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糖罐子

2020-11-22时培京

名家名作 2020年12期
关键词:汤匙罐子馒头

时培京

父亲会不会由糖罐想起那个贫瘠的晚上(从这以后丰裕而厚延),那糖罐和一切美好的过往将来存贮于父子间密布的空间——我们的小宇宙。父亲是不会记起的。他有七个子女(大女儿早殇),每一个孩子从小到大有多少哭哭嚷嚷的事情。今年父亲节,他无须想了,只有我们想他。

那是平原上的普通村庄,土墙屋里的蚊帐,我发烧了,白天毒热的太阳闯到蚊帐睡觉,以至于那天的夏天差不多烧煳了天空,还好脑膜炎这类的病症没有落下来。以热攻热,开水灌不进去,嘴白,像鱼倒沫,像坑水拱开石灰;没味,舌苔蒙蔽心智所以不喝,开水是治疗村里人最有效最省钱的方法——不停地喝下去死不了人,他们为了多补充水不去医疗室;小孩们叫父母抱去,男孩总是撑不过女孩子,同样发烧四十度,男孩很有可能抽搐,甚至烧坏脑子,男憨子比女憨子多即是可怕的后果。

父亲常说:小三孩要是女孩该多好,省事多了,钱多少找个婆家都好打发,到老了有酒喝。

父亲叫他学生批了条子买奶粉,满袋颗粒——神丹妙药,一汤匙挖走足够活上百十年,在我的眼里它是孙猴子赐予的。一回一汤匙,一大碗开水,营养够了,味道有了,闻到就不闹。糖是从济宁批来的(不是批发),懒得动异于平常——一定不如适这时候腚帮子欠针管子攮了,母亲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

“不发烧咦,扭扭耳朵,尿泡尿,俺的小三孩就好了。”

在高高的橱柜顶上一个大白塑料罐子,搬了小椅子骑上大椅子,马扎子骑上小椅子,这样不敢窜蹦了,往高处伸手争取,和父亲讲的童话故事里的馋嘴狐狸一样:

“没糖了。不喝也好,虫子不咬牙了。”

什么事情都有贪得有厌时。一种食物,香蕉或者白面馒头由于家里生活水平,一心工作后赚钱了吃够吃撑。

娘的怀抱是火炉,化不开作了铁勺子的铁块,我挣呀嚎呀——像是已经长大吃了二肚子干玉米粒而不是糖,结果消化不良,鼓胀难安,像是羊羔子偷吃干玉米:

“热死了,热死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娘哭,凉风阴了,要受症的。死死裹住,她唯恐我不情愿在这个世界上陪着她停留,于是听懂了我的心跳。

“没糖了。”父亲说。

“尽哄人玩,大白天还有的。”父亲从医院回家静养的那天路上,在南赐宴村他要开水,我说真空了,他说:“你哄我玩的,叫你大当小狗哄的。”几天之后,他去世了。

“你看看。”父亲举起糖罐子,洋油灯垂直向上的糖罐子是黑夜里劈山救母用的宝莲灯,用汤匙做了挖的动作,挖不上来一丝灯火。

“倒水涮刷罐子我喝。”

多少年后父亲说我方法多,变通快。看来是发烧带来的,生病是一件不可避免的喜事。罐子内壁上有剩下的糖粒子,敲敲转转纷纷下来。你不哭了,不发烧了。

糖水真的能治发烧么。不骗人,也许是缺失营养,这不是乡村魔幻。

娘记不得了。馒头熘熘给她。“小三孩给时尚一个。她喜欢吃。”时尚是我的儿子,我是娘的儿子,她吃馒头主要因为牙不好咬。

儿子吃着像是生吞活剥一部家族史。馒头不是稀罕物了。惊人的相似与回环总是出现每一个精心挑选的时刻,无法自主,敢凭命运降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奶奶在时,家里八亩地,奶奶围着父亲过。三十多年前,父亲几乎隔天一斤馒头,尽给俺奶奶。我问她要,她给我。父亲说:

“不管,你奶奶老了,身体不好怎么看你了。”

奶奶总是匀出来半个一个给我,五个哥哥姐姐干瞪眼,谁叫我最小呢。

娘说:时尚和你嚼馒头的样子一模两样。吃馒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一家人高高兴兴地一起吃煎饼喝芋头糊涂简直是一件伟大的事情。父亲看够了这种场景,他悲伤已绝;父亲再也不看这种场景,我们哭不出来。20世纪60年代考上峄县师范,交不起生活费,奶奶卖了大青瓦罐,盛千把斤粮食的,直径有爷爷手臂长,到父亲手里是八块钱生活费。

下班了,我总是买馒头。糖(多甜的,蜂蜜除外)不敢买了,母亲咳嗽,反反复复折磨肺部与咽喉,一整夜咳嗽睡不着,父亲要来找她说上一阵子话么。父亲年前1月25日死了,在坟子里盛不了糖罐子,只好在阴间给奶奶买馒头——我们烧去冥钱。世间的悲哀是想吃糖的时候不能够了,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幸好把母亲接来了;幸好,我的血糖高,于是常常想起父亲和糖罐子,不是因为父亲节,那甜甜酸酸苦涩的;于是爱惜身体,为母亲,为我的儿子。

儿子再不会看到我举起糖罐子的样子了。这是对父亲拿着糖罐子——家族引以为豪的动作最好纪念。小文献给父亲,还有我自己——做了父亲的,还有所有的父亲们。

猜你喜欢

汤匙罐子馒头
装在罐子里的话
罐子剪影
吃元宵
老奶奶的汤匙
莲花汤匙
“馒头办”没了吧?
买馒头
谷歌反抖动汤匙等二则
半个馒头
碎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