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叫了一夜
2020-11-22钱友红
钱友红
已进大寒。
南方的冷,是一种湿冷,能钻入骨骼,把骨髓冻僵。
二十五岁的清溪所民警郑韧在北村二巷和安置小区一带,转悠了半天。逮着那条狗,带回所里,非好好审讯不可!这么冷的夜,瞎吵吵个啥?郑韧对那条未会面的狗,有着一肚子意见。
辅警老王紧跟着,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喊着去警车里避避寒再说。
郑韧不死心,让老王先上警车,他再转一圈,希望能发现狗的踪迹。
110指挥中心的出警通知,是快十一点时到的。电话里,女警的声音有点嘶哑。她说,有老百姓报警,北村二巷那有狗一直在叫,叫了半夜了。
北村二巷归清溪所管辖。那地块的犬吠自然也归清溪所管辖。这治安管理常识,报警人清楚,110指挥中心更清楚。
于是郑韧奉命出警。
严格地说,今夜轮不到郑韧值班。下班前,同事张可俊塞给他一叠花花绿绿的西餐券。张可俊说,兄弟,请你吃西餐。天上不会掉馅饼。果然,张可俊又说,替哥值个夜班,怎样?张可俊比郑韧早三年进所里,郑韧一直尊他为哥。其实,不用西餐券,帮着值个班,根本没什么。郑韧有点犹豫,犹豫的原因是,高中同学张晓梅约了一起吃晚饭。约了快半个月了,盛情难却。郑韧说若没特殊情况,一定赴约。这不,特殊情况来了。郑韧发了微信给张晓梅。张晓梅回了表情:一朵枯萎凋谢的红玫瑰。郑韧知道张晓梅很不爽。
张可俊一下甩出这么多张西餐券,是有故事的。张可俊最近处了个女朋友,是一家高档西餐厅主管。处这个女朋友之前,张可俊已经处过好多。具体几个,郑韧不清楚。反正都说不少,所里光棍每人发一个,足够。这些前任女朋友,张可俊不是嫌胖,就是嫌瘦,不是嫌文凭高,就是嫌素质差。眼看三十了,张可俊给自己下了通牒,年三十带着女朋友回家过年。郑韧听说,张可俊新处的那位主管女朋友是凤凰城排得上号的美人。张可俊说,不管胖瘦,无论文化高低,天天鼻子对眼睛的,模样要俊。张可俊临出门时得意地说,兄弟,拜托你了。哥明天帮你也拎个美女回来。张可俊走远了,郑韧一个人呆在原地,身上热烘烘的。
帮张可俊值夜班,郑韧百分百愿意。不说张可俊,就是其他民警,有啥特殊情况,都请郑韧帮忙值夜班。郑韧总是二话不说,满口应下。渐渐的,所里同事对郑韧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这小伙子心眼好,人实在、热情。
只是那条狗挺不够意思,半夜三更的,张嘴乱吠,惊扰了百姓,让郑韧和辅警老王不得安顿。他郑韧倒无妨,大不了下班后蒙头大睡,可老王不一样。老王下班后还要去小区做保洁。老王的儿子一开年就要结婚,老王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这样可领几份工资。
郑韧站在一条尚未修建完成的路基上。举目四望,眼前的一切被夜的黑幕布遮掩。马路东侧是城中村,即北村二巷。拆迁基本结束。几幢孤零零的两层小楼依稀可辨,至于狼藉一片的砖砖瓦瓦,已躲进漆黑的夜幕。马路西侧是一期安置小区,小高层楼房造毕。一些拆迁户嫌外面房租太贵,争抢着索要钥匙,草草装修一下厨房和卫生间,开始搬入。
郑韧睁大眼,朝四周又看了看,希望能看到一条黑影,或者听到一点声息,比如轻微的足迹声,龇牙示威声。四周寂静。郑韧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那条狗太狡猾了,究竟藏在哪呢?郑韧在北村二巷外围转了一圈,又在安置小区外围转了一圈,仍旧一无所获。郑韧踏进小区。小区并未真正交付使用,建筑垃圾、施工材料胡乱堆放。郑韧小心而又警觉地搜寻。不说角角落落,就是几个庞大的地下车库,还有二十多层楼的楼梯间,别说藏一条狗,就是藏上百条狗,找到它们中的哪怕一条,也绝非易事。更何况,一旦它不藏在小区,藏在二巷,那里有小树丛、高低不平的砖石、破败的墙体,它们都有夜幕掩护……人在明处,狗在暗处。或许那条狗懂得打游击战,郑韧发现,若真正开战,他必溃不成军。郑韧摇了摇头,不由感叹人的渺小,狗的强大,夜的有失公允。
郑韧蹲在原地,侧耳静听,依旧无一丝声息,除了自己并不均匀的呼吸声。蹲累了,郑韧一屁股坐下。地面较平整,只是有点凉,还有大小不一的石子戳屁股。
手机响了。郑韧估摸老王催促了,掏出一看,却显示四个字:骚扰电话。华为手机擅长智能辨别号码,这点郑韧挺满意。这大半夜的,还来电骚扰,是想吃不了兜着走吗?这家伙和那条狗一个脾性,深更半夜,不但不睡,还骚扰别人。郑韧想接通了告诉他,你打到派出所值班民警这儿来了,他在执行公务!那家伙会有怎样的表现?慌乱之中直接挂掉?赔礼道歉?这段时间,郑韧被骚扰电话骚扰得够呛,什么卖房的,放贷款的,邀着加入P2P的……五花八门。这个世界,为了赚钱,好像没有人做不到的,没有人想不到的。铃声还在响。郑韧又想,如果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谁不想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钻进暖被窝里享清福?郑韧盯着手机,然后轻轻挂了。
郑韧继续胡思乱想。这个时辰,张可俊不会还在和美人女朋友卿卿我我吧?肯定酣畅入眠了。如果不是代值夜班,郑韧也美美入眠了。做警察以来,郑韧总觉得觉睡不够。郑韧从心底祝福张可俊能抱得美人归。眼看三十了,找个心仪的女子过日子,且是美人,真是美满。郑韧甚至为促成他俩今夜一时的金玉良缘而欣慰。张可俊这家伙还说,帮兄弟们都带个美人回来,如果真带,那女子长什么样?郑韧明知张可俊说的是玩笑话,却叉七叉八地想,于是不禁咧嘴笑了,笑自己傻乎乎的,工作半年了,还天真幼稚,长不大的样子。
小郑,在哪呢?辅警老王打着手电筒低声吆喝,遇上哪个小骚婆娘,没魂啦?随着一束上下晃动的光线挪近,一股烟草味在空中飘荡蔓延。
老王走近,嘴里嘀咕,哪来的狗?冷冻冻的天,难不成在这儿守一夜?
想想也是,郑韧和辅警老王准备回所里。
清溪所在北村二巷西边。
老王趴在桌上,开始打鼾。他太困了。郑韧也困,但没合眼。郑韧把刚才出警的情况认真梳理了一下,做了记录。半年来,郑韧一直保持这个习惯,出警回来,只要有空,立马做好文字记录。记录完成了,郑韧心里却不安定。那条狗还叫吗?老百姓还报警吗?指挥中心会怪罪吗?
正恍惚着,电话响了。铃声撞击着郑韧的心坎。座机响一声,郑韧的心拧一下;座机连续响,郑韧的心门像被人“砰砰砰”地拍打。
果然又是110指挥中心打来的。
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是清溪所吗?我是指挥中心张海。
张主任好!郑韧听出来电话里的是指挥中心张海副主任。是清溪所,我是值班民警郑韧。
郑韧说的时候,满脑子困惑。这样一个小警情,张副主任竟亲自过问,不符合常规啊!老百姓报警时兴师动众了?电话接警的女工作人员特意上报?张副主任是指挥中心出了名的工作狂。郑韧意识到,那只深夜乱叫的狗,把事情惹大了。
张副主任说,北村二巷的狗叫,处理了没有?又有人报警了,怎么搞的嘛?!
果真是那条遭天谴的狗!郑韧有些愤恨,但他不想让这样的情绪有一丝流露。幸亏刚才做了梳理,郑韧有条有理地汇报。张副主任却说,你别啰里啰嗦了。要么逮住,要么赶走,省得老百姓再三报警。
未等郑韧反应,张副主任撂了电话。
已近凌晨一点。郑韧本想一个人过去,哪知正收拾警棍、电筒时,辅警老王鼾声就停了,他边爬起来边说,又去逮那条狗?老王像只老警犬,鬼精着呢。郑韧说不用他去。老王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这哪行,这哪行?逮狗时,我好歹可帮着揪住尾巴!
郑韧和老王选择主动出击。老王负责二巷地段,郑韧负责安置小区。俩人地毯式搜寻,一旦发现嫌疑狗,立马电话联系,另一方迅速赶来策应支援。郑韧发狠说,就是把房推翻、地掀开,也要逮到。
老王也骂道,逮到他娘的,剥了皮,明天全所吃红烧狗肉。
老王火气挺大,准是110指挥中心来的电话一响,把他的瞌睡响跑了。只是老王把账都记在了狗身上,不但骂狗,还株连到狗的娘了。
夜更黑了。
凛冽的寒风鬼鬼祟祟,更热衷在深夜疯狂袭击这个世界。郑韧揉揉惺忪的睡眼,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从小区东边开始一路搜寻,尚未绿化的土墩、废弃的建筑耗材、地下车库、一层层的楼梯间,甚至一个个夹杂着冲鼻胶水气味的房间……一个也不放过,结果仍两手空空。腿脚开始酸痛。滚热的汗水立马冷却,背脊凉嗖嗖的。手电筒的光线逐渐变弱,和郑韧一样,过度的消耗让它疲惫不堪。郑韧摇摇头,感觉一切辛劳实为徒然。如果那条嫌疑狗有一点智商,真的,哪怕一点点,只要稍微移动一下脚步,搜寻的时候避开,等搜过了,再潜入,便能安然无恙。这样的黑夜,郑韧就是搜寻十次,也毫无所得。他一屁股坐在一小堆泥沙上,沙堆缓慢塌滑。屁股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吸附了沙里隐含的水分。
辅警老王来了,像刚犁了一亩二分田的老牛,就差没累趴下。俩人在寒风中蜷缩。刚才忙乎时的一点热气,早被寒风卷飞。老王不吭声,半晌掏出香烟,给了郑韧一支。郑韧平日不抽烟,但还是接了。这样一个冬夜,除了陪老王抽口烟,郑韧不知还能做些啥。
这个案情棘手。出警了,既没见着报警人,也没见着嫌疑狗。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回所里,嫌疑狗再次狂吠,报警人再次报警,这不折腾人吗?郑韧纠结着。
那条狗会藏哪呢?郑韧打破了沉寂。
老王说,得问狗。
它到底为啥叫?郑韧又问。
这次老王没吭声。
郑韧若有所思。老王也若有所思。郑韧自语,迷路了?被遗弃了?狗娃丢了?有天大的冤情?好像都可能,好像也都荒谬。辅警老王没搭腔。郑韧听到了老王像蛇吐信时发出的轻微的“咝咝”声。借着手电筒光,郑韧看到老王咬着牙,一脸汗珠。郑韧再凑近,看到他右脚跟那有一摊液体,应该是血。老王流血了。老王说,脚板被狗日的什么东西戳破了。
这时楼上突有声音传来:先是狗叫,再是人吵,还让人睡不?还让人活不?
郑韧一阵狂喜,顾不上老王,连忙站起问,狗什么时候叫的?在哪叫的?是一条狗吗?郑韧努力辨别着那声音的大概位置。或许他就是报警人,真是柳暗花明!不料迟迟不再有一丝声息。
郑韧双手窝成喇叭状,说,我们是清溪所民警,来找狗的,是你们报警的吗?仍然没声音。师傅,你能配合一下吗?郑韧真诚恳切的话,被风刮远了。过了片刻,终于有了回应,那狗疯了,我也要疯了!这话好似冰冷的石块,一下砸进心坎。老王费力站起,瞧架势要跳上楼和那人对骂。郑韧正欲阻止,老王却“哎呦哎呦”地呻吟。估计不小心又触到了伤痛处。
郑韧担心老王,决定先带他回所里。
回所里的路上,辅警老王说,像人话吗?真应该上楼把那家伙揪住。郑韧一笑,想说点什么,又感觉没一丝力气。
电话座机又救护车似的,呜呜地响了。辅警老王朝郑韧挥挥手,垫着左脚,接了电话。郑韧会意地走开,身后传来老王的声音,小郑啊,不是说狗一直在叫吗?他去撵狗了……不用猜测,又是指挥中心张副主任来电督办狗叫事宜。
警车开出清溪所,手机响了。郑韧以为是张副主任电话追来了,一看,是张晓梅。张晓梅比郑韧大一岁,在凤凰城里做酒代理。张晓梅人脉广,除了幼儿园到高中同学,什么建筑老板、企业老总、政府领导,一串一串的。
张晓梅说,警察叔叔,没打扰你吧?
郑韧说,你觉得呢?
张晓梅说,谁让我们同窗三年呢?
不知有多少次,张晓梅深夜来电话,或者发微信,喊郑韧吃夜宵。郑韧哪有空?张晓梅就说郑韧瞧不起同学,不把她放心上。郑韧终于硬着头皮去了一次。那次,张晓梅喝多了,在卫生间吐,终于吐完,出来时一把抱住也去卫生间的郑韧。张晓梅一句话不说,把他抱得紧紧的,眼泪哗哗地流,把郑韧的西装打湿了。郑韧问,出了什么事?良久,张晓梅松手,擦了擦眼睛,说,没什么,就是想哭,想淌一会儿眼泪。
郑韧说,又喝酒了?醉了?
张晓梅说,没醉!我做酒代理……相当于酒分区司令。分区司令,嘿嘿……酒司令,酒量大着呢!张晓梅笑了。“咯咯咯”的笑声,包裹着酒味。
电话安静了。郑韧以为张晓梅挂了,一看,还连着。
张晓梅说,郑韧,问你个事情,好不好?
郑韧想,三更半夜的,张晓梅有什么重大事情非要急着问?
张晓梅说,你说,到底好不好?
郑韧说,同窗三年,有什么事情不好问?
这可是你让我问的哦!张晓梅的声音变得有点柔,有点甜。我问,如果我想嫁人,你会娶我的,是吗?
这有些出乎预料。郑韧一怔,说,张晓梅,你喝多了,早点休息吧。
张晓梅笑着说,没喝多,真没喝多!然后张晓梅哭了,声音低沉,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
郑韧有些慌,正想着怎么劝慰,电话断了。郑韧停车,呆在车里。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开始起雾。凭良心说,张晓梅也美,打扮起来估计不输张可俊的西餐厅高管女朋友。张晓梅是他的高中同学,同学就是同学,郑韧从没将张晓梅当作女性朋友。况且,郑韧觉察,张晓梅身边从不缺男性朋友。
张晓梅一定醉了,郑韧忐忑地想。
站在北村二巷和安置小区之间的路基上,郑韧发愁了。原先夜色迷蒙,现又起了团雾,不要说找隐匿的狗,就是伸出手指,想看清楚也困难。报警人的呢,到底在哪?郑韧望着那幢高楼。高楼的黑影已被吞噬。
郑韧默然站立。想到指挥中心张副主任的催促,想到辅警老王的右脚不知有没有大碍,想到张晓梅的哭泣,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读大学时,郑韧勤学苦练,开展各项科目训练,准备毕业后成为一名警察,守护一方平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如今却不承想被一条深夜狂吠的狗搅得头昏脑涨。郑韧感到从警以来从未有过的疲倦,竟有些眩晕。他索性坐下。那条狗呢?也许正在盯着他。狗眼敏锐,或许正穿越浓雾,像歹徒一样冷漠而残忍地盯着他。
郑韧索性趴下,用耳朵贴着路基倾听。自小时候起,郑韧就相信这样能听得很远,听出哪怕很细微的声息。路基上的小石子蹭到耳朵了,隐隐地疼。郑韧贴得更紧。郑韧听到了嗤嗤的声音,是蚯蚓在打呼噜?是团雾在流动?是狗在冷笑?郑韧把耳朵和地面贴得更紧,有呜呜的声音,像哭泣的声音,是张晓梅?还是那条狗?呜呜呜……好揪心,好痛楚!声音越来越大!郑韧瞪大了眼睛。
忽然,好像有条影子一闪而过,狗?那条嫌疑狗?!郑韧一跃而起,朝影子追去。影子在跳跃,疾速地跳跃,向路右侧跳跃。郑韧撒开腿,飞奔追去。影子窜入北村二巷,窜入残垣断壁。脚下是坚硬的砖石,郑韧跌跌撞撞,差点摔倒。近了,远了,又近了……郑韧咬着牙,奋力地追。郑韧相信,影子就是那条嫌疑狗。郑韧想,一定要抓住它,看看它到底是什么狗,多大的狗;要好好审讯,到底为何而叫,为何扯着喉咙叫上一夜?这时,郑韧脚下一软,深陷下去,丝毫抬不起来。一股冰凉的黏稠的东西渗入鞋袜、裤腿。郑韧掉入泥潭。泥潭没水,但是淤泥特深。郑韧想挣扎着走出去,但越挣扎陷入越深。污泥齐到大腿根了。郑韧动弹不得。郑韧曾不止一次从这里路过,从没发现泥潭,难道是自己一直没留意?郑韧尝试抬腿,双腿像被污泥搂抱住了,使不出一丝力气。郑韧彻底被困了。
郑韧在想谁能将他救出困境。辅警老王?他的右脚伤得究竟怎样?张可俊?这样岂不是惊扰了他的美梦?张晓梅?她醉了,醉深了。郑韧想到了110指挥中心。这号不能拨,拨了,怎么说?执勤民警捕狗被困泥潭,请求警力救援?这岂不成了大笑话?那他郑韧这辈子别想抬头。
郑韧看看东方,离天亮还有一阵子。难道就这样被困?郑韧叹了口气。
郑韧忍受着刺骨的冷。他不相信走不出泥潭,开始咬牙蓄力。郑韧拼命抬腿,可是使力一抬,就像重重一击,击在棉花絮上,毫无声息。原来,泥潭把他的下半身缠住了,缠得死死的。
郑韧趴下,用手抓,抓到了冰块、烂泥,还有腐臭的枯枝败叶。郑韧依靠四肢,匍匐前行。他觉得此时自己就是一条狗,一条靠着四肢才能挪动的狗,胸脯和脸庞都贴着泥潭,冷兮兮、黏糊糊、湿漉漉的,一股恶臭填满胸腔。郑韧不停干呕。
这时,手机又响了。
居然是张副主任。张副主任说,郑韧,那条疯叫的狗逮到了吗?
郑韧说,在守着呢。
怎么搞的?疯叫了一夜,居然连狗影子都没见着。笑话,天大的笑话!郑韧听出了张副主任的不满和嘲讽。和狗说,不要叫,让狗不要叫!这样一句话,你至少会吧?!
一股悲哀涌出。郑韧顿了一下,说,张副主任,我说过了。我说狗啊,你行行好吧,不要叫了,不然领导会训我,可是狗不听。张副主任,你是领导,领导说话管用,狗也听领导的,这样吧,请你和它说一说。
张副主任撂了电话。
一股风扫过,郑韧瑟瑟发抖,咬咬牙,继续爬行。
似乎到泥潭边沿了,久违的轻松感漾出。代值夜班,代到这样的好事!郑韧想,那位美女主管,不知会不会嫁给张可俊,如果会,也算值了!
正想着,耳畔突有狗吠。声音如巨石轰然翻滚,似忧曲轻缓而流……多么奇异而令人震撼!这哪是狗吠?分明是乐人直抒胸臆。郑韧抬头。他想看一眼那条狗,看看这位登峰造极的艺术家,看看它毛发的颜色,体型的大小,乃至吟唱时的神情……郑韧努力地瞪大眼。
模模糊糊的,郑韧看到一个人的影子,驻足残壁,面向东方,仰首嘶吼,一声声狗吠在晨雾中轻盈地蔓延、穿梭……
郑韧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他屏息聆听,浑身战栗。
二十五岁的民警郑韧发现,东边开始泛白,像被撒了一层薄薄的白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