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街巷十二时辰
2020-11-22
东大街
走到这儿,新时代的十字路口,嘘的一声,举起小旗子,将我拦下。
我必须放弃速度,让红绿灯帮我作最后的抉择。
前去就是东大街。
我心头一热,一下子有了方向、目标和终点。当红灯合上警惕的眼睛,把世界变成亲切的绿、喜悦的绿、碧波荡漾的绿。
脚下的斑马线抢在行人前头,率先一步把自己发射出去。
也顺势将我捎上。我一不留神,就落在了东大街。
满天的法国梧桐,摇着又甜又脆的小铃铛,哗啦啦笑,笑得伶牙俐齿,前俯后仰。
忽地,街道左边发出一个不起眼的枝丫,这是明清时期的丁字街,如今仍旧没有改名换姓。
忽地,左边又发出一个不起眼的枝丫,这是铜钟一样浑厚悠远的汉台街。
倘若忽略它的消息,直勾勾往前去,就会遇见德高望重的古汉台。
毋庸置疑,古汉台当然是从汉朝来的,它走了两千多年,才替刘邦走到这儿,实在很辛苦。
它走了两千多年,也没有走出汉中城,实在很辛苦。
此刻,它在高高的城墙上,红袖碧衫。
红袖碧衫,往天上,落。
丁字街
像一个面黄肌瘦的逃荒的孩子。
瘦,小,窄,仄,陋,是它留给时代的文化影像。
走在东大街,我必须转动脖颈问候它一眼。但是,从来没有走进去,对它的贫穷落后、愚昧无知,加以斥责。
我暗中目测过它的身形和体态,长不过百余米,宽度够容一辆满载阳光、兴奋奔走的驴车通过,一点都不在话下。
与其说它是街,不如说它是巷,来得更精准、具体。
此刻,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覆满青苔的深井。
已然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正在扭腰、抬胯。
已然看见,店铺背后,四合院深处的铁匠铺里,大火炉鼓着滚瓜溜圆的肚皮,喘粗气儿,一枚风箱蹲在旁侧,噗嗤噗嗤,前推后拉。风冲进火炉,膛内的火疼得上蹿下跳。
炉中的铁,咬紧牙关替它硬扛。
实在扛不住了,铁匠将它营救。
铁匠用铁钳将即将融化的铁救出火海,放在砧子上,右手握锤紧敲慢击,左手握钳迅速翻动,仿佛它是烫手的山芋。
倘若哪块铁,不顺天道,把人惹躁了,吴二铁匠和周铁匠,撸起袖子,呸的一声,吐口唾沫,搓烫手心,然后,用铁钳紧紧夹住铁,目光死死摁住铁,牙狠狠咬住铁,徒弟们抡起大锤,嗨哧嗨哧,把烂泥扶不上墙的铁,往死里打,往活里逼。
打一阵,“吱啦” 一声摁入冷水。循环往复。
这时,纵然再不成器的铁,也会妥协,也会认命,也会把思想的头颅,熬成锃光瓦亮的镢头、锄头、耙子、犁头;熬成锃光瓦亮的斧子、镰刀、剪刀、菜刀;熬成锃光瓦亮的马掌、铺首、门环、门扣、门溜吊;熬成刀、枪、剑、戟、钺、钩。熬成千军万马的铁蹄下滚动的朝代。
数不清的铁器中,最磅礴的要算钉子。
密密麻麻的风,带着箭簇般的钉子,沿着时代的音律飞出,把丁字街围得铜墙铁壁,水泄不通。
汉台街
出了古汉台,你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这儿。
它紧贴古汉台的侧腰。
厚厚的石墙是它的靠山,石墙上的红柱碧瓦、飞檐翘脊是它奋斗的动力、仰望的理由、活着的意义。
每当我特意经过这儿,都要与它并肩站着,从湿漉漉的眼窝里掏出心跳,把古汉台高高的墙、高高的垛、高高的台阶上高高的拴马桩、高高的门,扶正。
很久以前,这门是古汉台的正门。
刘邦出入,韩信出入,萧何出入,汉王朝出入,千万匹战马领着千万条性命堂堂正正出入。
随着朝代更替,随着唐宋元明清的到来,古汉台的门渐渐显得有些拘谨、狭窄、小家子气。
于是,一条威武响亮的东大街,扛着一道威武响亮的大门,从历史深处赶过来。
帝王将相涌入,军阀政客涌入;
乱臣贼子涌入,土匪强盗涌入。
古汉台被磨损得衣着褴褛,千疮百孔。
急火攻心的汉台街,咳嗽一声,喷出一对石狮子,抵住汉朝的侧腰。
胜利的那一刻,它松开脱落的牙齿、断裂的肋脉、疲惫的眼眶,大地一样,仰躺在我面前。
民主街
流出中山街,洞穿天汉大道,民主街站在对面迎你。
它起先叫县街,历代南郑县衙在此落轿。
解放后,汉中人民当家做主,将南郑县划归到十八里铺,自己在此地,以汉朝的汉、汉字的汉、汉族的汉、汉高祖刘邦的汉为源头,将汉中市雕刻在此。
从此,它有了一个庄严肃穆的名字,让老百姓热泪盈眶的名字:民主街。
从此,人民在新中国的照耀下、党的照耀下、五星红旗的照耀下,自强不息,励精图治,谱写了一曲曲壮丽的新乐章。
秦朝古城垣站起来,古城垣下的留香蘸水面和肉夹馍站起来。
交通巷、民众巷、公安局、档案局、信访接待中心、电影公司站起来。
市委、市政府、市政协站起来。
人民站起来。
拔地而起的战略思想站起来。
我站起来,在民主街的街头和巷尾。
中山街
告别身穿古玩玉器、笔墨砚台、汉服旗袍的汉台街。
左拐你会跌入饮马池巷,右去你会消失在中山街。
中山街的乳名叫府街,老汉中历代府衙皆设于此处。解放后,普查户籍时,与古汉台肝胆相照的它,才有了这个荣光的名号。
从此,周公巷,挂匾巷,公安巷,石灰巷,栖息在这里。
文联、残联,党校,报社,美术拓印,文化传媒,广告策划,它的花蕊吐故纳新。
区委、区政府、区政协,在它的枝丫高瞻远瞩。
谁也没有打算将它挪走。
谁叫人家,雄姿英发?
停泊在街口。
阳光从密匝匝的法国梧桐树叶缝隙间滴坠下来,从四合院的天井里滴坠下来,把街道两岸的古书古画、颜料宣纸、装裱临摹,勾勒得朴素、典雅、幽丽。
我不想买什么,却偏偏走进去,发一发愣,待上一待。
我不想遇见什么,身穿旗袍的民国女子,却翩翩然从画幅上飘落,婀娜玲珑的腰肢,丰盈饱满的额头,优柔妩媚的螺旋刘海,紧贴在脖颈处的丁香盘扣,还没有来得及让我细细回味。
就被她一个低眉,一个羞怯,一个手持团扇的莞尔一笑——
带走了。
南 门
从中山街腰上,插入建国路,就是南市场。
好大的一片江山啊!
我们通常叫它南门。
买镢头、锄头、铁锹、钉耙、洋镐、铧犁、牛轭,到哪去买?南门。
买镰刀、铡刀、菜刀、砍刀、剁刀、剪刀、锉刀、瓦刀,到哪去买?南门。
买筲箕、筛子、箩儿,簸箕、蒲篮、箩筐、背篓、笆笼,到哪去买?南门。
买炉子、烟囱、坛子、药罐、瓦缸、案板、吹火筒、擀面杖、扁担、抽油器、漏斗,到哪去买?南门。
买农药、种子、化肥、树苗、菜苗、檩条、椽子、柱头、瓦,到哪去买?南门。
买撮箕扫帚、水桶马勺、斗篷蓑衣、草鞋草帽、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到哪去买?南门。
买杀猪的长凳、烫猪的黄桶、驴车、牛车、板车、架子车,到哪去买?南门
买石碾子、石轱辘、石磨、土漆、桐油、蜂蜡,到哪去买?南门。
买錾子、钉锤、撬棍、钳子、扳手、秤、木升,到哪去买?南门。
买手锯、刨子、墨斗、角尺、牵钻,大锛,到哪儿去?南门。
买木器、竹器、铁件、陶瓷、石器,到哪儿去?南门。
你妈、你爸、你姐、你哥、你婆、你爷、你外婆、你二大、你三舅母,到哪去了?南门。
南门是每个人要去的地方,每个人离不开的地方。
南门是一个让人海枯石烂、死心塌地、痴心不改的地方。
倘若有一天,它腐了,朽了,化了,走丢了,我们一定会在风景路、建国路、南一环、过街楼,满世界地找。
饮马池巷
走到这里,你会觉得,时光像一位落寞的名门闺秀。
硬生生在这儿,窄了身段,低了眉梢,落了胭脂,瘦了下颌。
昔日的王侯将相、达官显贵,袍袖一扬,就落入小瓦房、小青砖、小巷子设下的圈套。
此刻,饮马池还在毫不松懈地坚持,故人却已打马而去,留下西风残照,留下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此刻,洋槐花幽幽滴落。
困在泥巴墙里的镂砖和雕花石条,露出半截妖娆的面颊。
窗根下的凤仙花、鸡冠花、绣球、向日葵,看不出与以前有什么不同。
梁下的檐板、雀替、匾额、门楣、窗棂、滴水檐,看不出与前几年有什么不同。
时光攀上颓墙,一只敏捷的猫,嗖的一下,跃过房上的瓦松,嘴里叼着夕阳,从历史的豁口逃走。
我来得有些晚,照壁和皂角树已经失去,龙圣祠和三台阁已经失去,唯有青砖花墙和鱼脊形石条护佑着它,唯有刻着“有龙则灵” 的石头护佑着它,唯有整齐的铁栅栏护佑着它。
黄昏坐在巷子里。
四合院坐在巷子里。一丛开着黄花的仙人掌,从弓腰驼背的瓦檐上悬垂下来。
它要饮那池中水。
然而,它不是马,饮马池拒绝自己的饥渴。
东门桥
出了饮马池巷,眼前停着东门桥。
我流淌到这儿的时候,护城河已经填平。没有河的存在,桥,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流淌到这儿的时候,眼前没有河,也没有桥。一幢身穿白瓷砖、头戴阿拉伯圆顶的楼房,它代替东门桥,在这里接我。
马家羊肉泡挂在风中,民族饭店挂在风中,廖化拉丁舞艺术学校挂在风中。
站在东门桥,南去是南团结街,北去为北团结街。
我谢绝了它们的邀请,手里提着粽子,直达荒草丛中的东关正街。
两岸房门紧锁,不用举目,就知道小青瓦脱落、檩条脱落、椽子脱落、雀替脱落、滴水檐脱落、土坯墙脱落,几根倔强的柱头和横梁,榫卯相扣,站在云卷云舒的天空之下。
透过墙的伤口,我看见幽深的庭院里,锁着一株花椒树,一棵香椿树,一棵构树、桂花树、泡桐树。富人锁着风姿绰约的树,锁着被风雨腐蚀的扇门屏窗、石缸瓦瓮;锁着一进、二进、三进;锁着过厅、厢房、耳房、回廊、影壁,以及通往二楼的鎏金岁月。
穷人家也不甘示弱,院子里锁着蒿草,狗尾花,骨折的木梯,漏风的双耳铁锅,发霉的弯道、拐角,一眼望不到头的光。
以后,它们再也不靠“代写诉状”“起名算卦”“补锅修伞”“换拉链改旧衣服” 的招牌,过日子了。
塔儿巷
巷里藏着净明寺,净明寺里藏着东塔。
后来,寺被学校覆盖,一堵墙将东塔隔在从前。
但是,它仍旧叫塔儿巷。
民房挂在塔上,蓑草挂在塔上,烂衣服、烂鞋、烂草帽,烂掉的光阴,挂在塔上。
这是先前的故事。
后来,一对不会说话的铁狮子在塔顶镇塔。
后来,一只很久没来的白鸽在塔顶镇塔。时间在塔上的天空,溜得飞快。
此刻,它体面地站在我的时代,听塔儿巷小学的孩子,唱歌,升旗,做广播体操。
此刻,我撇下它,踩着哒哒哒的青石板,踩着青石板缝隙里舔舐露珠的苔藓,踩着苔藓上闪闪发光的晨曦,走进塔儿巷,走进细细的、长长的、打满补丁的巷子。
一条巷子,走着走着就累了,一头栽进百年的四合院。
四合院坐着坐着就累了,它还清了债务,用烂了房契,打碎了铜镜,埋葬了头戴玉簪的美人。
只有坍塌的墙、腐朽的青春,愣愣站着。
只有崭新的东塔杵着胡须,在巷口上,愣愣站着。
南寺巷和北寺巷
以我的经验,通常这世上,有南寺,就有北寺。
就像有南路必须有北路一样。
倘若哪个地方光有南,没有北,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哪怕现挖、现凿、现掏,也要折腾出一个北来。要不然,对历史无法交代,县志上也是一个极大的漏洞。
以你的经验,也许和我一样,认为,在汉中,南寺巷里住着南寺,北寺巷里住着北寺。
这就对了。我们又被现实忽悠。我们又被汉中忽悠。
在汉中,南寺巷和北寺巷共用一个寺,就是清真寺。在此地说寺,也只能是清真寺,只能是一个清真寺。要不,阿訇忙不过来,古兰经忙不过来,栖息在几条巷子里的居民也忙不过来。
以清真寺为起点,南去为南寺巷,北去为北寺巷。
两条巷子,虽然和塔儿巷同声共气,但是,目前还没有拆迁,故也没见移民的想法。
小洋楼替代了四合院。
坚韧的花岗岩,替代了优柔古朴的青砖青瓦、飞檐翘脊。
透过半启的门,蔷薇,美人蕉,葡萄,石榴,丹桂,菊花,垂丝海棠,攀藤凌霄,幽幽地等我。
有时,我从南寺巷进去,从北寺巷出来;有时,从北寺巷进去,却不从南寺巷出来。
有时拐个弯,路过清真寺;有时故意不路过。
现在,我要出发。从几百号门牌中,找到南寺巷25 号,领取我订购的羊奶。
百年门头上的瓦松认得我,铺首门环认得我,拴在枇杷树下的两只羊,对我咩咩,笑。
磨子桥
看见磨子桥的那天,我刚刚离开东关正街、东关后街。
看见磨子桥冷不丁杵在我眼前,我着实吃了一惊。
然而,当文公祠和磨子桥站在一起,我反倒不那么诧异了。好像它们原本就是筋连着筋,皮连着皮,锁骨连着锁骨。
不认识它以前,我一直认为磨子桥是一座桥。
此刻才明白,我受骗了,上当了,它只是一个地名。
不过,先前,它的确是一座桥,随着护城河的丢失,财大气粗的东门桥都扛不住,它自然也没有死扛的理由。
或许将来,会有一座桥,像清明上河图里的桥那样,以缅怀的方式站在这儿,还原曾经的历史风貌。
这不是我能掌控的。
容不得我多想,磨子桥牵着我的衣袖,绕过雕梁画栋的气氛,直入文公祠后院。
一座假山披着青苔在水中沐浴,一排厢房披着青苔在袅袅青烟中晒太阳。
兰花开在石上,莲花落在手掌。
道法自然的铜钟,累断了腰的碑碣,细脚伶仃的香炉,站在那儿。
我来晚了,没有赶上,信徒官绅、文人雅士、三教九流,万人攒动。
没有赶上,说评书,唱大戏,木偶连台。
我来晚了,两棵古柏直勾勾站着,不迎接,也不恭送。
树上的鸟儿不怎么说话,只会一个劲滴溜溜唱:作揖,作揖。
当铺巷
在巷子口住了十年。
清晨被当铺巷潺潺的阳光荡漾出去,傍晚被当铺巷弯弯的月牙垂钓回来。
当铺巷如一根又轻又软的桑木扁担,把我挑着。
这条几分钟可走过的巷子,我走了十年才彻底摆脱。
每当我下楼,从猫尾巴一样细软的甬道里钻出,在一棵豁然开朗的枇杷树下,右转,倚着莲花池公园的苔墙,倚着明瑞王府的墙根一直行走——
就走进了窄袖宽襟的当铺巷。
就淹没在车水马龙的北大街。
当铺巷的侧腰,别着几枝比当铺巷更亲昵的小巷,有的通往一扇低眉颌首的木门,有的紧贴海棠花开的窗根儿,有的贸然进去却被半截土墙撵出来。
最独特的要数一尺巷。原本没有牌号,因被陡峭的高墙紧紧夹峙,看上去约莫一尺来宽,仅容一辆28 自行车吹着口哨一人通过,我便私下称它“一尺巷”。
我在这儿走了十年,从来没有走进去。
从来没有理由走进去。
那天,我又把目光扔进一尺巷,它依然没有溅起水花,依然无法试探,到底用旧了几个弯,到底用旧了几个时辰。
那天,是十年前的事儿。
此刻,我怀念那儿已经十年。
此刻,我刚刚走进巷子,阳光就噗嗤一声醉了。
它晓得,我又要掂量一尺巷。
掂量,我家阳台上的雪花,开累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