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被强迫提前退休的女医生们

50岁生日的前一天，大连瓦房店市中心医院内科副主任张晓梅（化名）接到了人事科的电话，对方通知她，“尽快去办理退休手续”。接到这个“劝退”电话时，张晓梅刚完成一台手术，在心理上她很难接受，“现在脱掉白大褂，将是我的遗憾。”张晓梅直接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她说：“我拒绝提前退休，谁让我签字都不行！”

在大连瓦房店市中心医院，“提前退休”的政策已从2003年执行至今，并且只针对女职工。医院要求，女职工在50岁退休，并“自愿”转成工人身份。这项政策实行以来，医院只有一位女领导在55岁以干部身份正常退休。

瓦房店市中心医院院长孙竹波称，提前退休的政策是医院“事业改企业”留下的历史遗留问题，“不是一个人、一个领导能解决的”。

中国政法大学民商法教授符启林认为，医院强制女职工提前退休，有可能是考虑了用人成本，“但女职工提前退休也是社会人力资源的一种浪费”。

40位“被提前退休”女职工无工资仍在岗

2020年4月，张晓梅被通知退休后选择继续工作。在瓦房店市中心医院，像张晓梅这样“被退休”但仍在岗坚持工作的有40人。

7月22日，大连市发现新冠肺炎本土病例，张晓梅主动请战，参与到整个瓦房店地区全员核酸检测的工作中。急诊科的副主任李丽（化名）也选择在医院的发热门诊，直接面对发热病人。

表面上，两人都是一线抗疫的医务工作者，实际上，她们已经被“勒令”退休好几个月了，这期间，她们没有一分钱工资。

被通知退休的那天，人事科的同事拿出一张白纸，让张晓梅按照格式签下“自愿转成工人身份”的申请书，一旦签字，张晓梅将以工人的身份在50岁退休。当着几位院领导的面，张晓梅拒绝了对方的要求，说：“我拒绝提前退休，谁让我签字都不行！”

张晓梅回忆，当时自己情绪激动，说话的语调都变了。一位医院领导告诉她，如果不签字，生日月过后，医院将不再发工资给她，她所有的医保、社保缴纳也都将停止。由于张晓梅对于“自愿”转变为工人身份这一点反应激烈，人事科同事最终没有强迫她签字。

第二天，张晓梅和往常一样值班，她仍是内科的副主任，她的名字照旧出现在出诊名单中，连手术安排也没有变。7月，大连出现新冠肺炎疫情本土病例后，她自愿去一线做核酸检测工作。但从今年5月开始，张晓梅的工资卡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工资。

像张晓梅这样“退而不休”的女职工并不少。据张晓梅统计，瓦房店市中心医院目前有女职工近1100人，“被退休”仍在岗坚持工作的有40人。未来5年，还将有120位女职工达到50岁。这其中，有职称、职务的卫生技术人员占90%，剩下的是院机关行政管理人员，真正的“工人”最多只有2人。

内科副主任医师张莉（化名）与张晓梅遇到的情况相似，2019年5月，她50岁生日当天，张莉被院方宣布提前退休。她不同意转变身份和提前退休，随后继续在自己的岗位上每天出门诊接病号，除了没有工资，其他还和以前一样。

张莉几年前接受过外科手术治疗，需要每天服用药物调理。“被退休”后，医院停止了医保缴费，她的医保卡也被锁死，她只好自掏腰包续缴保费。

张莉既是病人更是医生，虽然做过手术，但身体恢复得不错。张莉说，病人的信任让她不舍，这也是她一年多没拿到工资却坚持上班的动力。

改制 “干部”变“工人”

作为瓦房店市目前唯一的公立医院，为何要求院内女职工改变身份提前到50岁办理退休？瓦房店市中心医院院长孙竹波称，这是医院改制的历史遗留问题。

刘青华(1967-),性别：男，民族：汉，籍贯：山东博兴，学历：本科，职称：高级会计师/高级审计师，研究方向：财务管理，内部审计。

孙竹波介绍，从2003年开始，瓦房店市开始事业单位改制，瓦房店市中心医院也在改制名单之列。自从改成企业之后，原事业编制的女职工都签订了企业劳动合同，医院的职工就变成了“自由人”的身份，“提前退休政策”有一定历史原因。

2003年医院改制时，李丽在这家医院工作正好10年。那时，大家对医院由事业单位改为企业有不同的声音。李丽说，因为改制是大趋势，很快职工们就服从了安排。她注意到，重新签订企业劳动合同时，合同上也注明了医院性质虽改成企业，但经济类型依然是“国有”，每个职工的岗位也和原来没有大的变化，医生就是医生，护士还是护士。

瓦房店市中心医院人事科一位女性工作人员说，改制后，院方和女职工签订的劳动合同都是几年一签，不管职工在医院工作多少年，没人可以签订无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据她了解，只要是2019年后满50岁的女职工，所有人的劳动合同期限都是到2018年12月31日止，“已经满50岁的女职工，医院既不续签劳动合同，也不宣布解除劳动关系，直接让你变成工人退休。”

据这位工作人员透露，由于女职工对提前退休不满，从2019年1月1日开始，医院干脆暂停了所有职工劳动合同的续签。这意味着，从去年到现在，医院的女职工（也包括部分男职工），不管是否达到50岁，都没有和医院签订劳动合同。

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表示，自己从事行政工作，距50岁还有几年，她个人也不同意提前退休，“改制归改制，但政府文件中明确了职工要达到法定年龄才能办理退休。”

瓦房店市中心医院与其他5家医院在2003年同时由事业单位划转为企业。在瓦房店市人民政府《关于我市69户事业单位划转为企业后职工养老保险有关问题的通知》文件中，关于“养老保险待遇问题”一节提到，国有企业或国有控股企业职工达到法定退休年龄，由所在企业给予补贴。

50岁脱去白大褂她们会很遗憾

据了解，自医院改制以来，只有一位女职工在55岁正常退休，这位女士名叫于燕。

于燕于2015年10月退休，时年55岁。她坦言，因为自己在医院改制之前就是领导班子成员，改制后依然是医院的工会主席，属于副处级干部，所以享受干部身份和待遇，能正常享受退休。

于燕介绍，医院改制后，包括医生、护士在内的其他员工都变成了企业的聘用人员，如果企业不再续聘，那就是“无业游民”。于燕也认为，女职工50岁退休确实可惜，“特别对那些搞医疗业务的医生、护士来说，5年的本科甚至加上3年的硕士，毕业后正经干不了几年，50岁正是业务成熟的时候”。但于燕说，这些都是历史遗留问题，没办法解决。

对于于燕的说法，张晓梅并不认同，她认为，医院虽然改制，但医护人员的职业属性并没有改变。张晓梅介绍，自己作为内科副主任，在2017年评上了正高级职称，多年工作获奖无数，为医院挣得许多荣誉，“怎么能变成工人身份退休？既然已经认定我们都是工人身份，那又为何让我们‘自愿’转变身份退休？”

中国政法大学民商法教授符启林表示，现行的退休年龄是，男性60周岁，女干部55周岁，女工人50周岁。“作为一家医院，不管是什么性质，都不能用违法的方式对待职工，可以不承认医院内部的行政职务，但医护人员都已经评到正高级职称了，怎么不是干部身份？”

李丽直言，大伙儿不愿早退休的原因之一就是收入，她是副高职称，又是科室副主任，现在每个月收入约8000元，若正常55岁退休，工龄也相应延长5年，每个月退休金也有四五千元，如果现在按照工人身份退休，每个月退休金只有3000元左右。

李丽算过，若55岁退休，医院需要继续承担她5年的工资，还要为她缴纳5年的社保和住房公积金——李丽的社保和公积金单位缴纳部分每个月约为2000元。这样算来，如果让女职工提前退休，单位可以少为每人每月支出1万元，每年可减少12万元人力成本，5年就是60万元。

在符启林看来，女职工提前退休也是社会人力资源的一种浪费，他也认为，医护人员在50岁左右正是临床经验最丰富的时候。

如今，“退而不休”的局面让张晓梅、李丽等人感到迷茫。张晓梅和李丽都是“70后”，两人1993年大学毕业同时进入了瓦房店市中心医院。在医院内部的科室轮转三年，张晓梅才可以独立上岗，成为病人口中的“小大夫”，那时她已经27岁了。

张晓梅说，医生独立出诊后需要不断地学习，积累临床经验，通常到45岁左右才能成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医务工作者。从专业角度看，张晓梅和李丽眼中的自己正处于最好的年华，“若就此退休，脱去白大褂，会是此生最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