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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 姐

2020-11-20兰善清

长江丛刊 2020年19期
关键词:山里人城里人工作队

■兰善清

俩年头了,依然如梦。表姐总是默默地摸摸墙,摸摸窗,摸摸气灶,摸摸水龙头……我家?不用挑水割柴的哪是我的家呀!人家城里人的吧?我咋能住这儿?下辈子的房子吧?我是山里人,千秋万代山里人,山挡着、路隔着的山里人,土墙黑屋进出的山里人呢!我属土命的,土命的我也做梦想住城里人家亮堂堂、干干净净的屋子,过不用挑水担柴的日子?这是蠢梦啊,哪是我能做的梦!

表姐总是这样自言自语。白净净的屋子、明亮亮的阳光照进来,似乎与自己无关,像从前一个农家孩子到了城里亲戚家,什么都缩手缩脚,怕碰到啥,踢着啥,弄脏了啥,小心翼翼的,跟屋子客气又客气。天天客气着,生疏着,这会是自己家么?

外迁那年,前脚走后脚老屋被推倒,她回头跪地磕了几个头,眼酸酸的,流泪了,有点像出嫁那次的泪。之前她已到这个叫龙韵村的城边村看了,工作队领着她和其他几户人家走进了一片高楼里,临街一栋楼的第四层左手那个门是她的。她满屋子转了一遍,客厅、餐厅、厨房、卧室、阳台,看得彻底眼花了,惊呆了。看罢走出来,给工作队说:“我要是熬到能住这样的屋子就不枉活人了!”工作队笑着说:“张大妈,您说啥呀?这就是您的家啦!别再在梦里了!”一直到接过钥匙搬进屋,她仍恍恍惚惚,似是而非,不时在新屋子里发呆。

我们姑表亲,听说表姐住进了政府专为贫困户建的安居乐业一条街,真为她高兴。一同迁去的乡亲都传她笑话,说她早早晚晚迷糊着,不相信这是真的,说话都像说梦话。

表姐是我印象中不褪色的美人。我还是小屁孩,她已出落得花枝招展,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总爱追在她身后,盯着那两把长辫子把她看个够。有人说这姑娘不嫁城里,亏了八辈子,可她有娃娃亲,她爱那个住得只隔一架山的同龄小哥,他们算得上青梅竹马,小时候放牛,大了割柴,都在一起过家家,好得牛郎织女似的。那年,表姐进了一趟城,城里那个亲戚住的楼房里把她眼羡坏了,惊奇世上还有这样的住屋,回来就不住地说:人家城里人咋就住那么好的房?地板干净得没灰灰儿,能当床睡,满地打滚就行。早上太阳照进屋,晚上月亮照窗台,电灯照到床头上,屋里就没点儿黑影儿……唉,咋就天宫一样呢?

说一遍两遍没事,说多了姑妈听出了话影儿:“天宫再好,那是神仙住的。妈就在这山沟住了一辈子,你奶、你老太也在这山沟终老,你生来就是住这山沟的,不要再说这说那!”姑妈一顿拦阻,表姐认命了,没几年就与表姐夫成亲了。山好水好,娃娃亲也很好,土房子布置的新婚房也喜庆!

日子挺好,重复着上辈人的路径,吃稠的喝稀的,成家养孩子过日子。然而表姐的妹妹,我叫她小表姐,却百般想念姐姐嘴里那城那住屋:我就不信命是缰绳,我要到城里,城里应该有我的婆家。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是山里人就不想嫁给山里,穿一辈子草鞋,一辈子后悔在这土灶瓦缸边。表妹敢想敢嫁,人托人宝托宝,她真的嫁给了一个城市人,嫁得风光了好一阵子,村子里人人称说。那年看着花朵一样的小表姐嫁进城,我们一群山里娃儿心里也追慕起来,可是男孩咋嫁?谁要?没想头。不久有信息就传出,小表姐没户口,一大家子人容不下她,她和丈夫只能住到楼顶的自家垒起的棚子里,明亮的套间没她的份,天热天寒,忍了咽了。她自尊强,以为娘家人都始终认为她生活在城里那明亮的屋子,回娘家一派城里人的范儿。其实村里人谁不心知肚明,面上大家一个劲称誉她,背后都叹息不已。

转眼,大表姐小表姐的儿女也都长大了。娃娃亲仍在流行,娃娃亲背景下的姨娘亲、姑侄亲之类姻亲在我们那里也还很通行。更何况两位表姐美人胚子,大表姐那儿子、小表姐那女儿都天生随母样貌出众。表兄妹,哥好妹子好,这不成亲哪成亲?大人一琢磨,定了。然而她们居然忽略一个常识,一个城里一个乡里,多不对称啊!小表姐难道就忘记了自己嫁给城里私自吞下的风霜?让自己女儿再回到自己人生起步的地方,这现实面对得了么?大表姐的儿子使劲读书,小表姐的女儿当然也读书奋进,不甘落后。现实最终不那么全遂人愿,姑娘考了个中专城里就业,大表姐那儿子高中毕业落榜,回到我们村。学校缺个民办教师他顶上了,也算是长了脸。可不平衡彰显了,姑娘渐渐不太与男孩联系了,电话里有时爱理不理。一次她说,给你三年时间,一年转成正式教师,一年调进城,一年在城里买套房,然后我们有缘有份。过后不等。

三年三大台阶,这都不是自己用力可以攀登得了的事啊,大表姐说,啥事我都可以砸锅卖铁,可姑娘提这要求不是她上天入地解决得了的呀。小表姐也帮不上一点忙,有时候似乎还觉得女儿要求也不份外呀,自己现在还没有一套像样的城里人房子,女儿不能再跟我一样;她连楼顶也没有,难道住到我这顶棚之上?

结果无悬念。

三年能在乡里盖几十间房,能喂几十头猪,养几百只鸡、几十头牛,能攥几万块钱,但那三件事天大地大,全村人合力也解决不了。那姑娘毫不迟疑地另嫁了,嫁得很体面,很实际,刷新了母亲的命运。

大表姐夫妇失落了,儿子无比失落,几天不吃不喝,蒙头大睡,那年秋季开学前,他给家里留了个纸条:“爸妈,我走了,不要找我,出门混个人样。千里万里,我心里永远装着您们!”等大表姐发现时,儿子早已乘上远去的班车。那时尚无手机,人一走就掉进了茫茫大海。

五雷轰顶,大表姐夫妇锁上门,没命寻找,沿着儿子可能外出的路线找,找遍天下。表姐夫病倒了,一病不起。表姐舍下千贯求一贯,只好呆在家里照顾病人。表姐夫想儿子念儿子,躺倒再没起来,十数年后睁着眼去了。大表姐天昏地暗,自此成为一堵风雨中瑟瑟的墙,前面对着行踪不知的儿子,后面对着丈夫那思念丛生的青冢。

时间一天一天,希望始终是门前一杆旗,表姐巨大悲伤被消磨成悠悠的祈祷。当进城不再是神话,村里人一家一家进城打工,而后举家住进城里,她感叹:世道咋变得这好?山沟人有无能耐的,都说进城就进城。也许我的儿子早已成为城里人,有房有儿孙了。我还要守到这儿,不然他回来找不着我们会着急。

村里人一年少一年,精准扶贫开始的时候,就只七户十来个人,一多半贫困户。遥远的山路,逼仄的坡地,咋整也扶不起来,富不起来,唯一出路外迁。大表姐当然首扶,听说要迁她怎么也不肯,她要在这儿等儿子。当工作队说迁到龙韵村,跟城里一样的村,有楼有街,还会有适合她做的工,每月都能挣到现钱,儿子从哪儿回来都会途经那里,她泪哗哗地流湿了一袖头。

去年我随几位作家采访这座全新建起的亦村亦城的扶贫新村时,在一个专为贫困户办的制袜车间迎面看到大表姐。已是古稀之年的她与我打招呼的那一刻,我发现她满面皱纹里折叠的都是笑意,状态很让我欣慰。

“累么?习惯么?”我问。

“不累,不累,可紧可慢,厂里做,带回家做也行,这日子没说的。”表姐连声说。

“挣钱么?够生活么?”我很关切这一点。

“挣钱!挣钱!比养猪养鸡种地强!够生活,还有养老补助。”表姐说得很诚恳,是她真心话。

“表姐,住楼房习惯么?还觉得那房子不是你的么?”想起风传她的笑话,我想证实一下。

“一时半会儿咋习惯呢?还不是云里雾里。哪会想到突然之间就成了城里人?”她不好意思笑了。

“儿子有下落了么?”最后我还是很不忍心的问起了她那个伤心事儿。

“没下落。工作队说中央台有个《等着我》栏目,可以帮忙找到失散亲人,他们会帮我这个忙,到时候我会请他们,请电视台告诉我儿子,爸爸已过世,妈妈还在等,在这个新崭崭的楼房里等他,还没成家的话,妈现在这个家够他成家的了。儿子回来,农村人不再是以前的农村人了!儿子回来,我们也是城里人了!”

说到这儿,大表姐泪流不止。忽的,她一抹泪,一转身,指着厂外不远处楼房:“表弟,去我家坐会儿,那扇开着窗户的楼屋就是我家!”我双手打恭祝福她:“表姐保重,表姐保重,好日子绵长,进城梦都实现了,还有啥遗憾不能月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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