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在时间的支流
2020-11-22
浮游在时间的支流
浮游在时间的支流。
我一直在寻找迷宫的出口。
光的气流穿越无数笛孔滑入迷宫,切割幽闭的空间,标记时间的刻痕。它像一根根琴弦,轰然撞响时间的钟摆。
时间的光流奔泻而下,碎裂为无数条支流。
光的线条组成字母与音符,在流动中诠释时间与生命。
光是时间的见证,让迷宫有了空间坐标,维持恒定的秩序。
当时间的编码被篡改,光源被复制,银河系陡然长出九个太阳。
空间的秩序被打乱。千丝万缕的光从各个方向交替穿越,互相重叠,编织出光的迷宫。无数幻影在迷宫中飞舞,光晕升腾为雾气,光雾摇曳。时间之光被无限地分流,在交互中剧烈碰撞。
碎裂的水花幻化为雾气弥漫在空中。
遮蔽镜子的黑布被撕裂,沉默的镜像纷纷登场。
折射,反射,映射……
编织出无穷无尽的魅惑,放映着无穷无尽的世相。
人生过往的系列图片被压缩,被解压,叠印的图片迅速翻页,让人眼花缭乱。
生命在喧嚣中被篡改。
过去、将来与当下,轮番上演。演出被无限地拉长。
前生今生与来世的混搭,编织出最潮的时装,装扮出一个个陌生的“我”。
迷宫是表演人生的T 台。我在时间的支流里沉醉。
铁甲昆虫
我在沉醉中被孵化为一只身着铁甲的昆虫。
铁甲昆虫是我缩身蜕变的壳。
它是另一个我,又不是我。
看着镜子里的铁甲昆虫,一种陌生感让我仓皇失措。隐秘的痛感在悄悄弥漫。
它是我的前世,它是我的来生。
我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它,像一个局外人。
身陷迷宫的铁甲昆虫,迷宫就是它的宇宙全部。
铁甲昆虫在被迷宫屏蔽的同时也屏蔽了自己。
铁甲昆虫极力扇动翅膀的薄翼,企图穿越光线叠加的道口。
每一道光都是它启动飞行的诱惑,每一道光都是它逃离迷宫的路径。
无数次起飞,都会误撞到幻觉的玻璃幕墙,发出“噗噗噗”的闷响。
迷乱之中,跌跌绊绊,被时光利刃切割得浑身是伤的铁甲昆虫,被时间的热流一寸一寸蚀刻得滋滋作响。
沙漏的流沙像时间的瀑布永不停歇地飘落。
迷宫的幻象在无声中持续更新。迷宫制造了诸多假象。
隐匿的出口依旧被多变的光影所覆盖。
每一刻都是新鲜的镜像。每一刻都不可以回放。
浮游在时间的支流,寻找迷宫的出口。
遥望铁甲昆虫,它离我越来越远。
渐渐松开的手
日复一日的日子越来越纯粹。
外部世界不断地删除。内心世界不断过滤。
渐渐地走向澄明的极简。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从大江大河回溯大山深处的小溪源头。
刚刚,我从客厅里走向书房。
经过厨房门边的瞬间,一个不经意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画面背景是柔软的天空,碧蓝碧蓝,让人心碎。
我的右手从容地松开,像花苞一样在天空舒缓地绽放。
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渐渐地从我的手中滑脱,“嗖嗖嗖” 地滑向无边的天际。
我来不及细看那滑脱的是什么。
我并不知道手里曾经握着什么。
也许,松开手掌的那一刹那,仿佛所有的关联都已卸载。
看不见的链接被回收。
我在空中张开手掌,有一种安稳的妥帖,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与惬意。
我的嘴角挂起一丝微笑。
迷路的老虎
妈妈说,在我出生的那年冬天,小河边来了一只老虎。
那是一只迷路的老虎。
刚刚出生的我,被这个消息蒙在襁褓里。
街坊们纷纷传递这个消息。
他们紧张兮兮地小声地说着暗语:小河边来哒一只“老虫”。
我大声地啼哭掩盖了这些神秘的声音。
涨大水啦。当三岁半的我喜滋滋地站在自家的阁楼,看着街道成为河,一艘小木船正在划过,妈妈摸着我的脑壳悠悠地说:生你的那年,小河边来哒一只老虎。
妈妈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已经把我惊到。
望着被洪水淹没的街道,我却牢牢记住了妈妈口中吐出的那只虎。
如果用一个符号来标记生命,1950 年的虎=小河边来虎的那年;1954 年的大水=涨大水的那年。
那只在我心里活了70 年的华南虎。
让我无数次构想还原那个冬天的早晨。
一个挑水的中年人,他踏着早上的新雪,顶着刺骨的寒风,穿过寂静的小街,走入麻公咀老渡口。
挑水人的担子忽然从肩上掉下来,他一时吓呆了,幸福而又恐惧。
他看见一只金光灿烂的华南虎在河滩的雪地里闪耀着光芒。
挑水人本能地抓起扁担。
他感觉危险在一步一步逼近。
那只尚未成年的虎羞涩地朝挑水人对视了一下,款款转身而去。
挑水人一路狂奔,他凄厉的叫声喊醒了正在酣睡的人们。
昨夜的大雪下了一晚,山林里雪白一片,兔子松鼠黄鼠狼都躲进了洞里,麂子也不晓得躲到了哪里。
少年的老虎已经一天都没有吃到东西。
山林的芭茅全部被大雪压倒,洁白的世界找不出一点点可以吃的东西。
年轻的老虎在雪中蹒跚,它迷路了……
鬼使神差的它一直虎行往北,丘陵越来越矮,眼前有一条马路,那是一条古老的官道,官道留下了它的扇形脚印,脚印很快又被落雪填满。
它跨过陆贾山起伏的古代墓葬,沿着一条溪流进入小河的入口,小河挡住了它,一条小河挡住它北去的脚步,正在它彷徨之际,一个人挑着水桶出现在它视线的前方。
华南虎与挑水人在小河边的相视一瞥,从此口口相传,成为悠远的传说。
传说越走越远,色彩越来越黯淡。
出现过老虎的那条小河的河段在六十年前已经被填埋,下游还保留的河道成为哑河。老虎穿越过的丘陵已经夷为平地,建了很多楼房。
密集的建筑群掩埋了历史。谁会相信这里曾经来过一只老虎?谁能够还原当年的现场?
知道这个传说的人一天天离开这个世界。他们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早已经忘记了那只虎。
老虎出现的时候我刚刚降生,然而,现在我也到了古稀之年。
我一直怀揣着这个秘密。我的出生与老虎的出现,被凝固在同一时间的坐标上。
那只迷路的虎,最后死在猎人的手上。打虎人成为英雄。很快,老虎在这个地区绝迹。
在我出生的年代是有虎的。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老虎早已经绝迹。
这个世界不会再有真正的老虎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进入古稀之年的我,记忆正在快速地丢失。
尽管剩下的记忆已经很少很少,但是,那只老虎一直都在。
老虎的形象在我记忆的显影药水中一点一点地还原。
一朵丰腴的鸡蛋花在我眼前无声地跌落
——庚子中秋记于深圳美术馆
一朵丰腴的鸡蛋花在我眼前无声地跌落。
空气是从来没有过的透明,新鲜得不敢相信是真的。
阳光像金子,一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渗透在周遭。
昨夜的暴雨,洗劫了世间所有尘埃,太阳心情大好,以极端的明丽示人。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阳光里,全身被包裹,人世间的暖意无处不在。
阳光的拥抱让我心存感恩,每一个毛孔都是满满的喜悦。
一朵丰腴的鸡蛋花在我眼前无声地跌落。
这是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
这是我今年第一次出门。
也是第一次看画展。
一切都是那么温暖。曾经忽略的一切被重新发现,日常的风景让我心生欢喜。
长长地舒一口气:久违的尘世啊,我来了!
画展的展览馆还没有开馆,纤尘不染的前坪,鸡蛋花挂满枝头。芳香扑鼻。
远处的树木绿色怡人,每一片叶子都被仔细地清洗过,绿得能让眼睛舔舐到异样的甘甜。
东湖水库的水在阳光下战栗着,波光闪烁。
美术馆的旗帜在飘扬,日子永远是新的。
一朵丰腴的鸡蛋花在我眼前无声地跌落。
我眯缝着眼睛看这个世界,多么新鲜的世界啊!
久在尘世之外,高居九天之上的俯瞰,烟火人间给我以亲肤之暖。
一位久违的朋友出现在我的面前。四十年的朋友,以文学而结缘的朋友。
我的记忆快速切回到四十年前。
当年他是一位青年诗人。
我第一次从他的诗歌中读到了他的初恋。
他诗歌中的初恋成为他的夫人,女儿都已经长大成人,展览厅里陈列着女儿的水彩画。
他已经成为外祖父。
外孙女在阳光下奔跑。
四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
眨眼之间就如白驹过隙。
一朵丰腴的鸡蛋花在我眼前无声地跌落。
时光机在快速回放。
四十年的光影倏忽间在倒片。
诗歌与水彩画,友情的陈酿在阳光下散发着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