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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历时考察的“一度”语法化成因及语义特征研究

2020-11-21

关键词:动量副词语义

周 安

基于历时考察的“一度”语法化成因及语义特征研究

周 安1,2

(1.阜阳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教育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1;2.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基于历时视角,考察“一”与“度”的句法关系和语义演变轨迹。在此基础上,从语义竞争与类推机制、句法分布与语义浸染、“空间-时间”隐喻机制等方面探究时间副词“一度”语法化的动因和机制。通过与“曾/曾经”的比较,重点分析“一度”的时间界化、区间真值和焦点极限等语义特征。

一度;历时考察;语法化;语义特征

引言

现代汉语中,“一度”是十分重要的时间副词,学界也特别关注。王绍新(1997)、于立昌(2011)、刘志富(2017)从共时层面进行了深入研究。本文拟依托语料库对“一度”进行历时考察,主要探讨关于“一度”的三个方面的问题:1.“一度”在句法和语义上的历时演变及相关问题讨论;2.时间副词“一度”语法化动因;3.时间副词“一度”特殊的语义特征。《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列出“一度”的两个义项:一是做数量词,表示一次或一阵;一是做时间副词,表示过去有段时间发生过或有过一次。例如:

(1)而此时,正是一年一度亲人团聚的中秋佳节。

(2)三年一度的辽宁省文化艺术节拉开了帷幕。(《人民日报》1995.11.16)

(3)在双方打成39:37以后,一度时间里,吉林队的比分突然凝固不动了……

(4)与热带赤道相反,极地空气升高一度,空气湿度却几乎不变。(《人民日报》1993.1.19)

(5)每耗一度电所抽之水,可发4度电。(《人民日报》1996.4.10)

(6)在国内,他以强硬的手腕压住了美国大公司的钢铁涨价,实行赤字预算和减税等财政措施,使美国经济一度出现了较明显的回升。

通过语料检索(本文语料除注明外皆来自CCL),例(1)中的“一年一度”出现频率达到2192次,远高于“N年一度”(如例(2))698次(N为二、两、三……十、几、半等)、“N年N度”(N>1)18次和“N月/日/周N度”11次。储泽祥、曹跃香(2005)指出:“两个或几个紧挨在一起的语言单位,由于频繁使用而化为一个相对稳固的、整体性的语言单位。”[1]“N年/月/日N度”结构的高频使用促使其中的“一年一度”逐渐固化,这与古汉语中的“一年一度”不同,属于同形异构,这部分在下文中将详述。例(3)中的“一度”表时量义,相当于“一阵”或“一段”,在现代汉语中用例已经很少,最早见于明清时期,可看做是表动量义“一度”与时间副词“一度”的“中间状态”。例(4)(5)是对经纬度、角度、温度、电量等的计量,属于比较松散“数+量/名”结构,相对于表动量、时量以及经历义的“一度”,其语义更实在。例(6)是“一度”在现代汉语中的主要用法,做时间副词,表示动作或事件在“过去有段时间”发生、变化或存在过,在小句中置于状语的位置。

一、“一度”的历时考察

上古汉语中,“一”和“度”是可独立分别使用的单音节词,在句子表达线性序列中的连用最早出现在战国时期,是“动词+名词”的述宾结构。

(7)杀气浸盛,阳气日衰,水始涸。日夜分,则一度量,平权衡,正钧石,齐斗甬。(《吕氏春秋•仲秋》)

(8)明主者,一度量,立表仪,而坚守之。故令下而民从。(《管子•明法解》)

后至两汉,“一度”形成“数词+名词”共现结构,表示标准、制度、经纬度等范畴的计量,主要用于计量天体运行方位或距离,这种松散结构一直沿用到现在。

(9)若韩随魏以善秦,是为魏从也,则韩轻一度,主卑矣。(刘向《战国策》)

(10)紫宫执斗而左旋,日行一度,以周于天。(刘安《淮南子》)

在两汉及之前,表示数量时,数词直接与名词结合是比较常见的形态,量词运用不占优势。通过语料检索,两汉时期未发现“度”用为动量词的例证,可推断“度”作为动量词使用应处于萌芽状态。至六朝时,“度”语义开始虚化,表次数义的动量用法开始出现。在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一书中,“数词+度”结构基本上作动量词使用。

(11)盆中浸小麦,即倾去水,日曝之。一日一度著水,即去之。一日一度,以水浇之,牙生便止。(贾思勰《齐民要术》)

(12)嚼麻子涂之,以布帛裹。三度愈。若不断,用谷涂。五六度即愈。(同例(11))

例(11)(12)中“度”当做“次”、“回”解,做状语,且“N年/月/日N度”结构雏形开始形成,并沿用至今,但句法功能和结构关系大不相同。在现代汉语中一般把“N年/月/日N度”作为主谓结构做定语,即N年/月/日N度+Np,例如例(1)中的“一年一度”是作为固定格式修饰中心语“中秋佳节”,例(2)中的“三年一度”是修饰中心语“文化艺术节”,在语义上突显事件的周期性;通过历时考察,“N年/月/日N度”主要做状语,即“N年/月/日N度”+Vp,例(11)“一日一度”是个松散的结构,结构层次应分析为“一日//一度/著水”,在语义上强调谓词的动量义。闻喜(1997)认为“‘一年一度’泛指每年”[2],试比较:

A1.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

A2.的中秋佳节

B1.一日一度著水

B2.著水

“度”作为动量词在六朝时期已经成熟。究其原因,一是“度”前频繁与数词搭配,具备了成为量词的一个必要条件;二是在上古汉语中表示动量,主要以“数+动”结构为主,金桂桃(2011)就认为“度”成为动量词可能从“数+动”结构表达式中产生[3]。

(13)夫一度小水,犹尚若斯,况洪河浩汗,有不测之虑。(《三国志·魏书》)

(14)是时太守王朗拒策于固陵,策数度水战,不能克。《三国志·吴书》)

(15)时刘彧遣张永、沈攸之、陈显达、萧顺之等,前后数度,规取彭城,势连青兖。(《魏书·尉元传》)

例(13)“一度”中“度”为动词,表示“度(渡)过”;例(14)“数度”中“度”不能理解为“次”,应是数次渡水或者经由水路作战,且此例句中“度”作为动词在整个结构句义表达中要从属于“战”,居于次要地位,因而“度”的词义逐渐虚化,例(15)“数度”应理解为“数次”。这和刘世儒先生认为动量词“度”是有由“度(渡)过”义引申来的[4]268是一致的。

现代汉语中,表动量义的“数+量”结构基本居于补语的位置。通过历时考察,如“回”“遍”“次”等动量词的句法位置顺利实现了前置到后置的位移,而表动量义的“度”却表现出特殊性,正如刘世儒先生指出的:动量词“度”在句法位置上表现出“多状少补”是“独树一帜”[4]269。刘先生并未给出具体原因解释。本文认为这与“度”义项丰富以及“数词+度”结构句法位置分工有关。《古代汉语词典》将其分度(dù)和度(duó)列10个义项[5],每个义项使用频率都很高,造成“度”语义负担较重,容易引起歧义。

(16)是故以道治者,清白而生也;以德治者,进退两度也。(东汉《太平经》)

(17)音气不戾八风,诎伸不获五度,下至介鳞……(《淮南子·兵略训》)

(18)其置法所在,近违半次,则四十五年九月,率移一度。(《全刘宋文·议祖冲之新历》)

例(16)“度”当理解为“法度、制度”;例(17)“五度”表“五行”;例(18)做宾语,表一个天体距离的计量单位,以上例证皆为“Vp+数+度”结构。表非动量义“数词+度”常置于动词之后做宾语,容易与后置表动量义做补语的“数词+度”造成语义和句法功能上的混淆,因而限制了表动量义“数词+度”的后移。刘世儒先生也指出“数词+度”做补语要受一定的限制,必须“隔宾补动”,形成“Vp+O+数+度”结构,并给出了两例:

(19)萨埵王子时,舍身数度,济其饿虎。(《八项变》)

(20)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元夕》)

例(19)“数度”要做补语,需要置于宾语“身”之后,例(20)同理。肖列华(1996)认为在古代语中状语后置是一种比较普遍的语言现象[6],例(19)可以句式变换成“数度舍身”,例(20)可以变换成“千百度寻他”,变换后句义没有发生根本变化。刘先生表示未见直补于动词的例证,这一点稍有出入,如下例。

(21)治牛疥方:煮乌豆汁,热洗五度,即差耳。(贾思勰《齐民要术》)

(22)一年只许相会一度,正是七月七日。(《醒世恒言(下)》)

动量后置用法是动量词发展成熟的显性标记,表动量义的“一度”后置做补语,也是受到动量词有前置状语位置向后置补语位置位移规律影响的结果,不过未完全遵行。

到了隋唐时期,王绍新(1997)指出“度”已经发展成为使用频率很高的通用动量词,仅在全唐诗中用例达到325次[7]。同时在佛经中大量出现,动量词“度”发展到了鼎盛时期,且“一度”处于状语位置成为常态,诸如:

(23)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归。(卢照邻《昭君怨》)

(24)一度造天堂,百度造地狱。(《拾得诗》)

(25)黄昏以后至初夜为第三时。于此三时各一度洗浴。(《大藏经》76卷)

(26)此袈裟在忍大师处三度被偷。忍大师言,其袈裟在信大师处一度被偷。(唐《神会语录》)

到南北宋时期,表动量义的“一度”的单独用例逐渐减少,主要通过“X年(月/日)一度+Vp”的黏连构式置于状语位置表达动量。

(27)又曰:我共公等三年一度相见(北宋《册府元龟》)

(28)唯一岁一度暗换花实,更生新嫩,人不知觉。(北宋《太平广记》)

至元明时期,表动量义的“一度”依然存在,数量极少。受表动量义后置做补语规律的影响,表动量义的“一度”基本上是后置。

(29)思君一度一登楼。(《元散曲》)

(30)范字仲凝,近见士友,云其人惯诱娼女,作此等伎俩,非一度矣。(明《万历野获编》)

此时“一度”开始暗喻领略一回美妙的生活情趣,一般暗指男欢女爱,通常与“春风”搭配,形成“一度+春风”或者“春风+一度”。

(31)闻人生只得勉强奉承,酣畅一度,才问道:“你同静观在此,他那里去了?”(《初刻拍案惊奇(下)》)

(32)愚弟兄陪足下一行,倘有看得上肯的,沽饮三杯,也当春风一度,如何?”(《警世通言(下)》)

由于“次”“回”“遍”等表动量义量词已经发展成熟,不断倾轧“一度”的语用情境,形成语用占位,数量词“一度”地位进一步弱化。时至清代,修饰名词、做定语的情况开始出现,结构的谓词性趋弱,体词性趋强,“时量义”特征开始显现。以下用例再做动量义“一次”“一回”解就不合适,应理解为“一段”“一阵”,这种现象可以理解为名词“度”的“语义俯瞰”致使的,这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也在沿用,如例(3),但最终未成为主流。

(33)赵一品乃说出梵志在东印度,国王以师礼拜他,众徒弟法术高妙的一度话。(《东度记(上)》)

(34)大概寡人总和众生还有一度缘份,此乃数之所定,如何推得开来?(《八仙得道(上)》)

动作的次数量与动作发生所占据的时间量具有紧密相关性。任何动作都需要占据时间,因此时量和动量可以并存,但时量属于隐性的语法范畴。在具体句子中,动量表达基本上优先于时量,从以上表动量义的“一度”用例中,动量显性突出,时量则隐性且被忽视。当然,这种性状会发生改变,例(33)(34)中的“一度”时量义要高于动量义。在状语位置上也发生同样的变化,例如:

(35)阴律应判其来生投生妓女,一度亦受种种苦恼,以消其极口咒骂之罪。(《老残游记续》)

(36)五将亦各贴上灵符,一度进阵砍倒魂幡,杀孕妇、哑童亡魂。(《赵太祖三下南唐》)

例(35)(36)中的“一度”认作为动量义已经比较牵强,理解为表达动作或者事件持续的时量义更为合适。时量义具有隐性特质,将以上两例“一度”删除,并不会改变句意。此时的“一度”尚不具备成为语用焦点的条件,在句子中可有可无。

时间副词“一度”的关键语义特征是“曾然”,表示动作或者事件发生在过去时间和完成状态,以上所列例句,皆未突显出“曾然”的语义特征。我们发现,在清末至民国时期,“一度”与“曾”和“曾经”频繁共现连用,如:

(37)旅舍有执泛扫役者,貌酷类胜,面亦半青色,密访之,知其母少时曾一度侍胜寝。(《清代野记》)

(38)其初与天帝战争,曾经一度将天帝逐出灵霄宝殿。(《上古秘史》)

“曾/曾经+一度”结构形成“曾然”语义场,非共现的“一度”单用皆不显现“曾然”语义特征,可以推定“一度”的“曾然”义特征是受到了“曾”和“曾经”的浸润,逐渐发生语义转移。当然例(39)(40)应被认为是“一度”语义演变的中间状态,删除“一度”,不会影响原句义的表达。换句话说,不依赖“曾”和“曾经”独立表示“曾然”,“一度”就基本完成了语法化,这在民国及之前语料中几乎没有。

二、时间副词“一度”的成因分析

通过历时考察,时间副词“一度”的产生有悖于语言演变的渐变性规律:一是其从非词结构到词,缺少明显的过渡演变阶段,词汇化和语法化同时完成且呈现突变性特质;二是在当代,时间副词“一度”用例出现爆发式增长;三是历时演变过程中出现的同形异构在现代汉语中始终并存,如例(1)至(5),且“数+度”(数大于一)结构生命力依然旺盛,例如二度、三度……,很不同于其它“一+X”同构副词,如“一向”“一律”“一直”等。因此,“一度”语法化的动因和机制在共性之外有着自身的特性。

(一)语义竞争与类推机制

Keller(1989)提出语言变化是一种第三类现象,是由“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动,当然这种计划是“非计划性的、由人们有意图的行为引起的结果”[8]。虽有不可控的个人意图,但在适宜的生态条件下,变化成某种情况的倾向性和可能性则会变大。这里主要从两个生态条件来谈。

语言是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的系统,某个语言构件发生变化肯定会引起一系列的语言反应。基于历时考察,与表动量义“度”语义相近的还有“回”“次”“遍”等,这些词的历史形成时间以及后期语义发展特性虽略有不同,但总体功能是趋同的,因而在表动量义上这些词存在语义竞争,各自的语用地位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以“一+动量词”结构为关键词,通过穷尽检索北京大学语料库(CCL)(如下表),可以发现表动量义的“一回”“一次”“一遍”使用频率逐渐高于“一度”,也就是说,在唐代与“度”同时期发展成熟的“回”,以及后来崛起的“场”“次”“遍”等逐渐替代了“度”表动量的语用功能,致使“一度”的应用空间被极度倾轧,到了近现代“一度”基本不再是人们为表达动量义的惯用选择。我们查阅相关动量词语法书籍,发现动量词“度”已经不在罗列,因而“一度”在近代开始由动量义向时量义转移,可以认作是语义在分工上的被动选择。

表1 “一+动量词”结构的历时变化

董秀芳(2017)指出“语法化往往导致某一类型组合的能产性增强,语法化的完成一定伴随一个类推扩展的过程”[9]。《现代汉语词典》中“一+X”的双音节词有89个,可以认定为是一种强势构式,能产性较强且语义虚化程度较高,诸如“一概”“一直”“一律”“一同”“一向”等等,刘红妮(2008)也指出该类结构较其它结构更加容易词汇化和语法化,当然这与结构中的“一”语义和句法功能多样性有很大关系,这里不再赘述。由此可见,类推造词符合语言的发展规律和人的认知规律。相对于其它“一+X”,时间副词“一度”形成较晚,在原型词语法化类推的影响下,有力促进“一度”进一步语法化突变的可能性。

(二)句法位置与语义侵染

动量后移可突出中心动词以及动量词补充说明的效能,动量词处于补语位置是汉语不断走向完善的必然产物。通过历时考察,大多数动量词遵循从状语位置向补语位置移动的规律,但“一度”在“一度+Vp”与“Vp+(O)+一度”两个主要结构中选择了前者,呈现出“多状少补”的特点。句法位置是导致语法化的必要条件之一,在状语位置的“一度”具备了转变为副词的句法基础,语义得到进一步虚化的可能,更抽象的时间义逐渐凸显出来。

在近代,“一度”与“曾”和“曾经”频繁共现连用,形成“曾/曾经+一度”构式,表“曾然”义,如例(37)(38)。受组块(Chunking)心理的影响,整体认知该构式的语义成为趋势,这为“一度”与“曾/曾经”之间语义影响提供了条件。在使用过程中由于“重新分析”机制,人们开始认为“一度”与“曾/曾经+一度”在语义表达上具有同等效力。正是由于“曾/曾经+一度”和时间副词“一度”在语义和句法功能存在一致性,在现代汉语中依然并用。“一度”实现语义自足后,则逐渐替代了“曾/曾经+一度”。通过检索《人民日报》数据(1946-2019),“曾+一度”有4067例,“曾经+一度”为794例,而时间副词“一度”单用则为16830例,“一度”可以实现语义自足,反观“曾/曾经+一度”有“语义羡余”之嫌,用例逐渐减少。

(三)“空间-时间”隐喻机制

蔡永强(2010)指明在人的认知过程中的两大基本关系,即空间关系和时间关系。通过隐喻机制,人们将空间范畴投射到时间范畴是最正常而又频繁的思维模式,这也是语言非常重要的生成演变机制。空间是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之一,物质在空间中从起点到终点发生的位移必然在一维时间中进行,时间作为物体运动变化和存在持续性的量度,就需要对空间距离进行抽象表达。“度”本义是计量长短的标准或工具,是对空间进行标准切分。古人常用来测算天体运行的状态和轨迹,通过天体运行了解日夜和四季变化,通过圭表、日晷、刻漏等工具上的刻度计量时间,这是“度”从空间域转移至时间域的现实基础。

“空间-时间”隐喻机制下,“一度”从真实性空间距离表征非真实性时间距离。数词“一”与“度”的最初结合表达具化的真实性空间距离(如“日行一度”“一度红栏”),到表动量义“一度”时的隐性时间距离(如“一度相思”),再到显性时间距离(如“一度话”“一度姻缘”),最后到非真实性时间距离(如例(6)),这就是“一度”在空间-时间隐喻机制下的转移路径。

高丽萍(2009)指出“过去时的本质是距离性”[10]。物质在空间中的位移产生距离,位移完成需要耗费时间,且造就时间参照点发生变化,从终点观测可以解读为过去一段时间物质发生了空间位置变化。由于时间的一维不可逆特性,参照点后移,过去时则显而易见。“度”从空间计量到时间计量,从空间位移完成到过去时,依然是“空间-时间”映射引起的。物质位移存在起点和终点,空间距离的有界性可以隐喻时间的有界性,因此,相对于“曾/曾经”,“一度”的时间义的界化十分明显。

三、时间副词“一度”的语义特征

通过比较的方法,可以有效把握住一个虚词的语法意义。“一度”常与“曾/曾经”共现,两者语法意义和语用功能比较接近。通过比较,时间副词“一度”的语义特征可以析为[+已然]、[+时量]、[+有界]、[+区间真值]和[+焦点],与“曾/曾经”共性的特征这里不在赘述,主要谈谈[+有界]、[+区间真值]和[+焦点]这三个特征。

(一)时间界化

时间性是事件的根本属性,任何事件都是在时间一维线轴上发生、变化或者存在,占据某个时间点或者时段。时间副词有助于谓词性成分的时间语义表达。“一度”的“有界”语义功能能够对谓词所表示的动作和行为进行界限化,虽然没有明确起始点以及时间边界存在模糊性和非精确性的情况。

(39)佩雷斯与阿拉法特9月26日在加沙国际机场就如何结束持续一年的流血冲突举行了会谈,双方表示将尽最大努力实现停火,并恢复安全合作。在随后的几天时间里,双方冲突程度一度有所缓和,但很快出现反弹。(《新华网》2001.10.04)

例(39)通过参照时间,“一度”表明了双方冲突程度缓和的时间范围在“几天时间里”的区间,但时间量一定小于“几天”,至于是“几天”中的两天还是一天,甚至是几小时,是不能精确的,当然从语用交际来说,说话者和听话者对于这种模糊的时间边界可以接受,“一度”更侧重表达动作或行为的时间区间性。通过篇章分析,“几天时间”之前和之后,双方冲突是没有缓和的,进一步验证了“一度”不仅表示谓词性成分在时间轴上的延续量,更强调要与事件前和事件后进行有效界化。

(二)区间真值

真值性表现为话语中的真实性表达,能够反映出所表达事物的可靠性。“一度”侧重区间真实性表达,区间之外则是假值性表达,使得行为或事件情状呈现出“假值——真值——假值”交替,从篇章视角更能清晰看出这种变化。

(40)最近,市子一度懒得见客,可是现在,她俨然又成了一位好客的主妇。(《生为女人》)

例(40)中“最近”时间区间,“懒得见客”为真值,“最近”之前,“懒得见客”为假值,实际是“好客”,这可以从句子中“又”进行判断,“最近”之后,“懒得见客”为假值。徐赳赳(2014)指出“在篇章的表面构成中,存在着用正式的、暗示等不同的形式来表现出预设”[11],“一度”具有预设或者暗示区间之外的语用功能,更加倾向关注时间区间之后的事态发展。

“曾/曾经”以“现在”为时间参照点,对“过去”发生的行为或事件进行真实性表达,一般不对“现在”和“将来”的行为或事件进行真假值预设。

(41a)恩格斯曾经十分精确地评价马克思的历史理论。

*(41b)恩格斯一度十分精确地评价马克思的历史理论。

(42)堆积如山的资料,曾让人生厌。

例(41a)“曾经”表达真值性完成,仅仅只是陈述了恩格斯在过去精确地评价了马克思的历史理论这个事实,说话人和听话人并不关心“精确地评价”在现在和未来是否继续具有真值性和可靠性,当然,基于语义表达的延续性,恩格斯的“精确地评价”在当前和未来仍具有真值性和可靠性。如果换成“一度”,侧重表达一段时间内“精确地评价”真值性的完成,这与语境和事实是相悖的,如(41b)。

例(42)“曾”表达“生厌”行为的真值性完成,“现在”和“将来”是否发生“生厌”行为,行为主体将会根据不同环境变量做出或“生厌”或“不生厌”的情状判断。据以上论述,可以勾勒出“一度”和“曾/曾经”在时与真假值对比的图。如图一所示:

图1 “一度”和“曾/曾经”在时与真假值对比图

(三)焦点极限

焦点是一个句子中的意义上比较突出的部分,是说话人所突出强调的关键信息,是说话人和听话人共有已知信息基础上的新信息。学界对焦点类别基本可以分为两类:信息焦点和对比焦点。每个句子都有新信息,信息焦点是必有的,当然根据说话者的意图,信息焦点位置会发生变化,而对比焦点不是必有的。徐烈炯(2005)指出“对比焦点的特点是说话者头脑中有一个范围,从这个范围中挑出一个(或者几个)对象,排除其他对象”[12]。“一度”对行为或事件进行区间真值聚焦,更是强化在时间区间所陈述事件达到极值,引起人们的关注,在这一点上与“曾/曾经”有很大不同,试比较:

(43a)我们俩曾经在这张石凳上接过吻。(迪伦马特《老妇还乡》)

(43b)我们俩在这张石凳上接过吻。

*(43c)我们俩一度在这张石凳上接过吻。

(43a)和(43b)共同给出的信息是“我们俩”、“这张石凳”和“接吻”,(43a)多了一个信息“曾经”,说话人可以根据表达意图和语用策略致使信息焦点位置的变化,分别通过语音形式等手段让听话人感受不同的信息焦点,诸如突出“是谁——我们俩”“什么时候——曾经”“什么地方——这张石凳”或者“干什么——接吻”等,因此,说话人只是陈述某种事实,无意图进行“语用预设”,向听话人传达诸如“我和别人接吻”“我们现在接吻”或“我们在湖边接吻”之类信息,特别是不存在对动作或行为的时间预设,因此*(43c)中的“一度”是不适用。

(44)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苏联一度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仅次于美国,但后来被日本超过。(《人民日报》2020.08.10)

(45)受到减产协议的利好推动,纽约期货市场12日一开盘,北海布伦特原油价格一度上涨6.5%,达到每桶57.89美元,为18个月来的最高水平。而今年初油价曾跌落30美元以下,创13年来新低。(《人民日报》2016.12.13)

例(44)中说话者意图就是要让听话人关注时间焦点是“苏联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真值性条件,深切感受苏联经济地位从“非第二——第二——非第二”起伏变化。听话人可以从“一度”获得“预设”并从后面的篇章获得“预设实现”。“一度”具有对比焦点的“排他性”特质,尽管时间界限不是很精确,但强化了“这段时间”而非“那段时间”,在相对确定的时间区间确认事件达到极值,如例(45)“原油价格”在“12日”这段时间达到句子所表达最大时间范围的最大值。

余论

本文从历时角度,详细探究和讨论了“一度”的演变过程及相关问题,阐释了“一度”语法化动因与机制,并就特殊的语义特征进行了分析。在研究过程中,把“曾”和“曾经”作为重要的比较对象,其对于时间副词“一度”的形成有着重要推动作用,但从现代汉语共时层面,两者语法功能发生了分化。沈家煊先生将动词分为“无界动词”和“有界动词”,对应着英语动词的分类“持续动词”和“非持续动词”,“一度”有界特性致使其对非持续动词的选择没有“曾/曾经”广泛,两者对于动词的选择范围存在较大差异,尚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

[1]储泽祥,曹跃香.固化的“用来”及其相关的句法格式[J].世界汉语教学,2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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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刘世儒.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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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mantic Features andCauses of “Yidu” Grammaticalization Based on Diachronic Investigation

ZHOU An1,2

(1.Humanities Education Department, Fuya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Fuyang 236031,Anhui;2.Literature Department,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Hubei)

From the diachronic perspective, this paper surveys the structural relationship and semantic evolution track between “一” and “度”. On this basis, it explores the motivation and mechanism of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adverbs of time “Yidu” from the aspects of semantic competition and analogy mechanism, syntactic distribution and semantic immersion, and “space-time” metaphorical mechanism. Through the comparison with “曾/曾经”, it focuses on the analysis of the semantic features of “Yidu”, such as temporal demarcation, interval truth value and focal limit.

Yidu; Diachronic investigation; grammaticalization; semantic condition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5.10

H13;H14

A

1004-4310(2020)05-0062-07

2020-08-08

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重点项目“新媒体时代大学生语言生态与语言保护研究”(SK2016A0720);安徽省质量工程项目“精品开放课程汉语基础”(2017kfk134)。

周安(1981- ),男,安徽六安人,阜阳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现代汉语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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