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引子
2020-11-20■樊芳
■樊 芳
张姐家早我们半年住进幸福苑九街。
我们搬来时,她家前院和后院景观已完工。张姐家前院、后院都经过封闭改造,安装了玻璃橱窗。前院以绿植为主,旁侧有一假山景观,后面种桔树、柿树、稀罕的木瓜树,对面还栽一棵粗壮的杨梅树。春四月末,杨梅树缀满黑红的杨梅果,望见它,酸水直涌。前年春,张姐送我一碗杨梅,说,我家杨梅丰收罗,尝尝!我拈了一颗,真甜。张姐就笑。不过,她的笑,有些克制,似乎有意控制不眯眼睛免得长皱纹似的,表情肌有些僵。
张姐家后院也造了一座假山,比前院假山大三倍,高约2米,山有喷泉,水往四周自然流动……润山有活水,青苔挂满山,山体许多凹处更见深绿,两三棵蕨身姿挺拔,有青松气质。沿玻璃窗摆满一钵一钵盆景,小叶榕树、梅树、枫树,还有好些叫不出名字。谁精心侍弄它们?是张姐的老伴徐师傅。他把屋里摆不下的,往室外搬。隔壁家没人住,前廊有空场,斜对门那户长期住外地,院子闲置着,他占领了阵地,摆满了各种盆景,还有后续新添的需要再寻新地方放。徐师傅眼皮活,瞄准进九街路边斜坡,那儿有一长溜公共绿化带。慢慢地,他挪去大大小小三十多盆盆钵钵,搞得跟盆景园似的,很见规模和气势。
一到傍晚,前后街人饭后散步必经路边坡,欣赏盆景园,直夸徐师傅有艺术追求,眼光独特。徐师傅呢,对那些盆啊钵,越盘越起劲。这多盆景要照料打理,就算搬运工夫,都不简单。他弯腰曲背,冬天搬向阳,夏天背点阴,小盆搬出,大钵挪动,人快七十,背早就驹了。邻居打趣说,徐师傅一天到晚忙,把自己忙成一树盆景了。
张姐从来不跟随徐师傅侍弄盆景。徐师傅不唤她帮忙,她也不会拢场子。往往有人夸徐师傅的制作有风骨,她就回应微笑,也不搭腔,从不讲徐师傅半点歪话。年纪上她比徐师傅年少十岁,可看起来跟徐师傅年纪差不离似的。除了做好一天三顿饭,包揽所有家务,还养一只泰迪狗,叫虎子,身上毛浓密。听说,它跟她已十五年了。每天,她早晚溜狗一趟,一趟一小时,虎子累到不愿前往,她还会抱它走一段。在九街人眼中,徐师傅跟盆景亲,张姐跟虎子亲。
张姐散步遛狗时,街坊邻居就跟她聊狗的话题。是不是所有狗都可以不恋爱?是不是狗比人好侍候?猫狗吃的粮,可以混吃不?你们晚上是不是睡一个床?张姐蛮耐烦回答人家。也有让张姐尴尬的事。一位邻居讲,我家小毛毛,在街口被狗吓得尿流……我不反对养狗可要文明养狗,狗也是一条命,养狗平时要关在自家院里,放风要有大人看管,这样对自己对狗都负责,也对邻居负责……张姐摆了脸,我放风从来都看管虎子,它不可能伤人的!张姐家后院是硕大的假山,但凡有一寸空地,盆景就塞个严实,哪有空场养狗?虽说这泰迪狗体型不大,性情温和,但毕竟属于动物。这之后,她遛狗就有次数了,手伸出去试试冷热,不出太阳不遛,连出几天太阳、下几天雨更不会遛狗。实在出巧,这以后,虎子貌似得了病。张姐送到兽医站,检查后又什么毛病都没有,就说,狗老了,器官功能退化。
回到家,张姐飙泪。徐师傅说,一个畜牲不是人,死了再不烦人!张姐心里更不悦,懒得答腔。虎子老了,没几年活头。张姐是不是想到自己也一天衰老一天,虎子还有她照管,万一自己病倒了呢?她望向远处,徐师傅又出门搬钵摆盆的,她冲他那虾背发了一阵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两人兴趣爱好现已经不在一个频道。若论当年,那就不一样。张姐先是当过徐师傅的师傅,徐师傅后来当过她的团长。他们二人同台演歌剧《刘三姐》,受全城仰望,他们也因此收获姻缘。七十年代末,张姐和徐师傅同在戏剧团,张姐是主演,徐师傅搞舞台背景布置。有一天,夜场演出《刘三姐》,那戏票提前三天售完了,可演阿牛哥的人高烧病倒。全团告急,找人顶替。哪个人敢有这颗豹子胆?徐师傅主动请缨。第二日,他一整天投入排练,张姐主演刘三姐必须陪练和指导。到晚上,二人登台,竟然天衣无缝,观众一片叫好声。那时,城里文艺生活本来单调,一部《刘三姐》新鲜出炉,连演十几场,场场爆满,不少人痴迷《刘三姐》也痴迷“刘三姐”,连看三场还没有过足眼瘾,认为当晚“阿牛哥”演得好过先前人。全团上上下下没有不佩服徐师傅的,他果然天赋好,有悟性。可他只说,平时搞舞台布景听熟了调子,就跟着学唱了一些。其实,他刚进团时,练过唱功。张姐对他自然生起好感,觉得真人不露相。这两人就对上了眼。要说张姐,跟先前“阿牛哥”演过十几场,那人平时向她示过好,却入不了她的法眼。她是多么骄傲,全城巷议“刘三姐”,男青年追她捧她的打堆打摞的,她的照片印上海报贴满大街小巷,挂在照相馆玻璃橱窗家喻户晓。徐师傅呢,想方设法也要表示表示。社会上开始流行时尚牛仔裤,那就连夜去买给她。三洋录音机现身了,她喜欢歌唱就必定送一台。张姐认定,徐师傅端的技术饭碗,虽然初中文化程度,可艺术追求达到了大专水平。舞台布景又逼真,远山近水,绿树花草,亭台楼榭,栩栩如生,舞台氛围营造好生了得,会舞美的人也会想方设法美化生活的。
真不假。日后,徐师傅就把生活美化成盆景了。
有天,张姐带虎子正遛街,接到妹妹来电。九十多岁老母亲重病住进了汉口的医院。张姐马上动身赶到母亲跟前,商量姐弟仨轮班陪护的事。三家就一家一月,挨着月头再换人。先前两个月,姐妹俩轮班,第三个月,本由弟弟家来接班,张姐联系弟弟,说忙,往外地出差了。过了三天,张姐又打电话。弟弟却不接!弟媳来晃几晃,就走人。老母亲最疼的是弟弟,他倒不来床前尽孝。此后三天,她连续打电话,还是不见人影。张姐又值班一个月。中途,妹妹换她回家换了一次夹衣。
虎子呢,摇尾巴,张姐走哪跟哪,望着她目不转睛,眼里含有闪亮的泪水。不依恋张姐还好,这样实在难受,它是落了单的。张姐叮嘱徐师傅带虎子出去溜达晒个太阳。徐师傅回复,自己都顾不来,哪有精力。张姐临走,她悄悄对虎子说,我要照顾病人顾不上你,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莫乱叫!想不到,就在她离家看护母亲第二个星期三,虎子死了。她在病人老母亲跟前,只把伤心闷在心里,丝毫不敢流露半分。
四个月以后老母亲病逝。张姐和妹妹把老母亲遗体送进殡仪馆,她那“种子”弟弟才露面。弟弟慷慨地说,办丧事的费用他来出。自然,老母亲治病和陪护的费用就由张姐和妹妹两家承担,这无异议。可张姐一想到弟弟的所作所为就别扭作呕。老母亲在父亲走后把他们一一拉扯大,临走前是多么不安,凭么事做儿子不尽孝、不叫临终的母亲心安?张姐半天枯坐,想不转。老母亲最疼他,他却最不疼老母亲,到底问题出在哪个环节?
在最后遗体告别仪式上,张姐“咚”地跪在母亲灵堂前,为母亲唱一曲《十唱娘亲》。这是母亲生前最喜欢唱的鄂南山歌,母亲是鄂南人,教她唱会了鄂南腔。她一开口,泪水淋漓,泣不成声。“各位贤良听我言,娘亲美名天下传。世事不古风俗变,名利二字把人缠。娘亲教我脚跟稳,善恶贵贱要分辨。一唱娘亲修善行,珍惜粮食谢农情。二唱娘亲修善行,酒色财气不贪心。三唱娘亲修善行,家财万贯不欺贫……唱娘亲,谢不尽,扬美德,记在心。生命短,惜光阴,深仇大恨应化平。前人几多行善事,世人称羡传芳名。好娘亲,到那边,您带个音……”这音调,低回沉郁,似号不号,余音逶迤,细浪拍岸,将近二十几分钟,当年的“刘三姐”好一番饮悲泣唱,悼念的人屏息聆听,抹泪珠儿。
老人家身后事毕,妹妹悄悄告诉张姐,弟弟只揉红眼睛,没掉一滴泪。张姐说,白鹤晾翅阴着玩,怕是心里长了钩子。弟弟反倒呛她,你儿子对老太太也不怎样,老太太抚大他,他是老太太最疼的外孙,应该为老太太守灵,你们上下两代闹纠纷,关键时刻见不到你儿子影,么样人养么样崽。张姐知道,弟弟也好、儿子也罢,一个一个都冇长大……这些事搅得她又酸又涩,人便消沉起来,走路就像打秋风。
张姐儿子,是因为徐师傅粗口才断绝父子关系,不回父母家的?九街人哪怕有一肚子问题都不方便问,只敢猜。张姐的儿子高中一毕业就带回了对象,女伢长了一对凤眼,身材纤细高挑,配腰圆胳膊粗的儿子倒是互补。可就是这两个伢正事不想也不做,光坐家里等吃喝,吃完饭,碗一推,人就埋进沙发,除了手机就是手机,再就是朝手机笑嘻嘻。一个月下来,徐师傅心焦,爆竹开了炸,含沙射影的。那女伢瞪眼瞪到额角头,起身便跑。儿子要追,撞开拦路的徐师傅。当爹的哪有儿子力气蛮?只好冲儿子背影丢句狠话,“追么事?好吃懒做还当宝贝?今天敢出门,莫再跨进老子家门!”张姐一直不忍心独子在市运输公司做搬货的苦力,上下车都肩挑背驼的。可她跑了几趟也喊不回儿子,就连姥姥去世也不理不睬。她好悔,教子无方,没良心的……偶尔,张姐叨叨两句,徐师傅多半开骂,不是东西!张姐不接话。张姐想,儿子会懂事会回头的,这需要慢慢等。
是啊,慢慢等。张姐坐在自家玻璃橱窗前等,望见屋里屋外的盆子钵子等。她看到橱窗玻璃里的自己,短发,刘海齐整,仅露眼睛,会说话,也能活动,但像个机械人。
从前,张姐也一直在等。等一个舞美师傅长成一棵福泽土地、供人荫凉的大树。那时的张姐没有白等。等来徐师傅当上了戏剧团团长。一山不容二虎,张姐由台柱子而配角,那是自然而然地,年纪不占优势,也跳不了迪斯科,划不了太空步。时代在发展,《刘三姐》早已成为历史天空,有电影有电视连续剧,家家都是剧场,谁花钱钻那老剧场?
老剧场冷冷清清,徐团长负担就重。可是男人骨子里有天生带来的操控世界,改造世界的意志。他说话的音量和脾气是伴了升职明显见长的,像更显他的雄心壮志似的。的确,徐团长不定什么时辰着急上火,张姐一回让,二回让,三回不可能不让,就安安静静挨骂呗,听见当没听见的。团里三十几号人,徐团长要管吃管喝管活路。剧团经常断炊,如果能接到演出任务她都喜极而泣。徐团长四处活动,把舞台从剧场转移,与不少机关搞联合,为三、五个工厂送戏,去乡下搭舞台,收益也可怜,戏剧团日子难过,张姐就慢慢等它好起来。也等徐团长见好就收,知难而退,等他把团长位置让给能干人。徐团长哪是知难而退的人?他寻思,社会在发展,需要什么样的戏?办个综合文艺体吧,与现实接轨,就叫“文艺吧”。就把老剧场改装,挂上“振兴文艺吧”牌匾。文艺吧内可以开两三间茶吧,一间音乐舞蹈室,老剧场中央就搭T台搞时装走秀,也请人脱口秀、旧歌翻唱,加上热舞劲舞一撩,还不吸引众人眼球?就这么办!徐团长真办起来。开办五年,火爆五年。当“振兴文艺吧”正红火的时候,不知哪个人士向上面连投几封举报信,政府组成联合检查组下来检查,查出“振兴文艺吧”变了味道变了颜色——涉黄!这还了得!徐团长闪腰背了个处分,终于退下阵。回到家里,徐团长听到人家称呼团长,就窝火就爆粗口,那脾气就像煤气灶的火石,一擦就燃,还带嚣叫。张姐就等他脾气自己平展。
张姐慢慢等。徐团长的身份转为徐师傅的时候,他开始弄盆景。买回一摞盆景书,一头扎进去。面对一堆嶙峋突兀的荒树桩,他扶桩琢磨,有时歪着头,有时扭着脖子,有时吊着眼睛。等盯到差不多心中有数时,又提起桩子试栽。他往盆盆钵钵里卧栽、直栽、斜栽,种种方法都试了,心里备下几种取势方案,砍这个枝,留哪个杈,反复拿捏掂量,想像它未来的模样。等他拿定主意,就一手扶桩,一手擎斧,砍旁枝,斫杂枝,果断利落。那时,他的魂魄就被盆景吸了去。他把新栽的盆景归置好,小心护理包扎渗着汁液的伤口,就专等芽口抽新芽的那一天了,那份耐心那份等待那份期盼早就把坏脾气像撵鸡一样撵到墙角落。三五月之后,树桩是会出落成绿油油的模样,他会扭一扭枝条,动一动剪子,轻起轻落为它扮造型——那时,他连眉梢都挂着笑意。到盆景初具雏形,盆景的名称酝酿出炉,楚风古韵,高山流水,八面来风……诸如此种,悟性实在高。徐师傅养盆景简直比养儿子还细致还勤心。只是哪个想到,这些盆景一不卖钱二不送人,只供起来,当作品给人欣赏叫好的。
张姐呢?还在慢慢等。
等到有一天,张姐不想活,割了腕。血,污了沙发。
徐师傅赶紧送去抢救,住了院。医生说张姐得了抑郁症。徐师傅不解,什么抑郁不抑郁的?医生告诫,你老伴是那种需要家人多陪伴,要跟她多讲讲话。“难道我醒也跟她讲,梦也跟她讲?平常日子我哪来这多话讲?”徐师傅很困惑。张姐两眼呆呆,直视天花板,跟不会开口说话的木头人一样。徐师傅陪坐了三刻钟,把护士叫到走廊,麻烦她帮忙照顾张姐,他想回家一趟,事出突然,冇作什么准备。徐师傅牵肠挂肚什么呢?他返回家中,马上请来一个志趣相投的街坊老头照管院子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盆盆钵钵。徐师傅怕老天下雨,盆景受涝,又怕日头烈,盆景晒死。等徐师傅仔细交代完,邻居老头就问,你那个,要不要紧?徐师傅讲,闲出来的毛病撒!他交给邻居老头一把房门钥匙,亲自锁好铁门,往自己荷包塞了一样东西,就走了。不多时,他又回转来。他去挪动一个大花钵,遮挡住他家的半边大门,大花钵里种的是棵幸福树,枝叶浓密婆娑。
据说,张姐对虎子的死、母亲病逝都没有思想准备,想多了,寂寞久了才忧郁。有人讲,要是张姐跟徐师傅吵几场架就好了,可她太顾及形象太斯文。有人讲,有一回徐师傅侍弄盆景,张姐就挨到他跟前,讲儿子的事。他说她尽烦人,板马养的,生个贱货……张姐都不还口。要是儿子在跟前晃,叫人有个盼头,张姐会抑郁吗?也有人说,张姐一直背着徐师傅,偷偷跑到儿子那边……
张姐再不想养宠物了。我妹妹养了一只花猫四年了,因为陪读租房没时间看管,托我找一户好人家送了。没料想,张姐态度坚决,说猫跟狗寿命一样,只有十五六年,如果它走到我前头,又是一场生离死别。
大半年后,我们才知道,张姐住院的时候,头几天不吃不喝的,徐师傅用他的方式唤醒她的记忆——抢救那天,他着急回去取的东西是一盘光碟,打开,都是他俩一起发光的日子,二人同台演唱《刘三姐》,声音高亢、激越、婉转……为万人仰望。得亏他把光碟带到医院,相当于救命的药。张姐闷闷地开始淌泪。听几回,湿几回,忆几回,张姐又开始进食,精神元气慢慢恢复。十来天工夫,徐师傅便医好了她,一同回了九街。他们疲惫有一点,新鲜也有点,那样子跟外出旅游了一趟。只是回后才几天,徐师傅又扎进盆景堆里,少言少语的故态复萌。有一天,有人看中两钵神怡的盆景,想搬走。拜托张姐跟徐师傅说句好话。徐师傅说,除非有他中意的盆景来交换。张姐知道无望了,可还是安安静静的,不跟徐师傅吵闹。生活又回到过去的轨道。
又有一天,张姐意外收到快递哥送到家门口的十三篓猕猴桃。是徐师傅托人买的?也许要送什么人?她电话询问徐师傅。徐师傅告诉她哪几位朋友要送一下。她送完回来,望那剩下的三篓,分给几位邻居品尝品尝吧。正待操办,徐师傅的手机信息到了,“剩下的,等我一周回来再处理。是生的,应该可以再放一放。”
可等一周,猕猴桃如果熟透来不及处理,烂掉怪可惜的。不过,这秋季一天凉一天的,不会这快烂了……她忽然明白手机信息的潜台词:不用你来处理的!她浑身一凉。不不,她明明担心烂掉,还是……她根本无权处理?这些日子,徐师傅外出办事,她就像一个负责任的仓库保管员,谨慎地守着满屋东西和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盆景,确保每一件都不少……她当然也会摸着心口问自己,这是家,是讲爱的地方是不是?不是争权夺利的地方是不是?一边想,一边又摸到心口冰冰凉。余生,余生都等你徐团长徐师傅来处理么?
她突然亮开歌喉:“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我家没有好茶饭,只有山歌敬亲人,敬亲人……”她听到自己用力吼出敬茶歌,一连三遍,有点调子没校准,嗓音老而粗粝,像木工拿砂纸来来回回在磨。唱着唱着,她泪流满面,连歌也唱不好了,还能做些什么呢?余生只剩吃喝,再就做些不愿做的事,有意思吗?不。有味道吗?没。那又能如何?
不久,有户人家买了九街一处房产,一直小打小敲搞装修。入新屋那天,真叫一街人眼馋,不是眼馋他家装修如何舒适,不眼馋他家如何小康,大家艳羡的,无非是两个大人后头依序跟着三个小人儿!年轻的母亲知礼仪,挨家挨户发喜糖,发到张姐家,张姐直夸她人丁兴旺,好有福气,再没有比伢多的家里热闹了。想问什么,终究觉得不好问,便把问话吞下。就在上周,张姐听说,年轻母亲结婚后三年不怀,到孤儿院领养了女伢,不曾想,第二年就有喜,一查还是双胞胎,这真是“引弟”成功。张姐听了眼眉闪闪,仿佛她准备上台之前,对镜梳妆,挑挑眉,试试扮相的模样。
此后有一天,我们都很惊奇,从张姐家传出婴儿哭闹。难道她家添孙了?九街人都有心道个喜,往她家门前蹭。张姐一脸笑,那笑再不是绷紧神经的浅笑了,是那种开怀的灿烂的笑。她小声说,国家放开二胎,都养二宝了,我就领个姑娘养!张姐这么敞亮,的确叫九街人惊诧。收养一个弃婴,要付出多少心血?何况她都奔六的人了,精力不比那年轻母亲,更需要巨大的勇气。
其实,张姐某天早上经过街边小吃店,一大圈人围着饭桌看一个半月大的弃婴。有人围观,冇有人抱她,那哭一声接一声高、尽拉长调往空中飞。
张姐驻足聆听,那声音充盈心胸,却格外蹦跳,格外喜庆。粉嘟嘟的婴儿是上天奉送人间的精灵,有感应的人,心会格外通透,格外有盼头的。人群中有人丢下一句话,弃婴是要送到孤儿院去的!张姐心里咯噔一下,什么东西折断似的,没来由牵扯得心痛。张姐扒开人群,一把抱在怀中,神了神了,那婴儿即刻止住了哭。张姐就这么抱回一个新生命,就像怀抱一个热火球再也放不下了。
徐师傅挂着阴沉的脸,跟旁人讲,捡个活宝回来!有个么事养头!?张姐说,你独过你的吧!徐师傅听出话中有话,并不搭腔。他记得医生跟他有交代,张姐是特别有想法的人,喜欢做什么由她做呗。
徐师傅怕了似的闷声不响,出门就找给他看过盆景、帮他浇过水的街坊老头聊天。见面就说:“送走虎子,又来一坨麻烦,不如再养一个虎子。”街坊老头说:“有么事急的?不养宠物养细伢,那就是个药引子!”
徐师傅听了一怔,心有所悟,拍拍手,哼着“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回家了。
樊芳,女,湖北省作协会员,咸宁市作协副主席。2013年出版小说集《城际的虹》,2016年出版散文集《与岁月谈心》。2017年长篇小说选题入选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2018年中篇小说《梅月婆出走》获湖北省《长江丛刊》年度小说奖。