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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工面,个人史,以及城市记忆

2020-11-22

雨花 2020年2期
关键词:面食面粉米饭

赵 瑜

看过一个记录短片,大概是寻人的节目。

一个自杀的人,在河南某个有河的城市,投河。终还是被救了。救他的人是一家面馆的老板。救了他之后,在自己的面馆里,请他吃了一碗鸡蛋面。那个人,多年之后成功了,有了报恩的念头。但是,那间面馆早已经拆迁了。于是,他从那个城市的角落里,开始挨家吃面,一直吃了两年多,突然,有一天,他吃完一碗手工面以后,泪流满面。他找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味道。那个味道,在他的心里存了十八年。

接受采访的时候,他大概用了如下几个词语来形容他当年吃的那碗手工面的味道:细腻,筋道,纯香。

数十年来,一个人反复回味自己曾经吃过的一碗救命的手工面,那么,这碗面的味道会像一张字条一样,渐渐地贴在他的内心里。

而这一次的找寻,他一家家地去吃,均找不到当年吃面的感觉。直到这一天,他在一家巷子里,找到了这家老汤烩面馆,点了一碗手工鸡蛋面。他吃得很激动,西红杮放得少,鸡蛋多,所以,鸡蛋的香味压住了西红杮。而最重要的是,面的筋道,和煮得稍微过头一点的那种麦香味道。他捕捉到了自己的记忆的点,激动地要见做面的人。

当然,当年救他的那个大妈,已经过世了,接替她开饭馆的是她的长子。

这是一个感恩的故事。然而,我却被那一碗面的滋味感动。那个自杀者是因为生命的重新开始才记住了那一碗面的味道,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美食记忆。这些食物通过打通我们的个人史,让我们因为一碗面而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决心。

我的手工面记忆,自然来自于母亲。

我幼小时便有触摸面粉的体验,那时候家里的东西都归母亲来管理。鸡蛋一个月可以攒下二十二个,面粉用细箩筛过的,有一缸。玉米面有两袋。红薯在地窨子里。正值春天,我和哥哥嘴馋得很,想吃肉,可是只有在春节或者农忙的时候,母亲给父亲改善生活,才能吃到肉。

还好。我家的后面有一池塘,颇大。塘里有鱼,有蛙鸣和水鬼的故事。春天时,我和哥哥一起在池塘边钓鱼。鱼饵和鱼钩均要自己来制作。哥哥呢,负责制作鱼钩。我呢,自然负责偷面粉,制作鱼饵。

哥哥的鱼钩制作得好,他要用母亲纳鞋底用的那种大号的针,在油灯上烤,一直要烤很久,等到那根针受热变软,这个时候,哥哥用力将那根针弄弯,变成鱼勾的样子。再用细丝线绑了鱼钩,丝线再绑到一根柳枝上,或者竹竿上,便大功告成。

我呢,我喜欢制作鱼饵,因为,每一次,我搬个凳子,到厨屋里去偷面粉的时候,我的心便会柔软起来。手触摸面粉的感觉就像在深夜里听一首抒情的曲子。面粉的细腻打乱了我对世界的认识,在此之前,我的手摘过棉花,挖过茅草根,触摸过豆叶上的虫子,捧过河里的水喝,然而,都没有用手摸到面粉的那一瞬间感觉到的那种光滑,我甚至有些害怕。我们一家人吃的食物,如今就在我的手里,我用力地抓面粉的时候,才发现,越是用力,手中的面粉抓得越少。这几乎是对我的日常生活经验的反对。

有时候,我会想,我和哥哥钓过的鱼都去了哪里。它们凭空在记忆中消失。记忆中只剩下我去抓面粉的片断。

一个在少年时代触摸过面粉的孩子,他对世界的理解,会更加地全面。仿佛面粉的细,白,温润,光滑,和水一起和成面团以后的柔软,都大于人对世界的理解。

最重要的是,当母亲将一瓢面粉倒入盆中,和面做面条或者是馒头的时候,我会痴迷地看着母亲和面。面粉和水的关系,面粉拒绝水,但终于被水湿透,如同一个名词终于被一个形容词领走。

母亲做的手工面条,一开始并不好吃。因为,她总是喜欢和红薯叶一起来煮。盐巴,红薯叶,这两样东西在一起所生成的手工面,汤是绿的,味道微苦。面条呢,她总不舍得全用好面来做,面条里总会加一些绿豆面,或者是玉米面。总之,母亲的手工面条,单调,像是一部小说的草稿,有语病。

还好,有爷爷。爷爷有一年夏天病倒了,母亲每天先要给爷爷做一碗手工面条,自然是要纯好面的。不仅如此,爷爷的面条里,还要放上一份香葱炒鸡蛋。

供爷爷享用的手工面,每次我和哥哥或者妹妹,都只能分上一勺。稀稀的汤里,散几朵鸡蛋花,我总是一口就吞了,没有来得及品味那炒鸡蛋的味道。

不过,面条在这样的汤里,总是好吃的。

爷爷的手工面里放了两个鸡蛋,这件事情,几乎是一种乡村表演。爷爷会对邻居家的爷爷说,说我母亲孝顺。母亲呢,便会被邻居家婶子大娘们赞美。而我呢,也因为吃了爷爷的鸡蛋面条,有了向小伙伴们炫耀的资本。在我的描述里,鸡蛋面条应该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了。鸡蛋的香味,像夜间的黄鹂鸟的叫声一样,鲜亮,有穿透力。

那时节,小伙伴们都羡慕我有一个长寿的爷爷,而他们的爷爷却早已经去世了。他们认为,他们的母亲,之所以不给他们做纯好面的手工面吃,是因为他们没有爷爷。

好像有那么一年,收成极好。那是甲子年,农村的大树上,吊着一些迷信的许愿的小信封。母亲和父亲都教育我们,不能打开那些信封,因为里面有愿望。而那些愿望就像一个个的魔鬼一样,如果谁打开了,不帮助许愿的人完成,那么,晚上的时候,那些愿望就会化成魔鬼,来追债。

母亲的描述是有效的,所以说,那些大树上的信封,终于被雨淋湿,最后不知所终。

我和小伙伴没有一个人偷看过那些大树上的信封,我们掏鸟窝,捡羊屎蛋,拾麦穗,挖鼠洞,看麦场。

然后呢,到了那年的秋天,母亲便常常给我们做纯好面的手工面吃了。

母亲的手工面有时候也会决定我在小伙伴中间的地位,那时的乡村,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总是端着碗到院子外面去吃。如果做了好吃的饭菜,更是要端到院子外面去吃,吃的时候呢,鸡蛋要放到最后才吃,这样,便会被小伙伴们看到。他们便要羡慕我们家的好饭菜。

这是很微妙的一种乡村政治,不论是谁家先请了木匠做了几把椅子,还是谁家有亲戚在部队里当兵,寄回了子弹壳,都有可能影响孩子在村子里的地位。

母亲的手工面,在那一年,为我挣了不少的面子,差不多从那时候开始,我成为村子东头一大批小孩子的头儿。

手工面食,作为一种胃部长期依赖的食物,差不多影响了我的人生选择。我工作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均在面食广布的区域生活。

我曾绘过一张图。我出生在河南省东部的兰考县,我的村庄距离兰考县城有四十公里。后念了高中,便到了县城。大学在距离县城四十公里左右的开封读,师专,陈旧,却热烈。大学毕业后到了距离开封四十公里左右的中牟县工作,那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我的青春的第一句诗,第一次理解生活的深度,第一次在夜里体会孤独。

在中牟工作一年后,我又到了距离中牟四十公里左右的郑州市工作。

一路向西,“四十公里”,仿佛成为我人生的一个关键词。这样一个人生轨迹,仿佛和一碗手工面没有关系。但事实上,这所有的工作变化,都和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多年以后,当我在海口工作生活,我才渐渐明白,人生的打开,既和自己的阅读、旅行以及交往的人有关系,更是和自己所食用的食物有关。

在初涉社会的那几年,我的思想一直是手工面食做成的。相当保守,但又充满了单纯和善意。我思想里判断是非的标准,还没有摆脱我的出生地的伦理。

那是一种不知如何与陌生人相处的生存状态。仿佛我几乎没有认识陌生人的能力。那些整天在我身边走动的人,租房时的邻居,常光顾的饭馆的老板,我均不关心他们。我关心的是我个体的生活,视野狭窄到,周末的时候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昏睡一整天。我觉得,这与我长时间食用手工的面条有关系。这是一种有着母亲磁场的食物,它温暖,单纯,且廉价。

郑州的烩面,手工拉扯过的宽厚,像是一种有道德宽度的面食。吃了之后,几乎可以发一张“宽厚”的证书。

相对于其他地域的人,我常常想,吃烩面长大的郑州地区的人,思想是会更加宽容一些。而宽容并不意味着优秀,也有可能是一种平庸,不对比,懒惰,甚至是缺少判断。

其实,日常生活中,我们形容一些人断奶太晚,巨婴思维,以及说某人天真,都和整个地域的饮食有关。

长时间的以面食为主的饮食结构,会将一个人的胃口束缚住,导致这个人成为面食的俘虏,甚至开始拒绝其他食物。而这样的一种拒绝,其实就是一种垄断和封闭。

大约在2002的春天,春节后不久,我有了一个到深圳工作的机会。距离,城市的面容,以及人们说话的声音,这就不必列举了。我想说的是,手工的面食,不见了。

我被米饭侵略。

一个有着面食背景的人,刚开始到一个以米饭为主食的地方,这种饮食方式的变化,像是对自己人生的割裂。

我甚至感觉到,每一次吃米饭的时候,那些米粒,一粒喊着另外一粒的名字,在逃跑。它们嘲笑我吞咽的方式不对,它们对我吃米饭的节奏以及对我吃饭的历史不满。

我的饮食史,就是母亲做的面食。如果有统计学的话,那么,我的身体里有太多母亲手做的面条、馒头、扁食……这些食物就像母亲对我说过的话一样多。这些食物和母亲对我的教导,对我来说既是滋养,也是约束。我相信是这样,一个地域的人的性格和其饮食密切相关。

那么,像我这样一个中原人士,胃部被面食占领多年,突然来到了南方,我本能地拒绝米饭,其实是一种思想上的保守主义。总觉得米饭不适合北方人的胃。然而,放眼望去,会发现,有很多北方人在南方生活,已经接受了米饭。他们是如何打破自己,渐渐适应米饭的呢?

我第一次被食物本身教育。在没有离开家乡之前,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人只有离开家乡,有了距离,那么,我们才变成一个有故乡的人。

身体离开故乡的前几个月,我像是一个丢了磁场的飞行物,每天都觉得少了一些什么。少了什么呢?仔细想想,是水和面粉。水,家乡的水是黄河水。那些水里的词语喂养了我的写作、我的表达。而我在深圳的时候,所喝的水,是珠江的水,喝下深圳的水,如同翻开一本新的词典。而面粉呢,那是我的记忆的组成部分,如今,面粉换成了米饭,我的记忆便开始模糊。

面多有汤,而面条和汤的关系是融洽的。米饭呢,米饭和汤是分开的。这所有的结构,都是对我的挑战。

直到有一天,我充分打开了自己,我开始喜欢米饭,甚至开始辨析大米的产地,知道了煮粥与煮饭所选择的米是要有区别的。

一开始,我拒绝吃米饭,甚至感觉到,我每一次吃米饭,都是对故乡的背叛。后来呢,我发现,饮食也好,观点也好,都不是一种覆盖的关系。而是并列的,甚至是支撑的关系。我的身体里渐渐纳入了更多的食物和观点,看到的花和植物与老家的也不同。我在深圳生活的几个月,极大地拓展了我的视野。

深圳的生活段落让我有了很多不同的思想。我对世事的看法也有了细微的变化,这些变化与我相处的人的变化有关,也与我在深圳所吃的食物有关。

这是我最为清晰的一次思想的拔节。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变得更加宽容,我甚至觉得我之前的生活是狭窄的,甚至是愚蠢的。

如果说深圳对我的个人史是一种拓展,那么海口这个地方对我的人生是一种颠覆。

深圳用食物补充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而海口呢,这是一个让我完全背叛了自己家乡的城市。除了食物,还有岛屿的不确定性。

海口是海南岛的省会,在岛的最北端。初上岛的那段日子里,我在海口的菜市场学知识,鱼的种类、贝壳的种类、青菜的种类以及水果的种类,都让我觉得,我活在一本海外生活词典里。

也果然,我每一次遇到从未吃过的青菜或水果名字时,那个售货的大姐准会说一句:你是大陆来的吧?

这样一种身份的界定,让我觉得既新鲜又刺激。

然而,很快,我便有了身份的认定感。为了不让那些摊贩的主人嘲笑我的无知,我在问过一个水果或者菜蔬的时候,会主动加上一句“我是大陆来的”。果然,那些大姐们便会耐心地用粘满海鲜味道的普通话,向我介绍那菜的名称、做法。

不止是菜的名称,整个海南岛,说话的方式,也都是异常的。在大陆的城市,如果吃一碗面,四川饭馆会问一句“你是要汤面,还是拌面”,而在海口,则会问,你是要粉汤,还是面汤。

汤粉在海口被称作“粉汤”。汤大于粉。这就是海口的不同之处。

海口人也吃面,面叫作伊面。伊字好听,学中文出身的我,多么熟悉这个字啊!伊,是她的意思。伊面,自然是一种母性的面。

伊面大概是碱性的面,细而黄,伊面汤不如腌面好吃。自然,这是我个人的感觉。腌面有些像客家的拌面。将伊面煮好后,捞入碗内,浇上肉丝、酱汁,放一些葱末和酸菜,便告结束。海南人在夏天时,多是吃腌面,相对凉快一些。如果在盛夏时节,吃一碗热粉汤,那么,后背便会湿透。

海南天气虽热,但街边的小店,极少有空调包间。这样自然地吃热粉汤,出汗,足以说明海南人对天气的轻视。他们在高温里说着笑话,风过来,就享受风,雨来呢,就在骑楼下面行走。

海南人的性格多是慢悠悠的,台风他们见识过了,暴烈的太阳他们也见识过。他们吃过的贝壳种类,都可以编两本书了,然而,他们依然喜欢早餐的时候吃一碗粉汤或者腌面。

有那么一阵子,我每天做统计,我坐在海府一横路边的一张桌子上,统计坐在我对面的人吃的是什么,有一个有趣的发现,早餐女人多喜欢吃一碗腌伊面,而男人则喜欢汗湿后背,吃一碗热粉汤。

伊面的名字不知是不是因为女人吃得多而得名。但是,伊面是有手工面的味道的。面汤是浑浊的,那是面粉在汤里的沉思。手工面和挂面的区别,便在于面汤的清澈度,如果面汤是浑浊的,对于我们这些乡村里长大的孩子,就立即在一碗面汤里回到了故乡。就是这样简单粗暴。

然而,在海口活着,饮食上的差异还是显而易见的。海南人喜欢用白水煮一切。上百元一斤的鱼,在海口怎么做呢?自然是直接切成片,在只放了姜片和盐巴的白水里煮了。海南人对蘸料倒是十分讲究,他们吃进肚子里的酱油,可能是北方人的十倍。

白水煮青菜,浇上酱油便可以吃。他们吃的是食材本身的味道,吃的是春天的绿,夏天的鸟鸣,秋天的乡村稻田里的蛙声。海口没有冬天,一进入冬天,海南便成为天堂,在冬天的海口,吃什么,都觉得是舒适的。

没有在海南岛生活过的人,不会明白,一个人的一生是可以因为温度的变化而被延伸、拉长的。

在海口,晚上十点以后的街边,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那些年轻的情侣们陆续出来宵夜,讨论人生。

冬天的时候,只有海南可以继续支撑这样的时光,北方呢,九点以后,道路结冰,城市被大风刮成一张张乱飞的废纸片。所以,北方的冬天,适合猫在房间里,看美剧,写愤怒或羞涩的公众号。而南方的冬天,恋爱依然在进行着,食物依然在路边盛放。一个在海南长期生活的人,眼睛里的世界要比内地多出许多时间。这些食物、景致、温度以及缓慢的生活节奏,都是另类的人生读本。海南不需要深刻,只需要一些青菜和白水煮的鱼片,就启蒙了我。因为,这是一个可以无限拉伸时间的岛屿。

食物与岛屿是改变我的两个要素。在海口活着,每一种食物都是对我之前生活的补充,海口的食物更像是一个词典,我吃下了它们的同时,也理解了这些食物所指示的内容。

我终于不再纠结于故乡的手工面,在海口,我学会了让身体接纳更多的食物。这些食物,有的并不美味,但它们足够独特,能补充我的味觉的未知,让我在吃了它们之后,有了新的记忆,有了新的描述的欲望。

食物的差异让我重新认识了我之前在故乡时的狭窄,而岛屿的漂移,又让我时刻想起故乡的方向感。在海口活着,本地居民的一生也不关注东西南北,他们在描述方位的时候,更喜欢用左和右。别小看这样细微的差异,每一次为别人指引路径的时候,都会用自己身体的方位,那么,这样的人便有了关切自己身体的意识。

相比较内地人,海南人更在意人本身,而不是这个人的背景。这也是南方文化的一个优点。北方人,普遍在意一个人的背景,在意身体外围的关系。这让很多事情处理起来的时候,更加复杂和暧昧。而海南人,或者更为普遍意义上的南方人,和你交往,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本人更让人信任。他们不管你的学历,你家里的资本。这样的单纯和有效,也是对我的人生观的补充。

在海南岛,我被食物本身的味道纠正,被方向的模糊给打破。原来的我,被地域的经纬切割,活得分明,向西走便是向西走,向南去便是向南去。而现在,海南岛的方向听从大海的安排,听从风的安排,也听从椰树和云彩的安排。海南岛的路没有笔直的方向,它们大多沿着海岸线的方向自然弯曲。有些路甚至在城市的地图中画了一个半圆,我第一次走的时候甚至觉得这是一个玩笑。然而,随着我在更多的城市行走,我渐渐理解这些南方临海城市的设计。这些与海岸线相应的弯曲,其实就是最为客观和节约的方式。这些道路的旁边,还有一些小巷,让这些城市额外多了一些风情。

不止是一种味道,不止是一种方向。这些大于我平原生活经验的审美,将我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境地。这些补充的认识让我渐渐远离原来的自己,包括我的童年和少年,也包括我的去年和今年。我将我自己的一些经验扩大、修改,甚至是抛弃。

身体记忆是一个相当难以打破的循环。

我们常常在一些风景如画的地方,看到一些根本就不专心欣赏风景的人,他们是一些固执的老人,或者是内心被一些狭隘的认知绑架了的人。他们在那里点评说岸边的石头不美,抱怨风吹过来时岸边竟然没有柳树,缺少风情。

自然,还有更多的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论友人请吃多么高档和特色的食物,一概是皱着眉头,说,不好吃。想吃什么呢?一碗手工面条就好。

是的,一碗手工面是好吃的。但是,这些人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和一碗手工面一样好吃的东西。这种对其他食物一概拒绝的态度,与其说是一种文化上的偏执,不如说是视野上的狭窄。

别小看这细小甚至根本没有人在意的手工面情结,其实,这是一种情感上的巨婴,拒绝在任何不舒适的区域停留。这种过度依赖熟悉区域里的食物、交通工具、床铺以及文化参照的人,大多数非常有个性。他们不容许自己的喜好被别人质疑。这些人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会以自己家乡的东西为自豪。一旦遇到不同的意见,便会生出昂扬的斗志,用来维护自己的自尊,和自己身后那一片地域的荣誉。

美好的东西,比如像我们家乡的良俗及朴素,如何成为我们低调谦虚,甚至和别人交流融合的品质呢?这需要一个人有接受外部审美的能力。

我们的胃是一种储存记忆的重要地址。如果一个人的观念暂时改变不了,那么,胃部做一些改变,开始接受不同的食物,这个人也会在价值判断上渐次松动,一点点地纠正自己的独断和盲目。

从北方到南方,我的生活史告诉我,我是被地域之间的差异启蒙的。这中间,有文化的碰撞,也有味觉的启蒙。

一个扩大了的自己,仍然乐于接受之前的自己。尽管在有些方面,我已经相当背叛自己,甚至疏远了之前的自己。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和之前的自己和谐相处。我宽容地看着多年前笨拙且愚蠢的自己,我没有能力去修改过去的自己,但是,我可以在文字里对自己仓促且莽撞的青春进行忏悔。

而这样的梳理,对自己的个人史进行重读,也是一种覆盖和包容。

一个接受全中国各个地方美食的我,回到家乡,依然喜欢家里的美食。那些食物养育了我全部的青春,那些食物里的热情、温暖及单纯,一直到现在,仍然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着。人只有变得更复杂,才会更加有同情心。一个过于单纯的人,有时候,会是麻木的。

一个食单狭窄的人,有时候不会理解另外一个人的痛苦。而一个食物选择宽泛的人,则会理解一个人拒吃某种食物的痛苦。

坊间有一个笑话,说是在东北某个地方,一间饺子馆里,有一个人吃饺子的时候,不蘸醋,我们称他为甲。旁边的一个人坐着,看不下去了,建议那个人蘸醋吃饺子,我们称他为乙。结果甲不听乙的劝告,说不喜欢吃饺子的时候蘸醋。乙就问甲,你不是本地人吧?本地人哪有吃饺子不蘸醋的。甲就说,我是本地的啊,可就是不喜欢蘸醋。乙非常生气,拿出自己的警官证,说,不蘸醋是吧,妈的,我今天还就想看着你蘸醋吃。你别不识好啊,如果你今天不蘸醋,我直接拘留你。据说,这个不蘸醋的人真的被拘留了。这不是一个段子,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个吃饺子不蘸醋的故事,是一个比喻。说明单一饮食爱好的人,喜欢干预别人。其实,在南方,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几率便很低。因为,他们接纳一切食物的爱好者。你只要不影响我,那么,吃什么东西都是你的自由。

这是从食物到秩序和伦理学的转变。

回到手工面的时代,其实,在相当多的时间里,北方与南方有着同样的局限。就像北方人吃不惯大米一样,南方人初到北方,同样吃不惯面条。

我和在北方上大学的海口人交流,在开始的时候,他们吃面条,老觉得太硬了,他们咬不动北方的面条。他们的原话是这样的:你们北方人到底是做面条呢,还是搓绳子呢?太结实了那面条,咬不动。他们的感觉,和我刚到深圳时,吃米饭老觉得米粒在我的口中来回奔跑是一样的。

然而,随着时间的变化,南方人更容易接受北方的面食,他们只是会嫌弃北方食物的单一,而不会差评北方人的面食。一个北方人,初到南方时,除了不吃南方的食物之外,一定会向身边的所有人,差评他看到的南方食物,以此来做进一步拒绝改变的理由。

这就是差异。

作为一个在海南生活了十年的北方人,我很庆幸自己的改变。这些年,我从一碗手工面开始,接纳过太多大于自己认知的食物。我从一开始的拒绝,到慢慢尝试,到接受,到理解,到喜欢,再到扩大喜好的口径,一直到现在,我已经被全世界各地的食物教育过了。我认为,无论哪个地方,都有好吃的,都有像母亲的手工面一样好吃的食物。

由于味觉范围的扩大,我喜欢上哪一种食物,便会同时喜欢上生产这种食物的地域,和来自这个地域的人。甚至,我会喜欢上这个地方的文化,以及所有与这个地方相关的知识、新闻、历史和现实。食物是一个载体,它带给我温饱的同时,也一定带来了某种观念的启迪。而这种通过食物带来的观念,是柔软的,是温和的,同时,也是深情的。

而同样,在接受了别的地域的食物的同时,我也会向他们推荐我的家乡的食物。我十岁时吃过的美好的食物,我上班第一年吃过的美好的食物。这些食物既是招待友人的饭店名称,同时也是我的成长史。

我变成了一个复杂多元的人,但是,我的起点,依旧是母亲的食物。我描述河南省东部乡村的植物,蝉的叫声,以及小县城的生活节奏。这些都是食物的味道。这些味道,被我加工,美化,被我随身携带多年,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不论是母亲在我的生日时煮的那碗手工面条,还是我到了省城后吃过的数百碗烩面,我在记忆里曾经将这些碗整齐地摆放在时间的荒野里,一碗面,又一碗面。一次欢喜,又一次欢喜。那些饥饿的记忆就这样,被温饱的时光挤出了身体。一个成年人,总会在遇到挫折的时候想到家乡,或者是那一碗母亲的手工面。

当然,在异乡,这些想念转瞬即逝。活着,总会面对一些小曲折,这些曲折的存在,也驱逐着人生的平淡。还好,我早已经打开了自己的视野,接纳了更为丰富的食物种类。甚至,在我的思想里,所有好吃的食物里,都住着一个母亲,一个故乡。

是这样。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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