子的头先冒出来,但让老李没有想到的是,跟儿子的头一齐冒出来的,还有一位女孩子的头。紧接着,儿子与一位漂亮女孩手挽着手走了上来。老李脑袋里“嗡”地一下,懵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出现实在是一个错误!儿子已经在追求女孩子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是他的对象?这小子,说不定在女孩面前怎样吹嘘哩,却突然冒出来个捡破烂的脏老头子声称是他的爹,多么煞情致!他惊慌地从地上站起来,都忘了该说什么了,只是愣愣地瞅着儿子。
儿子一看见他,眼睛立刻瞪圆了,想发作,但又立刻意识到对象在身边,自己凶巴巴的实在不雅观,就忍着怒气问:“不是告诉你别来吗?怎么就没有记性呢?没事就赶紧走吧。”老李惶恐地应道:“哎,我走,我走。”
这时,一旁的女孩悄悄拉了拉儿子的衣袖,低声问:“这是谁呀?”儿子尴尬极了,掩饰地压低了声音说:“是……一个亲戚。”
老李已经顺着楼梯往下走了,可他还是把这句话听进了耳朵里。他忽然又车转身,走了上来。儿子闹不明白老李又上来做什么,愣愣地望着他一步步走近,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老李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递到儿子手里:“差点忘了。这是你爹刚攒的一千元钱,托我捎来了。他说了,这房子你们就可着劲往好里弄吧,钱不够咱再挣,再挣。我走了。”说完,也不理会儿子怎么想,转身大步流星地下了楼。
出了楼道口,老李发现自己的眼底涌上来两汪泪水。那个骑着辆破车子满大街转悠着捡破烂的身影,在脑海里异常清晰起来。他突然觉得,眼前这条路是那么漫长,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