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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路山

2020-11-22

雨花 2020年2期
关键词:长路挖掘机大伟

葛 芳

乔大伟

长路山。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

山路很陡,两边的树木高大茂盛,正在纠结往左还是往右转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陈哥,你这还有挖掘机卖吗?”

刚想摁掉,那头还在说:“陈哥,最近新来了几个妹子,水灵灵的,包你满意,什么时候来坐坐?”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索性接着对方话说:“挖掘机生意早不做了,妹子给我留着。”

这阵子接到咨询挖掘机生意的电话不下五十个,估计前机主是做这生意的。最近被评职称搞得头大,万一真要辞职,不如做挖掘机生意。嘿,不知哪天起,我把要买挖掘机的人的号码一一保留了下来。对,我就是陈哥,是山东蓝翔的土老板。换个身份生活,应该很有意思。

一只野兔从树林里蹿来,吓得我方向盘打滑。一个急刹车,差点冲到旁边的沟渠里。靠!还是停下来压压惊。点了支烟。山林里树木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开了两个小时,没见到一个人。索性打开车门,坐在石块上眺望,谷中起伏的地势没入烟雾。

上午我还生气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稀奇古怪,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样的生活充斥着无聊。他妈的,我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女馆长找我谈话,说我这个月缺勤太多,群众有意见了。

群众是谁?谁代表群众?我在心里嘀咕,又不好说出来。馆里也就七八个人,有一半是常年看不见踪影的,某局长的太太,某部长的儿媳妇,都安插在这里,光拿工资不做事。人家光明正大不来上班,哪个群众敢反映?

我是市图书馆的一个馆员,负责宣传工作和乡镇图书馆对接。原以为到图书馆是美差,可以很安静地写作。但其实我的想法错了,琐碎的杂事让我无比沮丧。

要不干脆辞了算了,做个自由职业者?

可老婆不同意,而且放出狠话:“想要辞职?等着离婚!”

第一次来长路山的时候是春天,桃花漫山遍野。一个写小说的哥们约我,说出来聚聚。我正在读维特根斯坦,“不久以前,我陷入了可怕的沮丧中,而且厌倦生活。但是现在,我略微觉得有些希望了。”哥们约了一帮人,大都是对文学还抱有残存梦想的人。六个男的,两个女的。其中一个女的性格属于自来熟,半小时内已经和其他人打得火热,五个男的围着她打趣,众星拱月。

剩下的那个,笔名陈全,很中性的名字,她的脸蛋,说不上明媚惊艳,但沉静如碧月,她应该比我小很多,喜欢一个人站在桃花下,嘴角有淡淡的笑意。

我的裤袋不知怎的磨出一个洞,我怕皮夹子顺着裤洞往下掉,坐在路边掏出皮夹检查里面的东西:一点钱,几张银行卡(其中两张是过期的),驾照,老婆的相片。见鬼,我为什么还把她的相片夹着,我们已经大半年没做爱了,问题出在她身上。她觉得这种事对女性是种戕害,首先她毫无乐趣可言,其次还要冒着被感染的可能。她指责我的时候,右脸颊上一个拇指大小的沉暗的斑很扎眼。以前她没有这块斑啊,何时冒出来的?

陈全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她称呼我为乔老师,我摆摆手:“千万别,叫我大伟就行。叫我伟哥也成。”为了增强幽默感,最后一句我用了夸张的语气。

“伟哥。”陈全“噗嗤”笑了。

我有些窘迫,我不太善于和一个陌生女性交流,幸亏陈全也不是多话的人,我俩沿山路默默走了一段,惠风和畅,不远处有一个大水库,倒映着蓝天白云,看得人神清气爽。陈全说:“出来散散心,挺好的。”我表示赞同,问要不要给她拍照,她笑着婉拒了,说:“风景留在心里是最好的。”于是我们一同坐在大水库的石坝上,晃荡着腿,相视而笑,像是高中时期的老同学。

傍晚吃饭的时候,陈全紧挨着我坐下,好像找到了依靠,也聊一下文学。她说她写诗歌。“哦”,我接应了一声,知道她会问,就主动说:“我不怎么写,写得也不好,喜欢琢磨小说。”

“小说嘛,就是过日子,没有诗歌来得高级。”我吐了口烟。

我俩悄悄碰了一下杯。白酒,五十三度,火辣辣的一根线,从喉咙口直窜到胃里。她却也不动声色喝下去。好酒量!我忽然对这个女生很有好感,雅静有底气,但不事张扬。我们继续悄悄碰杯,心领神会。

酒酣耳热,一帮文学中年在荒僻的长路山喝得东倒西歪。山林很大,只有十几户人家,招待我们的是村里最有生意头脑的华老板。

喝完酒出去吹风散步,没想到山路黑得可怕,是小时候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我和陈全走在前面,另外五个男的围着另一个女的。我们走着走着,忽然看不见后面的人,也听不见任何人声,仿佛到了异境,无风,无光,无影。只模模糊糊感觉她的身体,在向我逐渐倾斜过来。

没有一点征兆,我俩的嘴唇神奇地黏合在一起,带着一股野蛮劲儿和迫不及待。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心灵相吸?恍惚间,我感觉到不远处水库明晃晃的一汪,变成锦缎披在她身上。她像个神女,在锦缎里飘曳着曼妙的身姿。我又怕后面的一群人走近来逮个正着,眼睛滴溜溜乱转。

前后可能只有三分钟。最多只有三分钟,春风沉醉的夜晚。我听见了后面的嬉笑声,但仍没有看见人群,约莫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走近。

我和她很正式地坐在水库的石坝上,她居然说了一句:

“今晚的月亮真他妈圆啊!”

后来回忆起长路山,脑海中是铺天盖地的桃花和明晃晃的水库。那个夜晚是我人生进入中年低谷后最值得回味的。那样的荒僻之境,那样的酒劲和情投意合是完全可以来一下的。我们一人一间房。可能是酒精折腾,我凌晨三点醒来,怎么也睡不着,发给她一条微信,她居然回了。好家伙!我问她在哪个房间,她也回应了。我兴奋得屁颠屁颠,穿了三角裤衩就过去。结果,她的手沿着我三角裤衩来回摸了几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忽然打发我回房间:“你走吧——”我像个不知所措的小男生,又很听话地回了。

一直熬到五点钟,叽叽喳喳的鸟雀声吵得人实在睡不着,春色撩人啊,我索性耐下性子来听:咕咕,喳喳、啾唧啁啾——竟体会出了空山鸟语的韵味。好地方!过了一小时,料定她起床了,我约了她上山散步。清晨长路山雾气一团一团,和昨夜的漆黑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们在仙气里手拉着手,又热吻了一番。那个时候景致好得没法形容,鸟鸣嘤嘤,林木飘扬,流水潺潺,薄雾里透着淡淡的绿。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空彻底放晴,我们也分手作别。

回城后我想再单独约她去长路山。可惜女诗人没有多搭理我。此一时彼一时,我也懂。再后来,她直接把我微信拉黑了,莫名其妙。

陈全

我去过长路山。印象一般,太荒僻。好像是春天吧,桃花梨花开得稀稀拉拉,我不太喜欢往山野地方走,野会带来野气、匪气。一路上想找个地方上厕所方便都是麻烦事。一个写诗的文友诓骗我说是桃花源之境,去了绝不会后悔。我想闲着也就闲着,去呗。

我那时的整个状态都很一般,甚至说很差劲。我谈了两年恋爱的男友和我分手了。我并没有爱他爱得蚀骨,可是一旦面对失去我内心就有了疼痛感。他乏善可陈,离过婚,有一个小孩,这些我都没计较。可是他却狠心对待我,把我微信、手机号码都拉黑了,把我彻彻底底从他的世界屏蔽掉。我想很可能他找到了比我年轻十岁的姑娘,人家会发嗲,发起嗲来像花腔女高音。而我有什么呢?

我是文化创意公司的职员,写文案写策划,写了将近十年。我失魂落魄,像云朵一样飘到公司,和领导吵了一架。我浑身不舒服,不顺眼,不开心,爱咋咋地,这世界和我无关,我只想躺在虚空的床上写几首诗。

我三十岁,这个年龄老大不小,再不把自己嫁出去是非常危险又糟糕的事情。我甚至想过——要不要去“非诚勿扰”抛头露面一下?可千万别,那真是在全国人民面前丢脸了。三十岁爱写诗歌的嫁不出去的女人,我会成为一个标签。

嗯,在长路山,我认识了一个叫乔大伟的写小说的人。他蹲在路边翻皮夹子的模样很可笑,皮夹子的边角磨损得厉害,我不是故意去看,随便一瞟,就瞧见里面夹着一张女人的照片,女人花枝招展地依靠在树旁。是他老婆吧。我并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别过头去,长路山的鸟叫得烦人,我为什么来到这个破地方?因为我失魂落魄。我为什么失魂落魄?因为我生无可恋。

那个叫乔大伟的人是六个男人中长得比较顺眼的一个。他的手很白,很细腻,很绵软。他和我握手的时候我想哭。我想告诉他我是如何如何倒霉。我挨着他的位置坐下,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橡胶味,不算好闻,也算不上难闻。对,他像个轮胎一样厚实。我想忘掉我的不愉快,举起酒杯,和他悄悄碰一下,酒就是水,水就是酒。我豪饮。在这荒僻的山野中,我们是八只猴子,六公两母。

写诗是我的爱好。如果没有写诗这管道我可能会得抑郁症。我喜欢心血来潮。我觉得橡胶味像口香糖,嚼到最后寡味至极,我一定要吐出来了。在荒僻的山野里,我勾引了乔大伟,我想试试我是否还有魅力,是否还有女人的魅力。他靠上来,他的口腔里不仅有橡胶味,还有汽油味,这一下子诱发了我晕车的迹象,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招是什么。原谅我,山野中的我,是迷失方向的。

我对着镜子卖弄了一下风情。我最不擅长此番活计,但似乎要学一点,我微微睁开眼睛,用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无尽的天空。雾气把山遮挡住了,乔大伟站在我的对面,他心智已经迷乱,可是这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他是一个轮胎,散发着浓烈橡胶味的轮胎。

乔大伟

长路山,是一座延绵不绝的黑魆魆的山,留在我的印象里。

当然,白天的长路山亲切可依,有风,有树,有水库,有大片的桃花,有数不清的野兔野猪在欢腾。听说最近野猪泛滥成灾,毁坏了山民种植的庄稼。之前我和华老板加了微信,我们俩一直有联系,关系还不错。华老板邀请我去吃野兔肉、野猪肉,说还专门给我腌制晾晒了不少,准备让我带回。

华老板原是个厨子,烧得一手好菜,山里野味更是一种特色。他在山林里搞农家乐,有眼光,只不过房子砌得太土,缺少设计感,一次性牙刷太差,刷得人牙龈出血。

开车经过一个阴森森的建筑群,细看路面的标牌——“女子监狱”。犯了罪的女性们都关押到这地方,她们一般会犯什么罪呢?我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胡思乱想,受贿?偷窃?卖淫?我想到了陈全,后来我在朋友圈的微信里看见她的身影,才一年时光,她不可思议地蜕变成了全国著名诗人,频频出席重要的颁奖仪式。

当然,我写小说,也会读一些诗歌,阿多尼斯、里尔克、特朗斯特罗姆等等,陈全的诗歌写得究竟如何,从直觉上判断,我认为不咋地。

倒不是因为她没有委身于我,我才这样酸不溜秋,不是的,我有君子风范,明白交欢也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既然水没有引导到渠里,我也没有什么必要去纠结。只是这长路山很不一样,有一种发酵了的情绪和清新的雅量。

这和我生活的城市截然不同。

我单位的女馆长人称铁娘子,长得轮廓分明,做事钢筋水泥风格,不给别人一点余地。她看我的时候,仿佛在打量一只蹲在树上的猿猴。我想想都气胀,我说:“我要去古籍部,不想在宣传岗位。”馆长说:“那不行,人尽其才,你就应该发挥你的写作特长。”

我最不想写溜须拍马的官样文章。我苦笑,双手一摊:“我哪有什么狗屁才华啊!”铁娘子朝我一笑,深不可测,然后双手插在裤袋里转身走了。

这是写作的陷阱——我苦苦哀求,没有人理会我。但长路山一夜滋养了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仿佛醍醐灌顶,让我对往昔、对男女、对芸芸众生有了全新的认识。我打开电脑,意趣充沛地写了一篇小说,很快被一家文学刊物留用了。

山巅上,大路绕了一个弯,画出一片路肩,有年头的小径向树林延展。

开到现在,仍没有见着一个人,这让我十分放松,我撒了泡长长的尿,尽兴舒畅。张开手臂,我很有占山为王的快感。水库在视线中变得清晰起来,像超级大的翡翠,熠熠闪光。我回忆起那晚陈全口腔里的味道、耳垂下香水的味道、胸口热烘烘的味道——如果那晚我强硬一点,把她给办了,一定是更美妙的感觉,怎么反而被她傻头傻脑地打发走了?哎哎,怪自己不争气,

信步溜达,树林掩映,走到深处才发现有一座石头砌成的年老失修的房子。藤蔓缠绕,木门虚掩着。我好奇地走进,正屋石墙横七竖八用油漆写着一些字,斑斑驳驳漫漶不清,厨房里垃圾、旧报纸随处都是,几件廉价家具挂满灰尘。

“有人吗?”我大声问。

问了好久也没有人应答,这是荒僻很久的一个居所。谁会住这?我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细细察看。正当我发愣时,一个头发蓬乱的人不知从何方空降下来,对着我指手画脚乱叫。

我吓得连连后退,差点从山坡上滚下去。那人舌头短了一截,呜哇呜哇,情绪激动!但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难不成是个疯子?惊愕中仍有强烈的好奇心作祟:他一定是后天才疯的,小石屋砌盖得颇有艺术感,密林中远眺水库,是最得天独厚的优越位置。可惜,那个人无法和我探讨这些,他显得愤怒,脑门上青筋直爆,表情怪异狰狞,恨不得把我脖子拧断。

我跌跌撞撞爬上车门,一脚油门开出。不久接到了华老板的电话,问我到哪里了,最近不少村民出去用高压电电野兔子,提醒我不要随意乱转,刚刚村里传来不好的消息,说去电野兔子的人很不幸,其中一个被电死了,竖着去,横着回来。

陈全

春天里,许巍的歌声很强劲。我在桃花树下盘腿打坐,煞有介事。喝了酒的缘故,脸上热腾腾的。桃花一瓣一瓣飘落下来,掉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裙子上。我的眼睛半眯半张,当然只有乔大伟能接应。

凌晨,我捋了下他的裤裆。我很惊诧,我从来没有随意捋一个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男人的裤裆。我疯了吗?我感觉到有一种混乱、重叠、滑动的空气萦绕在我的鼻翼。桃花像雪花一样,滞重、缓慢而下,我闻到了熨斗上烧掉带香味的信纸的气息。

我说:“你走吧——”他羞红了脸,垂下眼睛,以奇怪的负重方式疾步前行。

等他走出我的房间后,我喷笑不止,春天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哦——光秃秃的大树间,寂静一片,雾气弥漫。我忽然明白,我应该全力以赴写诗了,去他妈的恋爱与婚姻,它和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长路山像一头野兽,犄角插在山腰间,它耷拉着沉重的眼皮,朝天际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它应该很困很困了。我想我也应该离开狗屁公司——我攒了一些钱,原本准备结婚买房,现在都不需要了。

谁在叫我?没人。只是幻听——幻听也是一种安慰,我的父亲进了疗养院,有电视,有沙发,有独立卫生间,条件还不错。将来我老了,孤身一人,也一定是到疗养院度过余生。

乔大伟的眼睛,好像闪着泪光,他貌似安静地说话,但眼睛热烈地注视着我。我回应了他一个热吻,橡胶味、汽油味、柏油马路味,还有知了在树上拼了命扯着嗓子叫唤的味道,各种荒诞的味道在结合和延伸,我假装专心地听他说如何与生活周旋,如何应付周围的环境。一杯绿茶以后,我们互相道别了(是我匆忙离开的)。

我搭了另外一个人的车,渐渐驶出长路山。这山路真是长,山中一日,人间十年。

真的,山外的世界变得有些可疑,草在疯长,花在疯狂呐喊。

乔大伟

一波诗人、小说家满嘴开着火车瞎聊。

我一直在回忆这些镜头,浪漫、模糊,又有些反讽。我觉得可以到长路山拍一部电影,多富有文艺气息啊!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漫山遍野的桃花如火如荼,明晃晃的水库,从颜色上分析,这些极富文艺电影画面感,大片翠绿,大片粉红,大片银色,晃动或沉寂的镜头都能暗示此处与众不同。平时罕有人迹,突然涌来一波人,一波被生活碾压、但似乎还充满理想色彩的所谓作家们,他们在长路山的故事可以深挖。

对,挖下去,挖下去就是美国!这是我一个牛叉朋友的小说名。

华老板又来电话,问:“到哪儿了?跟着导航走,不可能迷路的哇!况且之前也来过。”

我嗯嗯了两声,说:“没事,慢慢开,不着急。”

我陷入了沉思,在琢磨,我想在这部文艺电影里还要增添其他一些元素:诡异的女子监狱、抓野猪野兔的山民、守护石屋的疯子……这里必定有纠结,有混沌暧昧的气息,拍出来比贾樟柯要更高级。拍电影需要投资,需要制片人,哪里来钱?去做挖掘机生意——蓝翔挖掘机,我想可以去找蓝翔学校入点股份,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哈,越想越离谱了——还有新来的妹子,水灵灵的,安插在电影里,有时代特征。

我是谁呢?我是陈哥,卖挖掘机的土老板。

我记得陈全曾经评价过我,还不够匪气。我一个写小说的,的确硬气不到哪儿,我情绪蔫蔫的,强作笑颜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分手时我就预感不太妙,她瞧不起我,恩赐性地给了我她的上半身。我不去追究,也无所谓。有一次和一些写诗的朋友瞎聊,他们居然提到陈全,说:“这个女人诗歌差得要命,凭借床上功夫,搞定了几个老角色,屡屡获奖,真是会作——”我一愣,没附和,忖度了半天,想,她可能真是这样的人——

这样一来,我真的希望能邀请陈全拍这部电影,女一号不行就女二号,反正有戏。确实是个非常棒的念头。

华老板在村头遥遥招手。一年时间,华老板的农家乐大变样,栅栏上爬满蔷薇花,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充满生机。三条土狗屁颠屁颠跟着华老板,竹林里的母鸡们咕咕乱跑,很有陶渊明笔下“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感觉。我移步换景,心情舒畅。这个地方就是好,有灵气,有感觉,空气清新得无可比拟。说实话,在这儿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山民,远甚于图书馆寂寞无味的苦逼生活。

华老板脑门油光光,他端出大盘野兔肉和野猪肉,味道俱佳。我俩喝了三两白酒后,话就开始多了。我真想和华老板互换个身份来过日子,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我们高举酒杯,频频相碰。

华老板虽说没多少文化,但有远见。他说:“兄弟啊,我们这个山头已经被政府看中,要作为旅游项目重点开发,你不如趁早向当地农民买一些地,买不了就租,搞一点有文化的餐饮住宿接待,一两年后绝对能赚大钱!”

我心口热乎乎的,华老板正说出了我心中所想。民宿,对,做精品民宿。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到深山老林去放空,去寻找自我,但对住宿要求精益求精。如果结合现有资源,植入文化元素,一定能与众不同。互联网自媒体这么发达,网上预定民宿,太便捷了。

“对了,山顶上的石屋和怪异的疯子是怎样回事?”我好奇地问。

华老板赶紧摇手,说:“千万别去搭理啊,弄不好触霉头的。”华老板神经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十年前,一对小年轻到石屋听疯子胡言乱语了一番,竟双双跳到水库自尽了!也不晓得他说了什么。”

是吗?我一怔,心想,那疯子明明舌头短了半截,怎么能说清话呢?

陈全

雨天,我写了一组又一组的诗歌。

始终大雨。

乔大伟

整座山,唯独山头有一间孤零零的牢不可破的石屋,问其来历,没人能说清。华老板也不是本地人,二十年前从安徽迁徙到这儿扎根。许多事也是道听途说胡乱猜测,没有固定的版本。

我点支烟,山里已经恢复成黑魆魆的模样,不见一点光亮,似曾相识的模糊感觉充盈着我,啊,那一夜,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陈全湿乎乎灵巧的舌尖在我口腔里转动。我闻到了她脖子根后的香水味。我为什么念念不忘长路山的长吻呢?尽管我已经完全看透了她身上的功利性和鄙俗气。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的头发不错,额头上有美丽的波浪卷,记忆中老婆头发永远是笔直的,铁娘子馆长的头发是坚硬的,诗人陈全不一样,她穿着一件浅色外套,里面也许是一件长袖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那儿,小领子上绣着图案。她微笑着,以可察觉的斜视的目光冲我微笑。

华老板说:“今晚有雨,睡觉时窗户要关紧了。”

“山里的雨不一般。会很大,别被吓到了。”他又跟了一句。

我吐了个烟圈,山野没有什么娱乐,憋得慌,就逗那躺在墙根的土狗。土狗懒洋洋,将吃剩的肉骨头都嚼碎咽下去了。包里带了两本书,此刻我也不想翻看。我心想那个去电兔子的人横着被人抬回来,怪可怜的。野兔子香,有嚼劲。可付出的代价太大。我看了下时间,4月8日。去年好像也是这一天来长路山的。

我翻了手机查找4月8日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有这么几件我比较感兴趣。

2013年4月8日,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去世。

2010年4月8日,南平惨案凶手郑民生被判处死刑。

2010年4月8日,英国“朋克之父”马尔科姆·麦克拉伦逝世。

2008年4月8日,韩国首位宇航员李素妍乘坐俄罗斯联盟号宇宙飞船升空。

1996年4月8日,黎巴嫩南部平民被以色列地雷炸伤,引发两国严重军事冲突。

1984年4月8日,中国自行研制的试验通信卫星发射成功。

1973年4月8日,毕加索这位本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与世长辞了,享年九十二岁。

四个人在这一天逝去,包括震惊一时的南平惨案凶手郑民生。一晃八年了,当时我很想把这个题材写成小说,这个白净的四十二岁的医生手持一把尖刀,冲到小学门口,瞬间夺去了八个学生的性命。惊天血案令人愤怒到极点,其杀人动机是:一、与原工作单位领导有矛盾,辞职后谋新职不顺;二、恋爱多次失败,尤其是与当前所谈女友关系进展不顺利,心态扭曲,故意杀人,报复社会。

万一我辞了职,会怎么样呢?一是去做推土机的生意,万事皆有可能;二是去专职写小说拍电影,靠稿费维持生活,但似乎很不靠谱;三是到长路山投资做民宿,看上去好像有发展前景。我应该不至于沦落到无以为继而心理失衡去报复社会吧?不太会。

我想补记如下:

1940年4月8日,长路山山头有人砌石屋一间。据说主人是长路山杀日本鬼子的英雄,后来发疯了。

2008年4月8日,长路山水库发现殉情男女尸体一对。

2017年4月8日,长路山一对文学中年偷情未遂。

2018年4月8日,长路山一村民因电兔子导致身亡。

雨太大了,飞溅到屋内。我慌忙将窗户关上,墙上已蔓延了一大片水渍。到处都是风雨声,滂沱震耳。打开书,如此牛叉的夜晚,不读点书,太对不起自己了。阿兰· 罗伯-格里耶的《幽会的房子》。小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玩味——“女人的肉体也许一直在我的梦里占有重要的位置”。我喜欢罗伯-格里耶,喜欢他制造的冲突,一种令人眩晕的坠落之间的永恒冲突,这种坠落,在书里每一页,都虎视眈眈地窥视着我。

陈全

我已经忘了长路山。那个叫乔大伟的男人,却还惦念着。他想约我一起再去,我没搭理他。我想,我很忙,我有两颗心脏,像两栖动物或某些鱼类一样忙碌。我站在广场上看见人们从行踪不定的人群中聚拢来又散开去,我看见雾霾被人们的脚步声搅得越来越浓。

如果一定要记起长路山,我记得我去过山头上一间荒僻的石头房子。荒草及膝,苍白日光落进窗户,房间里混着灰茫茫的烟尘味道。我静立着,然后走出石屋。我不想和他人提起这些。那个片刻我好像透悉了万物的绝对真理。说得太玄妙了——那就缄默不语。我踩着山泥,走了很久。野兔子时不时蹿出一两只,我孤独得要命,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胳膊。山里信号很不好,时有时无,我打给谁呢?乔大伟吗?我不会,这个橡胶味的男人也似乎陷入了自我的困境。

我不想看大路两旁变幻莫测的灌木,我也不关心田间那些密密麻麻的花朵,我不要在这里停留下来。我走到一个关隘处,两块硕大的岩石把前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有一种陌生、恐惧、险恶感。我的身体真实而凌乱地在极为狭窄的崖壁中通过。我想如果我一脚踩空,从崖壁上坠下,这是一个可以炒作的新闻事件了。女诗人坠崖长路山。因为悲伤和希望吗?

大自然充满了隐喻。长路山是漫漫长路隐身之所。我很害怕在这里消亡。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乔大伟的絮叨,他说到了他那身体发福的老婆,还有他有一个鹰隼眼睛整日盯着他的女馆长。他肥白的手掌捂住脸的时候,两条蜈蚣一样的眉毛并未完全挡住。

我说:“瞧!兔子!”

对,兔子轻松欢快地跳跃着,很快在密林中消失。少女时期,我可能比它跑得还快,准确来说,并不是奔跑,每跨一步,我就会顺着刚蹬地的那只脚跳跃一次。这特殊的方式常引得男孩子疯笑和迷恋。我属兔子,我们一起跳兔子舞,一排排人手搭着肩膀 一 起跳 着“Go ! go ! go !”,在草坪上,在操场上,我们向左向右,跳得乐此不疲。

乔大伟

应该干点什么。

我坐立不安。老婆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被我掐掉了,不想接,就是不想接,万一我辞职,她就要闹离婚。吓唬谁?如果她真想离,请君自便。我们早没有夫妻生活了,日子苟且,彼此分开对我来说还是件幸事,天高地阔,哪儿没有活路?宇宙飞船升空和我没有多大关系,卫星发射和我也没什么关系。真的,都没关系。

但挖掘机和我大有关系,我已经研究过相关资料:

一般企业出卖挖掘机这种大型机械都是成批出售,几乎不分开来卖。所以有人就将挖掘机成批买下,然后卖给想买一台或者几台二手挖掘机的买家。据网上赵先生介绍“最快一个月资金就能回笼”。有一次宝鸡一家钢厂倒闭,赵先生和朋友按照“整体购买、拆分出售”的手法,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赚了一千多万。

乖乖,倒卖二手挖掘机,一年不到就买房!

第二种思路也可以考虑,可以买辆挖掘机然后租出去。西安一位赵先生做的就是出租挖掘机的生意。据赵先生透露,他出租一台挖掘机每个月能净赚两万四,折合每天八百元,不到两年的时间,赵先生就收回了成本。

天下生财有道,凭什么我乔大伟这样有才华的人不能去干?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当然,资金来源是要解决的最大问题。我差点怂恿华老板一起来投资,或者说集资,兄弟,有钱一起赚啊!

大不了把我现有的房子抵押,去银行贷款,买一台挖掘机九十多万是不成问题的。华老板也提醒我了,现在政府对基建投资转向乡村振兴、新农村改造、生态环保等,挖掘机是大有作为啊!

一介书生,可能投笔从戎会活得更精彩,也不至于让陈全戴着有色眼镜瞧我。说白了,这女人稀罕对方的身份和财力,她用高级的诗歌和腐朽的身体画出了等线。

靠,看清了这点,我特别想占有她,然后作践她,把她绣着图案的小领子长袖衫撕扯成稀巴烂。

酒意使我昏昏沉沉,在长路山的风雨之夜,在臆想中我把陈全结结实实给办了,通体舒畅——四周是如此宁静,又让我产生了有错觉的疑惑。

醒来时阳光明亮,照射洼地的草丛,云雀快乐地歌唱着。我的挖掘机在梦境中昂然向前,如一个巨人,它懂得人神之间如何切换。我是拥有者,抱着双臂在山头俯瞰,云岚飘渺,衬托得挖掘机特别雄性霸气。

一个人,一座山,一台挖掘机。我激动得手足无措,恨不得拨一个电话给陈全,告诉她我还依偎着去年的梦。陈全的表情应该是讶异的,她再也不敢用漫不经心的神态来随便抚弄我的三角裤衩。挖掘机在身后,是我赚大钱包养山头的工具,是力大无穷的金刚狼,是叱咤风云的变形金刚。她会和我抚今追昔,感喟万分,或者闲话少说直接奔赴长路山,奔赴这座荒僻但富有灵气的神山!

对,我们在山头居住,养儿育女,漫山遍野奔跑着我们撒下的种,像野兔子一样欢腾!这太有意思了。我笑岔气了,可惜我翻不出陈全的电话,微信早被她拉黑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娘们!

老婆的电话抽筋一样地拨过来。

我很生气。凭什么她可以这样不依不饶?这是双休天,我想属于我自己,我要安静地游荡和写作,很多年前我就和她说起过。别人打麻将酗酒去夜场,这些不良嗜好我一个都不沾,唯一爱好就是想静下心来写一点东西,她不应该干涉——也不应该指责。我经常在半夜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刷锅洗碗,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响,以免吵醒了熟睡中的她。我总觉得,人还是要有一点理想,我还能往前冲一点,万一我的小说斩获了个大奖,我就会被众人仰视,当然这样的想法太幼稚了,我感到害臊脸红。

陈全

我越来越不想说话了。初春,寒冷又潮湿。我参加完一个诗歌朗诵会,十分疲倦。尽管我获了一个重要的诗歌奖,可还是提不起精神来。

微信好友越来越多,大多数是一面之缘,却非要“扫一扫”。这是一个滥交的时代,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我把他们一一删了。什么乔大伟,什么李小双、风之哥……都见鬼去吧!

父亲在疗养院吃了安定片,睡觉变得容易些。我也一样,需要借助这几粒白色小丸子。这几年漂泊不定的散漫生活,让我越来越像朵云,体重减轻,言语骤减。这挺好,语言就应该恢复到语言的尊贵格调。少言,寡语,是最最好的状态。

我有一只猫,一个子宫,一个垂垂老矣快要死去的父亲。

这三者时常让我牵挂。我从梦中醒来,恍惚间想要弄清是什么惊醒了我。是四周的静谧。

我的猫蜷缩在窗前,它把自己拾掇得纤尘不染。它跳进我的怀里,柔媚,充满幻想。

我的子宫蜷缩在我的体内。不知怎么回事,里面竟蜷缩着一堆肌瘤。医生说那是因为我雌性激素过多(主要因为性生活不和谐)或者是没有生育造成,这些肌瘤又多又大,已经无法用正常的微创手术清除,医生建议,将子宫摘除——开什么玩笑!我咆哮了,摘除了子宫我还是我吗?不!我宁愿让这些瘤子在我子宫里生长,让它们一天一天以神秘的方式吸收着我的养分。我的小腹日渐隆起,我养着,我愿意养着——养着它们,让它们陪伴我一起走向生命的消亡。

最近父亲完全失忆了,他不知道我是谁。在他眼里,我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对我哆哆嗦嗦地嗫嚅:“出去!你为什么在我的房间?”

每一个人都可能会面临失忆或者中风,若干年以后,我也会成为一个没有童年、没有意识的婆子。没有了记忆,我的诗集就成了一堆废纸。我想到了安徒生的一个童话,《坚定的锡兵》。锡兵被烧毁了,但还留下了一颗小小的锡心。我只有我隐秘的随风飘逝的魂魄。

乔大伟

华老板正撅着屁股刨地。

我掏出一包烟,讪讪地走过去,我想和他聊一聊有关挖掘机做大事发大财的宏愿。但不知道怎么开口。顺着昨天的话题谈下去还是另辟蹊径?华老板专心致志,他侍弄着一垄地,把泥土朝前往后翻弄着,并没意识到背后有人。我咳嗽了两声,他仍没听见。我想要不先转转再说,不能直截了当,凡事都要讲究策略。

我悄悄转到另一条山道。山风辽阔,像一首无边无际的歌,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在浩荡与辽阔之间,我有了一些小小的犹豫,我不知道怎么启齿去表述我的挖掘机梦想,集资五百万甚至一千万,或者抵押自己的房子,这像是一个小文人身上承担的职责吗?我是否方便把信息吐露给华老板呢?也许说了华老板会捷足先登,好点子被别人抢先占用,这是十足的傻瓜行为。

刹那之间,我像得了疝气一样浑身不适。小时候,我得过这病,腹股沟、阴囊处有小肿块,医生用了个形象的说法,说这是人体内的器官离开了自己本来的位置,并且通过人体薄弱部位进入另一部位。

疝气。嗯。我记忆中有简单的基本情节,我躺在床上,父亲一回家就检查我有没有恢复。

站在山头,依稀听到野猪的嚎叫声。雨后初晴,是野猪外出活动的最佳时机。它不小心被村民设置的捕兽夹夹住了,痛苦地发出惨叫声,一天时间它会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这时村民们过去轻松捕获,真是安全实惠的方法。

自从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图书馆,我就没有从事过其他职业,对此我深表遗憾。一个写小说的,没有实际生活经验怎么能把细节描摹到极致呢?我很羡慕那些电工、夜市小摊贩、养蜂人、山民,他们可以干一段时间换一个工种,我行吗?貌似不行。

我又绕到了石屋旁,这回更是鬼使神差,没过十分钟就到了。来了就来了,好奇心再次被激发,这是怎样的石屋、怎样的主人?

没有声响,我继续伸头探脑,发现里屋墙上有些人字形条纹、斜条纹和菱形图案,还有一些互相交叠的符号,某个既清晰又模糊的图案,有的可以看作一条盘旋的蛇,还有的像个鸟巢,一丛茂密的灌木,一颗被刺破的心……

我越发觉得蹊跷,这个疯子是个艺术家!他用抽象的秘不可宣的符号和图案来表达自我。他到底是谁?也许哪一天我成了他,在山头又蹦又跳,忘乎所以,也不失为一个理想的归宿。管他娘的,让老婆报警吧,乔大伟失踪了,所有财产归于她门下,要是真到了那一步,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既然无法把疯子所经历过的化为确凿之事,这应该是此处最牛叉最值得琢磨的。他可能是某个革命者的后代,可能是乡绅之子,可能是为情所困,也可能是苦于没钱生活被逼上山林。如今他不需要被盖棺定论,不需要承担些什么,他像个猿猴,性情洒脱,嬉笑怒骂,皆出自然。

疯子没有闪现。雨后初晴,他可能觅食去了。

我未免有些小小的怅然,我很想和疯子好好聊一会儿,我做好了思想准备,听他说话,任他发怒,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回到华老板那垄地,华老板仍撅着屁股刨地,身体弯成六十度,姿势一直没有变化。一成不变地劳作,谦卑地面对泥土,如果我真成了农夫,是否有这耐心和态度?

我大声叫了起来:“华老板!”

“哦,起床啦?早饭吃了吗?”他直起腰说话。

“早吃了,都转一个山头了。”

“又去看石屋了?疯子这时不会在屋里,他喜欢白天在树林里蹦跶。”华老板轻描淡写地说。

“你说,政府把山头拿下做文化项目,这石屋会不会被铲掉呢?”我终于慢慢把话向正题上引。

“可能吧,不过这石屋太坚固了,七十多年——”

“用挖掘机呗——”

他笑了。

“变形金刚一样的挖掘机?那玩意是好。”

嘿,这华老板一点就通。我明白了华老板的先天素养,他既有农民的勤恳,又有生意人的头脑,不迂腐,实而不华。听说他也在争取政府工程项目里的一小部分,譬如铺路啊、挖运土方啊,这样的人是靠谱的。

华老板刨地结束就去收拾鸡圈,规模可不小,一百只鸡,咕咕声连成一片,早晨打鸣声更是此起彼伏。

中午吃饭没喝酒,说话干巴巴的,好像有点冷场,我又给自己台阶下,等晚上再说吧,酒酣耳热好商量,到时和他聊个畅快。

我漫不经心地回拨老婆电话。实际上在我外出的一天半,铁娘子馆长也给我发了两条微信,要求我周一务必把馆里的宣传材料准备齐全,一年之际在于春,要未雨绸缪,早做计划——我懒得回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压根儿提不起精神去写那些破东西。

老婆没接电话。她会在洗澡吗?我想象她白花花的身体在淋浴头下扭动,已经很久没有碰这活泼泼的身体了,这仿佛早已不是我的自留地。下午一点多,洗澡好像也不应在这个点。她去遛狗了吗?自从养了泰迪以后,她的感情寄托几乎全部都在狗身上,网上淘的是狗的玩具和零食,醒来拥抱的是狗毛茸茸的身体——嗯,我早已没有泰迪来得重要,我能给她什么呢?

老婆不接电话,瞬间她占了上风,仿佛在用蔑视的眼光嘲笑我:“你有毛个本事掐我的电话——一天到晚天马行空瞎想瞎折腾,写几个破小说真以为自己成大师了,以为人人要追着你要签名要合影,呸!”

她生起气来嘴唇会撮起来,而唇边的一圈细绒毛竖立,像男人的胡子一样,看着有点恶心。但我哪敢再有嫌恶的表情显现,只好强忍着腌臜气往肚子里咽。

惶惶然不免有了担心,回家跪搓衣板的可能性很大。再说吧,你不接我电话也没什么大不了,随便——对,随便——大不了,一拍两散。我想我要硬气点,嗯,像陈全说的,多一点匪气,我马上要拥有挖掘机,用挖掘机的力量把世间一切污垢挖除,把一切憋在心里的不畅统统挖除!就这么干!

不知怎的我腿脚有些酸软,许是上午爬山的缘故,脊椎也在隐隐作痛。我扭了扭身体,觉得好像哪根筋牵住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的筋骨哪有华老板好,人家小腿肚结实得像塞了铁球一样,人家刨一天的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人家脚踏实地,而我呢?是浮在半空中好高骛远自以为是的一个球!

我情绪蔫蔫的,慵懒,颓丧,没来由地被自我击溃了。唉,还是在床上躺一会儿吧,让身体实实在在落到安稳处。我又忍不住想到陈全——去年今日此门中,现在人家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或者说无视我的存在,人家海阔天空、前程似锦,我凭什么要对她念念不忘?是我作践自己。

我盯着屋顶一处有水渍的地方发愣,那地方像有一头刚强勇猛的异兽,看着看着我觉得那就是山上的疯子,丛林里跳跃的疯子,来路不明,却坚韧无畏,随便时光怎样流逝,条件怎样艰苦,他在自我的世界里逍遥着。他年龄到底多大?给他一个女人,或许他会很欢腾。

我脑袋嗡嗡作响,一下子孤苦得想哭,我成了一只垃圾驳船,装满了恶臭无聊之物,在沉暗的黑水中有渐趋下沉的姿态——不,我要自救!

喉咙口呜咽起来,身体在床板上扭动,手在舞动,在向长路山一草一木发出尖叫,所有经历的种种齐聚心头,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身体运动的幅度越来越剧烈——终于我把自己推向了一个奋勇而潮湿的制高点。

有关挖掘机的咨询电话再次响起。我懒得去接,那种冲上高潮又被狠狠摔下万念俱焚的灼伤感袭上心头。这很不好,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陈全

我的父亲,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有一颗高贵的心。最终他忘记了所有人,也被所有人忘记,孤零零地在疗养院逝去。这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我几乎也快忘记了他痛苦而苍白的脸。车站里闷热的空气总是有股馊味,我的小腹肿胀得厉害,上海肿瘤医院和我预约了几次,都被我无故取消。

诗歌小镇。到处都是新农村文化建设,一个镇一个特色。非要有点噱头才能算政绩工程。有人来找我,让我去他们的诗歌小镇山头当驻会诗人。每个月交一首诗即可,一年可有三十万人民币的回报。他们推出的小镇宣传词看了真让人啼笑皆非:“这儿是一首读不完的长诗,一卷赏不尽的画,一汪不会干涸的灵感之源。脚下的土地是一块积淀着千古文明又充满勃勃生机的厚土,秀丽的自然景观和悠久的历史景观相映生辉,白墙黛瓦的古镇风貌和热火朝天的现代建设水乳交融——”

成交!我居然答应了。我是词人李清照,我是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我是诗人金子美铃,我是凡俗人生中大运不济的女人。我既感时花溅泪,我也恨别鸟惊心,这么好的差事我为什么要双手推拒呢?

工作室在山头,环佩叮当,布置得不伦不类。我要求他们把那些东西撤掉。不需要,很没有感觉。要么粗俗,要么艳俗,真让人无法忍受。我脑海里闪现的是长路山山顶上的景象:荒草及膝,苍白日光落进窗户,房间里混着灰茫茫的烟尘味道。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借口,我犹豫了很久,似乎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必要性推动着我。我想把他们复制过来,我需要这样一个一模一样的石屋,懂吗?能做到吗?

“不懂。”负责人摇摇头说,“大可不必。我们也不会这样做。你写首诗歌,不用这么较真的——”

好吧。我静静地听了会儿,我看见山头石块上有一只湿漉漉冷冰冰的瘌蛤蟆,我讨厌癞蛤蟆,讨厌它们吞咽唾沫的咕噜声。在这诗歌小镇瘌蛤蟆成了一个意象,而非兔子。嗯,长路山兔子欢聚,桃花盛开。

乔大伟。这是一个沾满灰尘的名字,它瞬时从我记忆中跳脱出来。充满强烈橡胶味的轮胎男人。我联想到了那个夜晚,我和乔大伟走在硕大的圆月之下,很快,月亮不见踪影,长路山是乌漆漆的黑,仿佛老天倒了很多桶沥青,沥青粘住了我们的脚步,粘住了我们的嘴唇,粘住了我们的眼睛。

那一晚,我好像迷路了,我成了神女,凌空而起又漂浮在水库上。黑漆漆的夜里,水库是面明镜,折射出了许许多多动物:野猪、兔子、刺猬、猿猴、蜥蜴、麻雀、地鳖虫……

他嗫嚅着,他说他有一个无趣但很彪悍的妻子。妻子整天抱着泰迪狗,睡觉也是和狗一起。他说他还有一个女馆长,赏识他但又欺凌他。似乎这一左一右两个女人成了拳击手,“扑通扑通”捶得他鼻青脸肿。

天可怜见,于是我去摸他的脸,一直摸到他的脚趾。我摸他的时候,轻柔极了,像摸着一条毛茸茸的狗尾巴草,然后用极平静的口吻告诉他:“你走吧——”

此刻想起,我想给他发个微信,找了一圈,无果。一定是我酒后删人,删删删!我手中有一柄利剑,刺苍穹,也刺苍生!

“你走吧——”

他回望我,脸上有一种被安抚后的满足与不舍。

“快点——小心别被人看见!”

“嗯。”

“把门带上,明天早上再约。”

“好的,你别关手机——”

“你嘴唇肿了,多喝水。”

“好的。”

“快跑,狗在叫了!”

“哦。该死的!该死的!”

乔大伟

老婆不接我的电话。

而我的上司——铁娘子正恶狠狠地下通缉令,频发微信。她说话时不动声色,但脸部一颗肉痣上两根黑毛在轻微抖动,我常常不经意地捕捉到这个细节——我联想得有点下作了。

铁娘子只有一次和我暧昧过。周末她刚洗过头发来不及吹干,湿漉漉垂挂在脸颊边来到单位,没想到我在窗帘后写文章。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两眼,俯身递给我一份材料,她衣领下胸脯处湿润润的,还故意擦到了我的胳膊。我怔了一下,装作啥也没感觉。

我看到图书馆窗外两棵老栗树的繁枝搭在一起,互相缠绕,大风吹来,那些树冠上的枝叶为争夺阳光累得筋疲力尽,

哎。省省,省省吧——

长路山,我依旧此身搁置在长路山。

傍晚时候,我被一阵又一阵轰天巨响给震醒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懵懵懂懂起身打量。哈,几十辆摩托车呼啸着在长路山山坳里盘旋。我知道,这叫哈雷——来自美国的时尚风,这哈雷摩托车啊,有一脉相承的V 缸,有五花八门的改装。

骑手们多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90后,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他们戴着盔帽,穿着皮夹克、牛仔裤,屁股撅着,一踩油门,好像整个天下都是他们的。

我以为他们呼啸而过也就算了,没有想到这闹腾的声音一阵一阵,由远及近,由近到远,周而复始。嚣张的小子们在夕阳的笼罩下尖叫呼嚎,荷尔蒙气息铺天盖地。

这些哈雷摩托,光听气缸发动的声音,就能猜出价格不菲,起码四十万一辆,据说顶级的直抵百万左右,整个一台挖掘机的钱啊!我蹲在山头看这些毛孩子们,心里五味杂陈,哎,有钱人烧钱,没钱人想钱——

哈雷摩托声音震响在山谷中,撼动着长路山的一草一木。

我只能无所事事地观望。几许凄凉,几许落寞,在哈雷摩托的反讽下,我的挖掘机正慢慢地转化成泡影。我羞于再跟华老板提起这桩事了。我压根儿没有那本事去呼风唤雨,去扭转乾坤。

我只是一枚弱弱的在铁娘子领导下的小兵卒子,我想如果她的胸脯再凑过来一点,可能我也会趁势撩拨附和一下,至于之后会怎样姑且不谈,最起码她不会虎视眈眈盯着我写材料要宣传稿。我可以从容地写我的小说,一直写到出人头地。

不远处一只野兔子,急速蹿出来,没来由地撞到树桩上,脖子折断,垂死挣扎。诧异之外我更觉生活的荒诞,我走上前去果断地拎起野兔的颈脖子。

哈,生活对我也不错,这就是馈赠,既然挖掘机落实不了,野兔还是有的。关键还是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不至于像某些人为了捕获野兔子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样一想,我的心情好转起来。

我拎着野兔子兜兜转转回我的住所,放眼远眺,又看见了那片明晃晃的水库,水库在夕照下闪着瑰丽、靛青等斑驳的色彩,无比沉静和神秘。

真漂亮啊!我想如果能像疯子在山巅石屋尽情享受美景,一年又一年,在这样花好水好空气好的长路山延年益寿,忘记岁月,忘记尘世,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陈全

长路山。来自长路山的信息。上网热搜关键词——长路山。

我还是没有抵挡住好奇心,点击视频打开:长路山上一个游客假扮疯子,投掷大量石头到彩虹路,致使彩虹环山公路上正在飙车的哈雷摩托党三人严重受伤,目前,公安已介入调查取证。肇事者已经查明身份,是某市图书馆馆员,名叫乔大伟,业余爱好是写科幻小说。

我皱了皱眉,是那个布满橡胶味的轮胎男人吗?黑夜在逐渐蔓延,视野也越来越狭窄,也许他快要哭出声来,他哭了吗?没有,他全身紧绷,因为搬石头的缘故。他说,他想买一台挖掘机,挖下去就是美国,这是多么富有寓意的科幻小说啊!

我想恭喜他,恭喜他永远地释怀了。

我想要跪下,亲吻他肥白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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