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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者

2020-11-22许玲琴

散文诗 2020年22期
关键词:粉色写作者泥土

许玲琴

1

雨水一过, 春天的魔盒就打开了。

锯锯菜举起森林般的手, 着急地喊: 还认识我吗? 我是猪殃殃。 曾藏身于你童年的菜篮子。 阿拉伯婆婆纳闪烁着星星之蓝,仿佛我们逝去的一些亲人在一场雨水中复活。

碎米荠把小白花举过头顶, 个子撑得老高, 像是急着要长大的少年。 五朵云总是记得给春天打伞, 满地撑开着, 眼巴巴地望着天空, 仿佛说: 拿去吧。

窃衣还在幼年, 叶子像动物的毛光滑茂盛, 让人想从头到脚捋一把。 蒲公英从小就相互背离, 举着各自的小太阳, 只想把梦吹落到远方。

毛莨还在悄悄聚集黄金, 她知道抢占潮湿的地方就是抢占了春天的高地。 只有繁缕, 无论怎样多, 都错落有序, 一点也不拥挤, 像一群乖乖听课的穿白校服的学生。

油菜花的火焰还远远不够明亮, 她说, 等着吧, 我马上就要把春天点燃, 会一口气灼伤空气的皮肤。

写作也在萌芽, 如同这繁盛的二月。 不同的写作者, 吐着不同形状的绿芽, 结不同色彩的花苞, 都在着力绽放, 走向文学的春天。

2

骑车经过后河, 合欢花开得如梦似幻, 像给我们撑起了一片粉色的天空。 风一吹, 无数把打开的粉色折扇, 高低起伏地扇了起来, 而那吹落在地上的一团团花瓣, 又如粉色的刺猬, 肉鼓鼓的身子到处乱滚。

鸭跖草是夏天的蓝色胎记。 生命力极强的花, 在窗台、 路旁、墙角、 水边、 荒地, 蓝莹莹一片。 竹叶状的叶子, 淡黄色的几点蕊, 挟着两片蓝色的翅膀, 像飞着的天使。 看着, 就心生喜悦,这新鲜的蓝像凭空生出的理想。

一年蓬疯长, 长得身子高过人头。 上举的花朵, 像太阳倒出来的一袋子银币, 高低不一地堆在绿色的云朵上, 清风把这些小银币吹得 “哐哐” 作响。 《诗经》 里的草啊, 还是那样热爱野外, 喜欢在阳光充裕的地方生长。 把她移到阴暗的庭院或狭窄的窗台, 会立马形容枯槁, 不适为容。

木槿花还开在乡下的篱笆院落间, 笑声随小南风荡漾在整个乡村。 木槿花一定是赤足的, 如果穿上鞋, 她们就是一群进入城市打工的姑娘。 在城市公路边的花圃里, 也会遇到一些穿着鞋的木槿姑娘, 她们看起来那么单薄, 紫红色的脸怯生生的, 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无法舒展自己。

荷花开始弄清影。 一群凌波仙子披一袭红绡, 擎着绿盖头,莲步轻移, 在暖风中婀娜起舞。 时有蛱蝶、 蜻蜓、 蓝绿豆娘轻烟一样缭绕其间。 镜子一样的舞台, 映着蓝天白云, 没有比这更旖旎的风光了。

风轮菜旋转着紫色的风轮, 益母草也开出紫色的温馨, 而夏枯草明亮的紫黯然谢幕, 只留下一串串棕褐色的长着白毛的壳,像一间坍塌的泥土房子。

还有半夏, 走在夭折的路上。

大自然的书写到了巅峰之际。 写作者也在向世界呈现勃勃生机。 但有些写作者, 如半夏、 夏枯草, 却在最好的季节里退场。向坚守的写作者致敬! 因为你们, 大自然的蓬勃才转化为精神世界的蓬勃!

3

“醒来, 读书, 写长长的信……” 是时候了, “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早晨, 跑到旧房子院落里去看牵牛花。 我记得那面土坯墙上,一到秋天, 就如织网一般, 爬满了牵牛花肥绿的三角形状的叶子, 上面缀着一朵朵喇叭状的花, 亲热又不扎堆, 煞是好看。 牵牛花在清晨是蓝色, 中午变成紫红色了, 它随着光线悄悄发生变化, 向秋日展示不同色泽。

“美发生着变化, 像一只蜥蜴将皮肤翻转, 改变了森林”, 美国诗人理查德·威尔伯写过。 大自然无时无刻不发生变化, 只是到了秋天, 那种变化惊人地显现。 我看见后河边的合欢树只剩几把粉色的扇子稀稀疏疏垂在枝杈间, 那扇子一看就是陈年的, 边线破损, 颜色黯淡, 让人联想到前朝哪个美人的遗物。 再看它旁边成束的荚果, 青绿的荚果只占一小半, 隐藏在叶片中。 枯黄的荚果占了大半个树冠, 像挂着的无数的风铃。 果实在追赶花朵的路上老去。 我在想, 果实莫非是花朵建的房子? 有的刚砌, 有的已有些年月。

果实追赶花朵, 是秋天最富生机的景象。 路边的芝麻也是这样急不可待地奔跑, 白色的小花儿被一枚枚果实从泥土处一直追赶到顶端, 已经无路可走了, 站在悬崖顶端, 只等纵身一跃。哦,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棉花就要爆裂了。 从黄色、 桃红的花朵, 变成一朵朵张开口笑的洁白的絮, 美在悄悄发生变化。

发生变化的, 还有空气里不容察觉的香甜。 草木晒焦了的气息, 作物熟透了的气息, 还有各种秋花, 马兰、 野菊、 马鞭草、红蓼……过不了两天, 桂花的香气就会到处穿针引线, 让空气成为一件无缝的天衣, 你触摸得到它的清凉, 嗅得到它的淡香。 没有比秋天更丰富的了, 无论是色泽、 物产, 还是目光的深邃。

是的, 对于写作者, 你也要发生变化。 “为了别样的发现,永远希望分离事物与事物本身”, 不是像里尔克说的“谁此时没有房子, 就不必建造”, 秋天可以开秾艳或淡雅的花, 马兰一样零星, 野菊一样香气浓烈, 蓼一样占领低洼地; 可以蜕变, 脱胎换骨, 建各种形状、 大小、 单个或成串的果实的房子, 甚至有奇迹发生。

4

一窝粉蓼在低洼处鞭炮一样炸开, 旁边绕了一圈的狗尾草像兴奋的孩子, 蹦着跳着, 欢呼声随风摇曳, 我被原野上这小小的热闹吸引, 踩着湿软的泥土, 慢慢地靠近。 冷白的光线下, 我穿着冬袄的粗黑的身影, 像一头吃草的水牛一样, 鼻息沉重。 我的靠近, 像一头水牛, 噢, 真要是一头水牛就好了, 我就整个地属于原野。

一片新翻的泥土里, 一群黑鸦歇在土坷垃上, 埋头找虫子吃。我试图走近, 用手机拍下它们, 刚刚移动脚步, 它们就惊飞了,还有比乌鸦更警觉的鸟吗? 不远处, 菜畦里, 一个年轻的妇人半弓着腰拔萝卜秧子, 手里握着一把小绿, 她的红棉袄搭在旁边一棵光秃秃的树上。 越过菜畦, 有一道土坡, 一排芦苇正在沉思,从轻浮的无头脑者变成谦恭的思想家, 需要经过季节的流变。 一棵孤零的银杏高高地站立, 一座黄色的寺庙被佛光反复照耀。

远处, 河水推动着河水, 思想仿佛有了千钧之力。 乌桕红、银杏黄、 菜畦绿……春天是水粉, 冬天是油画, 那凝滞的色泽比哪一个季节都厚重。 我喜欢冬天的颜色, 即使是乌黑的泥土, 也是一层一层的油画颜料。 哪怕木叶尽脱, 一场厚厚的白雪来覆盖, 那也是用刷子层层刷上去的油画颜料白。 那种堆积, 那种厚重, 是任何季节都不能比拟的。 生活中, 我敬重思想者, 每一位思想者都由岁月的油画颜料堆积, 自然之冬的风骨与厚重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写作者的风骨与厚重也在冬季。 当一个人的心灵经历雨雪风霜, 写出来的每一个句子也如那没有装饰的树枝一样遒劲。 去掉浮华的叶子, 绚丽的花朵, 不着一字, 尽得风流。 一棵树骨子里的劲道, 不是一朝一夕刷上去的, 而是时间慢慢地沉淀成的。

在冬天的原野, 做一头安静的水牛, 吃草、 反刍。

写作者更多的是反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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